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有病,多此一举
凌司辰再度醒来时,却见百花先生默默坐在床榻一侧。
他瞥过去一眼,也不想与那人多说废话,便只用森冷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
分叉眉道人此时端了碗热腾腾的药汤进来,百花一手接过。他一边搅动着,一边淡然扫了凌司辰一眼,缓声道:“如果我告诉你,你惦记的姜姑娘没事呢?”
少年神色微怔,薄唇微启,正要发问,却见裘袍男子趁他分神,直接将药勺喂进他嘴里。他猝不及防,忙偏头避开,却还是被热药溅了一脸,顿时呛得猛咳不止。
亢宿轻嗤一声,又在百花回头瞥他时立时噤声,背手乖乖站在后方候着。
百花手中继续搅动,嘴里自顾自话:“如今外界动荡不安,你伤得严重,尤其心魄受损,若不好生静养,往后怕是生不如死。”
凌司辰不理会他,待缓过气,揪准之前的话题:“你说……姜小满没事,是什么意思?”
百花静静地望着他,语气不急不缓,“她安然无恙,往后也不会有事,唯有这一点,爹可以向你保证。所以你也无需再挂心,安心留在此地养伤便是。”
凌司辰冷着脸不再言语,脑子却在飞转。
姜小满先前受了金翎神女一脚,怎的也不是能迅速恢复的模样,但眼前这突然冒出来的爹竟能口口声声说她没事。此人倒不像是在刻意撒谎,那便说明自己昏迷后,蓬莱战神并未继续加害姜小满,反而治好了她的伤……也并非全无可能,毕竟她本就与此事无关。
他正思忖间,突觉喉间一阵异动,又是一阵咳嗽,似将刚才未咽下的药全数呛了出来。
他那爹见状,索性将药碗伸手递到他面前,目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凌司辰也懒得再与他争执,便一把将那药碗夺过,一口闷了。
擦嘴时,又忽地忆寻欢楼和更早之前,种种谜团浮出,如今眼前之人将那些本无关联的事物牵扯在一起,他倒想要趁此一问究竟。
“诡音是你所诛?”
百花接回药碗,答得也坦然,“没错。”
“你设下四道毫无关联的谜题,又意欲何为?”他又问。
百花轻轻一笑,“我说过,我虽远在他乡,却时刻关注着你的行踪。见你被凌问天强迫娶亲退修,所以想来试试你的决心如何。此四道谜题,既考验你修仙之志,亦测你是否在仙门中能站稳脚跟。爹希望你能少些波折,不受排挤,路途不至于孤单无援。”
凌司辰整个人都愣住了。
目中瞬息万变,从错愕到不解,再到近乎想笑的无奈。搞了半天,人生都被人拿去试验了,真是可悲又滑稽。
他自嘲一笑,竟连愤怒的力气也消失殆尽。
百花接着道:“至于寻欢楼,当初在扬州,我见你对那姜家姑娘情深义重,便想着撮合你二人,特设了寻欢楼之宴,意在试探你与她是否情比金坚,是否为命定良配。”
凌司辰咬着牙,恶狠狠看着他,“有病,多此一举。”
“男儿行走于世,心有所系,才能奋不顾身,无惧无畏。”裘袍男子道。
凌司辰闻言怒气更炽,怒目直指,“就因为你的荒唐之举,才害她身涉险地!”他声音冰冷,喉中有威胁之音,“你给我听好,以后不许再碰她,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话到此处,他冷冷瞪了一眼站在后边的分叉眉道人:“你也是。”
亢宿不以为意,百花则没搭话。裘袍男子低垂眼帘,似在沉思,唇动几下像是有话要说,凌司辰等着他发声。
许久,才听他说:“放心吧,日后爹也不会想再碰她。”
这答得有些偏离预料,凌司辰微感疑惑,但见他这般应允,便也不想再揪着不放。
平静没多久,又想到另一事来。
“那岩玦是怎么回事,你之前答应的线索如今何在?”
百花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其实,那线索早已给了你。”
凌司辰冷笑一声,讥诮道:“给了我?莫非兄长手中的角片也是你送去的?你这线索,怕是送错了人罢!”
这下轮到百花先生愣然了,他回头向亢宿看去一眼,亢宿立在后方回视他,以微小不可视的幅度摇了摇头。
微小,却被凌司辰看在眼里。
他那墨色眼珠左右扫了两人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百花回头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却传来几声敲门声。
“主上。”
有人推门进来,是普头陀,他面色凝重,对百花递了个眼色。
百花便放下药碗,起了身过去,走到门口。普头陀俯身在他耳畔低语几句,百花瞳孔骤然一缩,面色顷刻间失了血色。
“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震惊之色,随即匆匆地随普头陀出去了。
凌司辰眉头微蹙,心生疑虑,欲跟去查看。
正将一条腿放下床沿,肩头便被人一按,他冷冷地回头瞥了一眼。
“放手。”
亢宿道:“那不行。”
“滚开!”凌司辰猛地甩开他的手,翻身就下床。
刚走出几步,他蓦地回头,猛然一挥手,灵气化刃、斩断了后方鬼鬼祟祟爬上脚踝的暗藤。
“哇!”亢宿微微吃惊。
凌司辰抬起头来,眼中三分得意,七分敌意,“事不过三,休得欺人太甚,听懂了吗?”
亢宿一个佩服的微笑,手却悄然一引。
便听轰然一声,这回藤蔓竟自前方窜来,将少年仰头扯翻了。
亢宿悠然一笑:“我可没说只能从后面绊啊?”
这次无藤蔓护身,幸得凌司辰肌肉生受惯了,手掌一撑缓了些力道,才未磕到后脑。他翻身而起,怒意已至极处,什么也不想多说,直望向门上高悬的长剑。
他手掌一伸,欲借灵力唤剑而来,不料剑尚未动,门却先“嘭”地一声打开来。
竟是百花回来了。
他面色有些凝重,普头陀紧随其后。
倒让凌司辰一瞬把对亢宿的满腔怒火憋了回去,也不是憋回去,而是怒火对象换了个人。
但百花却不为所动,看了他一眼,便径自取下门上的剑,抛至凌司辰手中。
“还想走吗?”
“废话。”
百花点点头,唇边透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他视线随话锋一转,移向后方的分叉眉道人,手也指了过去,“你打赢他,我就放你走。”
“在下?”亢宿指向自己。
凌司辰则睁大了眼睛——竟还有这等好事?
*
雪停了。
亢宿手中扬术,枯叶飞舞,直将村中一处荒凉院落的积雪纷纷拂到一边,露出一片平坦空地。
空地上,一边是白衣少年轻舒臂膀,调整灵息;一边则是玄袍道人不紧不慢,盘膝坐在对面,半睁着眼睛。
两人很快就过起招来。凌司辰显然还没恢复完全,动作间带着几分僵硬,每一招出手似用尽全力,却力道散漫,无甚杀伤之力;而对面的玄袍道人动作竟也跟着轻缓,与其说是过招,倒更像是引导,任凭凌司辰如何攻势猛烈,他总能轻描淡写地化解,如同闲庭信步。
远处一角,枯枝交错的大榕树上,身披棘甲的卷发男子依旧一言不发,翘着腿斜卧在树上闭目休憩。
而靠坐在树下的,便是裘衣男子和素袍头陀,二人一边观战,一边吃些瓜果。从此处眺望过去,正好将那院落之景尽收眼底。
归尘面容平和,目光专注在场中少年身上,而岩玦则眉头紧锁,眼中隐有忧色,低声道:“少主如今所使之招,尽是以灵力为基,纵然有菩提引导,他终究无法自如操控烈气。”
裘袍男子略一沉吟,囫囵咽下手中瓜果,淡然瞥他一眼,“我已依你所言,解了他的四相穴,为何还会如此?”
岩玦则抱拳拱手,言语恳切:“君上,少主自幼修的都是灵气之法,他压根不晓得烈气是何物!况且,他胸中尚有玄岩心障未解,十二经脉不通,终是无法突破的啊!不如便按属下所言,卸掉——”
话未说完,却被对方果断拒绝。
“不可,你也知道他还没准备好。”
“可是君上……”*
“够了!”归尘目光一冷,截然道,“此事不必再提。”
普头陀面色微僵,只得颔首应诺。
二人沉默中气氛略显僵持,院中只余少年与菩提之间的招式交锋声此起彼伏。
一方向来温和,不愿冒险,血浓于水,舐犊情深;一方则为君之将,思路沉稳长远,虽慈悲却晓利害,当断则断。
可岩玦能做的,也仅仅是提供谏言,继续再劝下去,他那主君怕是会又要戚戚叹道瀚渊人不晓亲情,只懂利害与忠贞。
山灵抿了抿唇,沉默好久才继续鼓起勇气开口:“那外界之事呢,是否也要隐瞒于少主?那毕竟……亦是他至亲之人。”
“他若知道了,必定沉不下心来。现今他最需的是心无旁骛的磨砺,任何牵挂只会使他力难为继。”百花看他一眼,眼中神色不容置喙,“如今霖光觉醒,再加上另外几个,已非他能应对。我的时日已然不多,趁我还能陪他,得抓紧时间了。”
岩玦点了点头,长叹一声。
“唉,缘起缘灭,祸兮福兮。如今岳山经历这般变故,仙门怕是要动荡不安了。”
*
淅淅沥沥的雨,如针如丝,漫天飘洒而下。
黑衣男子跪在泥泞之中,早已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遍体鳞伤的身躯上,伤口渗出汩汩鲜血,雨水与血迹交织成串,沿着指尖滴落。
他双眼猩红,悲怆如斯,死死盯着地上那两具不再动弹的尸体——女人紧紧抱着男人,双双已无气息。血迹凝固的创口中,竟有丝丝火苗缭绕,任凭雨水浇落,却依旧不熄不灭。
远处那匹断山之上,同样是无法被雨淋湿的焚天之炎,烧得山头连带着断角残楼半片焦黑,浓烟混着魔气,滚滚侵入云霄。
岳山弟子群聚在不远处,任雨水打湿衣衫,个个垂首默然不语,似有泪未泪,徒自哽咽。
天地间,唯剩下黑衣男子凄厉无匹的哀嚎。
第152章 我夫妻二人生同衾、死同穴
“凌问天死了?谁做的?”
青鸾蓦地回过头来,神色震惊。
琴溪坐在她旁边,手中磨着最擅长的独家古法清茶,动作未停,低声应道:“是……千炀尊主。”
“他不是才大闹了青州吗,这么快,便又去了岳山?”羽霜惊讶不已。
这段时日她一直守在君上身旁,所有消息皆依赖寒族传达,难免滞后。而琴溪不同,商道纵横五湖四海,消息自是比她灵通许多。
“灾凤的速度,你比我更清楚才对。”麻花辫姑娘这般答道,“西尊主临世第一事,便是寻找爱宠‘白麒’,见它被文家剥皮抽筋、变作一张铺地之毯,瞬时大开杀戒,杀得文家只余几个躲在地下封印阵中的老弱病残;而他做的第二事,便是夺回宝刀——‘焚鬼’。”
*
数日前。
“滋滋滋——”
自从天空变作一片血红,岳阳百姓无不闭门掩窗,偌大城池寂若死城。偶有胆大者,悄咪咪将窗支开一线,指着卷过天上的淙淙黑烟,窃窃私语。
“你看!那黑烟,是不是从岳山那边飘来的?”
“可不是么!这几日红云蔽日,修士们频频往返天际,这世道怕是出大事了!”
黑烟如墨,绵延百里,直透岳山结界,若顺烟痕一路寻去,只见那滚滚烟柱源于一座烈焰滔天的山巅。熊熊烈火中,巍峨的封刀楼塌毁半壁,几具蒙面老者的尸身被吊挂于废墟周遭,面目焦黑,形容尽毁。
火凤化作的女子悠然立于燃烧的楼顶,广袖如羽,随风舞动,却不出手,只静默以待。
她视线所见,唯有那道立于半毁的黑塔之上、雄伟如山的屹立身影,其人魁伟高大,气势如崩山裂地,双角粗大如水牛顶于额间,一头炸裂的红发如烈焰灼空,浑身金铠如鱼鳞倒挂,双腿健硕如猛兽踩于残砖瓦砾之间。
他一手紧握那八尺殷红长刀的刀柄,另一手缓缓抚过爱刀之身,刀刃之上,流转着森冷而妖冶的光芒。
一抹狂傲笑意浮于面上,“焚鬼,五百年不见,可想本王?”
那巨刀刚痛饮了血味,似也被这血腥激发了狂性,迸发着剧烈无匹的气息以回应主人的召唤。
“好!且让本王瞧瞧,你钝了否!”
