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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你伤她在先,我必与你拼命

    “你倒是满意了,我可还不满意呢。”姜小满眉眼一挑,见凌司辰依旧笑意盈盈,故作乖巧的模样,倒是心一铁,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他的胸口,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少装这副表情啊,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许反悔。”

    凌司辰眨了眨眼,故作不解:“什么事?”

    “去见大魔。”姜小满也不跟他打哑谜了。

    凌司辰略作沉吟,墨色的眼珠悄然动了动,才道:“好。”

    姜小满认得出他这副“心中打着算盘”的神情,便一把将他推开,挣脱了他的怀抱。

    虽有些不悦,但既然他已然应允,姜小满也就想着,到时再见机行事,况且有她横在中间,想来也不至于会出什么事。

    待少女思量间,凌司辰趁势拉住她的手,便往外走去。

    二人跨步出门,方才发现,竟置身于一座巍然的山巅之上。此间地域不大,却空无一物,仅余烈风呼啸耳畔。

    刚踏出门槛,忽闻身后有“噗呲”撕裂之音,二人齐齐回望,见那方才所在的木屋竟倏然收缩,转瞬之间,折成纸片般消失殆尽,无影无踪。

    凌司辰迅速反应过来。

    “这是隐象阵,传送之地,并非常驻之物。”他刚说完,似又有所悟,神情一变,“不对,这地方有些不对劲……不太像昆仑。”

    姜小满却觉得这周遭景象有些熟悉。

    她三步并两步,步履轻快地走向山巅边缘,俯身欲探下方景象。谁知眼前所见,竟是层层雷火缠绕,底下暗雷涌动,红光耀目。她心头微动,再细细一感受,才发觉这里的气息不同寻常,干燥异常,空气中竟无半点水汽。

    她喃喃:“这里是……”

    凌司辰强撑身体,再度运气施术探了一圈,凝重道:“这里是天山。”

    姜小满惊诧不已:“天山?便是那北海尽头,最深处的天山?”

    便是文梦语的故事里,当年天兵围困霖光的地界。

    昆仑乃大陆北境,再往北才是北海,而天山则坐落于北海之尽,这地已不是人能安居之地了,原因有二:一为气候凛冽干燥,不结灵盾皮肤都会皴裂;二则,此地乃是那魔渊入口,煞气缭绕,凶险莫测。

    那冥宫出口,怎的竟把人传送到此等险地来了?

    但不管如何,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回去。凌司辰伤势极重拖不得,这地方又魔气缭绕,天雷滚地火,显然不能久留。姜小满便想出口问:我们怎么回去?

    可她转过身去,刚张嘴,还没发声来,

    便见她双目骤然大睁,骇然失色,话咽回去,变成了一声急呼:“小心!!!”

    一道卷曲的鞭剑如赤蛇吐信,穿破云层向凌司辰袭击而去。幸得姜小满发声,他及时反应,抬手便把那剑锋挑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堪堪避至一旁。

    ——

    空中有风云涌动,一道殷红铠甲的身影踏风而至。

    蛾眉轻动,艳妆旖旎,挥的是冥铁打造的殷红练剑,乘的是蓬莱叱金符化的的鸿蒙之风。

    将鞭剑节节收回之时,赤甲神女稳稳着地而立,正对着残破的白衣少年,却挂着一抹恣意的笑容。

    “果然不孚重望啊,”金翎神女笑着摇了摇手腕,腕上那金链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声声清脆,“本君方觉这东西局促不安,便知你将要出来,幸好赶上了。”

    她很快瞥了眼在一旁的姜小满,仅有一缕短暂的疑惑掠过,旋即便转回视线——姜小满在她眼里不过尘埃,为何在此、如何现身,她根本一点也不关心。

    赤甲女战神步步走近,凌司辰步步后退。不大的天山之顶,白衣少年很快退至嶙峋的石壁之前。他觉得不对,随着那铃铛声愈发急促,体内竟有如万虫啃咬般,五脏六腑似被撕扯,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

    他一瞬意识过来,抬头咬牙切齿,“神君在我体内下了蛊?”

    话音方落,凌司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捂胸口,面色惨白。他喘息着,却不想问些明知故问的废话,眼前之人杀气腾腾,怎的也不像是来引他飞升的模样。

    金翎神女再上前几步,将已收成直柄的鞭剑轻敲在凌司辰肩头,戏谑道:“不下蛊,怎知你何时出来?你这么诡计多端的,若是跑了怎么办?”

    “隐象阵……是你设的?”凌司辰艰难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那倒不是。”金翎神女一笑。

    “你不杀我,却让我闯冥宫……想必这冥宫里,有你在意之物?”

    “嗯,答对一半。”

    鞭剑敲着敲着,缓缓移至少年下颌,剑尖抵在他的咽喉上,逼得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姜小满立在一旁干看着,心中震惊又焦灼。

    这天山干燥异常,她愣是一滴水都变不出来。之前出来的时候只顾着带伤号了,那股水流被落在了冥宫,笛子也碎了扔了,如今竟是束手无策,什么也做不了。

    可气愤远不止于此,先前所受的屈辱,还有这鬼婆婆现在的一举一态都让她更火大,那股难以抑制的怒意便要冲破心头。

    “你不许碰他!”她这般一喊,脑子也不使了,竟不管不顾,徒手向金翎神女扑去。

    金翎神女本无视红裙少女的存在,这番余光瞥见她冲来,冷笑一声,头也不抬,扬腿一踢便将她踹飞了出去。

    姜小满在空中翻滚几圈,直至摔倒在地,方才停住。

    这一踢,她只觉把她五脏六腑都踹出去了。摔得七荤八素,落地了痛觉才袭来,竟似肋骨断了几根,疼得她冷汗直冒,呜呜咽咽地趴地上,已然爬不起来。

    凌司辰眼见姜小满被踢,心中怒火滔天,猛喝一声,强撑着身子蹿了起来,手中长剑直往前刺去。

    金翎神女没注意躲得不够快,被他第一下剑尖擦过肩甲,挑破了衣襟,但她不慌不忙,即刻就闪身躲了过去。

    凌司辰本就受重伤,如今蛊还发作,动作变得僵迟许多。金翎神女看着他,嘴角挂着一抹挑逗的笑意,身形灵动,躲避得从容不迫。

    又趁他一剑刺空之际,战神抬起鞭剑的蛇柄,猛击持剑的手,那手一抖剑就掉了。她不给他任何躲避之机,抬脚就一踹,将白衣男子也踢飞过去,与还没起来的红裙女子撞到了一起。

    姜小满正在地上疼得不行,凌司辰这一撞,直把她撞得昏死过去。

    凌司辰则顾不上身上疼痛,挣扎着爬起,急急将姜小满轻翻过来,搂在怀中。红衣姑娘已然昏迷不醒,嘴角渗出血沫,额间因刚才擦地也破了皮,血肉模糊。

    赤甲神女转着头,拍了拍肩侧被寒星剑尖挑翻的衣布,将破皱抚平了来,口中慢悠悠道:“别挣扎了,你老子本君都能教训,你这点皮毛功力,本君都怕把你打坏了。”

    这话毫不夸张,她飞升之前,在她那个时代就以腿法打遍天下无敌手,人称“火云脚”,踢起来那是赤如飞影,灵力翻腾。飞升之后得益于仙果裨益,传言她一脚可踢断蓬莱的擎天辕柱。

    说罢,她不紧不慢,还轻轻一脚将地上的寒星剑踢回到少年身前。

    凌司辰正施术稳住姜小满的伤势,听见“你老子”三个字,蓦地抬首。愣怔一瞬,他却做好了决意,起了一层灵盾将姜小满护住,摸了滑过来的剑,便咬牙颤巍着站了起来。

    他吐出一口淤血,握着剑的手也不停有血珠子落下来,滑落到剑柄与手指黏在一起,“虽不知我犯了何罪,让你执意要我性命。但她是无辜的,你却伤她在先,今日我必与你拼命。”

    不料金翎却哈哈大笑:“好啊,很好!就是要你这股怒意!”她原地踱步,将鞭剑扛肩上,一手向前,两根指头勾了勾,端的是挑衅意味,“来,让本君瞧瞧,过完这冥宫,你的骨头究竟硬了几分!”

    白影直冲上前,带着无尽怒火,血在底下滑出一道长长的印痕。那边战神则扎稳马步,鞭剑似蛇般猛咬了过来——

    “铿锵——”

    天山之巅,烈光四射,交战的光芒与落日的余晖交相辉映,让底下翻腾的雷火更加猛烈不休。

    *

    天上风卷云动的,有一阵呼啦之声显得格外不正常。

    云海战神本是来瑶光山底巡视一番看看情况,听见这呼啦啦的声音即刻止步。一双白眉怔然望向天空,墨瞳里倒映着碧空和一道冲天的气旋。

    ——不对啊,怎的会有气旋?

    他即刻意识到不妙,蹬了地便腾空而起。

    那金麟柱所生结界坚固如铁,他进不去,便踩踏在上,像踏个球一般疾速往气旋处奔去。

    奔出好久,到了那边才发现:那结界已然破了个大洞,忽悠悠地向外鼓着气,冲得云雾四散才形成的气旋。

    白眉下的瞳孔倏然睁大,汗液随着鬓角滚落。

    神仙很少流汗,像他这般一瞬急出汗来,怕是已经几百年没有过了。

    他当即似道惊雷般朝着那破洞俯冲而下,直落于金麟柱前。

    一落地,转时便扑向那玉台,眼睛一瞪,却差点没气绝过去。

    ——神骨不见了。

    那一瞬,仿佛有千百寒虫爬遍他全身,整个人都抖了一抖。久经战场的银发战神不怕敌人的尖爪利器,倒怕极了顶头上司的冲冠怒颜。

    天地间唯一一片神龙天灵骨,若是被好奇贪财之人夺取,那倒还好说,可若是被魔族……

    他已经不敢想。

    当下,唯有一迹可去追循。

    白发战神满目愤然,手中倏地变出神剑“青罡”,转身一瞬将那玉台劈了个粉碎,又一拳砸在金麟柱上,直将那柱锤得抖了三抖,手间迸发的炼气将那些符文尽数浇灭了去。

    他朝天怒吼三声,赤色纹路爬满手背,隐于熠熠臂间银甲,脚下一蹬,似一道光,便自破洞腾云飞出,直奔万花岛而去。

    第142章 你好啊,小蚱蜢

    “嗙——!”

    一声巨响,门闩碎成屑,银发战神一脚踹开紧锁的房门。

    甫一进门,眼前之景令他大惊失色:

    那房中摆着一张三面棱花的玉床,左右精雕玉栏,上挂着一顶青丝幔帐,其间躺的却是个裸身男子。头掩在幔帐侧看不清,但那几近赤裸的肌肤上全是咒圈,床板上更是密密麻麻贴满了符印。侧首两个衣架摆着诡异香炉,炉中升腾的,竟是滚滚魔气!

    云海战神身经百战,见惯妖魔邪法,那咒圈和香炉,他自是一眼便认出是魔族的邪法——拟魄换形术。

    此邪术能借宿主心魄,拟出一具完全相同的肉身,本尊深眠不醒,那边却早已借了浑身气息去。而这和普通化形还不同,便是那神柱结界、龙骨神识也分不出端倪来!

    他暗叫不妙,快步来到床侧,一把掀起那幔帐来。

    再看床中安眠之人,男人仅缠着几道绷带,衣不蔽体正卧其中,睡得酣甜。一双眉眼似冷玉雕成,青山无波,不是别人,正是本应在金麟结界内的凌北风。

    胸间无息,端的一片恬静安然。一般人睡觉哪有这般沉寂模样?不仅中术了,还中得异常深。

    云海整颗心都如浸入了水底一般冰冷窒息。

    然他越看,越是发毛不止:施术者甚至知道血果一事。

    当年,凌北风的血果乃是他亲手所种,其位置甚至连凌北风本人都不清楚。而今,画在凌北风心口两寸之下的可怖咒圈,却正正标注了血果所在。

    对方究竟是何等邪魔,竟能把凌北风的躯体摸得这般一清二楚!

    云海望着床上的凌北风,心里滴血,痛如刀绞:

    当年,是他将这少年带在身边,呕心沥血,养他嗅觉,教他辨魔。如今,怎的竟还有魔物能近他的身?他费尽心力,拼命想证明给仙祖看的成果,最终竟是一纸空谈了吗?

    是的,他败了,被金翎全数说中,他终是一败涂地。眼前这幅画面,便是对他最无情的嘲讽。

    不,这些全都不是重点……

    眼下重点是,龙骨分明已被对方盗了去!

