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谷主,对不起
姜小满终于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低头一望,脚下是滚滚翻腾的火海,随时可能将她吞噬。她悬在半空,两腿发软,连大气也不敢出。
又抬首一看,凌司辰此刻整个人挂在她上头,身形摇摇欲坠。可就算是这样,泛白的指节却如铁钳般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她怔了片刻,神色便黯然了下去。
“你放开我吧。”她朝上面的人道。
凌司辰根本不理她,见她又在挣扎,几乎是怒喝出声:“别动!”
姜小满立刻不敢动了。
石道尽头不过数步之遥,狗爷闻声赶来,站在那边缘处,眼中尽是焦急。
他刚想踏上石道救援,那火势猛地窜过来,直扑他脸上,灵盾都挡不住,硬是灼烧得他枯槁的胳膊焦黑一片。
“嘶——”狗爷一声痛哼,连忙退了回去,死命拍打才将火星熄灭。
姜小满看在眼里,低声:“不行……狗爷前辈过不来的。”
石道又开始颤动,细碎的石屑簌簌落下。她缓缓抬起手,颤抖着去掰凌司辰的手指,声音悲凉而哽咽:“放手吧,不然我们都会掉下去的……”
凌司辰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手中的力道却加重了几分,牙关咬得死紧,声音低沉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别说傻话!我带你上去!”
……
枯瘦的男子踉跄退回了凉台上。
手扶着石壁,半边肩膀还在隐隐作痛,被那烈焰灼得抖个不停。十数年过去了,当年跨越冥火时的旧伤却像是忽然被撕开,锥心之痛直窜心口,挥之不去。
他掀起眼皮,望向那悬在石道边缘的两人。
一个拉着一个,像挂在风中的破旗子,看着随时就要掉下去,被火海吞了。
他想救……可他救不了。
且不说这石道窄如刀锋,他灵盾也不够强,再往前一步,怕是人未救成,反倒自己先成了灰烬。
一霎那,他生出一个想法来——放弃他们!一个人下第五宫去!
是啊,救不了他们,那又能怪得了谁?这不过是命数,冥宫劫难,天命使然,他无力回天,谁能责怪他呢?
况且,苟活了这么多年,不就是靠着扔下那些亲族、朋友、恩人,才活到今天吗?他没什么能耐,靠的不过是敏锐的鼻子、靠欺骗、靠偷生。
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人生,不是吗?
一口唾沫咽下,逃避的惶恐与贪生的本能交织,他干脆转身,朝着身后的石门奔去。
终于,手指触碰到那石门的龙头把手,男子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却忽然断了。
明明只差一步,他却凝固在原地,手不再用力,脚步也不再前进。
他怔怔站在那里,手指僵硬地攀着石门——
一瞬,仿佛攀住的不是冰冷的龙头,而是一座陡峭的山岩。
【
“救我……救我……”
十六岁、胖嘟嘟的少年拼命抓着山岩与藤蔓,脚下却无处立足,整个人挂在崖边,哭得涕泪横流。
直到边沿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浮现出曼妙女子的轮廓。
与此同时,她手一翻,抽出了随身佩剑。
少年吓得闭上了眼睛,
以为那剑会直刺下来。
但是没有。
女子只将剑身调转,让他抓住剑柄,便将他一把拽了上来。
……
上来后不久便开始下雨,两人匆匆寻了个山洞,暂时避雨。
洞外,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石壁,发出轻轻的回响。
藕裙女子将背在身后的婴儿轻轻放下来,抱在臂弯里,摇着哄他睡觉。
那小婴儿却似乎不太愿意,精神头十足,吮着手指咯咯地笑着,乌黑的眼珠子转个不停。
少年坐在一旁,垂着头,眼神晦暗不明。
他沉默了好久,才低声问:“谷主他……当真没怪我吗?”
女子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手中的包裹递了过去。
“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
少年小心翼翼接过,解开绳结,里头的东西让他一愣——干粮、蓑衣、棉鞋、甚至符印和匕首,样样齐全。
捧在怀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甚至自己趁大伙睡觉时无声无息溜走用的法器,都是谷主给的。
“你也觉得我……是个挺差劲的人吧?”少年抬起眼,带着些许自嘲。
女子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你是指,偷了大家的盘缠,半路逃跑,结果连路也不识,差点摔下悬崖?”
少年抿着嘴,没接话。
“你这孩子,年岁不大,倒挺有自己的想法。”女子淡然一笑。又微微侧身,示意怀中的婴儿,语气轻柔如风,“就跟他一样。你看,哄他时不肯睡,不理他了反倒乖乖睡着了。”
少年望着那小肉球眯眼熟睡,神情恬静,竟看得有些出神。
“我……可以抱抱他吗?”
“当然。”
少年小心翼翼地伸手,将婴儿从她怀中接过,又青涩地学着她的样子,轻轻摇晃着,眼里满是好奇。
女子看着他那笨拙而认真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良久,她长叹一声。
“人呢,总会有贪念,也会有畏惧。这些,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她慢慢道,“没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正因有这心中的杂念,才让世事这般繁复多彩。”
她语气悠然,又若有深意地看向他,“你还年轻,难免会被贪欲和畏惧左右,也是常事。待你学会驾驭它们,便是真正长大了。不过到那时候,世间的是非对错,便更加难分清了……”
“你只需记得,无论如何抉择,问心无愧、无怨无悔便足矣。”
说完,她朝他微微一笑,轻柔地接回了婴儿。
】
回过神来,枯瘦的男人已是泪如雨下。
关进昆仑地牢时,他不过才十九岁啊!
那原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尽数葬送在这幽暗无光的地牢与无尽虚幻的荒境之中。
孤独、沉寂、只能自言自语,在梦中与人打交道,才不至于疯癫。
直到——
终于有人,甜甜唤他一声“前辈”;
也有人,一步一步,背着他走过这险恶的石道。
他确实老了。
老得心中已无再挣扎的力气。甚至不知,若真的走出了这座冥宫,面对那片真实的蓝天,他还能否适应。
男人的心中百感交集,终于无声地崩溃。
他一拳一拳,狠狠捶打着眼前那冷漠的石门,每一击都像是在捶打着自己的人生。
最后,他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石门上,任泪水与尘土混在一起,一点点浸湿了他那干裂的脸庞。
……
许久之后,男人缓缓抬起头,眼神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他深吸一口气,脚下发力,飞快来到那那火海呼啸的崖边。
见两人还坚持着,他微微松一口气,但时间也不多了——上方的人脸色铁青,满头大汗,像是快要支撑不住了;而下方的人却在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
男人干巴巴的脸上仅剩最后一点决然挂在眼角。
泪早已干涸,但那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他扯开嗓子朝着他们喊:“姑娘,公子!”
声音沙哑不堪,却出奇的坚定。
挂在石道边上的两个人齐齐转过头来。
凌司辰的脸上被汗水浸得几乎看不出表情。
狗爷憋足了气,大声喊道:“小生卑微如尘土,不值一提,可二位不同!二位皆是心善之人,比小生更值得活下去!”
“但……小生亦有心愿未了,还请二位听小生一言!”
说着,他手势一变,开始结印掐诀。石道边上挂着的两人一愣,随即认出了那熟悉的术式。
那是——替换术!?
“狗爷前辈……您要做什么!?”姜小满大惊失色。
凌司辰那汗水淋漓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前所未有的认真。
只听枯瘦之人一面结印,一边郑重开口:“小生之原名,唤作余庆怀,乃祁云亲王余昭次子。小生之一生,不过苟且至今,然唯有一位恩人,挂念于怀,莫不敢忘。那便是潜风谷谷主,其人名,唤作卿衍……”
他狠狠咬牙:“而其魔名——便是风鹰!”
姜小满闻言,眼中尽露惊讶之色。
风鹰……和羽霜同是四鸾之一,难怪那羽毛如此眼熟。
凌司辰则听得浑身一震,怒火迅速在眼中升腾。
然而未等他发声,狗爷便接着道:“其身虽为魔,却心性善良,仁义慈悲,数度救小生于危难,予小生衣食温饱。小生几度负之,仍以柔肠相待,小生感念其恩德,愧对自身所为!”
见他手中已经燃起灵力的光芒,姜小满红了眼眶,大声喊道:“狗爷前辈……不要!!”
狗爷看着她,笑得坦然无悔。
“姜姑娘,小生听你言中,不曾以魔为恶,小生便想把余愿托付给你。若有朝一日姑娘能寻见他,还请代小生说一句……”
他已噙满泪光。
“谷主,对不起。”
话毕,术出。
瞬时金光大作,昆仑命印闪耀。
姜小满只觉得眼前一晃,便重重摔在了狗爷先前站立的地方。
而狗爷已经替换到了凌司辰的手中,他毫不犹豫,迅速掐诀,金光如刀般直割少年的手腕。
凌司辰痛呼一声,手掌再也握不住,五指一松……
那枯瘦的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坠入火海。
朦胧中,似乎听见远处两人呼喊自己的声音——
没想到,如尘芥一般的自己也终于有人惦念了……
烈火映照,干瘪的面庞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手中捧着的,是那已然黯淡无光的羽毛,
随他一同,消失在那滚滚烈焰之中。
第132章 如果我是魔,你会杀了我吗
姜小满几乎是同时扑到了崖边,用尽全力朝着崖底大喊,哭喊中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
这次,她没有拿出玉笛,但那浑身激荡的灵气竟使得冥火不敢靠近分毫。
另一头的水罩像是被她的吼声唤醒,化作滚滚水球,穿过浓烟,直飞而来。随着她的嘶吼,那水球竟化为了一条细长的水龙,势如奔雷,径直穿梭而下。
火舌遇之则退,那水龙势如破竹,顺着枯瘦男子坠落的方向,直追而去。
然而——
什么都没有。
那具身影似早已烧成了灰,彻底消散,了无痕迹。
*
姜小满无力地趴在崖边,眼泪一颗颗掉落,像断了线的珠子。
说着不愿再经历毫无意义的离别,可终究,依然阻止不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
那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直到身后传来温暖的触感,有人从身后轻轻抱住她,将她拉离那危险的崖边。
姜小满不顾其他,紧紧抓住身后人的手,声音哽咽:“风鹰……是死在狂影刀手里的魔,我们出去之后,便去找你哥问问……”
凌司辰刚从深渊爬上来,额头的汗珠也没来得及完全拭去,呼吸微微急促。眼底也有一层极力压制的悲伤,但他很快掩去。
他拉着姜小满的胳膊,带她往凉台走去,一边说着:“要问什么?”
姜小满喃喃低语:“问他知不知道风鹰有留下什么,旧识或者故友……”
“你疯了吗?那可是地级魔,你在想什么?”
“可那是狗爷前辈的遗愿,你也听见了!”
凌司辰沉默不言。
良久,回过头,“你没听见吗?他亲口承认了潜风谷主是魔物,这下谷中旧罪已坐实。虽然结局让人惋惜,但……他也算终于赎清了他的罪孽吧。”
姜小满听得浑身一震,一把甩开他的手,愣在原地。
“罪孽!?”她满眼的不可置信,“狗爷前辈方才为了救我牺牲了性命,他有什么罪孽?”
“你冷静点……”凌司辰话说一半,抿了抿唇,先低声示意,“先到这上面来,这里有凉风阵。”
他几乎是用了些力气才将姜小满拽到了凉台上。
可姜小满却越想越气,到了凉台后,再次狠狠甩开他的手。
“你先说清楚,什么罪孽,什么意思?”
凌司辰见她已脱离险地,便舔了舔快干裂的唇,拭去额上的汗。他腕上狗爷划过的伤口还在滴血不止,语气却依旧平静:“你冷静些。潜风谷一事,昆仑早已定罪,乃是与魔族勾结……”
他甚至没说完就被眼前的少女打断。
“昆仑定罪?昆仑就一定是对的?”
“昆仑乃仙门权威,你也是修者,应当知道……”
“我只知道那金翎神女要杀你,那玉清门上下帮她掩饰。这冥宫险境,难道是你应得的吗?”