魔君一声狂笑,巨刀斩落,一道赤光破空而出,直将那山巅劈作两半。
随之他纵身跃下,一道赤影如奔兽狂扑,一路冲至底下的青霄峰,所过之处,树木、山岩、楼阁、亭台皆成焦土,烈焰弥漫间,哀嚎声此起彼伏。
几道微弱的术光从大火中闪烁,薄薄的水幕勉力支撑,却终是杯水车薪,瞬间便被那灼烈的火焰吞噬无踪。
火红魔君立于青霄峰的门匾之顶,似一团烈焰撑天,他仰天大笑不止,浑身魔气激荡不休。
“哇哈哈哈哈哈,这五百年后的天外,怎的比之前还要不堪一击!云海呢,云海蝼蚁,速速出来见本王!”
直到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方才将目光收了回来。
“嗯?”
魔君敛了笑容,眉眼如炬。
只见前方火光之中,正有一人挺立。
手中长剑高高举起,剑锋正对着他。另一只手掐诀身前,指尖微芒闪烁,霎时张开一道结界,锁了四方边境,将他与魔君困在其中。
“魔头!休得猖狂!”
凌问天大声一喝,手中握着的镶玉长剑却是颤动不止,对方那压迫感铺天盖地,连带周遭空气都仿佛凝固一般,令人窒息。
他深吸一气,眼中决意凛冽而不退,“素闻西魔君千炀信守承诺,今日老夫以自身为赌注,与你公平一搏,只求放过我岳山门下其余弟子。”
此前,凌问天早已听说了青州的惨况,却没想短短一日不到,同样的灾祸竟要降于岳山!他若无所作为,岳山上下三千弟子,怕是也难逃此劫。
他必须搏一把!
哪怕心知肚明,自己在这席卷四方的魔气之下不过一粒砂砾,无疑以卵击石。
那魔头却睥睨冷笑,流露出彻骨的轻蔑,仿若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就凭你?”
*
千炀立于高处,冷眼俯瞰这不自量力、还口出狂言之徒。手中血刀不过微微一斜,便将刚织就的结界斩成了灰,底下那蝼蚁给惊得脚抖了几抖,直让他想笑。
“挑战本王,你还不够格!”
他眼中杀意乍现,想立刻让此人化成灰。
正待动手,却见倏地冲出一道绮丽之影,身着罗裙,头盘鲜花,纤细身形手握长刀,气势竟如山川大岳。
只见她刀锋闪烁,带着锐利的风声划过一道绚丽弧线,嗖嗖嗖几道刀影连斩,竟将千炀身旁的房柱齐齐斩断!
女子落地后毫不迟疑,稳稳站到凌问天身旁,纤肩坚定地托起他微颤的身形,与他并肩而立。
她手中长刀高举,声音铮然如金石:“加上我呢?”
一声喝斥,刀刃不移,浑然无惧,气若凌云。
“丽娘!”凌问天转过头来,“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带着照儿逃走吗?”
“逃得出岳山,逃得过满天红云吗?”甘丽娘却对他微笑,“我也是岳山的主人,当也有守护岳山的责任!”
凌问天一脸愁容,面色沉痛,然甘丽娘却不给他多言之机,只冲魔君道:
“魔头!我夫妻二人生同衾、死同穴,今以命作注邀你决斗。你若守信,就与我夫妻酣斗一场,性命由天,互不再涉旁人!可敢应战?”
火红的男人静静听着,并未立时回答,倒是火鸟在一旁听得愤怒,扑将着身后的翅膀就要过来。
“岂有此理,区区蝼蚁还敢讲条件!”
然她却被自家主君抬手拦下。
“灾凤,你别过来。”
千炀目光定定看向眼前二人,原本满是蔑视的眼中竟添了几分趣味。
像极了昔日某个刚成长起来的影子——分明小他两千岁,看着也细皮嫩肉不堪一击,谁料胸中的灼热与执着却丝毫不亚于他。一步一个脚印,掩在神山之顶的狂风暴雪间,让他望尘莫及……
倒真真是有趣。
“好!”千炀朗声笑道,“你倒有几分骨气,敢这般挑衅本王!今日本王心情不错,便成全你们一场!”
灾凤无奈地一叹,扶额不语。
千炀手抚刀身,将自己灼热而雄浑的烈气尽数附着了上去,直似一头山海巨兽蛰伏蓄力,血刀光芒如焰。
“那,本王可要出招了。”
凌问天与甘丽娘对视一眼,二人手中武器高举,另一只手则紧紧交握在一起,传递着无言的共鸣与决绝。
一身震天咆吼,那红发男人化作一团巨火,便向二人直扑撞去。
青霄峰上冲天火光,激得天上血幕滚滚,浓云压顶。
不久,天色忽转,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来,倒是把这岳山上的红云慢慢给驱散了。火焰消融间,雨水拂过天地,岳山上一片清寂。
*
“千炀尊主当真守信,只杀了凌问天与甘丽娘二人,没再伤凌家其他门人。只是,正待离去之时,却与正好赶回来的黑阎罗打了照面。”
琴溪一面将磨好的茶叶轻轻收敛至油皮纸中包好,一面漫不经心地陈述。
羽霜听及此处,心中竟莫名一紧,脱口而出:“他没事吧?”
琴溪噗嗤笑了,拍了她一下,“当然了!那可是千炀尊主,想什么呢!”
羽霜欲言又止,神情却恬然如常。琴溪没察觉异样,便继续描述道:“那黑阎罗目睹父母惨死,当即失了理智,竟不顾一切想要与千炀尊主拼命。虽说他确有一身好本事,但近身硬战哪里是千炀尊主的对手?况且他身上似乎还带了伤,结果不过三合,便被打了个半死不活。”
“但千炀尊主言道,既然他答应了决斗之约,便只杀那二人,绝不取他人性命,于是饶了那黑阎罗一命,与灾凤一同离去了。”
琴溪顿了顿,手中将扎好的茶叶收进包囊,言语中带了几分感叹,“那黑阎罗啊,一身重伤却硬是咬牙追了百里,血洒了一路,但哪里追得上灾凤啊?……哎,虽说是咱们的仇敌,但落得这般惨状,也真是可悲可叹。”
羽霜微微垂眸,涌动的情绪未显露分毫。
心底一瞬有些在意的,竟是那被她骗了两次的凌北风。已然能想象,那般骄傲孤高、自视从无敌手的之人,怕也是第一次这般碰壁吧……这倒比杀了他还屈辱,纵使伤不致死,怕是身心俱损,骄傲也一并受挫,今后恐再难平复。
不过,总归命是保住了。
她暗自松了口气,嘴上却道:“千炀尊主还是这般莽撞。”
琴溪则道:“如今凌家的首领死了,丧礼之后势必要选接班人,事关黑阎罗留在仙门与否,我担心的是天岛趁此时举兵与我等宣战,那才真是……”
话音未落,忽听玉床那边传来簌簌声响。
两人即刻一惊,转头就望了过去。
羽霜一见,瞳孔猛然一缩,旋即“噌”地站了起来。
“君上!您醒了!”
——
只见玉床之上,那红衣少女竟已缓缓坐起,双眼却空洞无神,落在极远之处。
纤长的睫毛轻轻垂落,面色干白如雪纸,点滴血色皆无,唯有那润泽的唇在几位属下精心照料下尚存些许鲜亮。而细看她的眉眼,却透出几分风波历尽的疲惫,额上更渗出点点汗珠,隐忍之中略显憔悴。
过了半晌,少女眸中神采似稍微回转,眼中初现几分困惑,随后逐渐聚焦,变得明了清晰起来。
她微微抬眸,轻声吐出一句:“谁死了?”
羽霜和琴溪心头一凛,欣喜之余夹带几分紧张,赶紧低头伏地,“君上,是岳山经历之灾祸。您沉睡这段期间,仙门多处动荡变故,君上若有兴趣,属下可将诸事细细禀报。”
少女的眼瞳飘忽,口中喃喃:“岳山……仙门……”
忽地,她瞳孔骤然收缩,声音急促而低沉:
“谁死了!?”
羽霜还未及开口,琴溪掰起手指头,答得果断:“凌问天夫妇、七个低修弟子、两个看楼刀士……”
“还有吗?”
“暂时……只有这些。”琴溪抿了抿唇,暗自揣测主君会不会因歼敌太少而发怒。
谁知,姜小满反倒松了一口气般,双眉也舒展开来。
“君上,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鸾鸟见她久久不语,担忧地问。
少女微微抬头,白瓷般的脸终于泛起了些血色。她眨了眨眼,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羽霜,我饿了。”
第153章 吃饭!
“饿了?”
青鸾愣住了,那卷翘的白睫毛眨了又眨。
倒是琴溪较为冷静,虽也带着些迟疑:“君上……您当真恢复记忆了?”
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红衣少女,按理说对方也是第一次见她,可举手投足、发问间皆透出一股自然的从容,仿佛早已熟识。
这姑娘模样娇俏可爱,让琴溪一时难以将她与昔日那个凛然威严的主君联系在一起。
姜小满抿出一笑,带着几分倦意,“如书卷一般快速翻了一遍,算恢复吗?”
这听得羽霜和琴溪都懵了,面面相觑,不知话里何意。
此时,殿外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紫衣女子听到殿中动静便立刻赶了进来。
见到坐起的姜小满,脸上掩不住的喜悦,又听见了几人的对话,她却不以为意,只小心翼翼地问:“君上,您想吃些什么?”
羽霜和琴溪也抬头望向姜小满,神情中带着期盼。
姜小满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略带疑惑地扫视三人一眼,“霖光与你们相处了千年,你们竟不知她喜欢吃什么?”
少女端坐玉床,气势无形中却如同身在王座之上,三人在底下互相看一眼,略显尴尬。
吟涛答:“因为……君上从未与我们同席用膳过。”
姜小满闻言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竟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她摇了摇头,罢了,霖光喜欢吃什么或许从未重要过。说不定,她本就没有什么喜欢的吧。
少女浅浅呼吸,伸展了一下因沉睡而僵硬的躯体,慢悠悠道:“那你们可记好了啊,我喜欢吃水煮肉、荷叶鸡、红烧排骨和醋丸子。”
这番言语,让羽霜唇齿一时合不上。
眼前少女的言行全然不似记忆中,称呼自己时而用“她”时而用“我”,甚是让人困惑。然则,她眉眼中又依稀透出旧日的神采,与之前那般懵懂无知的模样已有所不同——如今倒不如说,更像二者的结合体。
琴溪也怔住,但惊的却是话中内容:“全、全是肉啊?”
姜小满扬了扬眉,“不可以吗?”
吟涛连忙赔笑:“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君上想吃什么,属下们便去做什么!”
说罢,她与琴溪对视一眼,二人皆眉开眼笑,互相推搡着就要出去。
姜小满看她们这般模样,也站起身来,“我也来帮忙吧。”
羽霜则过去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君上还是在这里稍等片刻吧。论及厨艺,可没人能比得过吟涛与琴溪。”
*
此言倒非虚夸。
只见吟涛、琴溪手脚麻利,不多时,已备下一桌丰盛佳肴。热气氤氲,香气扑鼻,色泽诱人,满桌皆是肉香四溢之菜,令人垂涎欲滴。
羽霜先引着姜小满入座上首,安顿妥当,方才招呼那满手油香、撸袖忙碌的吟涛与琴溪入座。
姜小满腹中早已咕咕作响,见着佳肴满桌,便不再多话,夹了这边又拈了那边,饭碗端起,狼吞虎咽,顷刻间竟连吃了数碗。
她嚼着嘴里包得鼓鼓的菜肴,眼前三人却一直未曾动筷,目光皆凝注在她身上,或是好奇,或是惊讶,亦有几分喜悦。
姜小满想与她们说“快吃呀”,奈何嘴里还在嚼动。
好不容易吞下去,可话没出口,随着食物下肚,记忆却无端涌了上来。
眼前三张面孔,她又何尝不熟悉,那些东渊里的千年过往如书般一页页翻过,此时倒像是温故而知新。
【琴溪。】
那个一向最是精明干练的丫头,做事利落决断,学什么都快,却总不忘为他人着想。明明做主锋不比任何人逊色,却甘愿担负医官之责,操心军中大小事务。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同僚健康安宁,总是为周围鸡毛蒜皮的争端奔走,操碎了心。
“君上,您还好吗?”碎发下褐色的双眸满含担忧,宛若从未变过。
【吟涛。】
曾经,霖光无论说什么她都爱理不理,原以为这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什么都提不起特别大的兴趣。
但,大决战终日,霖光趁着其他人还熟睡未醒,天还没亮就决定单刀赴天岛的鸿门宴时,她却出人意料地一袭紫衣,于清晨薄雾中奔过来,只为郑重说一句:“君上,请务必小心。”
“君上……”那一双珍珠般的瞳孔,脸上脂粉与眼影却因匆忙下厨而略微晕开,都有些花了。
【最后是羽霜。】
那时,初见的场景犹在眼前。
青鸾带来了福泽,东渊百地水脉奔腾,黑海难得一次涨潮,兴建宫殿的子民体内力量皆如泉涌。
霖光兴致大好,呼风唤雨,给大地降下一场甘霖。
“你就是神山之鸾?你叫什么名字?”巨鸟降停于黑海之边时,她这般问。
鸟儿低垂长喙,声音带着初生的敬畏:“我是依水脉而生的霜鸾,还没有名字。”
“那好。”东渊君微微一笑,指尖青光环绕,漫天雨珠在她掌中汇聚成雾,水花层层漾动,竟将巨鸟层层包裹,像是一场洗礼般。水光交映间,她道:“自今日起,你便唤作‘羽霜’,覆羽以霜,羽为我刃,霜为我甲。”
话音落处,水花迸开,羽翅化为纤腕,凤冠飘作银丝,冰白凝留额间,长喙收于桃唇。
新生的曼妙女子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注视着自己的四肢,眸中闪烁着泪花与澎湃:“得君上赐身塑形之恩,羽霜此生必以肝脑涂地,终身追随,万死不辞!”