    云海双颊抖得发白,胸中怒气如山崩海啸,额头上金钿都因仙气剧烈波动而闪烁不定。

    “凌北风!给我起来你这个废物!!!”战神暴喝如雷,震得房顶轰然作响,直贯云霄。

    气血冲撞之际,他周身的银甲赫然浮现,一条银电雷鞭骤然从手中挥出!——

    电光闪动,鞭影扫过,卷起那床上赤裸的男子,用他身躯又将满床的符印、床侧的诡异香炉,连带一面白墙都扫得粉碎,霎时墙体爆裂,碎石瓦砾四散飞溅!

    墙壁破了一个大洞,凌北风被击得滚出了屋外,翻滚了数圈,头朝下倒在地上。

    然而,就这样都还没醒。

    “心盾都给人卸了,睡成这副死样。”云海战神牙槽磨得咯咯响。

    战神银甲战铠闪耀,一步一步,脚步如同踏着千斤巨石,背影沉重而肃穆,向那赤身裸体之人行去。

    *

    这边哥哥被银雷鞭抽飞老远,另一边的极地之巅,弟弟也逐渐抵挡不住另一位战神的猛烈攻势。

    其实,金翎神女本就没尽全力,更多是带着戏弄之意,想试探一下凌司辰如今实力几何。十数合陪下来,她却发现一件异事——这小魔种竟没有丝毫魔气流露!

    四象之力全然不通,身上的伤更是久愈不合,这副脆弱身骨,简直就是个凡人!哪里还有半分魔血之能?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一股怒火骤然升腾。

    她手腕一扬,鞭剑如赤蛇般猛然袭来,凌司辰挥剑去挡,哪知这一回与往常不同,那鞭剑竟如活物般顺势卷住他的剑身,旋即盘上他的手臂。金翎神女手中一拽,凌司辰便被拉得扑倒在地。

    鞭剑迅速缠上他的手臂,劲力沉重,锋齿勒入肉中,血痕顿现。这一捆金翎神女用了八分力,凌司辰自然挣脱不得。

    金翎神女怒目圆睁,“你这心魄怎的回事?你心脉气穴一点都没突破吗!?你都干什么去了!”分明一股子杀意,说的话语倒像是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凌司辰双手伏地,手臂被鞭剑勒得鲜血淋漓,他咬牙切齿,冷冷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金翎神女眉头紧皱,陷入了短暂思索。

    不对啊,自己腕上的手链本是追踪他体内蛊毒的标识,怎会有错?他确实是一层层闯宫而过,若非心脉突破,怎能走得如此之远?可如今看来,这小子竟全然没有脱胎换骨的迹象……

    她目光一转,忽然侧头一瞥,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倒在地上、被稀薄灵盾护住的红衣少女身上。

    心下一动,难道,变数竟在此?

    念及此处,金翎神女脸色骤变,“业火五炼,要的是千锤百炼、屠神之躯!你这般脆弱凡身,毫无蜕变,竟也能攻破沙影?仅仅因为多了这个小丫头相助?!荒唐!”

    她目光一冷,“既是她碍事,便消失罢!”

    言出,鞭剑陡然从凌司辰手腕上滑脱,直袭姜小满而去。

    凌司辰蓦地窜地而起,用血肉之躯挡住那鞭剑,鞭锋划过,在他身上撕扯出一大道血痕,他却一把将那剑死死抓住,瞪着眼睛不肯放。

    如一道无言的壁垒,挡在了姜小满身前。

    金翎神女试着扯了扯,发现他拽得紧,害怕真把他手扯断,便也不费力了,转而哈哈大笑起来:“我道什么,又是最无用的儿女情长,只会耽误功夫,害得本君白费心力!”

    她弃了剑,猛如虎豹般扑上来,抬腿横扫,腿间罡气凛冽,直如一柄劈山的巨斧。

    凌司辰就等这刻,待她袭来之时迅速闪身,旋即倒抓手中鞭剑,反手甩过,刀柄加*上尖刃势如闪电,而后趁神女闪躲之机,随手将鞭剑丢开,转而起剑疾刺。

    他速度极快,便是战神也未能立时反应过来。

    一剑刺出,正中神女那左肩,剑尖碰触之间,却听“锃”的一声,竟似撞到了铁石般坚硬之物。

    凌司辰双眼陡睁。

    那不是手臂……

    待他一愣,随剑顺势而带,将神女肩上的绷带一圈圈挑开。绷带散落,露出底下竟是一片乌黑的甲壳!嶙峋若蜥蜴皮般的甲胄,那手掌更是如猛兽般的利爪。

    凌司辰心头大骇。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简直就像……

    魔物。

    心思未定,神女早已回神,聚集气力,猛然挥动那漆黑如猛兽的左臂,猛然一掌拍向他胸口。

    “砰!”一声闷响,

    少年被击得飞出老远,半空中口中鲜血喷涌,洒落满地,又重重摔在地上。

    他几次挣扎着想要爬起,却撑了几次都撑不起来,脑袋已经晕乎乎,却生疑问:那爪子……是什么?

    神女步步逼近,瞥了一眼自己那暴露的黑甲怪臂,非但不慌,反倒狞笑不止:“你倒是会挑地方刺,这左臂还未彻底融合,便让你瞧见了!”

    笑声渐低,她将那怪臂屈伸几下,肘尖卷起黑色甲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目露凶光,“既然冥宫未能让你蜕变,也无妨,本君便在此,亲手替你换心换骨!”

    言毕,手中忽地生出亮光,变了一道澄金符篆,神女手一掷,那符篆光耀一明,便听四周轰隆隆作响。

    凌司辰仰头望去,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头顶左右两边陡然出现两个黑洞,“嗖嗖”几声,两道铁索从洞中疾速探出,瞬间将他的双手锁住,猛然吊了上去!

    金翎神女立于下方,操控着铁索徐徐升高,凌司辰整个人被锁链带起,悬在天际。

    少年面上全是伤痕血污,长发散落下来被烈风吹得蓬乱,眼中却浑不动色,乌黑眸子如凝滞,整个人冷静得出奇。

    他向远方望去,夕阳早已沉落,北极的天空映照着绚烂的极光。然而脚下翻腾的雷火,却如同无尽的深渊。

    那锁链如蟒蛇盘绕,直把他捆得结结实实,他倒也懒得挣扎了,不耗些无用气力。

    若这劫难终究无法逃脱,便也罢了。眼前这神女分明是冲着他而来,若他死了,应当不会再为难姜小满。

    ——这便够了。

    只是可惜,心中诸多疑问,至今未能释然。

    除了那手臂外,还有其他让他在意之事。

    诸如,这神女所言“脱胎换骨、突破心脉”,究竟所指为何?他何德何能,竟让堂堂天界神女执着至此?

    她甚至还提到了他生父,他生父又何许人,竟识得蓬莱战神?

    难道说……不,绝无可能。

    他侧过脸去,紧闭双眼,似是不愿再去深思。

    正此时,只见那金翎神女手中默运仙诀,口中念念有词,霎时双掌间光华四射,仙气弥漫。猛然间,她双手一推,一道耀眼光束直奔少年而去,瞬间穿透了他的身躯。

    那光束入体,犹如剥皮抽筋,灌鼓气穴,直捣心扉。奇怪的是,少年心魄周围竟有神秘之力相护,与那光力激烈交锋,彼此缠斗不休。

    心间冲撞,受罪的却是吊挂着的凌司辰。

    只见他身子猛然一颤,终是痛吼一声,头一垂,竟晕厥了过去。

    *

    金翎神女腕间链子抖动不休,分明是那光束唤了骨髓里的蛊虫去,正爬满那护心岩盾。如今,那虫子似乎在与她低语,说那岩盾已裂出缝隙。

    这让金翎神女欣喜若狂,仰天大笑,声音震彻山巅:“归尘是本君的东西!你也是!化作养分、供奉于神树之殿,才是你们两个的归宿!无论他如何护你,终是徒劳!啊哈哈哈哈!”

    两股力量对冲,让已失去意识的少年嘴角仍淌出了汩汩浊血。

    赤甲女神满心沉溺于眼前即将到来的胜利,几近癫狂,哪里还顾得上四周异动。殊不知,身后早有一道人影悄然起身,立在那里,看了她半晌。

    直至她再次怒喝一声,手中术光猛地往回抽,欲再加大力量,将小魔种那心魄周围的护盾尽数瓦解——

    却忽然发觉,手竟然动不了了。

    她哪顾得上,只想赶紧办完事,遂拼命使劲,却纹丝不动。

    ——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卡住了!

    她怒意填胸,这才猛地转过头去。这一转,才见原是自己手腕被一圈红色的铁链给捆住了。

    ……哪来的?

    不对,不是铁链。

    这气味……分明是凝固的血!

    神女浑身一震,惊诧昂首。

    几步之外,红裙少女静静伫立,面上血迹未干。骨头断了,她摸着肋骨,“喀——”一声自己给接上了,又悠然转动了一下脖颈。

    再回正时,两颗溜溜的眼珠深如黑渊,唇间抿了一丝凉薄冷笑。

    她道:“你好啊,小蚱蜢。”

    第143章 霖光!你给我死!

    “你叫本君什么?”

    昂首之时,赤甲女神双目圆睁。她一挥剑鞭,直将那锁住自己手腕的血链搅了个粉碎。

    惊愕之余,甚至掺了丝一闪而过的恐惧。只因数百年来,唯有一个人曾这般叫过她。——不,确切来说,不是人,而是一只魔,一只魔头!

    不及细想,也不待那红裙少女多作反应,她便一个瞬步扑上,杀气腾腾。

    她金翎神女何曾与人多言?如今只有一法可确认——战!

    赤红的身影腾空,一脚便横扫过去,带起呼啸风声,似要将面前一切摧枯拉朽。

    两道红影交错,那稍显单薄的红影却灵巧闪出,径自从容立于一旁。不慌不忙,还悠悠然地理了理方才因躲闪而乱了的衣襟。

    少女蔑然一笑:“你这腿蹬来蹬去的,不是蚱蜢,是什么?”

    随即,她飞速扫了一眼天穹之上,被悬绑着晕厥的白衣少年。

    眼角微折,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

    她自是认出那锁链,玄阳宗的神器——九曜天缚锁,若非本门宗人,是斩不断的。

    此时,金翎女神的双目已爬满蛛网似的血丝,她的声音乃是从牙缝中挤出:“霖、光。”

    她浑身灵气激荡,仰天大吼:“霖光!你给我死!!!”

    赤甲在极光下熠熠,晃亮了眼地直冲前,又是横踢又是扫剑,鞭剑在身边舞得似盘曲毒蛇,龇着尖牙就往前咬。

    女战神一面攻势如潮,一面又失笑似恍然:“难怪本君的小东西一点都没突破,原来都是你干的好事!”

    红裙女子连手都不曾抬起,轻巧地闪避着,身形如游鱼般滑溜,话语轻佻如浮絮:“你的?你也配?再者,突破什么?”

    “休得猖狂!纳命来!”

    赤甲女神狂怒难平,却根本摸不到红衣女子的身,似被牵着鼻子绕圈、遛狗般戏耍。

    红衣少女眼珠微动,似有了感兴趣之物。

    趁着神女挥臂之际,她手腕一动,顷刻间,两道不知哪来的红链子飞速缠绕上了那怪物般的左臂,将其锁得死死的。

    她抖了一下眉,“山甲异兽?给你斩掉的手臂你倒接了条畜生的,当真有趣。”

    金翎女神愤怒至极,一听这话,满脑子只剩五百年前的羞辱之仇,她与这魔头不共戴天。且不管如今怎的变成个小姑娘模样,此话一出,她便只剩下无尽的杀意!

    “我必杀了你!!!”金翎怒吼咆哮,左臂猛然狂舞,漆黑的刺甲发力,将那红链子搅得粉碎。她紧跟着手中鞭剑一挥,剑身如狂风掣电,急速拉长,化作蛇影盘旋。此招正是闻名天界的“焰蛇绝缠”,招法如梭,剑节翻飞,那凶猛蛇头带着凛冽杀气直逼少女面门,似要一口吞噬!

    ——

    谁知剑锋未及,却陡然一滞,软榻垂落而下,像是又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让女战神一腔澎湃热血刹了个冷。

    她一抬眼,果然,又是一簇钩子般的玩意儿,悬空拉住了她的鞭剑。

    金翎神女拼命扯动着,却见眼前少女打了个呵欠,挠了挠耳洞,半眯一只眼。

    “你——竟敢如此戏弄本君!”

    见鞭剑无用,她也不再理会,猛然解开腿上全部脉数。此招名为“虎步燎天”,乃为昔日火云脚的最强杀招。那腿如金尖白刃,腿上黑纹涌动,宛如猛虎下山,吞烟吐焰般朝着姜小满直斩而去——

    眼看就要逼近,红裙少女收回挠耳朵的手,眼睛也不眨,手轻轻一翻。

    “噗叽——!”