凌司辰听这话沉默半晌。
他并未反驳,只轻轻叹息:“我若犯了仙门律令,自当认罚。”
“可你没有啊?我就不明白了,明明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为什么你还觉得他们是对的?!”姜小满声音里满是怒意和不解。她头脑发热,心口似有什么气息一直上窜,让她根本无法冷静。
凌司辰却并未察觉,答道:“他们对我所做,因由尚未明了。但潜风谷一案,你也听到了,确实是勾结魔物……”
【勾结魔物】。
这四个字再次从他嘴里说出时,姜小满几乎彻底暴走了。
甚至一瞬间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勾结,勾结……那又怎样!就算真的勾结了又怎样?!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同理心吗?!”她紧握拳头,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来。
凌司辰被她这一吼噤声了。
原本张开的嘴默默闭上,想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石台上凝滞的冰凉空气中,只余下少女不断的喘息声。
在那奔腾的冥火之上,她切切实实感受到的,是魔族、是瀚渊人的咆哮的怒意与悲鸣。
救我,救我……
他们这般挣扎,他们这般呐喊。
他们也是一条条鲜活的命,会欢声笑语,以有悲哀流泪,有家人,也有朋友。
而仅仅因为非我族类,便被赶尽杀绝?究竟谁是魔,究竟谁是恶?
她不懂了。
或许正因为不懂,她的心口堵得更加难受,喘不上气来。
许久,姜小满缓缓启唇,声音低沉得仿佛从胸腔深处压抑而出:“那如果,我是魔呢……你会怎样?”
她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般砸在空气中,“也定我的罪,然后杀了我吗?”
——
凌司辰抬头,一瞬怔住,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垂下了眼眸,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别闹了,好吗?”
他试探性地走近,想要拉住她的手。
然而姜小满却毫不留情地甩开,甚至又后退了几步。
“你倒是说啊!”
“为什么要问这种毫无可能的问题?”
“我偏要问呢!”
“……”
沉默如一片无边的沼泽,一步步将姜小满的心防吞噬。她再也忍不住,终于爆发:“你回答我啊?!”
凌司辰也被她逼急了,猛地喝道:“我回答不了!我不知道!”
两人都喘息不止,胸膛上下起伏。空气仿佛冻结,冷冽的白气从口中溢出,在两人间盘旋不散。
许久许久。
姜小满的眼眶红了,泪水在眼中打转。
而凌司辰则渐渐低下了头,声音不再是刚才的愤怒,而是透着无力的颤抖:“我,我不知道。”
他从未这般茫然。这样的疑问,他本该答得最为果断。
【魔即恶】。
舅舅这般教导,兄长这般强调,师父这般告诫。
他是仙门骄子,立于斗魔擂台上的未来翘楚,他的梦想便是成为如兄长一般的诛魔英雄,受万众景仰。
兄长曾言:魔物狡猾,混于人群,一旦发现,不论是谁,都该毫不犹豫地斩杀!
但……不行。
唯有她,不行。
他无力地低声求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用这种奇怪和不可能的问题折磨我了,好不好……”语气柔软下来,带着几分妥协。
那句话空荡荡地坠落进冷风中,又如重锤一般砸向了姜小满。她倏地一眨眼睛,模糊的视线骤然清晰,她这才惊觉泪水已无声地滑落。
她迅速一抹,抽噎了几声,侧过头不再看他。
“什么时候……判断一个人的善恶,不再是看本心,而是被种族、出身所左右了……”
“难道我是魔……我就不再是我了吗?我就不爱你了吗?”
“难道我是魔……我们一起经历的种种,我对你说过的话,便都是假的了吗?”
连续发问。她的声音渐渐破碎,胸腔里积压着太多的情绪。
凌司辰抿了抿唇,似乎心中酝酿了许多话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然不是。”他最终低声说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只是……”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几乎在咬牙间挤出最后这句话,“魔物,害死了我的母亲。我无法原谅它们。”
他似乎还有更多的话想说却哽在喉间,始终没有出口。
姜小满看着他,眼中多了一层哀伤。
那一瞬间,她回想起了回忆幻境中的景象——
那片雪地上,浑身是血的女子与痛哭的孩童;
还有那烟雾中谜一般奇异的双角……
那是魔的角吗?
确实,只有魔物才有那般古怪的长角。
她不由得抬眼,望向此时同样红了眼眶的少年,心中酸楚,语气终于缓和下来:“我知道……你有憎恨魔物的理由,我明白……”
“可是……人也会杀人。有害人的人,也有不害人的魔。我只想说,并不是所有的魔,都是那般恶孽。”
*
这次,她主动向他走去。
“如果我能向你证明,这世上也有不愿伤人、秉性善良的魔物,你会愿意……和她聊一聊吗?”她轻声问道。
少年依旧垂着头不看她,眉头却紧锁一起。
她再向前一步,立在他面前,抬起手,捧起他的脸颊来。
让那双迷惘而无措的杏眸正视着自己。
他想要躲闪,却又被她抓了回来。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仿佛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
良久,凌司辰才沉沉呼出一气,浅浅点了点头。
姜小满心中紧绷的弦得以放松,手缓缓滑下之时,却被他一把握住。
沉默在两人之间继续蔓延。
片刻后,凌司辰的声音低低响起:“你还生我的气吗?”
姜小满没立即回话,半晌后才摇了摇头。
随后抬起眼眸看着他,平静如一汪潭水。
凌司辰略微放松,声音却透着小心翼翼:“那你还愿意……做我的修侣吗?”
姜小满认真看了他一会儿,想了想道:“从这里出去后,我再回答你行吗?”
她见他的神色微微黯淡,但依旧没有心软。
就这样吧,慢慢来。反正,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两人默默地来到了那尽头的石门前。
姜小满盯着那龙首浮雕端详了片刻,才开口问道:“第五宫是什么样?”
先前,她听凌司辰和狗爷谈论冥宫五炼,那前四宫二人了如指掌——第一宫深洞,第二宫剑冢,第三宫镜潭,第四宫冥火。那第五宫,想必也不在话下了。
凌司辰立刻答:“我很想告诉你,但我真的不知道。”
他那眼神叫一个诚恳,但见姜小满没啥反应,赶紧又补了句:“这第五宫无人知晓,古书上亦无记载。”
姜小满问:“为什么?”
“如今的前四宫,不过是那些怕死而中途退出的修士,出去后依经历所记写。而能踏入第五宫的,怕是唯有几位战神了。”凌司辰顿了顿,“又或者,踏入第五宫,便再无折返之路。”
他看了姜小满一眼,见她并没再看他,亦无半点回应。他便欲再开口,终究话至唇边,却又咽了回去。
随后目光便落回石门上,指尖掠过龙首浮雕,又沿着纹理寸寸滑过。
摸索了许久,终于似发现了什么。他退后一步,手中燃起一道术光,猛地往石门两边砸下。顷刻间,门两侧的石块竟然翘起,化作了两个机关把手。
他赶紧转过身来,双眼亮闪闪地看向姜小满,盈盈笑着,一抬下巴。
姜小满自是领会,掌住了左边的把手。她道:“走吧,是刀山还是火海,过了这一宫便知了。”
凌司辰则去掌住右边的,略带调侃:“你如今胆气倒是不同寻常,和梅雪山庄那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了。”
可姜小满只是淡淡地回了个微笑。
两人各自抓住了机关把手,一齐按了下去。
嘎吱——
那龙首雕刻的怒目忽然闪现出两道光芒,伴随着一阵沉重的轰鸣声,石门缓缓开启。
第133章 原来尊殿更好那一口
梦中似有雷鸣伴耳,一双如剑的墨黑眉眼倏然睁开。
凌北风在自己的居所醒来。
意识刚刚回归,半边肢体却没了感觉。挣扎坐起一看,上身赤裸,肩侧是层层胡乱裹缠的绷带。
耳旁传来轻微的动静,他猛然抬头,只见一抹碧裙的身影正立于不远处,手中轻然收好一个药瓶。
“尊殿最好不要动,刺鸮的丹羽之毒,可没那么容易解。”声音清冷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床上的人浑身一震。
未等话落,便猛地翻身而起,直冲向前,动作太大竟将一路上的椅凳尽数撞翻。
他一把捏过女子纤细的脖颈,将她逼至墙角。女子后背撞上冷墙,发出闷响。
……
然剧烈动作之后,他才感觉到体力不支,半边身子颤抖不停。
被掐住的女子却恬淡如水,面上不见丝毫慌乱。
“我是受北尊主庇佑之人,尊殿可不能伤了我……”她浅浅一笑,“况且,现在的尊殿,也不是我的对手。”
话毕,羽霜反手握住钳制自己脖颈的手腕。指尖轻敲,迅速凝出一层细碎的冰霜,将男人绷紧的腕部结结实实裹了一圈。
只是威慑,并无伤害,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若愿,弹指间便可将他封入冰狱。
凌北风手腕已冻得麻木,连呼吸都渐渐变得滞涩。但他却咬牙不肯松手,双眼死死盯着抵在墙上的姣好面庞,似要盯出一个洞来。
僵持许久,直到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紧接着,伴随着门推开和清脆如银铃般的女子声音:“羽霜,我把解毒药汤端进来咯。”
走进来的是一位长发披肩的温婉姑娘,手里端着一碗药汤。着一身袄裙,步伐轻盈,笑意盈盈。
眼前分明是剑拔弩张的局面,袄裙姑娘却一丝多余表情也没有,唇边漾开一抹浅笑:“大哥,您醒了?”
凌北风倒是几分意外:“你是……文梦语?”
*
文梦语一通解释,才终于让凌北风相信——目前羽霜真的和仙门处于合作状态。
“父亲派我来,也是为了协助羽霜在昆仑的行动。冰鸾羽霜投奔了北魔君,如今与蓬莱定有秘密和约——包括救您也是。毒鸾刺鸮如今背叛了北魔君,算是大家共同的敌人。”
凌北风坐于床侧,眉头紧锁,未有回应,似在沉沉思索。
文梦语见状,又补充道:“大哥若仍有疑虑,我这里有父亲的亲笔令信——”说着便要往怀里摸索。
“不必了。”凌北风截断她,转头冷然看向碧裙女子,“魔物不可信,不管什么原因,待和约了结,我会立刻杀了你。”
“好的。”羽霜简短地回应。手上却动作从容,不紧不慢,从文梦语端着的盘子中接过了解毒药汤。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
羽霜使了个眼色,文梦语立刻心领神会,悄悄点头,便寻个时机退离了房间。
待文梦语走后,羽霜回过头来,语气一下轻柔许多:“先把解毒汤喝了,尊殿若是死了,我可是要被君上责怪的。”
她说着便端起药盏来,神情却忽地一转,一股造作的温婉柔媚挂上眉眼,宛如娇滴滴的嫩娘正要喂心仪的郎君喝药。
凌北风冷冷一哂,“我还是更喜欢你不装的面孔。”
青鸾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
“是吗?原来尊殿更好那一口。既然这样的话……”
说着,她一步上前,猛地一把揪住男人的头发,向后一扯,又趁势端起药汤,毫不留情地往他仰起的嘴里灌下去。
凌北风猝不及防,汤水一股脑冲入喉间,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滚烫的药汤溢出唇角,又沿着他分明的棱角流下。
直到她终于松手,一碗灌了个干干净净。
凌北风喘着粗气,脸上则还在不停滴汤,顺着鬓发滑落。
他抬眸恶狠狠地盯着她,眼中杀意昭然翻涌,谁知对方却丝毫不以为意,静默地收拾着空碗。
“我杀了你。”他咬牙切齿。
“好的。”青鸾继续收东西。
对方这轻飘飘的态度,直让他觉得拳头锤进了棉花里。
凌北风怒火无处发泄,终是慢慢憋了回去,只是心中愈发困惑:此魔究竟有何目的?
他咳嗽几声,伸手取过一旁的布巾,擦拭着脸,随口问:“另外一只呢?”
羽霜抬头,思考了一番,“尊殿指的是刺鸮的话,他已经离开昆仑山了。我已知会了两位神君,他们自会派人去寻,尊殿不必再忧心。”
凌北风沉默片刻,侧目看她一眼,又问:“你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扛,背,又背又扛。”
“你不仅识得昆仑的路,也知道我的居所在何处?”
羽霜听这话,东西也不收了,转过身来,原本无波的眼神似有了一丝趣味:“尊殿莫非一直以为,所有魔族都是傻子?”