而彼时的霖光只满意的点了点头。
神山的恩赐,她用得理所当然。
曾几何时,霖光将霜鸾的陪伴视作理应得之物,视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常理。却未想过,若有朝一日真如归尘所言那般众叛亲离、亲信尽散,是否才会珍惜那些曾经所拥有的赤胆忠心。
造化弄人,她丧失全部记忆,竟沦落至与过往臣子干戈相向,也许这便是那人一向傲慢自大的报应。幸而天怜,寻欢楼上,霜鸾在最后一刻认出了她,不至于令这情义永远湮没于往昔。
“君上,羽霜会再来接您的,您一定要保重。”那句温柔而坚定的话语依然回荡在耳畔。
……
“吃啊……你们吃啊。”
少女声音轻若呢喃,眼泪却不受控地涌出,顺着脸颊滑入唇角,竟带着丝丝酸涩。
眼前三人见她这般神情,皆被惊得怔住,随即慌乱,哪里还顾得上动筷吃饭,纷纷唤道:“君上,您……没事吧!?”
羽霜不明所以,连忙起身来,却被姜小满抬手示意她坐回去。红衣少女眨了眨微红的眼睛,将泪水强行咽下,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来。
“我……睡了多久?”她问。
琴溪道:“不久,不过半月而已。”
姜小满眼神游离,“半月!?你们也守了半月?吟涛是从云州赶来的?”
“我……”紫衣女子神色微怔,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姜小满却没有等她回应,仿佛已经了然于心,点了点头,重重吐出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面色间融汇了千年积淀的复杂情绪,终是说了那句,千年都没能说出口的——
“谢谢你们,从未放弃我,一直……一直在我身边。”
那对面三人怔住,无一不大睁着眼睛。
羽霜唇角微微颤动:“君上……”
姜小满却忽地打断,唇边绽开一抹明亮的笑意,“好了,吃饭!”
*
“吃饭了!”
这边女子们欢喜动筷,某个遥远偏偏不知何处的旮旯,也传出声这么清脆的唤声来。
玄袍道人吭哧吭哧将饭菜一盘盘端上桌,看着一桌子成果,满意地叉着腰呼了口气。
那道袍高高扎成结,腰际长马尾也盘上了头顶,一双分叉眉下却多了不少淤青,脸颊微微肿起,似是挨了几记实打。
他倒不在意,反而瞅向院里那仍在挥剑不止的少年,颇有些不耐烦,嗓音提高了几分:“吃饭了没听见吗?非得天天喊才动身吗?”
亢宿摇了摇头,这小子究竟懂不懂何谓劳逸结合?不过话又说回来,今日他这招可比前几日都要狠重,竟真让自己尝了几分苦头。
可君上有令,要“辅导为主”,切莫伤着他,这倒好,自己堂堂十杰将成了个活生生的“巨型沙包”,任他小少爷随意发力招呼。
不仅是陪练沙包,还得打点他生活起居,负责做饭洗衣。这日子过的,还真不如在昆仑山给弟子们讲课清闲自在呢。
白衣少年没理他,倒是素袍头陀一步跨进来。“吃饭了吃饭了。”
菩提拽住他,没好气指了指外面,“你急个什么,去把外面的人喊进来!”
普头陀看看满桌的菜,又瞧了眼外面的少年,听话出去唤人了。
过了片刻,凌司辰才面无表情地走进,随手将剑搁到一边,取过门旁的细布,熟练地擦拭着额头的汗珠。
“去洗手。”亢宿略显不满地瞥他一眼。
少年回瞪他一眼,径直过去了。
菩提不禁摇头叹息。
自那日比试以来,又已过去数日,凌二公子在他的悉心指导下终于有所突破,那稀薄的烈气也渐渐会去使用了,力度更胜从前——虽然他并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气力从何而来,但效果显著,倒也令他暗自满意。
与之相伴,便是少年愈发随意的态度,还真把他这位堂堂昔日北渊将军当成了下仆使唤,指挥得轻车熟路、毫不见外。
凌司辰净了手就是自顾自往桌边一坐,看着满桌子青青绿绿,眉头却拧成个结。
“肉呢?”
第154章 霖光的遗愿,会由我姜小满去实现
凌司辰抬眼便冷冷问:“我分明看着那人买了只鹅回来,怎的不上桌?”
素菜连吃了几天,练功修行累得筋骨发酸,结果桌上清汤寡水,连点荤腥都不见,这不是成心要他断了气力吗?
素袍头陀正要动筷的手微微一顿,不由瞥向一旁的玄袍道人。
亢宿还在收锅子,随口:“放生了。”
凌司辰眉头一跳。
前玉清门长老收好锅子,于桌前正襟危坐,语重心长:“草木,乃万物之本,蔬菜,乃生命之泽。不吃蔬菜,即为不敬天地生灵。因此,我们——”
“嘭——!”
凌司辰猛地一拍桌子给他打断。
“放屁吧你!我要吃肉。”
这番狗屁歪理他已听了整整半月,这次终是忍无可忍。
亢宿捏着筷子,平静道:“在下做饭,无肉可吃,这是百花村的规矩。”
凌司辰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普头陀。
头陀道:“这是真的。”
凌司辰觉得无语,懒得与二人多言,起身就推门出去了。
这结界困死得连只蚂蚁都爬不出去,还放生呢。果不其然,他顺着几片鹅毛一路寻去,便在水塘边发现了那只悠闲梳理翅膀的大白鹅。少年指尖一勾便轻松将白鹅抓了来,回到后厨挽起袖子,点火下锅,不一会儿便给自己做出了一大盆热腾腾的水煮鹅肉片。
热气氤氲,肉香扑鼻,凌司辰将佳肴往桌上一噔,香气顿时盖过满桌青绿菜色,充盈了整间屋子。他这才慢条斯理地坐下,抄起筷子,悠然自得地大快朵颐。
普头陀不忍直视,双手合掌,“罪过,罪过。”
亢宿那分叉眉和额间朱砂都挤作一团了,像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堪入目的画面。
凌司辰却非要在这两人面前吃得光明正大才觉舒坦,每咽一口都发出满足的“嗯,好吃”,再补一句“真香”。待吃得心满意足,方才优雅地擦了擦嘴角。
看了桌上两人默默夹着素菜,他这才低声问:“那人今日也不在吗?”
亢宿抬头看他一眼,答道:“主上之事,不是与你说过吗?他向来有疾,身体抱恙,不与我等同食。”
凌司辰眉头微蹙:“什么疾?”
几日相处下来,他心中竟对这凭空冒出的爹生出些许关心,连自己都觉好笑。
桌前二人对视一眼,普头陀轻声道:“心疾,令尊的老毛病罢了,无大碍的,少主毋须挂怀。”
“谁挂怀了?”
凌司辰左看看,右看看,冷哼一声。
“你们当我是傻子吗?心疾?我倒见他中堂泛红,是则心血贯流,四神通透,何来心疾之说?还有你,‘亢宿’是吧,你会枯木逢春之术不假,可与你过招时,我分明见你六脉充盈,气劲饱满,是修主攻身法的路子,这跟昆仑的‘薄体强识’心法根本相悖,如何解释?”
亢宿咽下食物,刚欲开口辩驳,却被少年抬手一挡。
“且不提这个,便说我体内这股力量——你们总说是金翎神女打进来的,可分明那次银针入穴,这股力量就涌了出来,对了,那盒子还是你给的。”他单手挑起筷子,指向普头陀,眉梢微挑,眼神犀利,“说吧,你们究竟是何来历,百花又到底是什么人?”
二人闻言,面色皆微微一变,分叉眉道人忽然开始咳嗽,先端了茶喝起来。
此时,院落外,某个靠在树上闭目休憩之人倏然睁开了暗金的眸子。他的听觉极其灵敏,听到这些话语,瞳孔如蛇蜥一般收缩成一条竖线。
屋内,众人却并未察觉外界的异样。
“在下真是亢宿。”亢宿喝完茶,恢复平静道,“不是说了吗,因为主上与玉清门有所交情才替其做事。这事,在下可以让丰星,永星来作证——”
“行了。”凌司辰不耐烦地打断,“你哪年入的宗门?”
“焚冲六百七十年入昆仑,六百八十年受封。”
“你第一次见我是何年?”
“少主十一岁,六百九十年。”
“我第一次焚毁的魔丹是什么?”
“少主十四岁,乃亲手交予在下,为食火魔之丹。”亢宿对答如流,神色自若。
“记性可真好。”凌司辰瞪他一眼,筷子往桌上一扔,显然没好气。不过他本来也没怀疑这点,至少当时在岳山,眼前之人确为亢宿无疑。可这并未消解他心头的疑云,反而觉得一般人不会记得这般清晰。
亢宿微笑道:“少主若有疑问,在下自当知无不言,慢慢细述。”
凌司辰冷笑一声,“这倒不必,我马上就能打败你,然后离开这里,到时再也不用看到你这张脸。”
“少主昨日也是如此说的。”亢宿倒不生气,反而调侃,“在下知道你很急,但此事急不得,此新力非同小可,少主才初步掌握,还须一些时日磨砺沉淀,方能真正融汇贯通。”
话音刚落,忽听窗外传来一阵低低的狞笑,低沉阴冷似从丹田深处发出,拖长了调子像是吊着一口气不肯散去,笑得渗人至极。
凌司辰转头看去,正瞧见院中那棵古怪的榕树上,隐约坐着一个黑影。那卷发男子斜倚枝干,半眯着眼,懒洋洋地瞥了过来,一缕金光自眼中一闪而逝,随即变为暗棕,透出几分说不清的诡异。
“那人是谁?”凌司辰蹙眉,这男子已在树上窝了几天,却从未开口,气息怪得很。
亢宿与普头陀神色陡然一肃,彼此对视一眼。普头陀无眉的额骨隐于阴影中,压低了声音:“少主,这百花村中,唯独此人,您不可与之交谈。”
“为什么?”少年颇为不解。
亢宿接了话过去:“他是罪人,是主上的奴隶,且哑且晦,神经兮兮,与这等肮脏之人多言,有损少主之尊。”说完似还不放心,又补充道,“而且他有怪病,还会传染,很可怕的!你离他远一点啊,最好看都不要看他,这是百花村的规矩。”
凌司辰狐疑地看向普头陀。
头陀颔首:“这条也是真的。”
“你们破村子的怪规矩还真多。”凌司辰冷哼一声,便转回了视线。
嘴上不屑,眼中也透着些懒散,他只想着如何尽早脱身,对那怪人倒也没什么兴趣。可再随意一瞥,却见那树枝上已空无一人,只剩几片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落,打着旋儿,竟顺着窗户飘进了屋内。
*
干枯的树叶被一股疾风卷起,冲入九尺高空,飘飘荡荡,兜转几回,终究不偏不倚地落入山顶少女摊开的手掌之中。
那叶片枯黄卷曲,边角破损,静静躺在她泛红的掌心里。片刻后,手指却收拢,将那枯叶揉搓成了滓屑。
如今仙门中的传言都是:凌二公子被金翎神女接引升仙,远赴九重天修炼,暂隐踪迹,不理人间。只有她知道——他是被归尘掳走了,她记得一清二楚,恍如眼前。
“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少女低垂眼帘,唇角微动。她手一松,任由风将那些碎屑吹散。
羽霜推开殿门出来时,正见姜小满着一身带着毛边领的鲜红衣裙,默然立于山顶,摊着手掌,遥遥眺望着山外的远景。
她以为主君对这山景生了兴趣,便上前轻声道:“当年战毕,属下流落至此,恰逢天降大雪,寒族上百牦牛被冰河封冻。属下路过顺手相救,自此寒族便将属下奉为神女,于此地安顿庇护已有数百年之久。”
姜小满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见羽霜的言语,便静静地听着她说完。
她回头望向鸾鸟,带着几分调侃之意:“‘神女’可不是什么好词。”
羽霜神情一变,“君上若不喜欢,我这便叫他们改口——”
“我不喜欢,你就要让人家改口?”姜小满略带揶揄地打断,却没有嗔怪的意思*,“我不喜欢的事多了去,天上的月亮我也不喜欢,你难道还能叫它消失不成?”