    几道血红的钉子一般的物体射了过去,看着小小,却将那奔袭而来的赤甲之影击出老远,摔得像个风车桶,连转好几圈。

    可怜那甲靴虎纹没亮几下就熄灭了,伴着滚出去烟尘,那汹汹的杀意也给埋了无声。

    红衣少女依旧不紧不慢,指尖轻轻一勾,那几枚血钉便尽数收了回来。方才控的是地面上先前洒落的血滴,如今她便将它们聚拢了来,丝丝缕缕,绕回一起,变成个圆滑的血水球。

    “本尊倒很喜欢天山,你可知为何?因为每次到了这里,总能感受到你们那股莫名爆棚的自信,甚是有趣。”少女眉梢轻挑,漫声说着。她随手一伸,手心轻覆向倒地之人,似想要吸取什么。然手抖了几下,都发觉体内气力细弱不好使,只得啧了一声撇手作罢。

    她这才细细端凝眼前之人来。

    “你先前说的什么,化作养分,供奉神殿……是什么意思?”她语调恬然,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悬空操着那血水球,“是你抓了归尘,他在哪里?”

    赤甲女神匍匐于地,面容扭曲,兀地吐出一口血来。

    像极了天边的赤色霞云。

    *

    此时约莫酉时,天色将暮,正值红霞漫卷。

    天山之下,有一隘口,俯视便见魔渊雷火腾腾不息。隘口低处对岸,隐现数座浅洞与嶙峋礁石,三道身影踏风而至,鸟影化形,立于这礁岸石洞前。

    其一,乃是个灰白长发的守将,身长八尺,面容冷峻,顶着一双粗硕的犄角。一领白缎征衫,一条文武朱绦系腰,一双獐皮牛膀靴覆足,气势顶足;

    其二,乃一身火红衣衫的贵妇,长挑身姿,面容艳丽。那被鸾凤发冠、紫金十二朱钗紧盘的长发已松散下来,化作一头火红。如今大功将成,她已不再需要这身虚伪的装扮和身份,她本身就是翱翔九天之鸾鸟;

    其三,则是一个冷若冰霜的纤巧女子,她手中抱着一物,那物件重重裹在几层牛皮布中,外头还封了好几道符印加护,那东西看着很沉,她抱得也谨慎。

    霜鸾将此物小心翼翼交至姐姐手中。

    虽说眼中满含决意,可动作却有些僵硬。火红妇人见状,伸手将她手腕紧紧握住,温声道:“你做得很好。”

    纤巧女子低垂着眼帘,睫毛雪白,似依旧有所心事。

    灾凤便轻笑一声,道:“我不是早与你说过,与天外男子欢愉也好,快活也罢,那都是我等驻留于此应得的享受。不必有愧疚,更不用负责任。你情我愿,尽兴而已,怎的还替人操心了?”

    她这话说得极是洒脱。

    这五百年来,皇都已成了她火鸾的欢娱乐土,什么千香楼花魁、教乐坊坊主、大将军夫人,甚至是皇后,都不过是她随意觅的身份,腻了又换一个。这皇都俊俏郎君千千万,哪一个她不曾玩弄于鼓掌之间?哪一个不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任她予取予求?只要有一副好面皮,她都来者不拒。

    反正一副神山赐的骨血,万年不老,千姿百媚,还不用如凡人女子般担忧留下子嗣,何乐而不为?不仅自己有一副好本事,还把技巧尽数教给了弟弟妹妹——好歹终于是用上了些,做姐姐的倒是颇感欣慰。

    羽霜听罢,却依旧带着些许愁色。

    ……

    【

    她不是不能体会欢愉,纵使无心,感官依旧完整。

    那时,云雨过后,她轻轻撩起他的发丝,抚过他的棱角。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她忽然开口。

    “什么事?”凌北风懒散应声,依旧将她搂在怀中,亲吻她的锁骨,似已完全沉湎于她的气息,无法自拔。

    “十三年前,你杀的那只魔……风鹰。你杀他的时候,他是什么状态?”

    她问出这句话时,他停下了动作,看进她的眼睛里。见那眼神仍旧平静无波,丝毫不见杀意,才放下戒备。

    沉吟片刻,他坦然答道:“它确实不是全盛状态,展开羽翼时,连飞也飞不起来,也并未如卷宗所言,能掀起狂风,倒是站在那儿做靶子一般。怎么,你想替它报仇?”

    青鸾眉间一缕忧色渐淡,眼中露出几分明悟。这倒坐实了她和灾凤的猜想,只是仍有疑点尚需确认。

    指尖掠过男人的脖颈,却最终滑落。

    “生死相搏之事,怨不得尊殿。”

    他却因她这句话喜上眉梢,忽地将她抱起,卧于自己的臂间。

    “那你呢?”

    “我?”

    “我也有一事想问你,”他摩挲着她的脸颊,眼神中不再有锋芒,“待和约结束,离开归尘,随我去蓬莱可好?”

    “尊殿不是一直要杀我吗?”青鸾冷笑一声,似有几分戏谑。

    男人却郑重道:“只要你愿意洗净魔骨,安心留在我身边,我发誓,必护你永世平安。”

    “……”

    他翘首企盼,她却并未答复,只是缓缓靠近。她的玉臂悄然环上了他的脖颈,温暖的触感令他心神微荡,竟毫无防备。

    “尊殿,稍忍一忍,这次……”她凑近他的耳畔,语调温婉,声如细流。手中却已悄然凝聚了一根碧羽,那羽尖如刺,锋利无比。

    羽尖直指他的后颈,然一瞬,她竟有了须臾的迟疑。

    她咬紧齿关,似从喉间挤出:“有点疼。”

    】

    她最终还是刺下去了,让那赤裸的男子无声无息地倒入她怀中。

    随后,她再无一丝犹豫,行云流水地布好了阵术。施法之下,她从头到脚变成了床上之人的模样,拿了他的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是,回想那时那双深邃的眼眸,羽霜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她这一生,从未见过谁以那样的眼神看自己——虽有防备,却似乎带了几分她从未见过的情绪,非仇非怨,似夹杂了某种贪念,仿佛依赖,又像有些执拗。

    她虽不懂,却本能觉得,他在那一刻是真心依赖她,甚至褪去了所有的杀机。

    “我总觉得,应当有更好的办法……”鸾鸟似有些惆怅地呢喃。末了,她才神色一敛,转过身去,换了一副神情,“罢了。我们何时开始?”

    烬天一直在走神,此时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眼脚下,“天劫之雷依日色而动,此时太过猛烈,暗夜时分方能休歇,我们等到夜幕降临。”

    第144章 “不可与人言”

    红衣少女指间悬出一根猩红血钉,尖端如利刃,直指倒地之人面门。

    金翎神女趴伏在地上,满脸尘土,狗啃泥一般狼狈不堪。抬起头来,脸上却无半分怯色,反而弥漫着一抹诡谲的冷笑。

    原本绾好的一撮随云髻被摔了个散,如乱麻般垂额间,加上那癫狂笑意倒像个疯妇。

    她不回答姜小满的问题,反倒恻恻道:“霖光,尊上早便言及魔界封印异变,恐是你在捣鬼。如今看来,果然没错。”话音未落,又是吐一口血,胸前起伏不定,脸色发青。

    红衣少女想了想,指一勾,收钉子回了血球,也不着急,步子悠然上前。

    赤甲神女满脸狰狞,“可你出来了又如何,借了副凡躯,便以为能安生当个人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出几日,尊上便会再次将你们尽数诛绝。还记得上次打败你的那人吗?没错!那人也会苏醒过来,这一次,是将你们彻、底、抹、杀!”

    她字字咬重,眸中透出深沉恨意,似生生要把那眼前人瞪出个窟窿来。身体稍微一动,欲勉力起身,却不防姜小满已一步上前,手一挥便将她摁回地上。

    红衣少女缓缓俯下身去,双指一把揪住她脸颊,将那脸皮捏了个变形,冷冷道:“那本尊便也告诉你吧……”

    金翎神女眼神阴鸷,等着对方放出狠话来。

    谁知等了半晌,少女竟没有继续说下去,脸反而杀气尽敛,神情淡然。

    “算了。”她道,“你这张脸看得我扫兴。”语罢,便松开手指,满手血沫在裙上拂了拂,站了起来。

    这一番话,倒是让金翎神女心头一凛。

    东魔君一向自称“本尊”,头一次,却破天荒地说了一个“我”。

    但她不罢休,挣扎着起身,叫嚣着便要又抬脚起来。红衣少女后撤半步,腕间一转,血球分裂成了千百颗圆珠,箭矢般朝她猛射而去。

    连番痛打,穿膛破肚,赤甲神女的身躯瞬间千疮百孔,血流如注,步伐也踉跄着直退到了山崖边缘。

    她掉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万丈之渊,滚雷翻腾,地火喷涌。再回过头来,半边脸都被血浸染,视线染了一片红濛。

    “好,你想知道归尘的下落?”神女气若游丝,却笑意不减,“……问他去吧。”

    说着,指尖陡然爆起一团光芒,化作一道术光朝远处激射而去——

    姜小满一惊,扭头望去,但见那术光直取天上锁链,不偏不倚,重重击在了高空绑缚凌司辰的铁索上。只听“咔嚓”一声,两端锁链应声而断,残破的白衣身影自空中急坠而下!

    与此同时,金翎神女哈哈大笑,笑声如风中残烛。

    趁红衣女子不备,她张开双臂,仰头倒身,从山崖边缘飘然坠落,直投那千丈之下的天山深渊。

    姜小满早顾不上她,眼见凌司辰直坠天际,她高举双臂,唤了这片山地所有的血水,化作一条殷红的长绸带,飞往天边去接应。

    谁知,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际,九重天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啸。

    ——

    红裙女子立时双眼圆睁。

    一道黑影划破天际,如流星赶月,破空而下。

    尖喙吐气,撕碎了那血水做的绸带,直将那半空中的白衣少年拦腰卷走。

    黑鸟速度之快,不待底下之人靠近,大翅一展,卷起毒风,直冲云霄。

    绸带碎片蹭蹭冒气,一点一点地变回水浆滴落,像是在一小片天地下起了血雨。

    但红裙女子满目所见,却不是血雨,也非是巨鸟,而是鸟背上的人影。

    只见那人锦织褐袍缀着黑狼裘毛,散发在高空中乱舞,星眸蚕眉,皓齿朱唇,蝉鬓青丝,分明一副凡骨相,却让她一眼识出同族心。

    红裙女子手都快攥破了。

    鸟上的男人紧搂怀中昏厥少年,低垂眉眼,细细为他擦去唇角的血迹。

    不忘冷然向那山巅之人睨去一眼,听她在底下怒吼其名:

    “归尘!!!!!”

    *

    这天山上下,惊雷勾地火,结界暗中铺布涌动,全身脉穴尽数堵塞,飞不得,跑不快。唯有那异界神山之血肉,以上古洪荒抗衡,仍可腾空而起,逍遥云上。

    红裙女子立于山巅,昂首仰望,眉目间炽烈怒意难以平息。

    她双手掐喉口,暴咳一声,蓦地吐出一团黑黯之物。置于掌心,将此物捏得粉碎。

    此乃她当年自行设下的禁咒之物,束缚记忆、屏蔽心神,一封便是十九年。彼时,她为保自身不陷危局,远避劫数,便自行设下这“不可与人言”的禁咒。话语乃沟通桥梁,亦是诛心利器,招灾之始。天外蝼蚁狡诈多端,若她失去记忆,还口无遮拦,必然引祸上身,功亏一篑。

    她自认绝不能冒这个险。

    然万万没想到,没了言语,她十九年近乎做了个废人一般宅居在家,灵识修为又低又浅,如今聚个不大的血网都能喘半天气。

    “我是不是傻?”红裙女子自嘲一声。

    ……

    虽说预料之内,却还是比她预计的时间早了许多。

    当年天劫之威,早将她焚得只余一丝残魄,只得潜隐凡骨,韬光养晦。她的心魄强力无匹,磨合不够能把凡躯的六脉全数震碎。按原定,至少要耗三十载光阴,才能真正释放这封印,让凡骨与心魄契合,届时才堪再战天外异敌。

    她回头瞥了一眼,忆起先前的经历,难道是因冥宫之火吗?还是这红蚱蜢一脚如蛮牛,都踢到心腔上来了,才让自己得以提前苏醒?

    不管如何,这副身体根本没准备好,方才使力过猛已然损躯伤脉,意识正逐渐消散,怕是撑不得太久。

    她咬紧牙关,拼了命才将意识拽了回来,“现在还不行!刚找到叛徒,岂能退去!”