凌北风轻哼一声,“至少你不是。”
话音刚落,肩侧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伤口竟无端崩裂开来,血变了黑色,沁出层层纱布。
男人开始呻吟。
羽霜看在眼里,啧了一声。
不愧是百年才生一羽、其下至今无一命逃生的毒鸾丹羽,连文家古法与千年雪莲调制的汤药都完全不起作用——
如此,唯有一法。
她拔下了自己后颈的一羽,
将其揉搓,又放进口中咀嚼。
毒鸾有百年一生的丹羽,她亦有同样珍稀的翡羽,无毒不化,无咒不解。自家君上脆皮又鲁莽,本来是留给她急需时用的……但现在,也算是紧急吧。
因珍贵,翡羽上渡了一层奇特的灵膜保护,唯她自身的唾液方能化解。
她缓步上前,抚过男人硬朗的脸颊,冰凉的指尖滑至他的喉间。
骤然,扣住凌北风的下颌,将他的头硬生生抬高,
一边继续吧唧吧唧咀嚼,一边默默看着那泛白的唇。
“你——”
凌北风正欲开口说什么,还没发出声,便被青鸾一个俯身,粗暴地吻了上去。
……
*
片刻后,青鸾推门而出。
短发姑娘就坐在门边石阶上,假发早被摘下来了,正拿于手上百无聊赖地转悠。
见羽霜一出来,她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他怎么样?”
“差点死了,救回来了。”
文梦语轻舒一口气。
“他要是死了,不仅你们的计划泡汤了,蓬莱和北渊君那边估计也得打起来。”
“这大概便是,我那愚蠢又短浅的四弟想要的结果。”羽霜冷哼一声。
说话间,她眉眼间的阴郁渐渐消散,神色也舒展了几分。
文梦语回想种种,笑道:“倒得感谢他出手,否则狂影刀可不会如此乖乖听话。”言此,她又大功告成般地伸了个懒腰,“真没想到,亏我们谋了十来套方案,没想第一个就让他深信不疑了!我还觉着这是最荒唐的一个呢。”
羽霜淡然扫她一眼,“他不知道你叛逃仙门之事。”
当初文梦语提出这个计策时,她尚且觉得风险太高,未曾料那黑阎罗竟丝毫未起疑。
实在令人费解。
文梦语不禁捂嘴一笑,慢悠悠地走至石凳前坐下,语中揶揄:“凌大公子的消息嘛,总是远远落人一截的。他除了跟你们拼命,基本啥也不关心,哪里比得上他那心思细腻的兄弟。”
“兄弟……”羽霜默念着,眼神中闪过一丝寒意。她岂不知文梦语所言何人?早在前往云州之前,她便将凌家两兄弟调查得清清楚楚。
想到云州之行与月谣的不幸遭遇,羽霜攥紧了拳头,杀气愈发浓烈:“我知道他,上次没能杀他。下一次,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文梦语闻言一怔,旋即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
“你要杀他?嗯……那约莫是实现不了的。”
“他不是我的对手。”
“呃,这不是对不对手的问题,”短发姑娘忽然觉得挺有意思,止不住一笑,“总之,你以后啊,怕是少不了跟他打交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
凌司辰忽觉后背脊生出丝丝凉意,只觉得约莫是有人在背后蛐蛐他。但他无暇顾及,更让他震惊的还是眼前的场景——
谁能想到,推开那道石门之后,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想象中骇人神秘的第五宫,而是一条不见尽头的隧道长廊。
隧道却不黑暗,其内金碧辉煌。头顶是琉璃般光滑晶透的顶面,两侧墙壁上悬挂着一排排的烛火,随着他们的脚步迈入,烛火一瞬间相继而明,将整条隧道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最让人惊叹的,当属照亮后,两旁的琳琅宝物:各类神兵利器,符印法宝,五彩斑斓的瓷瓶罐罐,甚至还有一口锅灶与满架子被仙术封存的食材,以及已摆盘的美味佳肴……
中间还有一座丹炉,随二人走近,炉下的火焰也自动燃起,映照着炉旁架子上满满当当的稀有药材与奇珍异宝,连平日难得一见的雪莲、龙草都罗列其上。
难以置信,这冥宫之中竟藏有如此宝地,不见天日地住上个十年,恐怕也能过得如滋滋润润。
“老狗当初真该来这儿的。”凌司辰随口浅叹一声。
刚说完这句话,姜小满就朝他瞥去一*眼。
那眼神其实没有特别的意思,但凌司辰的脑袋还是“嗡——”地一响,脚步也跟着滞了一下。
反应过来时,红衣姑娘已经往前走去了。
尽头处,已经隐隐约约瞧见一座紧闭的朱雕大门。
他一时间心里竟有些慌乱。
从前他也常爱随意调侃几句,姜小满总是嬉笑着配合,从未像刚才那样淡然一扫……他约莫确实说错话了。
凌司辰赶紧快步追上,语气带着几分不自然:“要不,我们在这里稍作停留?补充一下体力。”他故作轻松,目光却有些飘忽不定,“这么多资源供人休整,出去后等着的,怕是一场恶战。”
“好啊。”姜小满只淡然点头,朝他一笑。
第134章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两人坐在丹炉旁,这里早已没有了冥火宫的炙热,反倒有些幽凉。
丹炉边火旺着,暖得刚刚好。
凌司辰觉得很奇怪,他平时最喜清静,巴不得周围无人说话,免得扰得他心烦。但现在,他却有点受不了这沉寂了。
尤其是姜小满一句话也不说,规规矩矩蜷缩在一边。
他满脑子都是: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可问不出口,纠结再三,终究只低声说道:“你……变了很多。”
他从没这般狼狈过,连说这么一句简单的话都斟酌好久,每个字都像捧着一只易碎的花瓶,生怕碰碎了。
姜小满听了这话,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却又缩了回去。
“我……”她刚想开口,却又停住了。可对面的少年却两眼巴巴望着她,满是殷切,反倒叫她再难沉默。
红裙少女抱紧膝盖的手松了一松,似在斟酌,半晌后终于开口,声音却轻得似飘絮一般:“在冥火宫的时候,我听到了许多声音。嘶喊、哀嚎……七七八八的,撕心裂肺,可我并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喉间有些发涩,“——反倒觉得,那些声音里有一股莫名的重压,压在我心口,怎么也散不去,好累……真的好累。”
“那个时候,我真的想过,如果你放手,让我就那么掉下去……似乎也挺好。”
凌司辰听得心头沉重,手指不自觉地收拢。刚想说点什么,姜小满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
“但狗爷前辈却将我拉了回来。不只是救了这条命,还带走了那些压在我心口的声音。”她抬起头,眼中黑白分明,“所以我决定,活着,哪怕背着那些重压,也要活下去。”
凌司辰挪了挪身子,轻摸到了她的指尖,柔声道:“你不用背什么重压,无论有什么难处,我都陪着你,我可以帮你分担。”
然而,少女的手却微微一缩,这一缩,倒似一盆冷水泼在他的心上,冰冰凉凉。
姜小满抬眸看了他一眼,话语在唇齿间翻滚。
良久,她道:“你帮不了。”
一句平淡的回应,让凌司辰感到一阵迷茫。不给他任何解释,也不留任何余地,甚至让他接不上话,无头苍蝇一样堵得发慌。
他只能带着些焦急,“那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起来?”
姜小满低垂眼帘,默默想了一会儿,没答话。
凌司辰见状,越发着急,幽黑的眼眸一动不动,眨也不敢眨,纤长的睫毛若凝滞。仿佛头悬在刑场上等待刀斧手斩下般,忐忑不安,生怕那枚令签扔下来。
少女微微侧身,向他靠近了几分,这动作倒让他喉间一动。
她望着他,轻声问:“你真的想帮?”
少年毫不迟疑地点头。
姜小满又问:“跟魔物有关,你也愿意?”
凌司辰一时愣住,眼睫轻轻抖动,指尖也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应是没想到她会再提“魔物”二字。
但如今,他心中在意的已不是魔物如何,而是眼前之人的疏离。无论她提什么要求,哪怕再惊世骇俗,他都不会轻易退却。
于是,他再次点了点头。
“那好。出去之后,我想带你见一个朋友。”姜小满也颔首,声音轻缓,“但……她是一只地级魔,你还愿意吗?”
她的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眼底似一潭死水,空洞而无波。
凌司辰则睁大了双眼,薄唇微张,半晌未能发声。
换作平时,他估摸早就跳起来了。可现在,心头却意外地平静,大抵是因为此刻,他捧在手心里的,是他最珍视、最惦念的人,于是连心思也变得不一般起来。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紧攥,指节泛白。
“便是你说的,从不害人的魔物吗?”他缓缓睁开眼,“好,我随你去。”
一句承诺,如投石入静水,终于在少女那一潭死水般的目光中,激起了丝丝涟漪。
“你,你真的答应了?”
“嗯。”
“为什么?”
“因为是你提的。”
姜小满阖不上嘴,只睁着那双大眼睛。
她早已豁出去了,才直接说了“朋友”二字。
没错,魔物,是她的朋友。
且不提与霖光的关系,羽霜实在帮了她太多忙,危难时刻之解救,焦灼时刻之援手,从不问原因,只要她说什么,她便照做。比起友情,说为恩情也不为过。
从她踏入长廊那刻起,一路走来,心中便一直在思索。若她与凌司辰要继续走下去,有些秘密终究不能隐瞒。与其不断在谎言中穿梭、在面具下生活,积压着无法宣泄的重压,还不如早些摊牌。
若他无法接受,那也是长痛不如短痛。
可能她自己都放弃了,却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回应吧。不争气的,眼泪差点又掉了下来,但这次,被她给忍回去了。
自冥火宫后,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她的心不知不觉间坚硬了许多。
姜小满终于露出了一抹真正的笑容。
紧绷的身子似乎也放松下来,原本抱膝的姿势松懈开,双腿盘坐,背弛靠在身后的墙上,脑袋也枕了上去。
“我……我真的变了很多吗?”她问。
“嗯。”旁边的少年点头。
“那你还喜欢我?”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红裙姑娘止不住笑了,笑得眉眼弯弯,萦绕许久的沉沉阴霾终于散了开去。
“可你没变。”她的声音柔和下来,目光静静地落在他脸上,“你,一点也没变。”
那双真实而澄澈的眼睛,一眼望得见底,看不到一丝杂质,让人羡慕不已。
她看过他的人生,知晓他的纯粹,正是这种毫无杂念的一心向仙道,有时竟让她觉得无所适从,甚至为自己的紧逼而心生愧意。
凌司辰笑了笑,没有再多言。
他也在凝视着她。
曾经空洞而失神的双眸,如今终于流转着盈盈光彩。这让他忍不住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丝,凑得近些,将她揽入怀中,靠在自己的肩头。
“睡一会儿吧,我们一口气出去。”
“嗯。”
姜小满一靠上去,熟悉的温暖便包裹了她,那是种安然无忧的感觉。她很快便觉得困倦,眼皮再也撑不住,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
冥宫里不见天日,带着一股压抑的安稳感。
殊不知昆仑山外的天幕已然雷霆大作,分明白昼,闪电如银蛇穿梭而过,在浓云里拨开亮闪闪一片。
电光划破天际,劈向最高的浮岛,雷霆收束于金柱之巅。同时,有三道光束从天际飞驰而来,自东、西、南三方穿透云层,径直落在瑶光山巅的柱顶麒麟像上。
唯差最后一道光束,便可点亮柱身,启封仪典。
而那三道已然穿透而来的光束,便是来自不遗余力、终于完工的三大仙门。
文家刚遭重责,仙门蒙羞,这事他们最为积极。
文伯良生怕不能将功赎罪,自是要在神君面前好生表现一番。他不仅纠集门人百众,还大肆手笔,从周边各州府召集凡人奴工,近万人之众,喂以涨灵丹,再以蛊虫补气,将这些凡人的灵气尽数汇入大徒弟之身。如此,方才以最磅礴之力,点亮苍虎柱。
即便如此,文家仍只得了第二。
玄阳宗诸众一马当先,讲求稳扎稳打,纯阳之力最为精纯,全宗上下废寝忘食。尽管人数不如文家,但其心纯粹,其力夯实,天龙柱亮起之时,便是第一道光束破空而出。
银狮尊者朗声大喝:“好!”
铁豹尊者则拎起一壶酒,笑道:“燕子,今日你直饮,本座陪你打!”
拳修乾允也拍了拍浸满汗水的胸膛,豪气地说道:“完全不累,我也陪师姐打!”