“我……”羽霜微微一怔。
姜小满瞧她神情认真,忍不住笑道:“你呀,也太把霖光说的话当一回事了吧。”
羽霜不由垂下头,心中忽地有些不好意思。不得不说,方才她竟真的在琢磨如何让月亮消失。
毕竟换作以前,主君若说自己不喜什么,那便是真的想让那东西消失,她自是竭尽全力排除。而如今这般模棱两可的态度,倒让她有些弄不明白了。
正说着,吟涛和琴溪也出来了。
麻花辫姑娘怀里抱着澄黄的猫咪,猫儿懒洋洋地伸着爪子打呵欠,半睁的眼中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姜小满看着她们几人,不觉回忆起扬州、云州的种种旧事,往日之景浮现脑海,忽而心生几分淡淡的惆怅。
“吟涛,我记得五百年前,你曾徒手捏过飞灯,祭奠三军将士……如今还能再做一次吗?”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承君上所愿,当然。”
*
寒白山上,小雪似鹅毛飘飘,落得山头一片素白。
那泡沫化成的透明浮灯,极薄,极透,似不染尘埃。灯中烛火柔弱,却因紫衣女子注入的烈力之护,竟能坚韧不破,不受风雪侵扰,闪烁在微冷的寒风里,泛着朦胧的光晕。
姜小满小心托起那薄薄的泡灯来,凝视着泡膜中微微跳动的黄焰。火光映在浮灯上,与漫天的雪色交相辉映,亦与外界万千的百态斑斓交融。
“此灯,祭与天音。昔日同袍共赴,生死相托,同荣辱,共悲欢……怎奈造化弄人,使我与她相见如陌,生死对立,何其悲哉。”
姜小满阖上双眼,默然片刻,再睁眸时,轻轻一抬手,将浮灯托起放飞。那泡灯带着微弱烛火,随着她一丝微微的气劲缓缓升起,浮在风中越升越高,直到化作夜空中一抹亮点,终于消隐不见。
周围女子皆垂首默然,个个神色肃然,连那慵懒的黄猫也抬起头来,金红的猫眼中倒映着飞远的灯火。
姜小满回过头来,摸了摸琴溪怀中黄猫的小脑袋,眉眼间柔和几分。
“月谣,天可怜见,竟让我在无知无觉之中,还得护得你残余的心魄。此生穷尽,纵万劫不复,我也必会寻得令你心魄重聚之法。”
黄猫舔了舔她的手,轻轻的,似有欢喜,也似是安慰。
姜小满目光微垂,抿了抿干涩的唇,雪中寒凉,她面色却彤红仿佛心底波澜未平。稍作迟疑,她从吟涛手中接过第二盏捏成的浮灯,眼中目光愈发坚定。
“再以此灯,祭霖光。”
这次,语中不再柔和,透出几分愤恨,斩断无尽的往事:“她刚愎自用、目中无人,驳斥同族之谏,不待援兵便孤军深入,方至南天门惨败,将麾下万千族人弃于异界。她自负天命在握,竟执意穿行天劫,终致魂飞魄散,亲友两断、前尘尽弃,落得如此下场!”
“君上……”青鸾忍不住低唤一声,碧瞳中隐含泪意,“这并非您的过错……”
姜小满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这是霖光的错,自以为无所不能,从不为他人设想,最终不过是害了他人,也害了自己。”
她话音微顿,转身看向众人,唇边漾起一抹笑意,“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姜小满转过身去,望着手中那薄如蝉翼的浮灯,这一次,她决然地将浮灯抛向空中。那灯光带着微弱的亮芒,随风飘远,她的声音也飘散在那茫茫天际。
“霖光的遗愿,会由我姜小满去实现……以我的信念,我的方式,走我的路。”
众女子静默无声,眼中思绪万千,望着那远去的灯光。
最终,她们的目光又一一回落到那红衣少女身上,风中,她的发丝微扬,映着微光,恰如一盏不灭灯火,静静伫立于山巅。
*
良久,这沉默终于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只见几名寒族守卫匆匆赶来,面带惊慌,目光中尽是焦灼惶恐,当即跪下,连声唤道:“神女!神女大人!!!”
话语急促,用的却是寒族语,除了羽霜,其他人皆听不明白。
“怎么回事?”羽霜眉头微皱,也用寒族语问道。
那几名守卫语不停歇地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
姜小满注意到羽霜神情微变,便问:“怎么了?”
羽霜转过身来,凝重道:“是仙门的人,已攻到山下来了。”
第155章 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是霖光
“什么!?”吟涛听罢,大惊失色。
琴溪却镇定几分,先问清楚:“何门何派?”
羽霜道:“是玄阳宗。他们暗里一支,自我从岳山过来之时,便一路追踪至此。”
几人一并回头:“君上,怎么办?”
“去看看。”姜小满说完,却又顿了一下,“等等,羽霜……有没有什么可以遮脸的?”
*
山下,雪光映衬中,约有百来修士严阵以待。为首之人红面长须,怒目圆睁,斑白的发丝在寒风中飞扬,浑身透出一股杀伐之气。
他一见姜小满等人现身,便哈哈大笑,声音如雷震耳:“魔孽,果然在此!不枉本座一番苦寻!”
姜小满面纱遮颜,丝毫不为对方的叫嚣所动。
她不识得那老者,但听羽霜在一旁轻声道:“此人乃玄阳宗的铜虎尊者。”她这才恍然点头,原来在太衡山时未曾见过此人,是他寿宴后便一路追羽霜去了。
青鸾一声令下,那原本守于前列的寒族兵士尽皆退去。毕竟他们肉体凡胎,与修士交锋,无异于以卵击石,留在此处也是徒劳。
姜小满扫过对方队列,又问:“羽霜,你觉得跟他们讲道理,有几分可行?”
鸾鸟答得也果断:“几无可能,君上。”
姜小满眉梢微扬,轻叹一声,“看来,只好以力服人了。”
话音未落,青鸾却已侧首请命:“君上,这等角色无需您亲自出手,属下一人足矣。”
姜小满轻轻摆手,微笑道:“别,许久没与你们用四象阵了,让我试试还顺不顺手。”
此言一出,羽霜等人便纷纷点头领命。
姜小满环视身旁几人,心中已有成算。琴溪擅长近身战法,可吸引敌方前锋火力,吟涛给她套个水泡就是顶尖的铁壁;而羽霜的协应之法整个东渊无出其右,正好与自己合力。
她低声下令:“上阵。都记住了,不准下杀手,通通打晕。”
“是!”三人齐声领命,各就各位,瞬间四象之势悄然成形。琴溪立于最前,手中凝起一层气刃,瞬息间化出两柄弯刀来;吟涛守卫阵中,羽霜轻盈而立在侧,与姜小满相辅相成。
*
红衣姑娘扭了扭手腕,面纱上的双眸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记忆读多少遍皆是纸上谈兵,今日一战,她倒要好好体验一下,东渊君的力量究竟有多强。
铜虎尊者见对方气势凛然,倒也给激发了斗志,朗声大笑:“好啊,都是些女相魔物,想必皆是东魔君的余党。给我上,将这些孽障一网打尽,正好为青州和岳山报仇!”
百余名玄阳宗弟子瞬间结阵成形,十数人一组,组成四角阵法。
玄阳宗深谙人海之法,深信一根筷子易折,十根筷子成铁,更何况他玄阳弟子每个都是一块铜铁!
四组战阵很快冲向前去,铁壁一阵举盾为首,似不透风的铁墙,铜虎尊者位列其中,将那猛虎罩套住了整个空间,琴溪两次飞身攻击皆被挡了下来。
她停顿一阵,未敢贸然再上。冷眼观察,只见铁壁阵后,主、隐锋两阵近相呼应,主锋阵持刀剑戈矛攻坚,隐锋阵则以弓矢弩镖掩护,漫天飞箭和暗器扑袭而来,逼得她步步后退。
此时,吟涛轻轻念动术咒,手中起了一道水纹气息,双手一掐诀,口中念道:“结!”
只见半空中浮现出一道巨大的水泡屏障,遮过半边天般将四人护在其间。那泡沫晶莹剔透,柔韧之极,箭矢和暗器击在屏障之上皆被弹开,竟无一穿透。
铜虎尊者见状冷笑,手一挥,“协应阵来!”
却见身后十余名黄袍修士齐齐迈步来,手中皆持着锣鼓状的法器,摇了半天,竟生出一道道术光直涌向主锋之阵。那阵中兵刃在术力加持变得更加迅猛,如虎啸一般扑向水泡屏障。
吟涛吃了一惊,眼看水泡屏障岌岌可危,正焦急间,一截皓腕悄然搭上她的肩头。她转过头来,正对上青鸾一双碧海般的眸子。
羽霜悄悄颔首,眨了眨眼,那水泡屏障瞬间覆上一层冰霜,霎时间坚实若白铁,将利刃纷纷弹了开去。
铜虎见状大惊,厉声咬牙:“最强的就是那只鸟魔,给我合力堵杀它!”
他刚说完这话,便意识到:自己约莫犯了个大错。
身前寒意如山般扑面而来,让他怔在原地——只见一条巨大的冰龙自对方阵眼之中腾空而起,龙身苍莽,通体冰霜,凛冽的寒气如锋刃般扫过,将铜虎刚布下的猛虎罩瞬间撕成粉碎,又直冲向那玄阳宗修士的盾阵。
盾阵根本无法抵御这扑天盖地的寒流,霎时被冰龙冲得东倒西歪,玄阳弟子浑身血脉似被冻住,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痛吼哀鸣。
铜虎尊者定睛再看,起术者竟是那阵中最不起眼的红裙女子——此魔身形娇小,气息也深藏不露,方才他竟将她完全忽略。
女子面纱后的双眸透出一抹寒光,目光沉静,隐隐蕴着一股凌厉之意。她抬起一手,指端浮现出一道璀璨的术光,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冰、冰、冰龙狂啸!”铜虎尊者瞠目结舌,脸色煞白,声音都在颤抖,“你……你才是主锋!你是霖光!!!你、你也从结界出来了!”
姜小满叹一口气,“我不是霖光……但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是霖光。”
*
姜小满内心一阵舒爽快意,记忆带来的招式果然不同反响!缺的嘛,仅仅是身躯的肌肉记忆,这也无妨,慢慢练就……行……
话还没说完,半空中的冰龙竟莫名一软,瞬间崩解为冰屑,飘飘洒洒落下。
姜小满睁大眼睛。她还想着继续指挥冰龙咬到主锋阵去,结果一半就没了!?
这跟记忆里完全不一样呀!
“咦……这不对吧!”她愕然出声,甩了甩手再试,术光却也毫无征兆地熄灭,体内气息也戛然断了。“怎么回事,怎的续不上了?”
羽霜见状,沉吟片刻,仿佛想到什么,赶忙提醒道:“君上,您现在是凡骨之身,灵气运转的心法与从前烈气相逆,得调整运气方向!”
“对哦!竟忘了这茬了!”
姜小满拍了拍脑袋,赶紧照着反向调整气路,终于顺利续上灵气。可还没起势,全身便酸痛麻木,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地。
她怔怔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双手——记忆里分明是霖光信手拈来的粗招,而自己使出来却这般吃力!?
好在琴溪和吟涛不负所托。铁壁阵一塌,铜虎力竭跪地,其他小小修士哪里是她二人对手?吟涛手指轻转,霎时一层层泡沫罩住了所有人,动弹不得;琴溪则游走于人群中,弯刀在手,刀柄轻巧出击,片刻间便将百来人逐一打晕,倒地无声。
麻花辫姑娘一圈回来,手一扬解了气刃,拍了拍手,“搞定!”
吟涛也勾了勾手指,泡沫尽数破灭。她回过头,恭敬地等待姜小满的指示。
“君上,现在怎么办?”
姜小满还坐在地上,方才的错愕犹未散去,心如乱麻,久久无法回神。羽霜蹲下身,扶着她肩膀,带去些安慰。
过了许久,红衣少女才回过神来。
她扫了一眼前方晕倒的玄阳修士,叹息一声:“找条江河,把他们全扔进去。灵盾护体,不会淹死他们,顺水漂回太衡山,正好。”
“是!”琴溪和吟涛齐声应诺,立刻忙碌开去。
*
战局过后,姜小满取下面纱,心中依旧难以平静。
她的力量远不如记忆中的东渊君,这副身骨就是最大的限制。而放走这些人后,带来的却是无法估量的危机:玄阳宗很快便会通告天下,霖光复生的消息便会四散而去,再加上岳山、青州遭受的灾祸,估计仙门四处猎杀她们也是早晚之事了。
如若蓬莱再有动向,如今局势,稍错一步都会满盘皆输。
她深吸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带着霖光的身份与使命,她别无选择,唯有步步为营,理清当下之策。
吟涛和琴溪也回来了,姜小满便将众人召集,逐一吩咐道:
“羽霜,你即刻去寻灾凤,务必尽快将千炀找到。仙门如今草木皆兵,尚不知蓬莱会否出手,他不能再继续闹事,将族人都拖入危局。”
“琴溪,你与秋叶交好,速去找到飓衍,让他即刻来见我。”
二人皆应诺领命。
最后,姜小满的目光落在吟涛身上,语气稍缓,“吟涛,你先前投奔归尘,想必知道他过往的据点。设法探出他的行踪,特别是他如今的藏身之处。”
末了,她将紫衣女子拉到一旁,再补上一句,“若是找见了他,先来报与我。务必探清他身边都有哪些人……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去吧。”
吟涛眼珠动了动,却不敢揣测主君之意,只点头领命:“属下明白。”
羽霜问:“我等即刻领命行事,那君上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我再去一趟天山。先前走得太急,总觉得有些东西没确认清楚,加上天劫封印我也想去看看……”
“君上。”
发声打断的却是吟涛,语中带着一丝犹豫。
“怎么了?”姜小满眨着眼睛。
其他几人也不约而同地望向紫衣女子。吟涛显然有些迟疑,似是衡量再三才开口:“就是……君上……不打算回去看看家人吗?”