    眼见北渊黑鸾要疾驰远去,她竭尽全力将残存灵气凝聚一处,手中汇聚无数血水化为一张织网,再度横亘于鸾鸟之前,犹如一抹暗红的血幕,阻挡于天地之间。

    ……

    北渊君看着怀中之人气息羸弱,危在旦夕,心急如焚,片刻耽误不得。他猛地抬起手来,指尖一动,前方的血网立刻撕开了一个大洞,仿佛空气中一道无形之力涌动,将障碍瞬间崩解。

    “走!”他一声令下,指挥着座下黑鸾展翅直扑那空洞而去。

    而山巅之人怒火填胸,手中光束呼啸,于空洞间再次织起了一层,一面扯嗓子高声呼唤着自己的坐骑——

    “霜儿!!!!”

    这一声震彻山巅,直蹿云霄。

    *

    【

    焚冲六八一那年,夏天酷热难耐,北海的沙滩上晒得火辣辣的。

    一个怪异的青年渔户在嶙峋的礁石壁上正忙着晒鱼干,日头毒辣,他却仍顶了一朵草帽,草帽下额头早已满是汗水。这青年有一双好眼睛,才被顶头上司派来监视对岸天山的动向,在这荒无人烟的北海边际,他一守便是百余年。

    他终于忍不住了,稍稍将帽子移开,露出了额上一对磨平的角簇,那是他当年犄角被斩断后留下的痕迹。

    他气力不济,无法如同伴一般将断角完全隐去。不过也无妨,他终年生活在渺无人迹的北海边,靠下海捉捉鱼虾过活,实在不怕被人发现。

    但今日今时却有些不同。他刚走出几步,立时又将草帽拉了下来,只因他远远瞧见了两个人影。

    前面一人,腹部高高隆起,竟是身怀六甲,可她神情黯然,半边身子浸在海水中,浪头一遍遍拍打在她大肚子上。

    然而让青年震惊不已的,反复擦眼睛的,是她身后那人——浑身是血,摇摇晃晃,白衣残破不堪,甚至半身已在化灰消散!而那人额上,竟也如他一般,长着断角,甚至比他的还要惨。

    两人似乎在说话,青年却听不真切。

    只见那怀孕的女子突然瞪大了眼睛,接着,那雪白的身影便踉踉跄跄地朝她走去……

    】

    “然后呢?”青鸾紧急追问。

    火鸾摸着妹妹的手,颇有些歉意。

    “然后他便不敢再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毕竟那可能就是东尊主,他当时不敢逗留,转身便星夜兼程赶来皇都,禀告于我。”

    她轻叹一声,眉宇间流露出些许无奈:“可惜啊,我们家阿灿从未近距离见过你家君上,言语中颇为模棱两可,我便没太在意。早知如此,当时若告诉了你,或许能省去不少麻烦和牺牲。”

    青鸾沉默不语,那双暗含忧色的眼眸倒映着沉沦的夜色,以及远处慢慢显现的极光。

    她闭上双眼,耳畔只有呼呼风声作响。

    虽然过去的数月于她千年的漫长人生不过如白驹过隙,但却让她一时间仿佛尝尽诸般滋味——哀伤、欢愉、愤恨、迷茫,甚至带上一丝愧疚。一桩桩,一件件,许多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大概就是天外之人常说的“命”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世事该来的逃不过,得不到的再追责也不过是徒然。

    再度睁开双眼时,青鸾换上一副疲惫的笑容,“不怪大姐,任谁也不会想到,君上竟然真的只身渡过了天劫。”

    一直沉默不言的烬天终于是开了口:“东尊主何等英雄,让我等敬畏。”

    羽霜微微颔首,眼角泛起了一抹浅淡的微笑。

    是啊,若非君上现身,他们五百年来的筹谋,怕还遥遥无期;如今,破军夺骨的号角已然吹响,他们身在敌阵隐忍五百载,筹谋百年,今夜终于得见曙光。

    ……

    山脚,“天劫”封印雷鸣奔腾,三道人影又是守候了多时。夕阳已然沉没,山间的最后一缕霞光也随之褪去,然而天幕尚未彻底暗下。

    烬天来回踱步,目光频频望向封印处,满心焦躁,却无可奈何。

    羽霜则坐在一旁的山石上闭目养神。偶尔微启眼帘,那映入眼中的总是一身鲜红的华丽曳地衣裙,自始自终,都如一道沉稳而孤立的倩影。

    她甚至能从那立于悬崖的侧颜中,看到雷火的光影,以及那高昂的兴致与企盼。

    羽霜太清楚大姐的脾性——只要目标在前,便能一直静候下去。

    不禁想起当年君上身亡,她哭了几天几夜;而西尊主战败时,大姐却淡然处之:“君上让我等避战,必是有他的深远考量。我们要活下去,日后方有再起之机。”

    五百年前的大战着实可惜,明明应当是稳赢的终战,却因三位渊主之间的龃龉被各个击破,身为属下的他们虽微言劝谏,却终究无力回天。

    羽霜常常幻想,若当时渊主齐心协力,是不是今日他们早已凯旋故土?是否能带着欢笑,不再有病痛、不再有悲伤……

    人生会不会已是另一番光景?

    *

    青鸾终是浅叹一声。

    她起身来,上前走了几步,想看看天劫的情况,也顺便与难得见面的大姐多说说话。

    然而刚走两步,脚步骤然一滞。

    灾凤察觉异样,敏锐地回头:“羽霜,怎么了?”

    见妹妹顾盼不休,俨然不知所措,她又蹙了蹙眉头。

    烬天也望着这边而来。

    青鸾道:“我听见君上在唤我。”

    第145章 急转弯

    灾凤脸色微变,凝神细听,周围却寂然无声,半点动静也无。

    “你确定吗?若是羽哨传声,我应当也能听见才对……”

    青鸾那双碧瞳睁开,唇齿打颤:“不是羽哨,是——俱鸣传音!”

    “什么!?”灾凤亦惊讶不已。

    俱鸣传音……那是货真价实的渊君才会的绝技,需融合至纯至高的脉象之力方能发出。东渊君竟然未待渊君之力为她彻底开魄,便已经觉醒过来了吗?!

    她既震惊,又隐约心生庆幸——幸好此刻羽霜已盗得龙骨,否则若让她听见这俱鸣,指不定就会弃龙骨于不顾了……

    青鸾沉静下来,坚定道:“大姐,我得过去。”

    言罢,她当即便要化形,灾凤忙一把拉住她,劝道:“去哪里?俱鸣可相隔万里,你又怎知东渊君身在何方?”

    “相隔万里,我也要去,更要马上去。”

    灾凤眼底沉凝,一丝复杂之色快速而过。她缓缓松开手,只轻轻拍了拍青鸾的肩头,“二妹,这可是咱们等了五百年才盼来的时刻,你真的不打算留下来见证吗?”

    烬天也在一旁附和:“如今的东尊主,不过是无用凡骨,你去了也帮不了什么。”

    羽霜却决然地向他二人施了一礼。

    “山父,大姐。我命受于神山,瀚渊天地乃我生身父母。然则,我身为臣子,君上不止赐我明路,于我亦有塑身之恩。如今主君有召唤,怎可不应?不论她是否凡骨,她都是我的君上,我必须得去。”

    烬天还想说什么,却被灾凤抬手制止。她望着她那二妹,浅叹一声,伸出手替对方理了理衣襟,语中带些偏爱,“整个瀚渊,论忠义,无人能及你。有时候我都在想,东尊主是该有多幸运才能有你追随。去吧,待得战鼓擂响,咱们定会再度相逢。”

    她目送羽霜身形一展,霎时间化作那巨大的鸾鸟,鲜青羽翼在夜空中如幕布般舒展。随着羽翅一振,一声振天啼鸣穿破云霄,竟将那极光都震得抖了三抖。

    青鸾一展翅,瞬息冲天而起,转眼已消失在深邃的天际。

    ——

    红衣女子依旧在山巅等待。

    一声呼唤,竟倾尽体内所有残息。声不在高,那一声链接水之力的“俱鸣”足矣。无论天涯海角,她那忠心耿耿的下属必会听见,只是……若距离太远,怕终是赶不及。

    她等得急了,眼见着刺鸮已经咬破了所有网子,大展翅膀一个飞蹿远离了去,心头更如火焚烧,甚至强行催动气血,透支着那一缕快要消散的意识。

    视线望那天边而去,灼灼目光似要穿透浓云。

    在她已然要放弃之时,远方天边忽然见一道青影,披星戴月、迎风疾驰。

    恍如隔世,却又如记忆中一般清晰。

    【“天涯海角,君上若需,羽霜便会即刻赶至,万死不辞。”】当初一诺,千年守约,斗转星变,矢志不移。

    红衣女子展颜而笑,在青鸾掠过山巅之刻,她身形如飞,化作一道赤影,纵身跃上,直追那黑鸾而去。

    *

    此时,却尚不到卯时。

    极北之地尚处夜幕,只是天幕微明。北海边往里走足足百里,才能见到第一户有人的村庄。这村庄之上,一个老翁已早早起身,打算去收昨日晒的鱼。

    今夜原本平平无奇,他照常起床,先去了趟茅厕。回来时,却觉空气干燥得仿佛要裂了皮,他索性去往井边,合计打桶水来喝。

    将井桶拉上来舀了几大瓢,舒爽不已,哪知,刚收了瓢抬头,眼角余光忽觉夜空中闪过一丝异样。

    老翁一惊,手一松,井桶“嘭”的一声掉回了井里。他管不上了,愣愣地朝天空望去。

    “流星?”他眯眼一看,喃喃道。

    还是两道。

    不管是什么,一瞬便从天上划过去了,根本看不清。

    老翁兀自摇摇头,“天过流星……当是有大事发生啊。”

    可再稀罕,也比不得自家晒的鱼重要。于是老翁只是简单叹一声,便转头回*去拾掇鱼干了。

    ——

    此时,那高空疾掠的,却是两道追逐的身影。

    前方一只黑色巨鸟,迅猛穿行如梭,翅膀猛然扇动,卷起狂风,又迅速收翅滑翔,全身羽翼直立成尖刺般,飞也似的划过夜空。

    而后方,靛青鸟影紧随其后,毫不示弱。她收紧双翼,俯冲追击,化作一道碧绿的闪电。其上一道女子倩影,红色衣袂裹藏在靛青羽翼中,她双眼如炬,紧盯前方的黑鸟之影不放。

    两鸟一前一后,速度快得如同刀锋划过云层,天幕随着他们的追逐而被撕裂,云层化作雨滴,飘洒而下。

    雨水沾湿了黑鸟之上匍匐的人影,他用自己身体挡住雨护住身下之人。

    “刺鸮,再快些!”他边催促,边不时回头。

    后方的红衣女子已经站了起来,足下生出灵力,紧紧抓住鸟背,双手间聚集起一股强大的水流。雨滴如同她的助力,那些雨水迅速汇聚,凝结成一张冰弓与冰箭。

    冰箭直指前方,并随着那黑鸟的左右摆动跟着轻晃。

    黑鸾未作回应,金色的眼珠微微转动,羽翼扇动得更急,但此刻他的速度已然达到了极限。

    “刺鸮——!”

    随着归尘的焦急之声,第一道冰箭已然射出,划破风雨,直逼他们的后背而来。

    归尘猛地回身,掌心一翻,烈气迸发,瞬间击向那冰箭。只听“嗖”的一声,冰箭的轨迹被凭空弹歪,从旁侧划过,紧接着在他的气力下“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坠落于无尽风雨之中。

    后方的红衣女子双眼迸射出寒光,咬牙切齿,冷冷吐出几字:“该死的黄土斥力。”

    这波打完,归尘却已胸腔竭力,连带抱着的人一齐趴在了鸟背上,咳血不止。

    黑鸟抖动着羽毛,似乎表示不满,但归尘已然无力回应。他勉强捂住滴血的唇,目光艰难地往后看去。

    红衣女子哪肯甘心,双手再度聚起第二道冰箭,灵气在她周身环绕,凝起的箭尖在雨幕中透着森冷寒光。

    而她脚下的青鸾也咬紧目光,紧追不休,眼看着越来越快。——冰鸟有诸多疑问,然而此刻一点心也分不出来,她只能全力追击,否则一走神都可能被她那诡诈的弟弟跑没了影。

    此次的冰箭非同寻常,其上附着的灵力极为强烈,显然是专为破解黄土斥力所设。但此时的归尘却已然力竭,能不能再施展一次都难说。

    冰箭准星远远锁定,眼看着便要发出——

    “刺鸮——!!!”男子干哑急促的声音似带着血痰,在哗啦啦的雨夜中显得微弱无力。

    话音甫落,黑鸟翅膀一收,猛然发出一声低吼:“你叫个屁!给我坐稳了!”