司徒燕自是却之不恭。
而岳山,甘丽娘待到自家那玄龟柱终于明亮,方擦了擦额上的汗,张罗自家跪坐数日的修士纷纷起身来。
未及歇息几口,便见荆一鸣匆匆往这边奔来。
他估摸是在场面色最红润的一个,也是甘丽娘心疼他,见他自衡婴死后便魂不守舍的,才没让他参与立柱仪典,而是留在居所好生歇息。
“姨母,宗主出关了!”少年一到,便急声道。
“他还知道出关?!”玉面夫人气得眉毛都抖了抖,但她很快捋平气息,“罢了,去跟他说,柱子已立,不必劳他凌大宗主费心了。”语中依旧阴阳怪气的。
敦厚少年领了命,跑远了。而身着石榴褶裙的岳山夫人则望着天际,宝贝儿子外甥的飞升仪典,她自是十分尽心又在意。
眼见那冲过云层的光束,却眉头紧蹙,眼神凝重。她数了又数,“三道……”
还差一道。
距离蓬莱给的立柱期限,余时可不多了。
而这最后一枚尚未亮起的柱子,便是位于涂州之地的那一根。
姜家宗门内,高台之上,朱红凤头的柱子已然矗立,通体闪着熠熠辉芒。高台之前,众人施展术法,手中光芒交织,直至柱上的雕字一个接一个被点亮。
姜清竹站在最前方,脸色苍白,身姿已然摇摇欲坠。姜榕赶忙扶住他,点了他几处穴位,输送灵气,才让他勉强站稳。
“师父,歇一歇吧。”一旁的大弟子满目忧心,低声劝道。
姜清竹却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快完成了!”
自从柱子竖起,他们已然连续施术二十个时辰,滴水未进,心力俱疲,但这根柱子的术法尚未完全激活。此刻,只差一步,绝不能功亏一篑。
“等这柱立好,我们便去昆仑找满儿。”姜清竹低声喃喃道。
前日一早,他们便收到玄阳宗的来信,他到现在也没能睡个好觉。什么狗屁仙侍,竟然不经他同意便如此擅作主张,这铁豹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眼下规矩摆着,柱子不立好,便无法离开去昆仑。
莫廉欲言又止,想再劝,却被一旁的洛雪茗轻轻按住了肩头。
这事大家心知肚明,除了着手眼下别无他法,寻不见小师妹,师父也无法安心休歇。
这般退回来后,莫廉手中之力更是加了几分,想要把师父那份也拦下来,心中则暗暗祈祷:
小满,你可千万要平安无事啊。
第135章 温柔陷阱
姜小满一觉醒来,眼前的景象让她些微一愣。
凌司辰早已将一切收拾得妥妥当当,符印若干和灵丹两枚摆放得整整齐齐,那灵丹还透着淡淡的药香,显然是刚炼出来的。
最次品的愈疗灵丹也需至少炼四个时辰,她这是……连睡了八个时辰?
伸了伸懒腰,可算舒服了。
凌二公子不止备了灵丹,竟还弄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汤汁浓郁,香气四溢。
看她醒了,他将肉汤捧在手中,似漫不经心:“这里宝物齐全,连饭菜都用术法封存,却偏偏不备筷子,莫不是让人抓着吃?”
姜小满则盯着他手中一双晶莹剔透的筷子,奇道:“那这双筷子是?”
那筷子如羊脂白玉,凌司辰一边用它搅拌着汤中的肉片,一边轻轻吹去些许热气。
凌司辰就等她问这句呢,便道:“从珠宝堆里翻出两根玉簪,我磨了磨,当筷子使,吃饭倒也趁手。”
说着,他把玉簪筷子连着瓷碗都递了过去,“快吃吧,一会儿凉了。”见姜小满睁大了眼睛发愣,他又补充,“我试过了,没毒。”
姜小满接过捧在手里,那温热之气传进掌中。她垂下眼帘,看着那热腾腾的肉汤,香气萦绕在鼻尖。
她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水煮肉呀?”
凌司辰却笑:“不记得了?你说过的啊,你喜欢水煮肉,不爱吃白菜。”
姜小满脸颊微红。
是当初在古木真人那儿疗病时,她曾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竟一直记得清楚。
不过她是真的饿了,尤其是这一觉睡得香甜,如今饥肠辘辘,便也不再矜持,埋头大口吃了起来。
凌司辰一旁看她吃得喷香,连多咀嚼的功夫都顾不上,狼吞虎咽的模样着实可爱,眼中温柔绵长,几次忍俊不禁。
见她吃得急,他还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拨到一旁,免得沾到汤汁。
“从那道门出去,便是第五宫了,也是最后一宫。连丹材都如此不吝,这外头少不了一场恶战。”他犹豫片刻,试探着开口,“你留在这儿,我先去探一探……”
话没说完,立刻就被姜小满打断了。
少女嚼肉的动作停了,鼓着一嘴肉,抬头瞪着他,含糊不清道:“什么留在这儿?我自然也要去!”
凌司辰冷静道:“进来的地方是干涸的泥坑,其上脚印之痕至今可见,方才我去数了,共有十四组脚印。也就是说,当年共有十四人进来,可最终只剩一个活着出去——”
“那又怎样?”姜小满眼神倏地一沉,囫囵就将嘴里的食物尽数吞下,有些恼怒,“凌司辰,你再这样,我可真要生气了!”
凌司辰轻叹一声,“我不希望你出事。”
姜小满盯着他,毫不退让,“那你觉得,我就想让你出事吗?”越想越气,把筷子一顿,连着碗推了过去,“吃,你把剩下的全吃了!”
凌司辰愣住,手僵在半空。
他约莫也惊奇,原先那个乖巧无比、他说什么都听的姑娘,怎么自打冥火宫之后就脾气大变,动辄便发火,一碰就炸似的。
姜小满又推了一下。
凌司辰看她一眼,不敢吭声,乖乖接过碗筷,闷头吃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发觉,自己也饿了——姜小满还在睡梦中时,他不是忙着炼丹就是查验食材,除了试验那一口,他粒米未进,腹中早就空空。
趁他低头吃着东西,姜小满接着说道:“你不是答应过我,咱们要一起变强吗?怎么一遇上危难就又想撇下我?”说着又想起某人梅雪山庄不辞而别,那次便也算了,后来并肩作战这么多次,怎么还这样,她当然生气了,“下不为例,听到了没有?”
少年乖乖点头,生怕她再发火。
吃着吃着,却感受到一股炽烈目光。抬眼一看,姜小满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筷子夹起的肉片。
凌司辰忍不住笑了,将那弹劲儿的肉片夹起来,举到她面前:“吃吧。”
姜小满也不跟他客气,张嘴就咬住那片肉,吧唧吧唧嚼得一脸满足。她那模样,倒又变回了他熟识的少女,一丁点东西就能惹她开心,先前的戾气倒全不在了。
凌司辰见她心情好了些,轻声道:“没吃饱的话,我再去给你弄一碗?”
姜小满瞥了他一眼,鼻中轻哼一声,“不要,我吃饱了。”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又忍不住嘟囔一句,“只是觉得奇怪,这冥宫里的水煮肉怎么比春福酒楼的还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少年笑道:“这冥宫千年遗存,用的全是已失传的上古配方,你自然没吃过。”
失传,意思是出了冥宫便再也吃不到了。
“那太可惜了。”少女神色黯淡。
凌司辰却话锋一转,“但这碗,却不是封存的,而是我亲手现做的。”
“真的!?”姜小满猛然抬头。
她这才想起,来时一路晃眼看去,确实没有瞧见过水煮肉。如果有,她肯定会过目不忘。
凌司辰杏目弯折,带着几分宠溺:“自然是真的。我用了许多从来没想过的配料,没想到倒是颇有奇效。”他得意地瞧着她,“你爱吃的话,以后我常做给你吃。”
姜小满内心在哭嚎。
用美食来俘获她,这也太狡猾了!可从没听说凌二公子还会一手好厨艺啊?
不知所措间,凌司辰却又夹起了一片肉,递到她面前,那笑容让人心头发软。
“来,再吃一片。”声音柔和,还带着轻哄。
姜小满的理智:陷阱,这是陷阱!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跳进去了……
*
肉好吃,长廊氛围也甜蜜。又怎料,这外界,却依旧雷声滚滚。
此雷不休不眠从白日打到了夜间,轰鸣震耳,却不带半点雨水,只道是天公作怒,亦或是有事发生。
直至三更时分,已是整整一夜未歇。
万花岛的房间内,那即将飞升的新生战神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抽搐不止,嘶吼如狂,如一头挣扎的困兽。
直到门再度被推开,一抹碧色身影快步而入,径直来到床畔。
这已是她今夜第四次进来了。
羽霜熟练地卷起袍袖,露出那如雪般的纤腕。腕上却遍布了道道伤痕与深浅不一的牙印,纵横交错,看着森然可怖。
她却视若无睹,伸出食指来,指甲一瞬间变得尖利,在那仅剩未被划伤的皮肤处,再次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
她将手腕凑近男人的唇齿,殷红的血顺着划开的伤口渗出。
“喝吧。”
凌北风起先拒绝,紧抿双唇,直到终于忍受不住肩侧蔓延的疼痛,便抓过那手腕,拼命吮吸起来。他贪婪地吞咽着,冰冷的血液直涌入喉,甚至顺着嘴角滑落,滴在床褥上。
羽霜任他吮吸,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发。恬然的面色从头到尾没任何变化,甚至眉头都没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凌北风终于松开了她,原本苍白的唇已被染得嫣红。前几次他都不予理睬,缓过了疼痛就迅速翻脸躺下,偏过头一句话也不多说。但这次却不同,他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在床上大口喘息着。
羽霜也便没像先前那样转身离去,而是驻留了一会儿。
凌北风的神智渐渐清明,眼角余光扫过那站在床边的女子,声音低沉而虚弱:“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羽霜收回手臂,揩去血迹,那纤腕上再度印下一圈清晰的牙印,与其余的重重叠叠在一起。
她不紧不慢:“丹羽的毒已经深入你的骨髓,我虽替你清除了血肉中的毒素,但骨髓中的余毒仍在,时不时会侵蚀血脉,引来剧痛。不过,你毋须担心,虽痛如刀割,却不至致命。”
凌北风喘息稍定,“那为何喝了你的血便不疼了?”
羽霜目光微垂,悄悄拉过衣袖遮住所有牙印,“我的血带有霜寒,正好克制丹羽之毒。我与刺鸮一脉同生,且长他两个时辰,他的烈气自是比不过我的霜力。”
说罢,她取出一方洁白帕子,去拭凌北风额间的汗水。
两人离得很近,他的目光锁在她身上,忽地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动作很轻,却足以让她身形微倾,坐到了床畔上来。
他不由分说,掀开她方才遮掩的衣袖,露出那一道道割痕和深深的牙印。
触目惊心。
让男人那颗从未有过任何波动的心竟然跳了一下。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伤口,“疼吗?”
羽霜并未答话。
凌北风低下头,抬起她的手腕,将唇轻轻贴在最新的那道伤痕上,抬起的目光深邃如剑锋,“魔族也会感到疼痛吗?”
羽霜答得淡然:“当然会,我们的感官与你们,实则并无差别。”
“别说‘我们’。”他却打断了她,“你和它们不一样。”
青鸾那双如碧海般的眼珠动了动,唇角勾起一抹几乎不可察的弧度。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将柔软身姿悄悄跨坐到他覆着被絮的腿上。
“哦,哪里不一样?”她的声音低柔,指尖轻推在他缠满绷带的胸膛上,顺着肌肉的线条缓缓滑下。
凌北风顺势躺下,胸口微微起伏,那带着些许粗茧的大手抬起,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魔物不会救人,更不会为救人……毫不犹豫地伤害自己。”
羽霜一瞬只觉得好笑。
但她并却不想笑,只因此时正是她最好的机会,绝不能错失。
她柔软的身体整个贴了上去,将凌北风直接推倒在床板上。此刻,她也不打算再多言,俯身下去,抱住他的头,将唇瓣紧紧覆上。
吻绵长而急切,彼此的呼吸交织在空气中,愈发灼热。凌北风逐渐按捺不住,手指滑下她的衣裳,低头吻上她的肩胛与锁骨,带着一丝热络的眷恋。
羽霜不动声色,任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她顺势弯下去,无声地贴近他的耳侧,低声呢喃:“告诉我,你的心盾口诀。”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停下动作,微微喘息着。
手却依旧揽在她的腰间,没有松开。
羽霜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廓,声音缱绻:“自然是为了注入气息,帮你缓解疼痛……尊殿难道不想吗?”