“我们不就是君上的家人吗?”羽霜眉头微蹙,带着几分不悦。
“不是,我是指……”吟涛特意避开了羽霜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道,“君上在天外的家人。”
第156章 他不会有事的,我来救他
这话不提还好,这一提,姜小满的瞳孔猛然收缩,脑海中竟似有一阵“嗡”鸣作响,让她一时怔立在原地。
她心神恍惚,下属们还在继续说道。
“涂州不是没事吗?”琴溪问了一句。
吟涛却道:“虽说如此,但前几日我去城下买菜时,恰巧见到有姜家弟子四处张贴告示,昭告九州凡世,寻觅失踪不知下落的大小姐。我听他们议论,如今姜家的境况堪忧,宗主更是病倒了。”
“爹爹……”姜小满低声呢喃,声音微颤。
“吟涛,够了!君上已然恢复记忆,便不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有我们不就够了?再说,如今大家好不容易……”
“羽霜。”姜小满一手掌去青鸾肩侧,让她霎时止了口。
她脑海中混沌一片,错乱与无措涌上心头。
家人、过往,皆是她一直试图回避之物……而回避,是因为不知当如何面对。
她这些时日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力去完成霖光记忆中的所托。那些使命好似一个个厚重的包袱,将她单薄的身躯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她却无法停下,仿佛一旦停下来,她就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该何去何从。
“君上,您决定吧。”羽霜见她神色迟犹,也不再多言。
姜小满收敛思绪,抬眼微微一笑,“我回一趟涂州。”
*
冰鸟将红裙少女送到了涂州郊区,抖了抖羽翅,让她能轻松滑下来。
随后,便以鸟形深深一揖:“君上,如今仙门戒备森严,您需多加小心。”
“你也是,哦对了。”姜小满拍拍她的翅膀,嘱咐道,“若探得灾凤消息,速速传音于我,莫有延误。”
青鸾颔首,一双碧色眸子掺杂忧色,姜小满催了数次,她方才展翅腾空,飞离了去。
姜小满目送她消失天际,方才转身往涂州城中走去。
偌大城池,结界罩子包得密不透风,拉满了整个角落。
也无怪这紧张感,毕竟不久前,千炀在文家宗门内大肆屠杀,整座青州城都被炸毁一半,平民死伤无数。听琴溪说,为守护余下的仙门资源,玉清门最强天师承仙祖御赐神印,分发于几大仙门,设于各自地界周围,日夜驱邪拒魔,严查进出。
姜小满抬眼望了望那罩子,红中带着紫金神光,光是织成这般阵法便需时日不短,更需上百修士日夜轮守维持。千炀这一闹,仙门真是被搅得风声鹤唳。
她走近些,城头上一个红衣修士正在巡查结界,忽地一瞥,目光遥遥地落在她身上。那人乍看以为花了眼,揉了又揉,定睛再看,瞬时喜色难掩,嘴都笑裂开了。
他也顾不得手中活计,一个纵身跃出结界,脚踏剑符,直落到姜小满面前。
“师妹!?你,你,真的是你!!”
“邵师兄。”姜小满微笑着行礼。
那修士激动得几近语无伦次,双手连连抖个不停:“大伙儿都快急疯了,听说你在昆仑失踪,香囊还掉落在了千珑岛,偏那岛还遭魔物屠戮……师父他……不行,我得赶紧带你回宗门……天哪,大伙儿得高兴死了,哎不是,你没事才是最好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眼睛笑成了一弯拱桥,撑都撑不开,又赶紧朝着城头大喊:“是小满师妹!小满师妹回来啦!!!”
话落,城头那边的结界都好像颤了一下,不一会儿,稀稀拉拉便下来七八个修士,高矮胖瘦,男笑女泣,一个个直冲到姜小满面前,团团围住。
个中一人,正是余萝,她直接跑最前头,一把将姜小满摁进了自己胸怀里。重重呼吸几下,语中带些埋怨:“小满,你究竟跑哪儿去了!明明修为这么差还到处乱跑!”
姜小满被她抱了好久才舍得放开。
少女细细打量,余萝师姐比之前真是清瘦不少,从前那身鸢色绸缎服可妖娆了,今日却穿得素衣简裳,都快没认出来。
她点点头,轻声道:“我回来了。”
*
姜小满曾经以为,霖光那千年之记忆如洪水一般,会将她整个人彻底吞没,脑子里再余不下其他。
但却惊讶地发现,纵然这冗长画卷般的记忆纷乱冲过,她这短短十九年的点滴却如刻入骨髓一般,未曾淡去分毫。
甚至她还未踏进房门,仅站在门外,便能清晰辨认屋内每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姑、王铮师兄、秦云昭师兄、齐茵师姐、雪茗师姐、大师兄……每一个声调,每一句语气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熟悉的长廊,身旁是雪茗师姐和余萝师姐。姜小满一步一步走着,系在腰上的铃球叮叮当当的——虽然早便不再发光,但戴着,才不惹人生疑。
她们一路行至尽头,来到云香阁冯梨儿那间居舍。
门扉缓启,那房间晦暗无比,光线从门缝中投至深处,那坐于阴暗处的少女才抬起眼眸来。
“小满……”
那双曾如晨星般熠熠的眼睛如今却黯淡无光,脸上也蒙了重重阴霾,蓬发垢面,仍残留着干涸的泪痕。
冯梨儿抬眸看了姜小满一眼,便又将视线挪了回去,木然地看着床侧。
那床上,静躺着一个少年,面庞已没了血色,双唇惨白如冰窟,若非还能察觉出一丝微弱残息,俨然就是一具封冻已久的尸身。
便是那缕残息,似乎随时都会断去。
姜小满一怔,她如今能清楚察觉到,那少年周身散溢的竟是羽霜的烈气。
余萝见她神色变化,便轻声解释道:“云州那次魔难,白师弟受了重伤,幸得凌大公子渡气结盾护住心脉,才算保下性命。只是,自此便陷入假死,再未醒过。”
洛雪茗垂眸,哀婉道:“如今魔物肆乱,青州和岳山皆惨遭劫难。师姑担心他体内的魔气会引来魔头,为宗门招灾,打算将他迁离出去。可廉哥哥却不同意,说这样冯师妹会承受不住。”
冯梨儿听了,手指攥得更紧,唇角咬得泛白。
姜小满静默无言,再走近了些。
靠近白顺身侧,察觉到他体内有股寒气盘旋不散,蛰伏不去。虽被心盾挡住,但那寒气依旧不断向内啃噬,心盾逐渐薄弱,恐是撑不了太久。
她柔声唤了一声“梨儿师姐”,伸手去握住冯梨儿的手,将她从座上轻轻拉起。冯梨儿整个人茫然无措,身子都站不稳,像丢了魂魄一般。姜小满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轻言:“他不会有事的,我来救他。”
那双暗淡的眼睛竟然闪出了光芒,怔然望着姜小满。
红衣姑娘微笑着,从包囊中取出一颗药丸来,“这是我在昆仑的时候,角宿道长给我疗伤的神药,给他试试吧。”——虽然全然瞎编,那只不过是出发时琴溪非塞给她的,古法超畅销秘制肉丸。
她又对身后两个师姐说:“劳烦两位师姐,帮我把他扶起来。”
姜小满一边将“药丸”喂入白顺口中,一边则悄悄施起术法来,以术引气,将白顺体内那股凛冽的寒气一丝一缕地吸出,尽数融入掌心,消解于无痕。
久之,那床上少年竟然开始猛咳嗽起来,胸口起起伏伏。
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冯梨儿,那双眼睛一瞬燃起了光彩来,泪止不住上涌。
“顺子!”她呜呜哭着就去抱住少年,“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你再也不要这样吓我了,好不好?”
白顺将将撑开眼皮,满脸讷然,昏睡太久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任由冯梨儿抱着,却也颤巍伸出手来回抱她。
余萝略微疑惑,“什么灵丹竟有这奇效”
姜小满含笑道:“我在昆仑时受了重伤,角宿道长便是用此丹给我调理灵气……据他所言,此乃蓬莱神物,世间仅余两颗呢。”
“你受重伤了?”洛雪茗握住她的手,关切道。
“不碍事,已经好了。”姜小满眨眨眼。
余萝虽依旧质疑,却也点点头。玉清门藏宝颇丰,这样的灵丹妙药她不曾知晓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暗自感叹这机缘之妙,竟恰好救回了师弟一命。
“小满——!谢谢你!”冯梨儿忽地转过来抱住姜小满,呜呜咽咽抽泣,“我不许你再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了!顺子也是,你也是,都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出事了!”
姜小满轻垂眼帘,没有回答,只是抚着冯梨儿颤抖的背脊。
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承诺。
*
夜风凉凉,掠过窗棂带来几分寒意。
姜小满静静立在自己房间中,目光在每一个角落流连,细细打量着这承载了她十九年记忆的地方。
床榻、书桌、墙上的挂饰,一切都充满回忆,她的气息融入其中,这确实是她长大的地方。记忆里的一点一滴,无不在诉说——姜小满是真真实实的,她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她的视线停在桌上摆着的一些小物上。
那是阿娘留下的东西——她从未有机会见过自己的母亲,却在霖光的记忆中,分明看到了那个女子的身影。那个走向海里的女子,就是她的阿娘。
曾经的她,本是阿娘体内的一具死骨。
既然已经死了,那如今的她……还是她吗?
不,是霖光。那魔头骗了阿娘,将心魄转接到她体内,与死骨结合,才成了如今的自己——分明一副女儿凡骨,却眠了一颗魔君之心。这心魄太过强力,乃至她的出生,竟汲取了母亲所有的灵气。
脑中隐约浮现出哭喊,那是阿娘诞下她时的声嘶力竭:
“我……我一定要将她生下来!她是我的一切!”
痛苦而决绝的声音,带着血与泪的分离之痛。
……
姜小满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直到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她缓缓放下手,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进来。”
门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来人头束玉冠,灰袖长衫,腰悬竹箫,仪表堂堂,背着手,面上挂着温蔼的笑意。
“大师兄?”
第157章 我做过的比大师兄还多呢
“在做什么?”莫廉背着手,微笑着晃悠进来。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姜小满语气略显疲惫,却仍带些疑惑,“这么晚了,大师兄可有什么事?”
莫廉神秘一笑,走近她时,蓦地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两个手掌捧在一起,鹅黄的灵雀安静地躺在其中,竟打起了细微的呼噜。
姜小满先是一怔,旋即露出笑意:“璧……星儿!”
“嘘……”莫廉示意着。
灵雀睡得那般安详,胸羽轻轻起伏,宛若沉浸在美梦中。
如今的姜小满看着它,倒能轻松感知其中那颗纯粹的心魄,仿若能看到昔日那执着、刻苦的少年——那个总是徘徊在黑海边、日夜修炼的瘦弱身影。
等等,瘦弱……
姜小满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眉头轻蹙。
“它怎么胖成这样了?”
莫廉将灵雀轻轻放到她手中,笑道:“还不都是师父给喂的。”他摇头轻叹,“一提到你,他就坐立不安,嚷嚷着要去看它,这小家伙便跟着受了不少‘关爱’呢。”
听得姜小满心里一阵酸楚。
“爹爹好些了吗?”