    随着这一声咆哮,黑鸟全身陡然侧转,双翼翻动,瞬间划过一道直角,流星般斜斜滑出,消失在侧方的风雨中。

    后方的青鸾显然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想要转弯却已来不及。

    “啊!”她惨鸣一声。

    速度太快,翅膀抖得厉害,连带着背上那专心拉弓瞄准的红衣女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急停生生甩了出去——!

    “君上!!!”青鸾急得大喊,连收翅膀,化作下坠的绀青流星直追主君而去。

    这一变故,才彻底拉开了距离。

    转身后的黑鸾已往旁侧飞远,侧头后瞥一眼,见那烦人的追兵终于没了踪影,才算松了口气。

    一直紧绷着疾速飞行,刺鸮的气力几乎耗尽了九成,但此刻总算可以稍稍缓上一口。他展开翅膀平飞,依旧保持着高速,却少了几分紧张。

    “二姐这傻子,多少年了还是学不会急转弯。”他狞笑一声,带着些许得意。

    ……

    小雨终于停了,夜空中披着淡淡的月光。

    偌大的高空之上,黑鸟驰翔在宁静中。

    身上的人亦长舒一口气,白气从他口中蒸腾而出。裘袍男子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拭,看了眼抱着的昏迷不醒的少年——他倒恬静,浑然不知刚才那段激烈无匹的空中追逐。

    “轰隆——!”

    安心飞行不到多时,身后竟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空气中似有一股狂烈气波震碎夜空,激荡而来。

    一人一鸟同时回首,只见天山方向火光冲天,掀起硝烟狂澜,将整片夜幕下的黑色天穹染成了火红。

    即便他们已经行至北边大陆,依然能远隔一片汪洋感受到那震天的势态。

    “一群闲得没事干的。”刺鸮冷冷低语。

    归尘目光微沉,眉头微蹙,意外却不甚意外。他心知,自霖光现身那一刻起,这一日便注定不远了。只是未料到,他们挑的竟是守株待兔夺龙骨一计,分明风险至高,且此举对天岛无异于奇耻大辱。

    这下,天下恐再无宁日。

    只是如今,他只想守护至亲骨肉,余事早已无暇顾及。

    归尘疲惫地拍了拍黑鸟的背,低声道:“别管他们,直往百花村。”

    黑鸟却冷哼一声,金色的瞳孔斜睨而上,“休要命令我。随便带人坐我背上的账,我回头再与你算清。”

    话毕,羽翼猛然展开,带着夜风与月光的流动,如一道漆黑的光影般,隐没于无尽的天际之中。

    第146章 我失败了,姜小满

    姜小满从九重高空坠落。

    还未射出的冰弓冰箭尽数破碎,化作无数荧光碎屑,随风飘散,仿若星尘般无声无息地融入虚空。

    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与高空中传来的鸾鸟嘶鸣,声声呼唤着她,然而那遥远的声音却渐行渐远。

    那强行聚起的最后一丝意识,也如同潮水般消散……

    如同梦游了一遭,意识逐渐沉没,昏迷再度袭来

    ——又或许,她从未真正醒过。

    ……

    再度睁开眼睛之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白发搭垂耳侧,眉扫半弯新月,额顶生着一对深棕的长角,剔透而光泽熠熠,天生殷红的薄唇微抿,透着几分冷艳与傲然。

    已见过太多回,加上在第五宫又交战了一次,姜小满自是一眼认出对方来。

    只是,不同于上次梦里相见时的肃穆冷峻,这副面孔如今却祥和而温蔼。

    笑得浅浅的,带着些许莫测,向下凝望着她,眼角一抹朱红在日光下尤为醒目。

    “啊!”

    姜小满一惊,身体微动,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枕在这位白发女子的膝上。她连忙滑落,又慌忙站起身来。

    白发女子依旧端然跪坐,折着双膝休憩,宛如养神之武者。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绿地,铺展开去如同画卷一般,头顶不见上次梦里的星河,而是恬静无风的明朗白日。

    姜小满颇为不好意思,抚了抚衣衫,道:“抱歉,我这是……?”

    她也凝视着对方,便是知道了白发女子的身份——或是那恶名昭彰的东魔君,亦或是瀚渊深受子民仰赖的东渊君,都是那般不凡的存在。

    但令姜小满不解的是,自己为何会在此与她相见,也不知这梦境的缘由与意义,或许,这不过又是一场虚幻无稽的梦罢了。

    白发女子眉眼间没有了过往的凌厉与威势,反倒显得平和安然。她敛了敛眉,语气温柔缓和:“你若再继续睡下去,我可就不等你了。”

    话虽如此,她依旧端坐于地,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姜小满有些诧异,脱口问道:“等我……做什么?”

    白发女子唇角微扬,“等你做好准备,接受五千年的人生啊。”

    姜小满闻言一怔。

    五千年……是霖光的年纪吗?不过,她倒不是因为“五千年”一词而感到惊讶。

    “怎么接受?”她问。

    白发女子这时才缓缓站起身来。她一起身,那对长角的高度才让姜小满感到窒息,她得仰望那对耸立的角,凛凛地感受着些来自天级魔的威压。

    但姜小满却不怕她,隐隐觉得异常亲切。

    只是她仍旧不明白,所谓“接受”是何意。

    见她眉露困惑,白发女子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微笑着伸出纤长白皙的手,道:“随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这里是……?”

    姜小满惊讶地望着眼前。

    白发女子带着她,为她推开一扇又一扇的大门。却没想到,重重门殿的尽头,竟是一汪漆黑如墨,不见边缘的汪洋大海。

    海水深邃幽暗,仿佛将所有的光线都吞噬,遥远无尽头。

    白发女子立在她身侧,平静地开口道:“我诞生于瀚渊的黑海之中,承集了那片海所有的水之力。我的记忆,便随着水脉流转,藏匿在每一滴海水之中。”

    她的语气淡然,仿佛诉说一件寻常的往事。

    姜小满看着她,又转头望向那深不见底的海水,一时失语。

    海风轻拂,带着咸湿的气息。白发女子身后的长发被编成细密的麻花辫,随风飘扬,那悠长的发尾仿佛与她低沉的声音一同在风中荡漾,飘向远方。

    “瀚渊是你我的故乡,即便忘记一切,也不能忘记它的存在。于我而言,它更像是心底深藏的瑰宝,我便将这一片记忆中的旧景锁在最深处,藏了近二十年,才得以保它不朽。”

    她回过头来,看着姜小满,那眉目间却是一缕不舍与哀伤,“我走了之后,这一切便会全都到你身上。我怕你这脆弱骨头承受不住,才想多留一会儿陪你,但——”

    姜小满也怔愣看向她。

    她被海风吹得面颊冰冷,更被身边之人突如其来一通感言弄得无措,不知道她接下来一句要说什么哀伤之词。

    白发女子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无奈,“谁叫我一时激动,耗尽了所有气力,所以没时间了。”

    姜小满:“咦?!”

    白发女子看她这反应,噗嗤一声笑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交接竟来得如此匆忙,让我措手不及。所以,剩下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等等,什么意思?”姜小满一脸的困惑茫然。

    白发女子婉然一笑,“意思是,我要走了。”

    姜小满还想多问,却见那寒冷的海风中,白发女子的半边身子竟开始缓缓化作冰屑,那些冰屑如同黑夜里的荧光,星星点点随风飘散,融入无边的黑海。

    此刻,姜小满觉得也没必要再问诸如“你是谁”“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会这样”这些无足轻重的问题。

    她直截了当:“你走了,我会如何?”

    女人却并不回答。

    她已经快全散了。

    纷纷扬扬的冰屑之中,只余下半张脸与阖动的嘴。

    “我失败了,姜小满。”女人最后一次动唇,“做你自己,或许……我未竟的事,你能完成。”

    姜小满眉头锁在一起。

    这个女魔头,都到最后一刻了还在打哑谜!说得这般云里雾里,她哪里懂得了?

    想再问,但那最后半张面孔已然化作点点荧光,散于无痕。

    “霖光……”姜小满喉间紧涩,咬着牙。

    “霖光!!!”她猛然高喊,声音在海风中回荡。伸手欲抓,却只能扑个空,眼睁睁那无数星星点点远去,逐渐融入无垠的黑海之中,仿佛从未存在。

    四下空旷,再无一人。

    只余下空荡荡的无边海景,与此起彼伏的阵阵潮声。

    姜小满默默咽下唾液,低头看向那一波一波的浪潮,心中一片沉寂。

    黑海,故乡,旧忆。

    未竟之事。

    族人。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向前,一步一步,走向那黑暗的海水深处。

    哗啦哗啦——

    浪潮声不绝于耳,渺小的少女在这无边的汪洋前犹如一片孤叶,单薄的衣裙在这广阔无际的海面上显得微不足道。

    浪头一卷,姜小满终是失去了平衡,坠入冰冷的海中。

    *

    哗啦哗啦——

    海浪一道卷过一道。

    无边的白色沙滩上,一道身影踽踽独行,浅色裙裾随风轻扬,头上一枝灯盏菊摇曳不止。

    对面的天山之巅,魔渊雷云密布,黑暗气息涌动不休,似刚经历了巨大动荡般。

    那走在沙滩上的女子却浑不在意,神情恍惚,眼神涣散。一步一个脚印,一个深一个浅——深的是痛,浅的是伤。

    荆藜的手抚在隆起的腹部上,那胎儿已不再踹动,和她的心一样安静。

    一步步,她缓缓朝着海的深处走去,任凭海水漫上她的膝盖,卷起层层雪白的泡沫。

    四周寂寂,唯余海浪声声拍打岸边。

    直到——

    “你再往前走,本尊也救不了你了。”

    忽而,一道冷冽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荆藜蓦然回首,却见是个银发女子。那一头白发竟坠满淋淋鲜血,如一簇红花和白花的月季交相开放,刺目之极。

    身披的银色戎甲已被浸透成赤红色,脚下的白沙竟被染了漆黑。满脸的血痕纵横交错,模糊了原本的五官,唯有那头上的两支尖角,赫然昭示其身份——魔族。

    荆藜想,真是毫不避讳啊。

    魔族手撑着膝盖,喘息声断续不停,仿佛仅凭一口气勉强维持着生命。它浑身浴血,虚弱不堪,但那双眼睛依旧透着寒光,盯向荆藜。

    但荆藜看得定然,一点也不害怕。

    心如死灰,又何来的畏惧?

    魔物微微扬了扬头,“你体内的东西,已经死了。”

    “我知道。”荆藜语气淡然如常,“我也要随她而去。”

    “为什么?仅仅因为肚子里的东西,你就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魔族问道,似是嘲讽又似不解。

    “……”

    荆藜沉默不语,眼神沉寂如死水。

    魔族见她如此,只冷笑一声。

    “你们蝼蚁啊,真是不可理喻。生时为杀吾等无所不用其极,死时,却仅仅为这么一个肚子里的东西,便能如此果断慷慨地舍命。”

    荆藜不欲回答。任风吹乱额发,只淡淡一瞥。

    估摸着自己也笑话,怎会与一头魔物说得明白这为人之念?

    她一动不动,任那魔物拖着残躯向她步步走近。

    魔物在离她仅半步的距离停住。

    忽听它低声道:“若本尊替你救活它呢?你……可还愿意活下去?”

    荆藜倏然睁大眼睛。

    “为什么?”

    “本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就要死了,总得留下点什么。”那魔物这般道,“想着杀个人吧,但这周围只有你,你一心向死,杀你毫无意义,倒不如救活你。”

    它一身血气越散越淡,半边身子都化成了灰,唯余一只满布裂纹的手缓缓伸向荆藜。那手洁白如玉,却零星带血,皮肉裂得仿佛再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荆藜定定望着,心底一横,蓦地伸手抓住了那渐消的魔手,一把攥紧。

    刚触及的刹那,她便惊叫一声——只觉一股强烈刺痛如钢针扎入掌心,又沿着手臂进了躯体里,直往腹部钻去。

    ——

    霖光双眼紧闭,渡着自身仅余的烈气。

    忽地,她双眼猛然睁开,眸中暗红光芒闪烁如火,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怎么会?它……竟然在汲取本尊的心魄之力!?”

    几乎要把她最后一丝心魄,也捋个干净。

    荆藜捱过这阵刺痛,咬牙将对方的手握得更紧,话语却是自齿缝而出:“因为她想要活下去。这,便是人族的生命,脆弱,短暂,却又顽强而坚韧。你感受到了吗,魔君?”

    霖光愣然。

    良久,她淡然一笑,手也放松了来,只道:“罢了。”

    这是她消逝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阿藜,请你保佑满儿平安。”

    涂州,姜家宗门的祠堂。

    赤袍男子起身来,厚重眼睑眨了眨,带着些疲惫。他又添了一柄烛,在那香台前照例放上了亡妻最爱的灯盏菊。几日下去,他似老了快十岁,鬓上都添了霜华。

    他终是叹息一声,便转身望堂外走去。

    漆黑的天上,有流星划过。

    第147章 为瀚渊,为胜利!