底下的人扯起嘴角,一个翻身把女子压到了身下,“等我尽兴了,便告诉你。”
第136章 对无心之人动心,才是人生最不幸的吧
快五更了。
寒素岛上,一身明黄袄裙的姑娘头着毡帽,正缓步向昆仑结界入口而去。
“咵嚓——!”
闪电过空,把少女帽下的面庞照得雪亮。
她口中含了变形蛊,加上羽霜给她的面纱,便是她亲爹来了也认不出她来——当然,她那亲爹正服罪呢,也不可能来。
倒要感谢她那亲爹,当年见她年纪小便不把她当一回事,随口一问便告诉了她昆仑结界的口诀,才让她能顺利把青鸾带进来。
至于这番乔装打扮,倒显得多余了些。玉清门弟子本就大多娇生惯养,懒惰成性,加上如今又忙仪典之事,寒素岛上清冷寂寞,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文梦语行至结界边缘,轻声念动口诀,手中蛊虫灵力一动,那结界便乖乖开了个口子出来。她踏步而入,片刻后,已到了断桥。
“还没到啊,看来是来早了。”她低声嘟哝,便依约定之时耐心等待。
夜色渐渐褪去,她的心里却泛起了丝丝波澜。
【
犹记得她先前还与羽霜起过一次争执。
“我还是觉得不妥,你可以打他,骗他,但你不能骗他感情!”
但鸾鸟却不懂,神情依旧冷漠,“骗他和骗他感情,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一样了!大公子他从没喜欢过谁,连对任何女子都没多看过一眼。你知不知道,那天他看你的时间,比看其他所有女子加起来都长!”
“那又如何?”
那双漂亮的桃花眸若盈盈秋水,却没有一丝温度,透出的尽是刺骨的凉薄。
但却无法怪她——只因那句“那又如何”问得尤是真挚而纯粹,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茫然与疑惑。
文梦语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长叹一声:“算了,解释了你也不懂……你这是引火焚身,别怪我没提醒你。”
】
回到现实,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对无心之人动心,才是人生最不幸的吧。诛了一辈子魔物,真是够讽刺的。”
少女独自站在桥边,又过了许久,才见远处一道赤红的鸟影缓缓飞来,如焰火映着夜幕,翩然降临。
她吐出蛊虫,摘了面纱,静候其至。
火鸾落于桥边,化了人形,身披华彩袆衣,烟罗绣满牡丹,头戴五凤朝阳挂珠钗,风姿绰约,云髻高高耸立,眸中似有星火跳跃。
文梦语还是依照人间规矩,向她行了三拜大礼。
“事情都办妥了?”灾凤话不多说,见面便直入正题。她抬手,火红的长指甲划过袖间,捋了捋那好生繁复的华丽衣裳。
短发姑娘恢复肃然,点了点头,“她让我带话,明日酉时,天劫之前见。”
灾凤唇角扬起满意的笑容。
上下打量了这天外“叛贼”少女一眼,自是记得青鸾的嘱托。
“走吧,先送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她言罢,却见袄裙少女眉间隐有忧色,便关心道:“怎么了?”
“没事。”文梦语回过神来。
“莫骗本宫了,小丫头。”火鸾笑道,“二妹把你交付于本宫,本宫自要护你周全。你心中有何忧虑,不妨与本宫说说?”
她灾凤行于天外五百载,于皇都逢源二百载,见过的人、事何止万千?都不用使术,看对方一眼便知心意。
文梦语思索一番才问:“瀚渊人,当真毫无感情吗?”
“感情有千种万般,你说的是哪种?”
“男女之爱。”
听得此言,灾凤沉默了片刻。就在沉吟之间,眼底星火一亮,她终究忍不住,还是去读了少女的心事。
她轻阖双眼,似是在回忆过往不堪。
“瀚渊人心魄残缺,不识天外之情爱。然我等四鸾不同,并非天生残缺,而是神山为了让我等适应瀚渊而拟造的残心,要说绝无可能也太过断然。譬如我那三弟,动情时填心化丹,一旦心魄丹化,便再也无法/轮回,也再不受祝福庇佑……”
她语调轻缓带着哀思,再睁眼时,眸中却有一股冷意,“至于羽霜,她知晓利害,和本宫一样,绝无填心之可能。”
言辞凿凿,不容置喙。文梦语自是不想与这压迫感十足的火鸾理辩,再者,羽霜也说过,她那大姐善读人心,没人辩得过她。
便默然点头,不再言语。
随之,前方火焰升腾,明丽的华贵女子再度化回赤红巨鸟,展翅一振,驮着袄裙少女,径直驰翔天际而去。
*
一人一鸟离去后没多久,南边低处猛然射来一道光,直冲向瑶光山巅,与那已立的三道光柱相合。那金柱顶端麒麟的双眼倏然亮起,原本黯淡无光的铜色明如星辉。
打了一天一夜的干雷,这会儿终于消停了。
天色渐明,来自东方的日辉照射而出,洒在金柱顶上,照得柱子通体也被激活一般光芒流转,柱身所雕符文接连而明。
接着,一道无比强劲的结界自柱顶缓缓展开,像巨大的光球般,将整座瑶光山笼罩其间,密不透风,符印流动。
此刻,山下已有一人静静伫立,银甲在初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银发战神眉如霜雪,神情肃穆,端立如松,指尖微微发亮,正探查着前方的结界力量。
他是最早到的。
抬眼看向山顶亮起的金麟柱,又瞄了一眼远处的日晷,云海暗自点头:五百年过去,原为五大仙们已经破落不堪,却不曾想这立柱仪典并没有如他所想的延时,甚是满意。
不多时,四个长老领着百来弟子鱼贯而至。
这些弟子都是主岛中地位稍高之修士,他们依令速速排成左右两列,手中掐诀作术,掌心紫黄光芒交错,紫光象征万象,黄光象征人世,此乃最高贵之仪仗。术光连绵,贯成一线,直从结界延至山口伸展百里,修士们卑躬屈膝,迎仙礼仪隆重,气象非凡。
云海战神只恍惚一眼扫过,便见少了几个长老,心中暗道:估摸着是睡过头了。罢了,玉清门的人向来如此,毫无作息,骄矜傲慢,比不得凌家半点。
然而这倒不打紧,他也不以为意。
修士们早已摆好了仪仗队列,他也端一副正襟而立的架势,静候那位飞升之人的到来。
可奇怪,等了许久,却迟迟未见那该到的人影。且不说众修士术光久握不散,早已疲惫不堪,连他一直摆个端庄姿势都站得有些乏了。
又过了一阵。
忽然听得远处传来几声钟响,声声回荡,连响了好几下。
那是月离岛的晌午之钟。
众修士依旧俯着身,一个个汗水沿着脸颊淌下,却不敢出声抱怨,只能互相使个眼色。
云海眉头深锁,拳头渐渐攥紧,面色则越发阴沉难看。
几乎在他即将爆发之际,终于,前方远远浮现出一道身影。
黑衣修士披着烈日而来,光线在那高大魁梧的轮廓上勾勒出一圈金边。
云海终是心中一松。
*
脚步声如风过松林,凌北风缓步行来,虽来得稍迟,却不见慌乱。
他只淡然一瞥两列跪拜之影,似已稀松平常,便径直向银发战神踏步而去。
“北风,你上哪儿去了?”云海战神蹙眉,面上不悦之色难掩,“我不是早就说过,辰时你就该到此吗?”
黑衣青年走得近了,那一袭墨色衣袍随风鼓动。
“抱歉,忘了。”
“忘了?”银甲男子面色更沉,见他面色不太对,又低声询问:“发生了何事,没事吧?”
“没事,稍做了休顿,不觉睡过了头。”凌北风波澜不惊地答。
云海不可理喻般地瞪他一眼,但见他如此坦诚,也不好再追究什么。
“罢了,还不算太迟。”
他目光一转,指向那山巅的方向,淡声道:“按我说的,一路往上。如今四柱之力已然汇合,金麟柱的力量已聚成。自此刻起,龙骨大殿将为你封闭。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之内,你需与龙骨共鸣、共沐,期间不能受任何打扰,明白了吗?”
凌北风点头,“明白了。”
云海挥了挥手,算是让他继续前行。
跪拜的修士们即刻起身作法,术光如潮,吟诵声嘈嘈不绝,迎仙之仪宛若闹市。
凌北风不发一言,转身便踏上台阶,刚走出一步。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低喝。
修士们的仪式声随之戛然而止,黑衣青年霎时止步,却维持着迈步的姿势,并未回头。
只听云海道:“把刀给我。”
凌北风脸上毫无波动,稍作停顿后,手中迅速解下玄刀,递了过去。
云海替他拿下刀,又看了他一眼。
见他心境平和,确是准备好了,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去吧。”
黑衣青年应诺,转身朝山巅走去。前方古老的纹路随风微动,结界的波纹若隐若现。
他步步向上,却在将将要触及结界时,驻足回头。
“结界口诀,是什么?”
云海闻言气得拂袖,指着他嗔道:“你呀你!睡昏头了吧!”
“我先前不是与你讲过,龙骨结界不同其他,神圣非常。只允你一人踏入,连我都无法涉足!不需任何口诀,只需识得你心魄!”
说罢,招手让他继续走。
凌北风颔首,便再不多言。
只略微停了半晌,便迈开了腿,跨过结界——
手指以看不见的幅度微微动了动,一足已然稳踏入了结界之内。
他浮起一丝浅笑,随即迈开步子,再不迟疑,快速向上而去。
看着结界在他进去之后阖上,金光闪耀掩没了那漆黑身影,云海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挥手示意左右仪仗队伍可以安歇。
此之后,便可静待新仙诞生。
*
随着黑衣身影一步步迈上山巅,那天上却骤然风云涌动,原本休歇的大好晴天竟阴云密布,云层中暗雷翻滚,却迟迟未劈下。
凌北风面色不改,脚步不停,直至走入那大殿之中。
入眼处,殿堂内静谧无声,烛火幽幽。高篷只筑一半,空了殿后一高台露天,矗立的正是那金麟柱,符文通亮,四道明光齐聚于顶。殿间环绕朱明翠壁,琉璃玉鼎,焚香烛火,映得那金麟柱尤显氤氲仙气。
而那金麟柱前,则摆着一架雕饰精妙的镂空玉台,玉脂明莹,霞光溢彩,正中央供奉着一盏银钵,钵内置一长骨,那骨洁白如玉,泛着熠熠金辉,似神龙吐息,好一股非圣不犯之气。
“这便是……唯有战神才能触及的龙骨。”黑衣青年喃喃低语。
他行至骨前,抬起黑色腕甲裹缠的手来,将将要触及,却僵停了一下。
眉头稍动一寸,目光沉凝不过须臾,那一丝犹疑便被决然取代,他的手掌猛然向前贴去。
霎时间,天际忽然一道银白电光劈下,轰鸣雷声直贯殿顶,劈得黯淡的殿内一片昼亮。
而那手,却安然落在龙骨之上,掌心映着红光,似与体内血果之力遥相呼应。黑衣修士微微闭眼,任雷霆闪烁,神圣气息如洪流贯穿全身。
又自如地抚摸着龙骨,唇角倏地浮出一抹难以自抑的微笑。
第137章 这两只魔物的配合,简直要命了
伴随着外界雷鸣滚滚,远在冥宫深处,若回应着天上之威般,亦响起沉闷的推门声。
凌司辰双手按住门扉,缓慢推开那厚重的朱红大门。出乎意料地,现于两人眼前竟是一间封闭的圆形密室。
室内不大,一眼便望完一圈,其径约十二丈余,地上铺满一层细沙。四周是层层石壁,顶上悬着盏大理石吊烛灯,摇曳的光芒洒下,明暗交替间透出一股诡异的静谧。
姜小满也来到门前,忍不住惊讶:“这便是第五宫?原来这么小?”