她回家时,只短暂地探望过爹爹一眼。姜清竹的状态实在很差,即便看到她的身影后硬是强行睁开双眼,努力撑起一抹微笑,但那虚弱与疲惫却怎么也掩不住。
好在那时大姑陪着,将他强行按回榻上休息。大姑安顿好病人,又劝她早些去歇息,她也只能听话退下。
姜小满自觉无奈。她能吸走羽霜的烈气、救活白顺,偏偏面对爹爹这与生俱来的颅中顽疾却束手无策。
或许,这便是瀚渊人和天外人之间的差异了吧,看似外观无异,实则内里天壤之别,便是最强的术法也无可相助。
莫廉长叹一口气,温声答道:“还是老样子,师父的头痛病以前发作得就不轻,最近更是无常。不过,自从知道你回来了,气色立马好了不少,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
姜小满垂眸,低声道:“对不起……又让你们担心了。”
莫廉笑了笑,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语中几分打趣:“你呀,自从认识了凌二公子,整个人都变了,越发不听话了。”话语中含着几分调侃,目光却柔和,“不过,我的小满师妹总算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缠着我问问题的小丫头了。”
姜小满抿着唇羞赧一笑。
她忽然想到什么,快速将熟睡的灵雀收回颈饰封印之中,又拉过两张凳子,一张给莫廉,一张自己坐下,正正经经地望着他。
“那大师兄,我可以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莫廉不知道她又是在唱哪出。
姜小满手两手枕下巴伏在椅背上,定定望着他。
“如果,凭空给你一段冗长的记忆……你觉得,你还会是你吗?”
莫廉怔愣一瞬,笑道:“这是什么问题?”他一贯知道自家小师妹爱看话本子,最喜问些天马行空的怪题,原也不奇怪。本欲随口敷衍两句,却见姜小满眉目间少见的严肃之色,竟不像玩笑。
他这才正色思索了一番,答:“那得看这段记忆是什么,又有多长了。”
“几十年,甚至……几百,几千年?”
莫廉微微挑眉,“那我得先查查蓬莱五祖是不是少了哪个才行了。”
姜小满忍不住抿唇,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莫廉见状,宠溺地一笑,目光柔和下来:“不过话说回来,记忆即便再长,也始终只是记忆。流连于过去,那便与白日做梦无异。我们能真正把握的,却不是虚幻的过往,而是当下事,眼前人。”
“当下事,眼前人……”姜小满喃喃重复。
莫廉点点头,话中坚定,“所以,你若问我‘还是不是我’,我只能说,人都是会随着经历和成长逐渐改变的,但当下的这个‘我’,一定是你所认识的大师兄。”
姜小满愣住了,一时睁大了眼睛,无言半晌。
倏尔,才笑了开。
恍若梦醒般,她浅浅摇了摇头,口中却侃起了其他事:“所以,当年大师兄没去把文家大小姐给追回来,原来是这样自我催眠的吗?”
莫廉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急道:“喂,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姜小满还是头一次见谦谦“凤箫君子”这般失态,不禁暗里发笑。还用听谁说?当初师姐们可是背着雪茗师姐聊这八卦聊了不知多少年,只是那时的她青涩内向,只爱悄悄听着,从不外说罢了。
红衣姑娘扬起下巴,得意地半眯着眼睛:“还需要听吗?早先我去梨儿师姐那儿时,就看到文大小姐在咱院子里,定是你接回来的吧?”
莫廉愈发窘迫,辩解道:“阿瑶她……现在是非常时期,不一样!文家如今蒙难,昆仑又封禁,阿瑶无处可去,我只是……暂时帮她安顿一下罢了!”
姜小满抄起手来,“大师兄,你不能这样啊!人家文大姑娘可是有夫之妇了,再说,你不也有雪茗师姐了吗?”
“我和雪师妹不是那种关系……哎呀!你小孩子家家的,莫要胡乱揣测!”
姜小满默默看着他着急模样,暗自发笑。她心里想的是:抱歉了,大师兄,我可是五千岁的老怪物了。可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大师兄,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有心上人了,甚至,咳,做过的比大师兄还多呢。”
这话一出,莫廉如雷击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半刻,随即猛然惊呼:“什么!我纯洁可爱的小满师妹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家小满都还没过门呢怎么能被……我要去宰了那个凌二!!!”
“……大师兄,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接吻啊?”
*
欢声笑语中,姜小满却忽然听见一段声音。
乃自心底发出:
【君上,有消息了!……我找到灾凤了,他们也正想见您。】
【属下这便到老地方来接您。】
羽霜的声音清晰而急切。
姜小满的嬉皮笑脸几乎是一刹那变得凝滞,由轻快柔和转为冷冽深邃,眸中仿佛有猛兽般的锋芒一闪而逝。
莫廉一愣,还以为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
“小满,怎么了?”他有些担忧。
“没事。”姜小满脸转瞬恢复了常容,“大师兄,我……得再离开一趟。”
“又要走?又是去找凌二?”莫廉眉头一沉,生出几分怒意来,“都这么晚了,你胡闹也得有个度吧!你……”
话未说完,却对上了姜小满的眼神,那眼神沉静中透着一股决然,仿佛是在说——你拦不住我的。
莫廉本欲呵斥出口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
他一瞬才意识到,自己的小满师妹,估摸是真的长大了。
治好了不语之症,结交了朋友,有了心上人,一个人已经闯了好多好多地方,也多了许多他所不知的秘密。兴许,再也不是那个窝在家中无所事事、需要他保护和照顾的小师妹了。
有些惆怅,却又多了几分欣慰。
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问:“那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无法保证……但我会尽快,爹爹便交给你们了。”姜小满说罢便要起身离去。
莫廉忽然叫住她。
“等等,把它也带上吧。”
他解下一物,是枚堇紫色玉佩,姜小满认得,正是雷雀的封印玉石。姜小满怔了一瞬,还未说话,莫廉已将玉佩塞到她手中,语气不容拒绝:“星儿不善长途飞行,不管你去哪儿,都让雷雀回来报个平安吧。”
姜小满也不再推辞,点点头收下了。
凤箫君子静静立着,月色映在他如水的面容上。他目送那抹红衣渐行渐远,终是在她背后轻声道:“保护好自己。”
姜小满步伐未停,身影在月光中化作虚影,倏忽便消散在夜色深处。
*
“铮——”
早先天还未黑之时,夕阳当空欲坠。
遥远的破落村庄里,却有白影如电光,披着薄纱般闪动。
少年一袭白衣,剑法快准狠,使的是邀月剑法中的收尾终招“满月斩”。此招之威,如月华洒地,剑气吞吐不定,杀伤范围极广,不小心便会误伤他人,故凌司辰极少使出。
但眼下他却毫无顾忌,纵是把这百花村的屋舍一并毁为齑粉,他也毫不吝惜。
对面分叉眉道人面色不变,缓缓勾手,数道藤蔓如蛇般盘起,欲挡下剑势,却被那月光般的炼气瞬间斩成数段。少年剑走龙蛇,踏着漫天断藤残枝,灵步穿梭而去。
亢宿后退半步,手中印诀凝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蓦地,一支粗硕的白藤自地面破土而出,其尖端一朵雪白花蕾绽放,竟生出尖牙利齿,直扑凌司辰而去。看着是杀意如潮,实则却分明是引他剑锋往那怪花的利齿上砍。
不觉间,凌司辰竟在挥剑时引动一丝潜藏的红纹,顺着小臂蔓延。体内灵气翻涌而出,他手腕一翻,便轻易将那张牙舞爪的怪花斩落。
花茎喷出浓汁,他结盾护身,却还是被藤蔓掀起的气浪击退数丈。
亢宿收回白藤,淡淡一笑:“还不错。”
凌司辰将剑锋一甩,挥去刃上的浓汁,嘴上也不客气,“还有新招?你还有什么藏着的怪术,尽管使出来,免得最后胜了你,还叫人说我占了便宜!”
说着,便一个瞬步,又冲了上前,亢宿也不多话,召了藤蔓便应战。
——
裘袍男子远远看着,点头频频,颇为欣慰地向身旁人道:“你看,他这不是练得挺顺手吗?”说罢,还自己剥了个葡萄吃。
头陀却同他相反,满目愁容从未散去。
“君上当真觉得,世上能有几人如菩提般对少主心慈手软,不击要害,不攻下盘?连出招都等着他气力恢复,才肯继续?”
第158章 放了我
这话归尘可不爱听,笑容陡然凝固,葡萄股在腮帮处停住。
虽不中听,却重重落在了心上,让他眉间深锁,葡萄许久才咽下去。
普头陀却不管,仍继续道:“君上,玄岩心障不解,终是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呐。少主这一丝烈气就算用得再好,也撑不过一盏茶时间……在此之内若能胜自然无事,可若胜不得,只怕还会像对峙金翎神女那般——”
他还没说完,旁边的男子就脸色大变。
“那还不是因为我们不在他身边!你干什么去了!?”北渊君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也几乎瞪了出来。
“……”山父自认理亏,有口难辩。
归尘想到天山之事便胸口憋闷不已,只恨自己来得太迟。气到心头,只能抓一把葡萄塞嘴里嚼,许久才冷静,粗粗地呼出气。
“他不会愿意解的。”他冷然道。
“可您也没问过他呀?”
“你的意思是让我亲口告诉他,我们都是魔物,他也有一半魔血,是这个意思吗?岩玦。”
“……”
普头陀一滞,再度哑口无言。他比谁更清楚,凌司辰对魔物的敌意与愤恨,埋得何止是根深蒂固?
当年救回他时,小小年纪宁可把自己的手咬破,也要止住泪水,挂在马背上幽幽对他道:“我看见了一双倒弯的镰角……害死我娘的,是魔物吗?”
彼时,他只能和现在一样,无言以对。倒弯的镰角,听着的确符合水属蛹变怪物的特征,更何况周围残存的也是散不去的水属烈气。
“哎。”头陀长叹一声。
归尘斜睨着他。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可他终究无法冒这个险。
“一个人若失去归属,心灵的创伤是无法弥合的。”归尘的声音低沉,似自言自语般,“倒不如让他活在虚幻的谎言里。至少,解开了四相穴,灵气畅通无阻,再引导他使用那点烈气,对付寻常魔物足矣……再不济,还有我们在。”
他的目光越过远处的天际,语气缓慢中却带着坚决:“心障一封,磐元之力永不得现,也与瀚渊从无瓜葛。那种地方,那无尽的苦痛……不该落到他身上。”
岩玦点点头,厚重的眼睑微垂,自是不再说话。
二人间气氛静默而肃然,只有微风拂过院中,带起几片枯叶,沙沙作响。
忽而一股不速之气悄然而至,打破了这般沉寂。
树上的黑鸾猛地睁开了金色竖瞳,警觉地俯视下方。
榕树旁的角落处,尘沙卷起,隐现一道半跪的身影,虚幻如雾。
——是北渊的兵士,却并不是实体。
裘袍男子眉头一皱,冷声道:“放肆。我不是早就说过,即便是‘拟影’,也不得擅闯此地之内吗?”
那兵士吞吞吐吐:“君上,是……南尊主。”
归尘神色猛然一变。
“飓衍!?他是怎么寻见这里的?”
“他没寻见,是……是属下落了踪迹,被他抓了。他让属下带话,言道……必得见君上一面,否则……”那兵士眼神躲闪,咽了口唾沫,觑了眼岩玦。
普头陀直问:“否则什么?”
兵士犹豫着,低声道:“否则……找来此处的,便会是东尊主了。”
“他在威胁我?”裘袍男子唇角一抖。
兵士伏地不敢言语。
普头陀略侧过身,小声道:“君上,南尊主从前便敬仰您,属下倒觉得,见他一面也无妨。”
归尘看他一眼,却是微微叹息:“那都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再说我昔日答应他的,让风鹰平安地归于故里……到底也没能做到。况且,时至今日我杀了多少自己人,他焉能不知我的态度?”
普头陀低声道:“可是以南尊主之能,找到此处,恐怕只是时间长短。”
归尘不言,片刻后冷笑一声,似透出几分倦意。
“罢了。”他挥了挥手,那兵士虚影随风而散,尘沙渐息,似未曾来过一般。
裘袍男子再站起身时,簌簌几声,抖落黏在衣摆上的金黄落叶。他抬眼望向枝头,恰见那黑鸾卷发披散,慵懒地横卧在树杈上,目光似有意无意地俯视而来。二人目光一触,黑鸾哼了一声,悻悻地撇开了眼。
归尘又把视线投向那远处挥剑切磋的少年身上。他心中仍有些不放心,久久凝望,方才缓缓挪开眼。
“飓衍与刺鸮有过节,此番我便不带他去了。”他转身对头陀道,“你看好他,切记保护好少主。”
普头陀毕恭毕敬地颔首。
……
那边簌簌几声有人起身,这边凌司辰虚晃一剑,斩断了前方缠来的藤蔓,飞身后退几步,落地时余光不由自主地朝院角扫去。
隔得远了些,但他仍然察觉到细微的异动。
他只不动声色地一眼扫过,很快便收回视线,心中冷笑,嗤之以鼻。
那人走了,倒是好,省得他浑身不自在。左右无关紧要,既无兴致去深究,心中只一念,便是离开这束缚之地。
然而这念头才刚转过,只听“嗖嗖嗖”声响,三道刺藤地猛然从前方翻卷而来,像三柄利刃般直逼面门,压得他呼吸一窒。
“好好修炼,别走神!”玄袍道人低喝一声,声如铜钟。
凌司辰暗自冷哼,目光一凝,手中剑光锋芒迸现,一丝不苟地迎上那扑面而来的荆棘。
*
夜半更深,四下寂静,院中只有几丝冷风掠过枯叶的轻响。修炼耗神耗力,亢宿和普头陀都早已回了自己房间熟睡。
而此时,却仍有一道身影在院角那株老榕树下徘徊不定。
凌司辰早前便察觉此处有异。说是“察觉”,倒不如说是猜测。那榕树正是院中死角,依理即便藏了人也不易发觉,可早前在练剑时,却见百花与普头陀皆微妙地朝着那方向瞥去。那神色中有三分惊诧,七分踌躇,似在提防着什么,又似乎不便言明。
由此可见,那树下当时必有一物,且能与二人交谈,至少是个活物。
他心中暗自盘算。百花村的结界封闭森严,天地间凡带灵气之物皆不得入内,活物更难穿越防线。而若能藏匿于此,且没有灵气波动……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魔物。
他蹲身细看,手掌轻轻一抹,指间竟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他借着月光一瞧,竟是些无味的灰黑粉末,似碳灰却又全无炭火气息。
这地面四周并无焚物之迹,平白无故出现了这层碳灰,着实令人费解。
“百花……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凌司辰眉宇紧蹙,低声自语。
查探许久也得不出结果,他心里苦恼,便站起身来把手拍了拍。
正待转身离去,忽听得转角处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异响。那声音呜呜咽咽,断断续续,似是压抑的痛苦呻吟。
凌司辰眉头微皱,凝神聆听片刻,才确定不是幻听。
声音传来的方向……若没记错,是一处废弃的马厩。早已荒废多年,满是枯草与尘埃,无人问津,怎会传出这般凄凉的声响?