    天幕被夜色彻底笼罩之时,天劫封印前的雷火渐渐失了白日的迅猛气势,轰隆作响的雷电此时似也稍稍歇了气,奔腾的光芒一时沉静了些许。

    而那隘口山岩上左边,早已站满了一排排人影,虽高矮不一,然各个端站如松。这些皆是西渊的老将,数百年征战至今,能活到现在的,也不过这寥寥十余人。

    但也足够了,人不在多,列位都是杀伐无数的沙场宿将,战功赫赫,以一当百。

    嗖——

    突然,一道碧绿倩影自天边掠过,宛若片叶轻飘沾地,轻盈地落在了右侧高处。

    待停得,才见其貌:细眉翘鼻,粉面弯唇,荷叶绣带扎着娇俏双髻,一双灵动眸子闪着幽光。少女身穿绿帛,足踩皂靴,头上还有蜷着一只慵懒的小猫,正打着呵欠舔舔爪子。它早已习惯趴在她头上,直把那翘起的双髻当作了窝。

    随着她一招手,窸窸窣窣的身影也立了过来,约莫二三十,恰与西渊将士对面相望。

    绿帛少女蹲在一块山石上,似猫儿般两只胳膊撑着地,目光轻巧地扫向岩洞口的两人,笑道:“看来还没开始,来得正好。”

    “你向来不都是卡点到吗?秋叶。总是不早不晚,一刻都不差。”灰白长发的守将扯了扯嘴皮子,带着一丝揶揄。随即目光一转,视线投向外圈众人。

    他沉着脸走了几步,来到崖边,俯瞰脚下那似沉眠中的天劫雷火。

    倏尔,又清了清嗓子,声若惊雷:

    “诸君!吾等自战后流落此苦寒天外,远离主君,背井离乡,忍辱负重,有如丧家之犬,苟延残喘,何其悲哉!”

    此言一出,山上众将皆是满目悲戚,心中悲愤,血脉偾张。

    守将身后那焰袍女子眸中似灼火烈烈。

    烬天继续高声道:“吾等蛰伏多年,养精蓄锐,韬光养晦,所图者何?为的便是此刻!今破此封印,迎君上降临,讨伐天岛,问鼎乾坤,夺回属于我等的胜利与公平!”

    此言罢了,隘口处齐声应和,声势如洪:

    “夺回属于我等的胜利与公平!”

    “迎回君上!卷土重来!”

    “讨伐天岛,夺回胜利!”

    众将士群情激昂,壮怀之声此起彼伏,在黑夜激荡如潮。

    明月当空,冷冷的光辉照耀着封印豁口,那奔雷在月光安抚下终于停歇。

    在那激荡的呼声中,灾凤化了巨鸟,口中衔着龙骨,展翅飞向空中,殷红的羽翅在月光中焰火般熠熠生辉,如梦似幻。

    “就是现在——!”

    灰袍守将一声令下,巨鸟朝着那炽烈封印俯冲而下——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齐齐往底下看去。

    却不料,火鸾在距离那雷火封印仅仅五丈之遥时,一股狂暴的气浪突如其来,竟将她狠狠弹开!

    雷光呼啸,直扑她的尾羽,滋滋滋的雷灼之声刺耳。

    “呜啊——!”火鸾惨叫一声,翅膀亦被侵袭,她承受不住,在高空抽搐摇晃。

    众人大骇,却莫敢往前。

    “灾凤姐姐!”人群中,一个辫发少年急得冲到了崖边,直逼险峻之地。绿帛少女见状,迅速抓住了他的臂膀,那黄猫也猛地瞪圆了眼睛,收紧的指爪都紧张得伸了出来。

    封印之力在拒绝着火鸾的靠近,却也不知拒绝的是她还是她口衔之物,只道是此刻那再次翻腾的雷火要把一切阻止在外。

    然而却只能进,不能退!

    眼看巨鸟不能再前行,灰白发守将猛然一跺足,呼啸而起,如一道惨白之影直奔那火鸟而去。

    “灾凤,东西给我——!”

    铁甲闪着光芒,灰白长发扫转一圈。他掌中术光缭绕,那火焰巨鸟触及一瞬便化回人形。

    他一把将女子打横抱起,未待她分说,便快速从她怀中取下龙骨,转瞬喝道:“幽荧,接住她!”

    说着,便将怀中之人往山崖高处抛掷而去。

    辫发少年飞身一跃,稳稳接住从空中坠下的灾凤,又冲高空的灰白人影大喊一声,“老大!”

    红裙早已烧去大半,云髻散乱,灰飞狼藉,满身创伤的火鸾强撑着抬头,目光依依,虚弱地吐出一声:“烬天,你这是……要做什么?”

    烬天却笑了,轻松道:“小雏鸟,乖乖看着就好!”

    火鸾瞪大了眼睛。记忆深处,那笑容似曾相识——不正是她破壳而出时,烬天亲手喂下第一口食物时的模样?只是羽翼丰硕、效命西渊后,她再未回头看一眼生养的神山,山父曾经是何模样,早已模糊不清。

    直到烬天加入出征之列,与她效命同一主君,然那时她心中所系的,却又是天外的绮丽繁华。神山旧景、往日恩情,已在岁月里悄然遗忘。

    没想到再度想起来,竟是在这般时刻。

    此刻,但见那守将借由冲上来的气流而立,白眉如霜,灰黯瞳孔中倒映着下方灼灼的雷火。

    他喉间低语:“天劫啊,你可以拒绝一切,但你拒绝得了神山的力量吗?这是瀚渊万千英魂的决意,他们的血肉与呐喊,你无法拒绝!”

    言罢,守将手中飞速变出两条锁链,将龙骨紧紧锁在背上,毫不迟疑地化作一道灰白闪电,直冲天劫而下。

    “为瀚渊,为胜利!”

    他高声呼唤着,声音回荡山间,众将士无一言语,满目凝重。

    雷火如同猛兽撕裂了他的甲胄,焚烬了他的肌肤,连同背上之物裹着的牛皮布一并化为飞灰。然而,纵使天劫雷电无所不摧,却摧不尽他心中那颗如余烬般不灭的心魄。

    闪烁着电光、得见累累骨架的残躯,带着背上的龙骨,直直向那翻动的雷火中央一撞而去——!!

    轰隆!!!!

    封印破碎,雷霆爆发,最耀眼的光芒如鲜花绽放,电流纷飞,天地震撼。

    “烬天!!!!”

    那凤袍女子撕心裂肺地呼喊,眼角已满是血泪。或许她自己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最是骄傲不羁的西渊赤鸾也会流泪吧。

    幽荧双手紧紧掌住她,自己也眼眶通红,涕泗横流。

    天劫袭身,当身骨俱陨。那东尊主集黑海全力,亦被摧残得只余一丝心魄,如今凭左山灵一人,又怎能抵挡住这洪荒之力。

    山岩一圈西南渊诸将士,无不颔首低眉,面带无尽的悲怆与无上的敬意。

    火鸾与辫发少年则已哭干了嗓子,直到秋叶上前一步,睁眼时,碧绿眸中闪过一丝亮金。

    “讯息传到了,他们马上出来。”她向二人轻轻颔首,似是安慰,似是鼓舞。

    很快,又是轰隆一声。

    这次,冲天火光从那打开的豁口奔涌而出,瀚渊的气息携裹着无数滞留在封印当口的气蛹直奔高空,滔天洪流席卷天际,血红的光芒映满了整片苍穹。

    须臾之间,整个天山之地竟开始剧烈震动,似山神怒吼,天崩地裂。数声震天巨响齐鸣,山石崩殂、尘灰遮天,烈火雷电搅动成一片,吞没了万里天地。

    *

    不久后,青鸾驮着昏厥的主君往寒白山飞去。

    那是她能想到的最近的一处落脚地,至少还有寒族的医师,不至于让她手足无措。

    正飞着,忽见天边彤红一片,乃是从身后极北之地一路蔓延而来,倒让她一惊。

    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那火光中烈风直扑过来,气浪强劲,竟叫她再也飞不稳,只得勉强落地。那青蓝羽翅化成皓臂,将怀中红衣少女护得牢牢的。

    昏迷的少女面色却愈加苍白,似是内里灵气紊乱,额上冷汗涔涔,双眉紧蹙,头偏来摆去,口中低低呻吟,似承受着极大痛楚。

    青鸾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几度尝试渡气却未能见效,只能嘶声呼唤:“君上,君上!!!”

    她的唤声被狂风吞噬,但风声中,却有稳健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一步一步,有人踏步而来。

    分明踏过水坑,却未留下一点足印,正似风过无痕,又如清风缭雾。

    一道颀长俊逸的身影自风雾中浮现,那人铁甲护面,鳞铠环身,半臂苍袍鼓动,眉目纤长似竹叶,长发飘逸如飞瀑。

    青鸾抱紧主君,细细盯凝,待看清时,那双碧海般的眸子倏然睁大。

    “南尊主……!”

    来人黑革罩住的细长食指却比在铁甲面上,作出缄声的手势。

    青鸾诧异中,肩膀被人一点,她急急回头,正撞上绿帛少女的欢颜。

    “秋叶!”

    秋叶头上的黄猫一个蹦跳,迅速跃到了羽霜肩上,不停蹭着她的脖颈,似是思念已久。忽而猫儿又注意到昏迷不醒的红衣少女,匆匆跳过去,伸出软软的肉垫在她面上轻拍,又伸出小舌头舔她的面颊。

    眼前的铁面男人也不语,缓步靠近,弯膝蹲身而下,静静打量昏迷的少女。

    铁面之上,长睫微垂,似笼了霜雾般,透着冷寂而深邃的安然。

    微风卷动,他掌心忽闪青光,风之力源源不断渡入少女的脉息中,强大之力融于四肢百骸,直灌封锁的心魄。

    姜小满的面色渐渐红润,气息也随之缓和下来。

    待得少女气息平缓,铁面男子便立起身来,略一抬眼,见羽霜身形略显疲惫,遂不多言,将姜小满稳稳横抱而起。

    “指路。”

    声音轻缓却有力,似清风散于山间。

    (飞升仪典完)

    第148章 北风,咱们回岳山吧

    “嗤——!”

    一鞭划过,吊锁在瑶光山顶受刑台的男子浑身似破布一抖。

    口鼻一抹鲜红,满身血痕如蛛网爬布。可那人死咬牙关,满头冷汗也不喊一声痛。

    似在缄默悔过,亦似在痛恨不绝。

    此鞭非凡,乃蓬莱五祖亲赐予云海战神之物,掌刑法、秉清律,执雷霆之力,责无旁贷!一旦罪行成定,云雷白电劈之,无怨无冤,惩恶分明。

    昆仑四周皆红云弥漫,好不容易撑起一片驱煞结界才护得半片明朗。受刑台周围,站了一圈玉清高位修士,加上满面愁容的向鼎在其中,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无一不叹新仙之为色蒙心、闯下大祸,亦叹其鲁莽愚蠢、自毁前程。

    “我问你,知错了吗,悔过了吗!”

    云海怒发冲冠,一鞭再落,带起尖啸之声。一连数十鞭下来,若非施了清醒术,鞭下之人早该昏死过去。

    “四鸾一日千里,来影无踪,初见到它,你便该禀告于我。然你竟不报不问,反与魔族欢合同污!你、你真是猪油蒙了心!”

    一鞭又一鞭,抽打得皮开肉绽。凌北风如同死人一般,一言不发,双眸垂敛,任凭鞭痕染满身躯,竟连哼都不曾哼上一声。

    “如今魔界封印大开,无数魔物肆虐人间,这祸端皆因你一己之错!苍生将遭涂炭,你又拿何为赎!”

    云海说到这处,胸中怒火腾腾,手臂早已酸痛,才勉强停了手。电光鞭收到一边,胸脯却依旧起伏如擂鼓,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

    距离天山事变已过去十八个时辰。

    银发战神匆忙赶去之时,早已不见魔物影踪,惟有封印大开,魔气散溢,惹得天山崩裂,邪云密布。幸而魔渊封印乃天地五行之力,万物莫阻,如今已在自愈,只等彻底合拢。

    神骨已然不知去向,好在效力用尽后需百年才能恢复,倒是能暂松一口气,慢慢寻回即可。只是逃逸出的魔物多少不得而知,甚至不知其中是否有魔君在列——这才是他最为担心的。

    云海休息不到半刻又火起,扬手便欲再施一鞭,忽觉胸口微动,低头看时,却是那浮生镜的光芒于胸口闪动。

    他伸手一划,霎时间浮动幻象渐渐显现,半空中如雾气氤氲,浮光流转,镜中渐渐现出一道端坐的身影。

    镜内之人,丰神俊朗,皓首金眉,杏叶抹额间藏不尽的古老威严与睿智。

    不是别人,正是最高武神,五仙祖中的天元仙尊。

    云海见之,忙一拱手,心中隐有惴惴不安。

    仙祖冷声开口,直截了当:“金翎何在?”