虽说也不算太狭小,但与她料想中的更为广阔神秘、恢弘磅礴的空间相去甚远。
凌司辰也是意外万分,他本还以为里面会有什么凶猛怪物等着,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空无一物,静谧得出奇。
但这宫也有特别之处,便是正眼望去,一座浮雕赫然立于对面石壁上。那浮雕乃是一颗巨大的龙首,栩栩如生,龙眼无瞳,纯白如雪,倒显有几分狰狞与诡谲。
纵使这浮雕仅有头面,没有蜿蜒的龙身,仙门中又谁人不识这龙首,额间雪白,双颊虎斑,鬃似云霭,长须似金缕,双角似勾镰,无不昭示着它的身份。
这雕的不是别人,正是仙界始祖,即为那开天辟地的九曲神龙——没有它的恩赐,不会有亘古长存的蓬莱,便不会有除魔卫道的仙门,也更不会有如今的太平盛世。
凌司辰双掌合十,恭敬地朝那神龙浮雕拜了一拜。
姜小满见状,也同样合掌行礼。这毕竟是她从小拜到大的神祇,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修行生涯,想必凌司辰亦不例外。
拜完后,姜小满搓了搓手,“出宫的门,应该就在神龙浮雕里吧。”
毕竟这空间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古战神的试炼场,以仙界始祖的神龙来收尾,倒也合情合理。
她正欲一脚跨出去,却被凌司辰一把拉住。
“小心。”
凌司辰掏出一颗从长廊带来的圆球法器,往前一抛。那圆球溜溜地转,在沙地上掠过一道细长痕迹,顺势散发着灵气探着周围,没有任何可疑迹象。它一路滚向对面,直到接近神龙浮雕时,才缓缓停住。
凌司辰盯着直到它停,方才握紧剑柄,拉住姜小满的手,“跟着我,别大意。”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踏入那片沙地。
刚一走入,身后便传来沉重的“呜呜”关门声,回首再望,朱红大门已经紧紧合上,再无退路。
姜小满转头向前,惊觉脚下的那些沙子竟开始陡然移动,窸窸窣窣脚边流动而过。
凌司辰不由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些,紧紧护在身后。
少女则握紧了玉笛,凝视着不敢移开视线。
那些沙子逐渐聚拢在一起,在他们对面高高拢起,直到——在对面缓缓凝聚成了两座人形。
也是一男一女——大抵因为全是黄沙形成的面部,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大致依稀的轮廓。
稍高一寸的男子头发凌乱,稍矮一寸的女子长发披肩。两人头上,都有一对丛生的犄角,男的是弯弯曲曲的,女的是尖尖长长的。
凌司辰拔剑出鞘,双眉紧锁,“竟然变成了两只魔物!?”
姜小满却不说话。
她一眼认了出来。
虽然是黄沙形成的模样,但那衣服大致样子、发型、甚至长长的犄角,都和梦里树下的女人一致,也和先前幻境中,自己所穿在身上的衣服一致。
那不是普通魔物……
那是霖光。
凌司辰还盯着看,姜小满马上意识到不对。
那女相沙魔肩侧两边有沙堆在凝聚——和先前幻境里那招一样。
“小心——!”她赶紧把前面的少年狠狠推开,自己则往另一侧倒,刚推开,就有两柄沙子聚成的尖锥向两人一左一右飞刺而来。
凌司辰剑锋疾起,斩开那迎面而来的沙刃。而姜小满则躲闪不及,那沙锥分明由沙聚成,却锋利如刃,从她面颊擦过,又割破头发丝丝飘下。
姜小满忍着痛,摸了一把痒痒的脸颊,拿下来时,手掌心已是一片红。
她顾不得伤势,心下思量:这宫到底是个什么原理,什么由头?
随机聚沙成魔吗,好巧不巧,就变出了霖光?那另一个是谁呢,不像梦境里另外两人之身形,倒和凌司辰更像一些。若照她先前所猜测,梦中的两名男子乃是千炀和飓衍,那么这眼前毫无印象之人,只能是归尘了?
这么倒霉的吗,这堆沙子变谁不好,偏变出了两个魔君?
凌司辰则一个瞬步向她而来,将两枚灵愈丹往她手里塞了,抬剑挡在她身前。
“你到后面去!”
姜小满正欲开口发言,却被少年打断。
“我不是让你退出,”他回头看她一眼,言辞认真,“你不是近身的主锋,站远一点,才能有效支援我!”
这话姜小满才爱听。
她将没说出的话吞了回去,将一枚灵愈丹吞入了肚,另一枚收了起来。又乖乖退后几步,架好了玉笛,摆好吹奏的姿势。
“那你要小心啊,这两个魔物……是东魔君和北魔君!”
*
那边两个正苦斗沙魔,费尽心力;这边霭霭松雾岛上,正有娉婷女子向赤甲战神恭敬施礼。
金翎神女刚送走云海战神,闲得无事,那盘耗时几天的对弈又是她输了,心里烦闷不已。见晓星来了,便招她来身边坐下,随意道起些趣闻轶事,解乏遣倦。
自金翎下界,晓星便常随她左右,巧的是,晓星出身的南彰王府与金翎神女曾经凡尘过往也算有些浅薄渊源。女战神喜这死心塌地又有些野心的丫头,便也一直把她当自个儿人带着。
晓星本是受师尊命来邀金翎神女下山的,此刻倒被留在身边听故事,她按捺心中激动,却又小心翼翼:“神君不去参加仪典吗?”
金翎嗤笑一声,“云海的任务,本君掺合作甚?回头领赏又多不了本君的。”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她不把晓星当外人,自然也不端架子。
“再者,本君的小东西正在第五宫奋战呢,这可是最难的一宫,稍有差池让他死里面了,便是满盘皆输,本君可紧张得很呢,哪有这个心思?”
她说得饶有兴致,还玩弄着腕上新戴的金链子。晓星也听得入神,未及细思,便脱口问道:“神君,那第五宫到底是何模样?”
晓星自是好奇,毕竟自古以来,那卷宗上只记载了前四宫的详细情况,至于第五宫的名号和试炼,都无人知晓。如今这冥宫已荒废近千年,第五宫却依旧如此神秘,怎不叫人浮想联翩?
金翎神女见状,笑意浅浅,微一思索,“说来,本君有没有同你提过冥宫的来历?”
道姑摇了摇头。
赤甲战神便叹了口气,目光中带着几分溺爱与耐心,瞧她一眼,缓缓道:“除了第一宫的石洞乃长明尊上亲手兴建,其余四宫皆为上古遗迹,每一宫代表着四象之力中的一种……”
晓星听得惊奇,“四象之力?!是魔界的力量?”
“别打断。”女战神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姑立时恭敬低下头。金翎便继续:“风宫乃速度,水宫则诛心,火宫主杀伐,至于最后的宫殿,自然便是土宫的拟心造物之术。”
她靠坐于树上,便悠哉地将头也靠了上去,似在回味,“土之力,最是坚韧,夯实。更为重要的,是它代表的均衡之道。黄土万千,包容万象,在土宫内,黄土之力便如一杆衡量强弱的天平——你踏入之时的极限之力有多强,它便能造出与其相匹敌的拟态。”
言此,女战神咧嘴笑开,似是忆起往日亲手击败土宫之中“自身之物”的快感来,“所以,哪怕之前几宫能凭侥幸过关,到了这最后的黄沙之宫,若不能超越自我,是断然过不了的。”
晓星心中称奇,连连点头。
*
嗖嗖嗖——
那所谓“东魔君”立于后方浮在半空,黄沙在其周身凝聚,霎时化作一簇簇沙刃,呼啸着朝凌司辰疾射而来。
凌司辰倒是不慌,将那些沙刃尽数挑开,加上姜小满的赋灵曲加持,勉强能应付下来。偶尔未躲过的沙簇划过他的肩膀、手臂,衣衫裂开,鲜血从伤口汩汩流下。
“别过来!”他一边阻止姜小满靠近,一边调整剑势。
远距离对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思忖片刻,他骤然起步,气海处的炼气猛然迸发,身形如箭簇般逼近“东魔君”,剑锋直指对方要害。
剑锋即将触及对方之际,立于一旁的“北魔君”却瞬时而至,召唤出一道坚不可摧的沙障,死死挡住了他的攻势。
“果然来得够快。”凌司辰暗暗咬牙,剑锋一转,身形急退。
沙刃紧追不舍,他再次拔剑格挡。
凌司辰招呼姜小满起笛掩护,又试了几次。即便这“东魔君”反应些许迟钝,破绽满身,但一旁的“北魔君”却快如闪电,他的速度根本占不得优势。
每次他快要近身了,男相魔物总能一刻就瞬移过来,拦起沙障,待后面那女相魔反应过来了,回身又唤起沙刃攻击,把他生生逼退。
简直是完美无瑕的配合。
笛声渐急,凌司辰的剑气再度呼啸而出,直指沙障,长剑被沙风所控,震荡不止,发出阵阵铮鸣。
几次进攻未果,让他感到心烦意乱,撤离出来,唤了道灵盾守声,退出老远。
姜小满也停了下来,心头愈发焦急。
沙障在剑光中不动如山,而白衣少年越来越力竭,满身都是伤痕。
凌司辰凝视前方,双目锐如猎鹰,却难掩喘息之声。
他深吸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你说得真没错,这两只魔物的配合,简直要命了……”
第138章 我允许你伤害他了吗?
此战不易。
这是凌司辰脑中瞬间浮现的直觉。
但眼前这两只沙尘化作的魔物,虽说难缠,应当也不是姜小满所说的东、北两魔君。
他熟读卷宗,深知东魔君的能耐,其魔识之深,魔气之强,绝非这眼前的女相魔物能相提并论。这女魔的招式颇有东魔君的影子,但强度可差太远了,连凝聚一柄枪剑都要耗费许久。若不是那男相魔及时挡住攻势,他早已找到无数破绽将其击败。
真正麻烦的是那只男相魔。
它的魔识比女相魔要强不少,且为护佑女魔,处处稳打稳扎。不管凌司辰从何进攻,或是以法术、符印远掷,皆被它召唤沙障一五一十拦了下来。
简直乃无懈可击的铁壁。
但这只男相魔也绝不是北魔君,很简单,它根本不会北魔君的绝技——黄土斥力。
而这两只魔也不像是地级魔,只因“气刃”这样的常见招式它们从未使出过。不过无妨,此乃冥宫所生的怪物,料是同真正的魔族有些差距也正常。
凌司辰悄然绕着圆形密室的边缘行走。每当他移动,男相魔的头也跟着动,那沙子凝成的无目之眼始终紧锁着他,沙尘在其脚下簇拥而起,仿佛随时准备凝结。
他想到一个冒险的计划,但需得先试探。
……
“趁现在!”凌司辰忽然低喝一声。
姜小满自然明白,熟练地再度奏起了赋灵曲。曲音如流水般沁入空气,伴着残破的白衣身影瞬间上前。
凌司辰的计划很简单——通过之前的观察,男相魔一次只能唤出一道沙障。也就是说,如果他的“残月刺”能够先牵制住一道屏障,那末,他便有机会迅速转身,趁势袭击身后的女相魔。
此法若成,或可破敌!
寒星剑已然脱手而出,剑柄缠着卷卷符印,在空中划出一道弯月般的光弧。
果不其然,男相魔唤起了一整块沙障挡在身前。
少年手指轻勾,符印的灵气让他能够远程控制剑身,他略微调整术式,寒星剑便变着法地乱刺,让那魔物应接不暇、放不下障壁来。
而他则迅速闪到一旁,冷不丁摸出了一把银质短刀——那是他从先前长廊带出来,就是防不时之需。短刀反射着幽冷的光芒,挥舞起来比长剑更迅捷灵活。
女相魔尚未完全凝聚起新的沙刃,几道未成形的沙刃零散飞出,被白衣剑客轻巧拨散。眼见魔物身形暴露无遗,凌司辰抓准时机,短刀直取女相魔的要害。
然而,刀势将至,突然一道黑光如闪电般掠过,竟将将他的刀锋生生截断——!
凌司辰一惊,本能地仰首躲避,才见是一道剑光。
——没错,剑光。
定睛一看,那男相魔另一只手不知何时竟聚出一柄沙剑。
“什么!?”少年惊讶不已。然来不及多想,女相魔的沙刃已然卷土重来,飞射而至,短刀对付不过,他只得急急唤回寒星剑应战。
这一唤回,男相魔借机撤下障壁,瞬息逼近,挥舞沙剑与他的寒星剑激烈相击,刺耳的碰撞声不绝于耳。那剑法张弛有度、快如迅雷,纵然凌司辰这边还有笛音相助,都讨不到半分便宜。
更有甚,他觉得那剑法甚是熟悉……不对,这男相魔使的,竟然是他的剑法!