少年一双墨瞳映着粼粼月光,神情愈发凌厉。他悄悄走近,屏息隐于暗影之中,目光投向马厩内——
隐约见得一道细瘦不堪的人影,竟被牢牢锁缚在马厩边沿侧栏上。绑他的链子泛着术光的黄芒,链身密布着一道道繁复的咒印,让他不由得心头一震。
“是你?”
凌司辰认出来,是这些日子总在树上卧着、闭目不语的那人。一身乱蓬蓬的漆黑卷发,披着一件长满尖刺的软甲,浑身漆黑,隐于夜色中。
亢宿说此人是奴隶,他却断然不信。初见时此人眼神冷冽如刀,浑身隐隐透出的杀气,更像个受雇的杀手,哪有半点奴隶的模样?
还有一点也很怪异:这一月来,此人分明寸步不离百花身边,可这回非但没有跟去,反被捆缚在此,不得脱身。是他犯了什么事,才被如此处罚不成?
再走近些,却见那黑影倏然睁开双眼——一双比夜色还深的眼眸,黑得发沉,仿佛无尽的深渊。那人依然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他。
“听不见,还是不愿说话?”凌司辰抬眉,语气低沉,带着试探。
那人纹丝不动,既不言语,也无动作。可凌司辰分明看见他颈侧的青筋在微微跳动,仿佛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
凌司辰再近一步,站在他面前仔细打量,才发现他身上竟笼罩着另一层暗动的咒波,隐隐浮现于皮肤之下,沿着唇角泛出些微紫色的咒纹。
难怪从不言语。
即便真是个奴隶,这般手段也未免太过残忍了。
“是禁言咒?你到底犯了何事,竟被他们如此对待?”凌司辰皱眉低声问道。
那人看了他片刻,唇角竟浮出一丝冷笑,眼神中透出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讥讽。
唇齿微启,无法发声,仅以唇语无声地道出几字来:
【“放了我。”】
“凭什么?”少年面露警惕,“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眼前之人眉眼却一折,似笑非笑,分明被铁链绑着却拼命挪动脑袋,离他更近了些,再次唇语道:
【“放了我,我便告诉你一切。”】
【“我是谁,你是谁,以及你爹,是谁。”】
这黑甲人嘴唇动完变摆出一副笑容,眼中却带着一种迫人的自信与从容,似根本无畏任何束缚。
第159章 他若有事,我让整个北渊陪葬
凌司辰陡然怔住,震惊之色在他脸上掠过一瞬,虽很快被他压下,但心底却已有暗流涌动。
看来他的猜测至少对了半数……他那爹一定有什么秘密,而这个黑甲人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否则怎会被这般禁锢于此?
理智之下的好奇心愈发难以遏制,但隐隐的不安却让他警觉,甚至有些想要回避。
然而越是接近心底的猜测,便越难退缩。
他暗自权衡一番,心道:若放了此人又何妨?不论是奴隶、杀手、游道还是什么,他堂堂岳山二公子,难道还怕他不成?
念及此,凌司辰目光一冷,手掌一抬,灵气灌注之下催动向铁链上的禁咒。咒文微微泛起光泽,他几乎用尽全力,然而铁链竟纹丝不动,反倒激得灵气散开,震得他指尖发麻。
此咒当真强悍,显然是由不寻常的力量加持。
他再抬头看向黑衣人,却见对方那嘴角再次轻轻翕动,传来一句无声之语:
【“用你的血。”】
一双阴鸷的眸中透出愈发乖张的冷意。
凌司辰略一迟疑,心中计较不到半刻便照做了。灵气聚指尖,在手心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瞬间沁出。他将血力运至指尖,重新催动灵气,注入咒印之中。
“噗呲”一声轻响。
血气渗入咒印的瞬间,那卷发黑衣男子面上似有无形之罩猛然碎裂,唇角的紫色咒纹也随之瞬间消失,眼中竟泛出幽暗金光,浑身气息如浪潮般猛然暴涨开来。
凌司辰不由得退了半步,心中微惊。
下一瞬,那男子浑身一震,催动全力。
——“咔嚓”!
他周身的铁链连同禁咒在一瞬间尽数崩裂,化作残片坠落于地,咒印的符光随风四散,终成飞灰消散在暗夜之中。
“果然,你的血就能解啊。”那人嘴角带笑,随意抬手一撑颈后,缓缓转动脖颈,骨骼间“喀喇”作响,显然是久困之后久违的舒展。他终于能说话了,语气带着享受的惬意。
他分明比凌司辰矮了一寸,但那树立起来的毛发倒让他气势更加的足。——不对,仔细一看,那不是毛发,那头上竟生出两片肥硕的羽翅,宛如一顶华贵的头冠,乌黑光亮,赫然矗立。
凌司辰眼神一沉,眉头微蹙,“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黑甲人也不急着回答,迈前一步,金色瞳孔如野兽般幽幽发亮,冷冽地映照出凌司辰脸上的震惊之色。
“看了这么久的过家家,着实无聊透顶,不过——”他语气稍顿,唇角一扬,露出一抹张狂的笑意,“我向来履行承诺。他们不敢告诉你的,我这就替他们说个清楚明白,少爷。”
*
那“少爷”二字被拉长了音调,夹杂着几分讥讽,说着时,此人毫不避讳,露出头上那对鲜明的短翅,微微一震,杀气腾腾。
凌司辰自是一眼辨认出眼前的异类,脑中飞快掠过百魔卷宗上的记载——
“四鸾,头顶生翅……黑翅金瞳,耳边朱赤,乃北渊毒鸾。”
汗毛悚然竖起,他不及细想,迅速退了两步,摆出防御姿态。手下本能地摸向腰间,才惊觉竟未携佩剑,不禁暗叫不好。
念头方至,忽觉面前一阵疾风掠过,几道黑物直奔自己肩头去了。
他下意识偏头,才见两根黑羽悄无声息地插入自己左肩头,乌黑发亮,不染尘埃。瞬息之间,一股麻痹感从肩头迅速蔓延,整条左臂顿时失了知觉,蓦地垂落而下。
来不及细查,几道漆黑之影再度投掷而来,这回凌司辰看清楚了,急忙一个翻滚避了过去,几根黑羽带着破空之声,“呲呲呲”地径直扎入地面,竟将那片泥土染成深黑,腥气直冒。
凌司辰翻到一旁,迅速摸出一张火符,手中掐诀起术,口中念道:“生!”
霎时火光暗生,火网般的术阵倒扣而下,向那棘甲卷发之人罩去。却被那人手中以黑羽化作弯刀,轻轻几划,便被悉数劈散,溃散消失。
凌司辰争得半刻喘息之机,才来细看被黑羽刺入的左肩。只见黑羽轻易穿透灵盾,直入血脉,毒气顺着血脉缓缓蔓延,手臂上现出一条细长黑纹,自肩头而下蜿蜒至腕间。
可奇怪的是,他稍一调息,酥麻感竟很快褪去,黑色毒纹也渐渐倒退回了肩头。
眼见此景,黑鸾一双金瞳倏然睁大,显出几分惊异之色,但嘴角却扬得更为张狂:“有意思,想不到你这点烈气居然也带了磐元之力,天生就能化我的魇池之毒,好生厉害啊!”
“烈气?磐元之力?”
凌司辰没听懂,虽喘着气,目中防备之意却不减分毫。他稍一抬手,将肩侧羽毛尽数拔下,冷声道:“你是魔物?”
“嗯,不错。”那黑鸾一脸讥讽。
凌司辰紧盯着他,“可你身上却没有半分魔气。”
黑鸾伸手点了点下唇,装作思考模样,“这个嘛,这结界是你那老爹所结,乃净化之阵。身在其中,五感便会失灵,感知不到灵气与烈气之差……听明白了吗?”
凌司辰一瞬便听懂了。
——织结界的人,遮掩的绝不仅是眼前黑鸾的气息,而是掩盖了整座百花村中所有的魔气。
如今四鸾之一立于眼前,加上“亢宿”宣称的“主上”,以及他那化木开花的招式,种种端倪,蛛丝马迹,层层相扣,都能与卷宗接上。
其实真相早已昭然若揭,只是他始终不愿承认。
凌司辰端立原地,寒意自心底蔓延。
就在他分神的瞬间,一双带刺的利爪猛然探来,竟狠狠掐住他的喉咙,将他重重抵撞在墙上。
后脑遭重击,眼前金星乱闪,喉口被钳得几乎断裂般窒息,耳畔只听黑鸾得意的低语:
“没错,不仅我是魔,这里所有的人都是魔,与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你竟浑然不知!哦对了,还有你那个爹,他不仅是魔,还是我见过最疯的魔,你不想知道他是谁么?他就是……”
黑鸾凑近少年耳畔低语,却让他的瞳孔瞬间急剧收缩。
*
遥远处,红衣少女眼睫不受控制地一颤,似有什么猛击胸口,让她顿觉局促不安。
“君上?”身旁的鸾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姜小满这才回过头来,压抑住那莫名的心悸。
“抱歉,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此刻,二人立于一座不高不低的山头之上。静谧的夜空笼罩下,左边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广袤山林,而右边则是开垦至尽的村落,废弃的道路蜿蜒向更远的城镇。
两片天地之间,却以一道有形的屏障相隔,拉到看不见尽头。这屏障倒与涂州城拉起的结界颇为相似,漆黑中偶见得微光闪烁,只是没有修士巡回护卫,取而代之的是隔段距离便耸立的土垛,每座垛中封有暗光神器,为屏障增添层层效力。
青鸾颔首,于是再次重复了一遍。
“如今仙门以眉山四郡为界,筑起这退魔墙垣,施下强劲结界,将西南荒郊之地隔离开来。那西南荒地本就杂乱不堪,风雨失调,又临近火山禁地,州府已带百姓尽数迁离。”
羽霜说着,指了指屏障远方,“而千炀尊主的大本营,就掩藏在更南边的荒林中。他正在以神器炼蛹,积聚兵力,待有合适的时机,便打算一举攻破此地结界,再卷席剩余仙门。”
姜小满闻言冷笑,“怎么,打不过蓬莱,尽欺负凡人?”
她思忖,这屏障自是挡不住天罡之将,更挡不住千炀,但拦下那些鸡毛鼠辈的蛹物倒是轻而易举。若千炀真攻破此屏障,那首当其冲遭蛹物屠戮的,也只有万千平民百姓。
羽霜却轻声提醒:“君上……这话若被千炀尊主听见了,定会生气的。”
“我怕他生气?”
“那自是不怕的。不过,如今咱们既已与归尘为敌,还是不要再结下新的敌人为好。”
“……”
姜小满不语,微张的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将言语咽下。
羽霜却很敏锐,“君上可有心事?”
姜小满看了她一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归尘……他手中有我极为珍重之人,却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若您说的是那个岳山修士的话,属下倒觉得不必忧心。”
“为何?”
“君上可还记得,当日我们从天山追击归尘之景?君上的杀招过去,他竟将那人护在身下,那分明不是要害他的模样。”
姜小满沉吟不语,这点,她自然也明白。
那日之景她像是远观一般,却深深地刻印在脑海中——当时霖光与归尘对峙,分明已是生死关头,归尘却把凌司辰护在身下,那动作倒不像是掳走,而像是一种……保护。
“那你说,他为什么会保护他呢?”她喃喃自语,似是问羽霜,又像是自问。
虽说五百年前,归尘便对凡人有些莫名其妙的怜惜之情,怎么也不肯去伤害。但此番专程过来天山一趟,就为掳个人回去救治?还是纯粹为激怒霖光?