    云海战神面露一丝愧色,略低头道:“尊上,金翎失踪已数日,属下六识遍寻,不见其踪迹。”

    早前,金翎曾传音告知自己前往天山,他还曾提醒过她盯紧魔渊动向。不料一语成谶,不仅魔渊出事,她人还不见了!去了天山也找不到人影,六识里完全不见灵脉动向,竟似凭空消失一般!

    镜中仙祖双眉微拧,目中寒光乍现,言语冷然:“天劫封印已开,魔界动乱在即,你即刻回返蓬莱听命。”

    云海一惊,忍不住问:“尊上,若魔君降世,人间如何堪当?您却在此时传属下回去?”

    镜中之人语调淡漠,却自有一股不可抗拒之力:“已成之局,不可逆转,吾等所能做的,唯有防止最坏局面。‘那个’已准备启动,金翎不在了,如今蓬莱急需你之力量。”

    此言如山,云海战神缄默不言,面色阴沉。许久,终道:“新战神……如何处置?”

    镜中之人并未立即回答。

    “犯下弥天大罪,本不容赦,然此间战力稀缺,亦急需能人,嗯……”浮象里的人影微垂眼睫,似在沉思。

    接下来的话,却是对着那服罪之人所说:“凌北风,你身负贵命,得天独厚,吾等依然可以给你第二次机会。或斩杀魔君,或寻回龙骨,此二者但成其一,蓬莱之门依旧为你敞开。”

    话音落下,那镜中浮象缓缓消失。

    受刑台之上,却见吊挂之人一双墨瞳终于睁开了来,晦暗间添了几许亮意,额上滴下的血珠犹凝在睫毛之间。

    *

    云海战神离去后,玉清门的修士们方才敢抬头四顾。

    环视四周,只见天色渐红,魔气翻涌,四面八方尽显浓浓杀意,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个个心头惶然。

    “怎么办呐,到处都是滚滚魔气!”

    “神君都不管我们了,我们真要完蛋了吗?”

    急归急,却不敢妄议天界的决定,唯恐惹祸上身。于是散的散,离的离,皆奔往昆仑四处加固结界去了。

    凌北风被放了下来,花袍男子赶紧疾步奔过去,搀住那伤痕累累的身躯,扶着他到了旁边的台阶上坐下。

    男子披散着发丝,面色苍白,却一句话不说,死死咬紧下唇,神色中满是狠戾之意。他抬起颤抖的手,掌心摊开,一片碧青羽毛静静躺在掌心,已被他攥得近*乎粉碎,羽间掺杂着血迹,染得模糊不清。

    他声音低沉暗哑:“我必杀了她。”

    向鼎一时语塞,想劝慰又不知道该怎么启口。毕竟早在去往芦城的时候,他就该想办法阻止的,他当时不敢说,才酿成如今的局面。

    ——不过谁又能想到,铁树竟真的开了花,开出的还是一朵禁忌之花!

    迟疑间,忽听天际一声啼鸣,随之便是一道赤光如箭般,疾速掠过结界之上的九重空顶,一晃眼就过去了。

    剩余修士皆抬首而望。

    可那天上之物早没了影,唯余漫天残存的魔气,滚滚浓浓,不散不消。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有人惊道。

    凌北风额上青筋暴起,强撑着身子想要起身追去。可刚一站起,便觉体力不济,双腿一软,再次跌坐在地。

    向鼎忙扶住他,叹声道:“北风,咱们回岳山吧。”

    花袍男子同其他人一样,都没看清那天际一瞬而过的是什么。

    唯有凌北风看清楚了,那双锐利的眼睛捕捉得一丝不差。

    是一只赤红的鸾鸟,翎羽如焰,背上还载着一个人,似一团火,直奔西南方而去了。

    第149章 他是你的父亲

    凌司辰猛然睁眼,未料头痛如裂,勉强转动眼珠才能看清四周:没见过的房梁,陈旧的摆设,破木屋甚至在漏风,皆是陌生的景色。

    未及看清四下,脑中忽然一个念头掠过——

    “小满!”

    他急喊一声,坐起身来。

    这一坐不要紧,埋头一看,竟赫然发现浑身被藤蔓缠绕,那些藤蔓紧紧吸附在肌肤上,且到处开满了奇形怪状的花朵。花色惨白,花瓣间或浸染上黑色斑点,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却已然蔫落。

    “这是什么!?”

    把他吓了一跳,正要挣动,却觉肩头被一股力道摁住。

    “少主,别动。”来人分叉眉微挑,眉间朱砂不动,“您体内被种了恶蛊,这些洗髓花在将它们一一吸出来呢。”

    凌司辰看到来人,竟比藤蔓缠身更惊。

    “亢宿!?你怎会在此?”

    那分叉眉道人却不回答他的话,而是指了指他的身上,“当年主上织结的心障防御受损,若是不好生护理,那心腔中的烈气以您现在的躯体是承受不住的。主上命在下施七花法阵,以营木护体,为您稳固脉门、疗愈内伤——”

    话还没说完呢,床上的少年已然急不可耐,竟挣脱藤蔓,翻身下了床,“道长救命之恩,凌某来日必报,然如今有要事在身,不敢稍留,告辞!”

    他几下系好衣衫,踏了鞋便往门边去,刚跨出几步,脚上忽然攀上一弯卷曲木藤,给他脚踝猛地一扯。

    “嘭——!”一声闷响,少年没叫出声便朝地面栽去,眼看头要撞下,另一弯藤蔓却迅速过来护住了他的脑袋。

    后方之人指尖轻绕,便收回了两弯藤蔓,口中慢悠悠道:“在下说话的期间,还请少主不要打断,此乃百花村的规矩。”

    凌司辰趴地上,挣扎着欲爬起,偏偏刚起身四肢酸软,竟提不起一丝气力来。他一顿火冒三丈不说,倒是这一摔,把原本晕乎乎的脑袋也给摔清醒了。

    记忆中最后一刻,是被那女战神锁在天际动弹不得,若说是被这小小玉清道人救下,他是断然不信的。况且,这道人口中说着什么“少主”与“主上”,反倒让他更加不安。

    对方是玉清门下,若是称呼他这个岳山二公子为“少主”勉强还说得通,但“主上”又是何人?亢宿位列苍龙七星,能被他称主上的唯有蓬莱仙君,可先前伤自己的也是蓬莱,如何敢轻信此人?

    凌司辰撑着地面颤巍起身,正待与身后人对峙,忽觉一只结实的手握住他的胳膊,稳稳将他扶住。

    “休听他胡言,没有这样的规矩。”来人将他扶起,又庄重向他行了一礼,“许久不见了,少施主。”

    待看清来人,凌司辰却化怒为喜。只见眼前之人身披素袍,头裹白布,脖间缠骨链铮铮,腰挎缀布绦斑斓,念处悲风满路,平如金刚罗汉。

    是他为数不多的信赖之人,正是看着他长大的普头陀。

    “大师!缘何在此?”

    “自是来看望少施主伤势如何,以及那庸医可有照顾妥当。”普头陀颔首说罢,面色微眯,若春风过境脸色大好,微微笑着向那后方。眉间却有一丝嗔意,只道是外在波澜不惊,内里却似惊涛暗涌。

    那椅凳上的分叉眉道人笑得僵硬,迅速起身,悄咪咪摆手。

    凌司辰却看不见身后人的怪相,眉目舒展,“原来是大师施予援手,救了我一命。”

    “这倒不是,我也是刚到,见少施主气色不差,心中总算也放宽些。”话虽这般说,头陀那双深邃的眼眸却连眨了几下,厚重的睑皮阖动,干燥的唇抿了几下,似有话要说,却到底忍住了。

    凌司辰渐敛了神色,他还惦记着心上人的安危,唯恐耽搁。扫眼间已瞧见自己佩剑挂在门边,便迈步过去取了剑,又朝普头陀深深一礼。

    “不管如何,又欠大师一次恩情。今日先别过,来日定邀大师岳山一聚相谢。”

    说着,他回头狠狠盯了一眼卧榻边那微笑的分叉眉道人,转身就要推门而出。

    手刚触及门间。

    “救你之人——你见过!”

    身后突然一声低喝响起,让少年动作滞住。

    凌司辰一愣,转身看向普头陀。

    只见普头陀蹙眉踌躇,顿了片刻,正色道:“救少施主之人,乃我等的主上,亦是此间百花村的主人,人道是百花阁主,你在扬州见过。”

    未等少年发声来,他伸手示意他别说话,旋即深吸一口气又吐出,“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

    哐啷——

    寒白山上惊雷不止,暴雨不歇,哗啦啦的冰雹砸在殿宇穹顶。

    殿堂正中,宝金华床浮动灵气氤氲,薄薄一层暖光笼罩四周,驱散了满殿寒意,也护住了玉床上的少女。

    少女身着素白长裙,眉目如水,唇色浅淡,安静而恬然地躺在那玉床之上。只见她胸口以极小幅度悄然起伏,纵然呼吸平稳如常,却迟迟不见苏醒之意。

    “君上……”

    床旁的青衣女子跪卧守候,长发银丝垂落,衣衫早已被潮湿夜露沾染,面上却不见一丝倦意。

    她已不眠不休,守候了快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唯恐错过主君醒转的瞬间。

    期间,她听寒族人来报说了天山那边的事——天劫之缝破损而开,持续了约莫整整十二个时辰才重新闭合。此间,源源不断的红雾喷涌而出,尽是积攒在周遭的蛹化之气,想必,将有无数即将破蛹的怪物会降临世间了。

    如今,天岛全面下界已是早晚之事。

    然而,若如南尊主所言,瀚渊的力量却并不理想,新生之人尚未成年,如今所存不过些微残兵,此战敌强我寡,艰险难胜。

    如今唯一的指望,也只有君上。

    ——可她却昏迷不醒。

    想到这里,青鸾紧紧握着主君的手。

    她所求的已不再是主君恢复旧日记忆,而是她能否安然醒来,凡骨与否,是强是弱皆无所谓,只求她平安无虞。

    什么战争,什么仇怨,随他去吧。

    偏偏心思最低落时,殿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破了这片安寂。羽霜眉间微蹙,回首望去,只见一寒族守卫匆匆而入。

    鸾鸟震怒:“我不是说了,不许进来吗!”

    那寒族守卫仓惶伏地拜倒,身后却迅速闪出两道身影来。

    “羽霜,是我们。”

    说这声的是个麻花辫的女子,穿着的却是粗布麻裙,套着茶色马褂,袖子挽得高高,头上束一条丝绦布巾,看着便是个精明干练的商贾女子。

    而她身旁则是位紫衣艳妆的女子,眼神一度闪烁,神情间似有愧意。但一见到青鸾这副憔悴苍白的面孔,目光又略过床上一动不动、浑身异象的少女时,她立刻恢复了肃然。

    麻花辫女子径直上前,“是南尊主召我们来的。如今天缝开启,山河崩殂,四海动荡,大战在即……羽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知我们?非要独自一人硬扛吗?”

    羽霜唇齿轻阖,竟说不出话来。她目光在琴溪与吟涛间徘徊,却再没有一丝解释或生气的余力。

    琴溪目光移至沉睡之人:“这便是君上新的躯体?难以相信,君上竟会变成如此瘦弱的凡身少女。”

    吟涛缓步上前,立于床畔,语中悲凉戚戚:“君上,原来我早就见过您……相见不相识,是吟涛愚钝。”她垂首幽叹,又转头向羽霜,急切问:“她如今状况如何?”

    羽霜抬起眼帘,那眼底水波流转,夹杂着难掩的哀伤:“早前君上强行唤醒记忆,身体却已不堪重负。幸得南尊主以风力护佑,总算保住了她心魄未散。”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哽咽,“南尊主说,他已解去君上封心锁魄的重重阻碍,可君上仍受着过往记忆侵蚀,自我意识混沌不明。至于最终能否醒来,他说……得看君上的毅力,是否能守住本心。”

    琴溪轻抿唇角,也蹲了下来,握住羽霜微颤的手。

    吟涛在一旁轻轻点头,眸中透出肃然的坚定:“无论如何,我等绝不退缩,定要陪她一起走过此劫。”

    冰雹拍打殿宇之声愈加急促,寒白山顶风雪愈盛,天地一片苍茫。

    然而殿堂中,那几位女子围坐于玉床周围,彼此的手紧紧相扣,竟在这萧索寒夜中透出一丝人气与暖意。

    *

    凌司辰只一怔。

    但他却并不意外,仿佛普头陀此言只是证实了一个他藏了十几年却问不出口的猜想罢了。

    指尖在门前攥紧,又悄然松弛。

    他咽下唾沫,喉间微动,却只低声:“原来大师一直都知道,却自始至终瞒着我吗?”