“这怎么可能……”凌司辰心念一动,迅速得出一个可能的结论:这魔物能学习模仿他的剑法!
思索之间,他一个不注意,竟被对方抓住破绽、猛然一剑刺穿腹部,另一只手则注入魔气击向他的胸膛,将他拍离老远,狠狠撞在墙壁上。
女相魔手一挥,一柄长沙刃呼啸而至,噗的一声,将少年刚起来的身子生生钉在墙上。
他奋力尝试拔出沙刃却无济于事,被钉在墙上动弹不得。抬头望去,眼见女相魔已凝聚起一枚更大的沙锥,带着滚滚魔气朝他奔袭而来——
凌司辰心中暗呼不妙,拼尽全力凝聚出一道灵盾护身,却也隐约觉得约莫是扛不下的,这一击指不定会要他的命。
——
生死一线之际,一道红影忽然闪过。
“砰——!”
竟是姜小满。
红衣少女边奏笛边碎步跑来,拦在少年身前。
眼见几道音波飞去全无效用,她索性也不吹了,抬手将那笛子挥了起来,转一圈,直作武器狠狠打向那袭来的沙锥,尘沙四散,那沙锥竟被她生生击碎,但玉笛也应声断成了两截。
凌司辰目瞪口呆,少女纤细背影加上这一番毫无征兆的粗鲁动作,他一时连腹中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
姜小满只低头看了眼,毫不留恋,随手就把那断笛一扔。
两只魔物也转头望来,女相魔手势一变,再次凝出沙锥,尖端如利刃般直指姜小满。
凌司辰心急如焚,大喊:“小满,快躲开!”
他拼尽全力去拔身上钉住的沙刃,血污融进沙子里,又滴滴落下。刚拔出来,疼痛顷刻间如潮涌来,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就这一瞬,他便意识到:来不及了。
沙锥已然刺来,直逼姜小满身前——
谁知,它竟在半空停滞了。
并非主动停下,那沙锥仍然轻微颤抖,尾端依旧有魔气萦绕,只是那尖端被一层冰雪凝固,停在少女鼻尖前一动不动。
姜小满抬起手,指尖一弹。
“啪——”一声,那冰寒之气顺着沙锥往后蔓延,将沙锥咬得粉碎,散落的冰晶在空中旋绕,凝聚成一弯水流,轻柔地缠绕在她的腕上。
凌司辰在后面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清晰听见少女那压低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怒意:
“我允许你伤害他了吗?”
接下来,少女双手望前狠狠一挥,那水流竟凝成冰刺,猛然疾射向两个魔物。男相魔反应迅速,唤起沙障阻挡,但冰刺竟将沙障刺了个对穿,差一点便透过,尾端仍在震颤不止。
姜小满怒不可遏:“我宰了你们!”
她眼圈通红,已然丧失理智,手中攥紧拳头,似想要将那冰刺拔出。那女相魔却躲藏于后,扬手便又凝聚出一道沙锥,这次的魔气更为强劲。
千钧一发之际,凌司辰毫不犹豫扑了上去,将姜小满压倒在地。一声穿透的沉响,那枚飞来的沙锥刺入了他的后背中。
他闷哼一声,鲜血从口中溢出,染红了唇角。
姜小满抱着他,只觉手心滚烫,松开手滑下时,见满手都是鲜红,心霎时被拧紧。
也便是这一刻,终于从无法遏制的狂躁中清醒了过来。
*
冰刺召了回来,化为一股水流回到了姜小满身边。
红衣姑娘刚从失控恢复理智,瞳孔还在颤动,满眼的不敢置信。她的声音几近嘶哑,声声呼唤着眼前之人的名字。
凌司辰一手握住背上的沙锥,艰难地将它一点点拔出,额头浸满冷汗,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莫慌,没事……我真的没事。”
姜小满看着满手的鲜血,心头乱作一团,眼眶红红的,怎么也不信他的话:“前后两个窟窿,怎么可能没事!”
凌司辰却握住了她的手,“我结了心盾,护住了心脉,就这点皮外伤,还死不了。”他甚至扯开嘴角笑了笑。
姜小满依旧不放心,眼泪直打转:“可……很疼吧?”
凌司辰咳嗽几声,“还能撑住。灵愈丹还有吗?”
姜小满赶紧将剩下的一颗掏了出来,慌忙塞入他口中。也不管品级了,有用能帮到他就好。
凌司辰吞下后,运转灵气,点了几处疗愈穴位,缓了缓,目光转向前方:“方才那只魔模仿了我的剑术,看来,另一只魔物模仿的便是你的纵水术。”
他冷静思索一番,又问:“你这术式,还有其他变化吗?能否唤来更多的水?”
姜小满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卯足了劲。但先前那从空气中凝出水的术法,乃是她在失控状态下不经意间为之,此刻想再让她故技重现,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她松懈下来,摇摇头:“眼下能操控的只有这么多了,若分成多股,水的力量会减弱许多。”
说罢,她微动指尖,演示给凌司辰看,原本凝聚在一起的涓流分散开来,轻飘飘地流动。
凌司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无妨,就这些也够了。你能做到随时分离吗?”
姜小满道:“应该可以。”
“你还真是惊喜不断。”少年带着血污的手指捏了捏少女的脸颊,浮出一抹温柔笑意,“能赢,我想到办法了!”
*
“神君,第五宫若真如您说的这般艰难,那魔种还能闯过吗?”晓星问得一脸天真。
金翎神女睨她一眼,却是莞尔:“十之八九吧。”
道姑惊讶:“您为何能这般确信?”
神女摸了摸腕上精巧的金链子,却是轻然一笑。
“因为他不仅仅是魔种,他体内还有另一股力量,让他与众不同。正因如此,他才算个史无前例的存在。”她说着,却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那被绷带裹住的手心,隐隐能见一条红龙卷尾的迹象。
“史无前例的存在?”晓星听得是云里雾里。
金翎神女心情颇好,随口又添一句:“他体内流淌的,可不仅仅是魔血,还有与本君一般的血脉……”
话至此,战神忽而转头,戏谑地看向道姑:“你真确定想知道?若再往下说,可便是蓬莱的禁忌秘辛了。”
晓星忙不迭摆手道:“那便还是算了罢,我其实也没那么好奇。”
金翎见她这般慌张模样,倒是被逗了笑,正欲再说两句解闷,却被一阵匆匆上来的步声打断。
来者头戴道冠,正是晓星身边常随的两名师弟。
二人一见到金翎,立刻跪伏于地,神色恭敬,口中急切道:“禀神君,有急事禀报。”
金翎瞥了他们一眼,眼中显出几分不耐,她向来对琐事无甚兴趣,便挥手示意晓星自行前去处理。
晓星点头,退至一旁,其中一名师弟悄悄凑近她耳边,低声急言。
未料不过片刻,晓星听得脸色骤变,神情紧张,匆忙上前了来。
金翎这才缓缓转头:“怎么了?”
晓星面色苍白,唇舌打结:“神君,出事了。是角宿师尊,他……出事了。”
第139章 手起,刀落
万花岛一隅,那偌大的院落外早已人影攒动,弟子们围在外圈,议论纷纷,却无人知晓内里究竟发生了何事。有奉令的弟子拉起结界来,不允闲杂人等入内。
其内却只有寥寥几人。赤甲神女居于屋外,倚靠在门墙上,被魔气熏得快吐,乌黑的双眸透着冰冷的不耐。
“怎么样?”她侧头一问。
屋内,晓星正蹲身查探,细细摸索了一番,这才起身。旁边一老实师弟递过一条方巾,她便接过擦着满手血迹,一面道:“加上角宿师尊,一共死了七人。屋内发现三片漆黑短羽,枫星比对过了,应是四鸾之一的刺鸮。”
“又是这个孽畜。”外面的战神冷哼一声,“除此之外呢?”
“百魔卷宗被盗,亢宿师……菩提也被它救走了。”
百魔是师弟们核查后的结果,而亢宿的消息,则是思过堂急报。那里的情形与此处相同,守卫修士尽皆毙命,惨遭肢解,手段残忍至极。
分明是魔患作乱,金翎神女却打了个呵欠,抬手揉了揉额头。
心中只觉得厌烦不已。
她本就不是来诛魔的。此番原本只是云海的血果收工任务,与她根本无关,若非在浮生镜中瞥见那小魔种的异端之处,她断然不会生出兴趣而主动邀请下界。她关注的,从来只有归尘,感兴趣的,也唯有归尘和他的魔种。
至于人间正道、苍生百态?关她屁事。
女战神无奈叹息一声,“先前与云海对弈时,他便絮絮叨叨说什么护心石跳个不停,预兆此番任务不顺,本君还当他胡说八道……现在看来,早该料到这通麻烦事。”
“不过,如今新仙飞升在即,他也好,本君也罢,应都想尽早完成任务回去。这等节外生枝之事,你就暂且掩了,待本君走后再处置罢。”说着,她便慵懒地摆摆手。
几个玉清弟子哪里敢质疑,纷纷低头行礼,恭顺不已。
金翎神女轻轻抬手,正欲再打个呵欠,不料手腕间那条戴了不久的金链子忽然剧烈颤动,顿时让她的呵欠戛然而止。她眼睛一亮,心头一喜,整个人都倍儿精神起来。
“不错不错,差不多是时候了,本君该去收网了。”她眉头轻挑,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喜色。
随即转头,瞥了一眼毕恭毕敬的晓星,含笑道,“你这孩子一向乖巧听话,角宿死了,你便去填那苍龙星位空出的位置吧。本君回去后便会请示尊上,手谕不日便到,好生做事吧。”
她缱绻一笑,整理了下衣衫,便打算离去。
晓星还卑微行着礼,闻言眼睛都睁大了,手也一颤,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没听错吧?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封了她星宿之位?这未免也太随便了些……
其他几名弟子更是不敢多言,且不说敢不敢,心头倒是掠过一丝欢喜,直庆幸跟对了人。
金翎神女走时,不忘顺手拍了拍道姑的肩,“昆仑,可便交与你了。”
望着一道悠然乘风远离的身影,晓星的肩膀都在发抖,“是!恭送神君!”
*
姜小满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运集体内的灵气。
她灵识浅薄,气力本来就不多,每次都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将那一股水流凝结成冰锥。可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后颈一道微凉的触感,似有一根手指轻轻点下。
霎时间,体内灵气仿佛被激活般骤然暴涨,涌动得无比畅快。
这……便是被人协应的感觉?
“别分心,专心于术式。”凌司辰沉稳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好的!”姜小满赶紧回过神,凝神专注起来。
那源源不断的灵气从后颈注入她的体内,冰锥的形态愈发凝实,光芒耀眼,比以往更加坚韧。
姜小满不再迟疑,手臂一挥,带着灵气加持的冰锥如蓝色流星般猛然飞出。
“去!”
蓝光划破空气,势不可挡,随着刺耳的破裂声,竟将男相魔唤起的沙盾扎了个对穿,直插入男相魔的胸口。
但伤害不够。
“糟了,被它拦下了!”姜小满有些慌。
凌司辰沉声安抚:“没事,先收回来,换第二个计划!”
姜小满便咬着牙试图唤回冰锥。正待撤招,男相魔那无目之脸猛地一扭,胸前之物被它强行拔出,冰屑四散飞扬。
它退后半步,却见身后的女相魔便已凝聚出沙锥,直袭姜小满的方向而来。
红衣少女一时怔然,来不及反应,身后传来一声低喝:“躲开!”
凌司辰已迅速出手,将她一把往旁侧退开,这才堪堪避过。
他笑着调侃:“你是要让协应带着你跑吗?”
姜小满面色窘迫,颇为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我……不太会做主锋。”
言下之意便是,她平日里早已习惯有人挡在前面了。
“别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凌司辰目光柔和,手稳稳地落于她肩上。忽而,眼中精芒一闪,唇角微挑,语带几分狡黠,“如何,我的协应比起主锋来,也不差吧?”