羽霜思量片刻,道:“属下认为,归尘掳人而去,无非是为将来牵制或威胁君上,自然需要人完好无损,所以才会护下他。”
姜小满脑袋一时转不过来,这解释听着似乎又有理。凌司辰当时伤得很重,仙门的医者她都怕治不好,但若是手下有“万木之花”菩提这般瀚渊数一数二的医者,治好此伤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担心的倒也不是归尘……”姜小满语声微冷,攥紧了拳头,“而是他非要留在身边的腌臜东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倏尔,她抬起眼眸来,眸中寒意愈盛,“若凌司辰有事,我会让整个北渊陪葬。”
*
几声低语落罢,漆黑刺甲的手扼得愈紧。
被掐住喉口的少年几近窒息,面上涨满血气,双目却瞪得发红。寥寥几个字,却如钻心之针一般扎入耳中,直将他最后一丝理智戳破。
猛地,凌司辰眼中迸射出一抹金光,积蓄全身之力,将那掐喉的手生生震开。
气息勉强回转,胸腔如火灼般剧痛,他却不顾,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
“你胡说!”
他捂住泛红的喉间拼命咳嗽,但怒意早就盖过疼痛,他咬牙切齿,抬手挥拳,便直取眼前的魔物。
刺鸮却轻而易举接住他略显混乱的拳法,狞笑不改,与他过起招来。
这魔物敏捷非常,每逢凌司辰挥拳急攻,他都轻巧一跳,避至一旁,似玩弄猎物般戏耍着怒不可遏的少年。
忽而,黑鸾翅羽舒展,魔气急剧升腾,便抓住凌司辰的拳头,猛力一推,直击他胸前而去!震得他闷哼一声,连退好几步,喉间泛起一丝腥甜,强压之下才未咳出。
那魔物却低低笑道:“何必这么抗拒呢?你啊,与我们无异——你体内流淌的,可是至纯至猛的魔血哟——”
“住口!!!!”
第160章 告诉我,我又是什么东西?
“住口!!!你这个魔孽,休要胡言乱语!!!”
凌司辰狂吼出声,一拳击打过去,却被眼前黑鸾闪身避过。
他追击过去,出招不停,手中仙法燃动。心却波澜不止,早已有所猜测的记忆碎片频频浮现:
譬如小时候,他时常无意中看见地底的尘沙流动,不是地面,而是在地底之下的细微波动。后来母亲便以青石、竹木铺满地面,问他:“这样好些了吗?”
细细想来,当惊讶的不应该是他的异状,而是——母亲那时竟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及至上了岳山,学会了聚灵气后,那异象便再未出现,他便也不曾再多想,只当是孩童无知,幻觉所致。
再譬如,在梅雪山庄与那魔物诡音交战之时,一道气刃直击胸口,他以为这一下必死无疑。然而片刻之后,他竟毫发无损,胸口的伤也仿若从未出现过。
又譬如,寻欢楼一战,他身负重伤,坠入无意识的深渊中,冥冥中听见兄长和两位长辈在为他疗伤,言语中竟透出惊叹——“他心魄竟毫发无损!?”
月谣这般大魔的攻击猛如雷火,竟击不穿他内里分毫,且后来的痊愈之速更是异乎常人,仿若冥冥中自有天助……
种种异象频出,他却从未将之与“魔物”二字牵连。毕竟那般想法,已不能说离谱,简直是荒谬之极。
哪怕到了现在,他心中仍满是抗拒,拒绝让那两个字钻进耳朵里。仿佛只要他不听见,就能一直假装这些真相不曾存在,一切仍旧如昔。
少年连续挥拳猛打间,胸口竟似有股狂气上涌。倏忽,他那双墨色眼瞳中竟浮出一抹暗金,但因为太过微弱,很快便消弭无踪。
“哦哟!?”虽仅一瞬,却被黑鸾捕捉得分明,他盯住凌司辰的眼睛,产生浓烈的兴趣,“真没想到,你这缕烈气薄如游丝,竟还能现于瞳孔中?如此脆弱的躯体居然没遭反噬,真是开了眼界!”
凌司辰听得满头雾水,却不管不顾,他的攻势更加迅猛,拳脚交织如雨点。
而黑鸾不过闲庭信步,连连闪避之余,嘲笑也变本加厉:“耍诡计打败了月谣,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很强吧?还是说,这几日菩提陪你过家家,倒让你生出几分自信来了?”
凌司辰一拳挥出,黑鸾仅用一格挡;他旋身扫腿,黑鸾干脆掰住他的小腿,将他推得后退几步;待凌司辰咬牙定住身形,再次甩出最后几枚燃符时,黑鸾随手几根黑羽,便将燃符在半空打得粉碎。
一招拆一招,毫不费力,仿佛在戏耍猎物。
刺鸮也玩腻了,扬手甩去灰尘,背后的漆黑羽翅猛然震颤,根根羽尖竖起如刀簇,周身毒气藤绕。他嗤笑道:“看清楚了!这才是神山之力,与那些虾兵蟹将的天壤之别,今日便叫你见识见识!”
凌司辰一句也不想搭理,抬拳便直冲过去,黑鸾却一反手,轻松扣住他挥来的拳头,紧紧攥住,面目狰狞:“就凭你这种货色,也配坐在老子的背上?——这只手,便是代价!”
言罢,黑鸾眼中寒光一闪,将那手臂蓦然一拧。
“咔嚓!”骨裂声清晰响起,伴随着凌司辰的一声惨叫撕裂夜空。而这还未结束,那滚滚魔气顺势侵入凡躯,钻入他受伤的血肉,犹如无数毒蛇撕咬啃噬,奇痛彻骨。
黑鸾看着少年痛苦的模样,眼中竟浮现几分病态的狂喜。他甩掉那断掉的手,又抬起覆满倒勾的腿,狠狠一脚踹向凌司辰的背,将他整个人击倒在地。未等他喘息,黑鸾又一脚踩上他的头,将那张本白皙的脸狠狠压入黢黑泥土之中,甚至让他发不出声来。
泥土黏腻,气息沉闷,凌司辰咬牙硬撑,四肢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刺鸮俯下身,起了兴致:“要不,我现在就杀了你?你说,他把你保护得这么好,我倒真想看看,你要是死了,他会怎么收拾我?啊哈哈哈哈哈!”
他杀意一旦起了便再难收,说着,那毒爪凌空,涌动着烈气,直朝少年的脖子斩下!
然而指尖尚未触及,电光火石之间,一股无形巨力自下而上反震开来,黑鸾被措不及防弹飞数丈,重重砸在地上,羽毛如漫天乌云飘散。
“咳咳……”刺鸮狼狈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揉着生疼的后背,嘴里咒骂不停:“那个混球,居然在你脖子上下了反弹术!”边呻吟竟还边笑,笑那主君还真是清楚自己惯用的招数。
远远望见凌司辰也在挣扎起身,他眼中又闪过一丝嘲弄之意,“既然斩不掉脑袋,那来试试此毒如何!能不能盖过你那点儿磐元之力!”
他从耳畔拔下一枚朱红羽翎,如血般艳丽,乃是他所持最烈之毒,能腐蚀血肉,破坏心脉,无人能解。虽仅余三枚,他却毫不犹豫,满心狂喜,只想将眼前的人彻底了结——越不让他杀,他越想杀,如今这股炽烈的兴奋,倒是盖过了最初那丝兴致。
只听他恶咆一声,手一扬,一抹朱红疾掠而去。
那边凌司辰紧扶着垂落的伤臂,满脸泥土,目中尽是愤然。他见那毒羽迅猛袭来,正欲闪避之时,眼前忽然土黄一闪,一道岩壁骤然升起,生生挡住了那致命的羽翎!
刺鸮愣了片刻,刚要追击,忽地从地底破土而出数道木枝,牢牢缠住了他的手臂。他也不慌不忙,金瞳扫一圈,吹起一声尖*锐的哨音:“呵,你这‘干爹们’,倒是来得够快。”
却见月华洒落处,两道人影飞步掠来。
玄袍道人一见刺鸮的禁言术已解,面色顿变,立刻定步掐诀,手下不停。仅须臾,更多的藤蔓如蛇般盘绕而出,将黑甲男人五花大绑地束缚住。
他卯足全身力气,额头冷汗涔涔,眼瞳也变成了金色,头顶倏地生出两支枯木般的细角来——他深知自己不是对手,即便用尽全力也定然困不住对方,只是幸而岩玦就在侧,刺鸮有所忌惮,才未轻举妄动。
普头陀急奔至泥墙后,扶住泥泞中的凌司辰,掠去土屑,目光凛然地瞥向黑鸟,厉声喝道:“孽障,我宰了你!”
手起一挥,一道强力气刃直射而去,直将那黑鸾连人带藤震得飞出数丈,撞破马厩、瓦砾四散,瞬时再无动静,只有几片黑羽缓缓飘落。
刺鸮的手段普头陀心知肚明,忙唤身旁人来:“菩提,快来给他解毒!”急得直接喊本名了。
分叉眉道人闻声赶来,扒开凌司辰肩侧细细一查,却是没中毒。然则,他见那右臂骨头已然断裂,且被刺鸮的烈气侵蚀,遂掌中现出一朵白花,刚扎入臂间半寸,却被凌司辰猛地推开。
“滚开!”少年倔然挣脱开来,扯掉那花,双目泛红,满是冷意,“我不需要魔物的施舍,给我滚。”
他转而靠着墙壁,咬牙点按几处疗愈穴位,勉力止住疼痛。
亢宿眉毛一扬,头上的枯杈犄角也懒得收了,就着金瞳看向普头陀。素袍头陀伫立不语,神色间出奇的平静。
空寂气息中,唯余凌司辰压抑的喘息回荡。
片刻后,他冰冷的质问声骤然响起:“分明排名第一的大魔,却装成人的模样,随意进出岳山,莫非所有人都是你口中血食?是也不是,岩玦?”
说完视线愤恨,又挪向另一人,“而你,扮作玉清门长老,耍得仙门团团转,你且说,是杀了本尊替之,还是一开始这就是你的兴趣爱好,菩提?”
二人对视一眼,却皆默然无言。
少年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告诉我,我又是什么东西?”
*
【
“大师,您认识我父亲吗?”少年问得随意。
普头陀微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慈和中带些惊讶,“少施主为何这样问呢?”
少年回过头去,“没什么,就是偶尔在想,您说那时候您恰好路过那座无名之山,又恰好救下我,这也太巧了些。而且,您分明不是舅舅派来的,那还能是谁呢?莫非,真是我那良心发现的父亲?”
普头陀神情微微一滞,目光深了几分。
话都快到了舌尖,却忠于主君之令终究吐不出来。
少年却自顾自地笑了,“不过,后来想想,大约是我多心了。大师深藏不露,实力非凡,且为人忠良,仁义慈悲,又岂是我那缩头乌龟般的窝囊父亲所能结交的?可能……只是我冥冥之中,一厢情愿的妄想罢了。”
那时头缠白布的头陀只是眼珠微动,看着眼前束发飘扬的恣意少年。他沉吟良久,终是拈起檀珠,温声道:“世人皆言‘虎父无犬子’,少施主年少有为,凌云壮志,胸吐万丈长虹。我想,您的父亲,或有难言之隐,定也是一位当世英豪。”
】
头陀那双悲目凝转,久久,才从过往中回过神来。
当年救回的丁点儿大的孩童,如今已身长八尺,英姿勃发,一步一步,总不为命运折服。
自家主君远远在外,并未见证他的成长,而自己奔波两边,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从来不该是圈养在室内的花朵,而当是那寸草不生之地的“不放之花”。若得一朝绽放,便可迎狂沙,破万险,开得比世间万物百花更加绚烂。
普头陀向前一步,声音低沉却铿锵:“您是我等的少主,也是北渊君归尘唯一的子嗣,继承他血脉、磐元之力的主人。”
他抿了抿唇,继续道,“君上不想让您知道,只是不想让您陷入两难之境。可我始终相信,此事您迟早会知晓……若您有意,关于魔族的起源,关于我们的故乡,有机会,我可以慢慢讲与您听。”
语落,夜风乍起,吹动满地落叶,也吹散了一片寂静。
对面的少年将话听在耳中,却神色无波。
没有吃惊,没有怔忡,甚至没有多余的反应。
任凭夜风吹乱额前的发丝,将他那满是泥泞的面庞映衬得愈发苍白。
片刻的沉默中,他只是低低地笑了几声,那笑声却带着破碎的回音,与不可名状的苦涩。他看了岩玦一眼,头点了点,又转向菩提,依旧是点了几下头,那眼神说不上愤恨,更多的却是失落与无力。
随后,他不发一语,撞开两人,拖着断掉的手臂和一身伤,径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