    “……”

    普头陀无言,并不作答。

    不答,即是默认。

    凌司辰面色已经没任何表情,冷的可怕,声线也平静而低沉:“当初救我,也是受他所托?”

    “是。”普头陀道。

    “所以,他明明知晓发生在母亲身边的一切,却连独自前来都不肯?”

    那分叉眉道人也变得肃穆,眼珠悄然瞄向一旁的素袍头陀。

    普头陀叹了一声:“君……主上他受人桎梏,无法脱身,也是无可奈何。”

    “不要替他辩解!!!”少年怒喝一声,拳头“嗙——”一声向门边锤去,却顺势将门猛推开,外面烈风一股脑涌入,吹得他鬓丝乱卷。

    一片寂刹,良久,那张愤怒之颜却转瞬化作冷然一笑。

    “罢了,我早该想到的。”

    说着,他一脚便跨了出去。

    屋外则是一片寥寥的小院,外边天色正明,那碧蓝高空彷如冻结一般安宁,白云悠悠,没有日光。

    少年理了一下衣摆,便不再回头、大步流星朝那院门离去。

    “嘭——!”

    一条细藤自脚踝边冷不丁爬上,巨大力量一扯,又把白衣身影扯得栽倒在地。地上都是泥坑,这下白衣变黑衣了。

    “伤未复全,不可擅离,此乃百花村的规矩。”

    悠悠之声自门边来。

    凌司辰爬起来,“呸”地把嘴巴里的泥吐掉,快速用袖口擦了一把脸,勉强能睁开眼了。他转头循声看去,又是那分叉眉道人,立于门框,手正施着法术。

    与他对视,还抖了下眉毛,一股挑衅意味。

    少年彻底被激怒。

    “我看你是找死!”

    手中拔了剑就是几道炼气狂斩,将那树枝斩成碎段。

    轻足落地,旋即扭身,三步并两步举剑似雷霆般直冲那人而去——

    第150章 我没有父亲,更不认识你

    分叉眉道人灵巧侧到一边,将将躲过。

    白衣少年奔至门边,剑砍进门框里,又把一旁碍事的凳子一踹,飞也似地又朝旁刺去。

    亢宿几步退后,躲在了普头陀身后。

    “老岩,救一下。”

    普头陀双掌合十诵念,闭上眼睛,跟个石头般一动不动了。

    凌司辰二话不说,举剑就刺,绕着普头陀耳边、头顶、肩旁描边似的刺去,那道人跟个土拨鼠一样一边扒着僧人,一边躲着,刺哪儿躲哪儿。

    少年失了耐心,一步跨上前去,那分叉眉道人转了身就跑,掠足而过,地上生出藤蔓来,便要锁住凌司辰的双脚。

    凌司辰已经吃了教训,还没待那些藤蔓攀上就挥剑斩断,一边提剑就冲过去挥斩,那道人唤一道藤蔓他斩一道,几条藤蔓冷不丁缠了他手腕,他遂弃了剑,抡起拳头就去打那人。

    无端被绊两次,他今天不把那人揍一顿不解气。

    亢宿被打中左臂,“嗷”地叫了一声,又一拳挥过来时,他一把捏住对方的拳头接下。

    凌司辰力道不小,且跟他来真的,灵力全都聚到了腕间,亢宿跟他僵持得满头冒汗,赶紧张嘴问头陀:“在下可以反击吗?”

    “不可。”普头陀没有睁眼,仍似个石头般杵那儿。

    “那在下只能挨揍?”

    “不错。”

    凌司辰怒火更盛,这俩隔空喊话分明把他当小孩子耍,他拳风一撤,便甩开亢宿桎梏。手比作手刀向前挥,直取脖颈软肋,谁料亢宿往后一仰,躲避瞬间,眸中竟金光一闪。

    那金光让凌司辰愣了一瞬,不料一道强有力的木枝朝他腰侧卷来,他没反应过来,便被缠上一圈拦腰卷起僵在了半空。

    这卷得够紧,他一时挣脱不得。

    “冷静一下吧,小少爷。”

    亢宿跟他过了几招头发都乱了,此刻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摸了一把头发,将掉下来的发丝尽数拢了回去。

    不过凌司辰倒更意外,这道人,跟那些只会阵法符术、近身搏斗接近于废物的玉清门修士倒是天差地别。

    但他也不是只会近身之术的那类。

    少年掐诀结印,打算起阵术解困,那分叉眉道人见状手中也亮起一道涟漪般的术光。两人气势渐显,正欲动手,谁料此时,院门推了开。

    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喝止:“住手,放开他!”

    三人皆齐齐循声而去。

    跨入院间的是两道人影:

    前面的人一身皂袍狼裘,面色略显疲惫,微微眯眼,眼角积累了些细纹,但掩不住眉目中的一派秀雅和气,手中摇曳羽扇,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浑然风流。

    后面跟随之人却大相径庭,漆黑卷发,棘甲贴身,殷红之羽点缀耳畔,面容阴鸷如寒夜,唇角带着三分冷笑,却一言不发,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玄袍道人立时恭敬俯身,手一勾,木枝便缩开把凌司辰放了下来。

    白衣少年落地,却并未动,一双墨眸犹如鹰隼,紧锁门口二人。

    皂袍书生模样的男子向他走去,面上挂着和煦的笑意,双眼柔和而亲切,“无论是亢宿还是普头陀,皆是奉我之命行事。你若心有怨气,直冲我来便是。”

    说着,他轻轻一弹指,凌司辰满身泥泞消失不见,衣衫霎时洁净如初。

    两人差不多的个子,凌司辰站定,眼底却敌意未散,目光紧紧盯着对方。

    百花也不怒,温和一笑,“辰儿,自扬州一别已过数月……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

    凌司辰冷笑一声,表面静如止水,实则心里早掀起了惊涛骇浪。

    眼前之人是谁他心知肚明,但打从骨子里生出抗拒,更不愿承认。

    脑中一转,陡然醒悟,抓住了其中端倪。

    “你是百花?不对,你不是百花。”他向身后那分叉眉道人指过去,“他才是!”

    百花分明比他稍矮,亢宿那个身形,那副怠慢奸诈的神情,才当是自己在扬州所见之人。

    话音甫落,院中气氛微变,分叉眉道人眉目一动。

    那皂袍男子却不惊不恼,只是轻笑摇头:“扬州之时,是我借了亢宿的万木之身前往。我因囿于制约,无法亲至,知你将接触地级魔物,便借此术前来护你平安。”

    凌司辰想起来了。

    他倒是听说过,玉清门亢宿长老会一种“烧魄植形术”,可将灵识烧进树木之中,令植体可暂时行走世间。当年,亢宿曾借此法救过心宿长老,才得以解除她身中锥心毒之苦。

    怪不得,扬州时“百花”面上的伤痕那般怪异,原来是木体之躯。难道那几个晚上,他总在树下,竟是在汲取树木养分?甚是可笑。

    不过,此事远不是他关心的重点。

    “护我平安?你当你是谁,就敢出此狂言?”凌司辰冷笑道,“我没有父亲,更不认识你。”

    事到如今,比起应有的怒火,他更觉茫然。凭空冒出一个陌生人,叫他怎可能去恨去怨,只觉得荒诞可笑。

    皂袍人面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略一低头,“当年我想去救蝶衣,却终究是晚了一步,让她遭了魔物之灾。自那一刻起,我每一息都在自责与懊悔中度过,所以我绝不能让你再遭横祸。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在打听着岳山动向,包括你的每次出行,还有……”

    那人又说了些什么,凌司辰已经听不见了。

    只觉脑中纷乱,尽是童年之旧景,一幕幕清晰如画,重现眼前。

    【

    记忆中,第一次知道“父亲”的存在,是搬到新家时,拾掇一大堆细软粗重,一颗玲珑木雕冷不丁掉了出来。

    他刚捡起来,母亲便轻就地拿了过去。

    却见母亲凝眸良久,半晌方缓缓开口,声若春风拂柳:“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他说,即便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也希望你快快乐乐地长大。”

    说罢,将那木雕递回给他。

    小小孩童方能咿呀启口,揣着疑问,却字字含糊:“那我……何时才能见到他呢?”

    而母亲只是轻抚着他的头,遥遥指向院外那遥远青山,“你看呀,待到对面山头百花齐放,红霞绿柳一片,便能见着他了!”

    年幼的凌司辰顺着望去,虽然小小的他只能看见篱笆,却还是满心欢喜,点头如啄米。

    可满怀期望地等呀等,日复一日,星辰更迭,黑夜与白昼轮转。

    待到来年,对面山岭百花斗艳,他也能踮着脚尖隐约看见时,却没有等来所谓的父亲。

    等来的,是漫天大雪,白地无垠,是浓雾与诡角,以及那在雪地上血染衣衫、痛苦咽气的母亲。

    】

    少年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骨节爆出咯咯之响。

    “有用吗……”声音几乎是从牙尖里挤出,“你说这些,有用吗?!!”

    言罢,他直指普头陀,眼中寒光逼人,“派个人来暗中监视,你便以为尽到责任了?我不知你是何人,我乃岳山凌司辰,与你毫无瓜葛!”

    他扔下这句话,扫了在场之人一眼,心里却再也不想看见这些人的脸,转身就走。

    这次似乎没人拦他。

    他急不可耐地打开院门,踏步而出,这百花村不大,出了这小院也就几间寥寥屋舍,很快就到了村口。

    但见一块入门牌坊,破旧灰暗,爬满枯草,挡住村口之路,外界便是康庄大道。

    他毫不犹豫,径直就想走出去。

    却不料,走到那牌坊下,却似一头撞在一道无形屏障上,猛地弹了回来。

    ——有结界。

    那结界连着一片天,一直延伸到排排屋舍尽头,裹住了整个村庄。竟连头顶苍穹也被遮得密不透风,先前所见之天,不乃过一场虚妄幻象。

    他心头震骇,旋即自嘲一番:他的灵力竟紊乱至此,连结界都探不到了。

    此刻,身后传来一声沉痛低叹,竟含着几分决绝:“抱歉,我不能放你走。如今外界势态,已非你之力所能应付得过。”

    白衣少年掌着结界,回过头的一瞬,血丝爬满了眼白。

    但见百花领着素袍头陀,也跟到了村口来。

    凌司辰不语,拔剑出鞘,满身灵力尽数灌注于剑锋之上,怒砍向那结界。只听“铮”然一声响,震得他伤口崩裂,他却不管不顾,又是倾尽全力连砍数下。

    然则,结界却分毫无损,岿然不动。

    却也不知是本就如此强劲还是他现在过于衰弱。

    手中长剑连同剑鞘无力坠地,前后铿锵两声。

    凌司辰双手撑在结界之上,怒目圆睁,拳头一拳拳砸在那无形壁障之上,浑然不顾双拳砸出血痕,殷红浸透指缝,滴滴坠落。

    他咆哮声声,喉音嘶裂,却无人应答,唯余那悲怆回响在小小庭院间久久不息。

    片刻,力气耗尽,终是无力跪倒,身形颓然。

    忽而,他低声轻笑,笑声初起若梦呓,继而逐渐癫狂,竟是如入疯魔之境,直笑到浑身无力,声息皆断。

    素袍头陀奉命走上前去,不想手还没碰到,凌司辰猛然反手挥拳,厉声怒喝:“滚开!!!”

    少年如今气如火炉,一碰即炸。

    普头陀一惊,忙不迭缩回手,不敢再近。

    见他如此,只得低叹一声,无奈地转身离去。

    后方,百花先生神色凝重,目中隐隐透出哀伤。

    头陀回到他身旁,低声道:“走吧,主上。且让他一个人静静。”

    *

    不多时,天色阴沉,这片不大的天地开始下雪。

    结界铺张了一层幻象,阻挡人之灵气,却阻不了天地之息,挡不住凛冽之风雪,也挡不住渗透而入的冻气。

    纷纷扬扬的雪片穿越屏障,扑落在少年单薄的身上。

    凌司辰周身灵气薄弱,唇已冻得青白,雪片沾满鬓发,浑身微颤不止。但一双漆黑眼瞳锐利却不减分毫,稍微恢复点气力便硬生生撑起身子,再次将拳头砸向那冰冷无情的结界,拳上的血早已凝成冰块,指节僵硬如死物。

    普头陀几次步出院落,来到村口。见他形容狼狈,面露不忍,却每次皆遭少年冷目相对,斥令其滚。

    头陀无奈,只得默然退去。

    再一次踏雪而出时,却见那少年憔悴身影已无力倒卧,差点被雪埋没,一动也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