“非常好!”姜小满红了脸,腼腆道。心中泛起些许悸动,竟有些希望对方以后只做自己的协应。
“我的主锋大人满意就好。”少年微笑着,“来,我们再试一次。”
“好!”少女点头如捣蒜。
凌司辰深吸一气,闭上眼睛,心法在暗中切换。
主锋心法激烈,协应心法沉稳,故是大部分人都只会选一种修习,他修两种可不容易,花了许多年才掌握其中奥妙。说来,当初他修协应纯属兴趣,最多演武场随意试几招,这还是第一次用于实战。
调整好了体内灵息,他运转术法,补力之气如细线般在指尖汇集,又一股打入姜小满纤细的脖颈。
姜小满左手稳住右臂胳膊,右手指尖则瞄准那挡在前方的男相魔。一簇流水在她细腕间流转,仿佛在随着她的思绪寻找最合适的时机。
就是这里——
“去!”她低喝一声,绕于她腕间的水流骤然凝结为锋利冰刺,犹如利箭般直冲而出。
男相魔正欲架盾阻挡,冰刃却灵巧一折,转而袭向另一侧。它仓促转盾之时,凌司辰早已如一袭白影掠过,心法一换,手中长剑破风直取男相魔。
那男相沙魔猝不及防,然女相魔不甘坐视,肩侧凝沙成刃,纷纷向剑客投来,意图护下男相魔。
凌司辰勾唇一笑,正中他下怀。他挥剑挑开那些沙刃,大喊一声:“就是现在!”
话音一出,姜小满手中灵气澎湃,左肘一扬,掌中冰光复现,又一道冰刺飞射而出——
原来,先前那枚冰刺,是她分出来的一部分水流,只是虚招。
真正的杀招,尽在她凝聚了全身灵力的此间一击!
……
【“就是这样。”】
她刚射出冰刺,耳畔竟倏忽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姜小满眉目睁大。
——那是梦中曾听过的声音。
这般说着,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引导她的动作。
【“感受锋芒,聚气施术。我的力量,就是这般运用——手起,刀落。”】
姜小满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毫不迟疑地遵循着指引,却见那飞出去的冰锥在半空忽然变形为刀锋。
只见冰刀寒光一闪,朝着那女相魔直斩而下。
“嚓——!”
刀光落下,那女相魔的头颅瞬间离体,滚落在地,沙尘四散飞扬。
“漂亮!干掉一只!”一旁的白衣少年*回过头来,眼中闪烁星光,喜色溢于言表,甚至比他亲手斩杀魔首还要开心几分。
*
女相魔的头颅掉落后,剩余的身躯化作一缕烟尘,竟飘向石墙,凝成一点金瞳,点亮了龙形浮雕的半只眼睛。
姜小满看得称奇,勾了勾手指,将两支完成任务的冰刺变回成水流收回到身边,重新聚在一起。
凌司辰则刚与男相魔斗了数个回合,悄然闪身,堪堪退了回来。
他举起手中的剑,直指孤身站在场中央的男相魔。
“看来,你就是那另一只未睁开的眼睛了吧?”
女相魔身死,男相魔仰天发出一声悲哀的咆哮,随即聚集无数黄沙绕身。黄沙退去后,却见它一手持盾,一手持剑,颇有斗士之姿。
姜小满将水流聚成球持在手边,凑近凌司辰,“现在怎么办?”
凌司辰依旧举着剑,神情不敢松懈,“若这沙魔与仙门的心法一致,那它作为铁壁,攻击力当不会太强。且它先前为另一魔护阵,只护不攻,除了耐打与模仿我的剑法之外,倒无其他花样可言。”
姜小满点头,“那我们一起上!”
两人气势凌厉,正欲齐攻,忽见白衣少年手腕一抬,将剑横在身前,眉头紧蹙,“等等,有哪里不对……”
只见前方,那男相魔沙剑高举,那黄沙堆成的臂弯竟赫然出现了一丝猩红之光,犹如血脉一般隐隐流动。
凌司辰见状,瞳孔倏然凝滞,紧握的寒星剑也停在半空。
那红光……如此熟悉。
他确实见过这种红光,虽然只有一次,但也将他的思绪带得飞速回转起来。
那是在他约莫三岁时,刚学会走路的年纪。
那日,母亲去山中拾柴迟迟未归,他便自作主张地摸出了家门去寻她,却不料在山林间与一头巨熊撞了个正着。那熊庞大无比,额上尖刺如刀,向他狂吼而来,他早吓得动弹不得。
危急时刻,母亲忽然出现,以木枝作剑,藕色衣袍鼓动,身姿如风迅捷。
那时,他清楚的看见,母亲手臂间也流动着这样的红色光痕……
那到底是什么?
曾以为已经尘封的记忆,竟在此时此刻重新浮现。
但未等他理清思绪,那男相沙魔已然直奔而来,赤红的手臂抡起沙剑,挟带千钧之力直奔他的面门砸下!
他紧急搭剑应战,谁料那沙魔此番力道强得可怕,剑竟被挑飞了出去——
“凌司辰!”
身后少女紧急唤了一声,那沙魔持剑高挥而下时,凌空飞来几道冰化的飞刃,拦下了它的攻势。两者僵持不下,凌司辰这才回过神来,飞身拾起了落地的银剑。
“谢谢……”
“你怎么样?”少女声音有些急促。
眼前的沙魔已然将姜小满的冰刃尽数斩碎,冰片化作水珠,纷纷流回她手中。她方才动作耗了大量灵力,气息紊乱,面色发白,显然短时间内没办法再次聚刃了。
凌司辰见状,指尖聚气,给她渡了一些进去。随即回头,再度摆出攻击之姿,沉声:“我来拖住它,你寻找时机出手。”
姜小满点了点头,“好。”
第140章 不是你说的……找机会吗?
“当初你们无端带走蝶衣便是这般说辞!今日竟还这般……生命在你们眼中,究竟算得什么!?”
年逾花甲的花鬓男子握紧拳头,气息难安,刚出关的他仅穿一领单薄皂沿边宽衫,却遮不住浑身嗤嗤外冒的浑厚灵气,那皆是满腔焦虑与怒气所化,却在这寒冷的山间化作凉薄的雾气消散。
岳山,云海峰巅。
玄龟柱高耸入云,土青龟的铜雕沐浴在日光下,其下符文仿若水波般微微荡漾,闪烁着幽光。柱旁,几株松树挺拔而立,枝叶遮天,似要托起整片苍穹。
松下,三道身影对峙,一对夫妇肃然立于前方,对面默不作声站着的,是一位白发皓首的矮小老者。
凌问天一通怒喝回响山间,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只有甘丽娘抿唇忧伤地给他捋气。久而久之,他便也疲软下来,双肩无力垂落,一腔怒气化作喉间哽咽之声。
分明活了大半辈子,却越来越活不明白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把自己给关了起来,既是无法左右,便企图在一片漆黑死寂中充耳不闻,自欺自安。可听得古木真人乘白鹤而至,终究令他再难按捺,匆忙拾掇几天没收拾快臭了的衣物迅速出关。
可矮小老者带来的,却并非好消息。
怒意散去,凌问天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声嘶力竭:“仙君,只要你们能放过辰儿,我保证,立刻让他与凡人成婚,废了他一身修为,再封上四相穴、几相穴都行……您相信我,辰儿一向乖巧,从不生事,绝不会对蓬莱造成任何威胁啊,求您了,仙君!”
堂堂一生风云人物,整个身板却哭得颤抖,哪里还有世人所说,那“顶天立地、铁面青眼”凌大宗主的影子!
“你起来。”古木真人连连摇头,声音沙哑,一路奔波已是疲惫不堪,“你先起来!”
甘夫人赶忙上前,将丈夫搀扶起来。
古木真人满脸愁容,长叹一声:“我也是看着辰儿长大,视他如己出,又怎愿见他遭受任何苦难?可如今,事情已不是我所能掌控了啊。”
他目光沉痛,脸色因高空风吹早就红彤彤,“那金翎神女深得长明仙尊宠爱,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我亦受她迫害啊!这不,直到她走了,我才能想办法抽身出来见你二人。”
凌问天手足无措,“那,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古木转过头,面色凝重,“也非全无,还有一法可行。”
“什么法?”
“唯有请云海出手相助。”
“云海神君?”甘丽娘闻言一惊,欲言又止,最后只叹道,“他确实为人正直仁德,也最讲信义。当年,也是他提议用四相穴封住辰儿的异样心魄,才让他得以凡人之身存活至今。”
古木真人亦点了点头,“他虽性格严厉,却不乏情面,况且他本就是凌家先祖,若你去求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我认为,此事他能帮。”
凌问天听得这番话,神情终是略有松动,红肿的眼睛努力眨了几下,定定地点了点头。那云海战神飞升前为凌家十六任宗主凌啸云,此事凌家人人皆知,却从未有人敢提。
古木真人抬手抚着须髯,“这样,后日便是仪典终日。你二人正好可借探访北风之名义入山,届时,我引你们去见云海,你与他细说。”
凌问天一瞬跪倒在地,热泪盈眶:“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大恩大德……”
古木赶紧去扶,甘丽娘也去搀住他,心疼地拍着他的肩膀。
“多谢夫人宽宥。”凌问天声音哽咽,“明知后日乃北风飞升之大喜之日,可我身为父亲,既不曾尽责,竟还无视宗门戒律。你若怪我,也是应当……”
甘丽娘轻轻摇头,抬起大袖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心中百感交集。
原本这些日子里,凌问天不管不顾,把立柱之责全交予她,她满身怨气想撒。但听得古木一说外甥处境,她那心都揪得紧紧的,加上丈夫这一哭,直把她那点怨气哭得化为乌有,只觉心头酸软。
“我明白,你也是因为当初蝶衣的事,方才视规矩为一切,这些年来不讲请面,也不过是想守护这个家……”她浅叹一声,“可若是连亲情都顾不得,那规矩还有何意义?当初得知辰儿的身世,你不也是毫不犹豫便将他认下吗?你啊,本着一副铁面脸,端的是副柔情肠。”
甘丽娘本是想安慰凌问天,可越说,自己也越是难受得紧。
亲儿子平素奔波在外,回到家中与她这亲娘说不上几句话就又离去,反倒是外甥最为贴心。过寿辰时第一个惦记着给她买礼,身怀六甲动不了身时,也是外甥亲自下厨给她准备饭食。
与其说是凌北风,倒不如说凌司辰更像她的亲生儿子,她如何能不疼他?这几日立柱之事,白日她尽力施法,夜里则去祠堂里、神龙庙里为外甥祈祷至天明。
“你莫担心了,我们一定能救辰儿回来。”她摸着丈夫脸颊,安慰道。
古木真人也在一旁劝慰,凌问天这才吸一口鼻子,勉强点了点头。
*
后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凌问天、甘丽娘夫妇两个盼着这日快些到来,然他们挂心之人却还在冥宫里挣扎苦斗。
“铮——”剑锋交鸣。
凌司辰与沙魔交手数合,方觉此前定论太过轻率。最初对方的剑招尚在他预料之中,然随着臂间红纹忽然亮起,力道竟骤然增强,几招便将他剑势挑开,接连劈刺,他身上又添了许多新伤。
那沙魔步步为营,剑指如锋,厚盾护身,攻守兼备,白衣剑客心中暗叹:好无懈可击的防御!
然他岂是轻言放弃之人,咬紧牙关,忍痛应战,招招拆解间,不断逼近对方。
战斗间,心中疑念却渐起。
若这沙魔臂间的红痕与母亲是同一种,那么,母亲便与这冥宫脱不了关系,再加上潜风谷之事……
母亲究竟是何人?
她又因何而身故?
桩桩往事,原以为早已放下,今时此刻却再度涌上心头,搅得他心神难安。思绪杂乱间,胸口竟隐隐作痛,仿佛有东西在撬动着他的心扉。
凌司辰愈发烦躁,剑势陡然一紧,不顾一切力斩而出,竟将那沙魔逼退数步。他并未追击,心中蓦地一怔,低眉望向手臂间:这股突然间暴涨的力量,竟与先前过冥火宫时如出一辙,似是随着心境变化无端而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
——
少年尚在愣神,身侧却突然寒光闪过,快若流星,绕着沙魔一圈飞旋。
“咔擦——!”
一声脆响,一颗头瞬间飞了出去。
那沙魔尚未回身举盾抵挡,头颅却已被寒光削落,化作一堆沙尘,四散飘飞。
凌司辰定睛一看,那光芒竟是化作扁刃的冰锋,随后又化作水流,被姜小满勾手召回。
他怔然回首,难掩惊愕:“什么情况?!”
姜小满刚收回水流,手还悬在半空,眨着眼睛,一脸无辜:“不是你说的……让我找机会吗?”
凌司辰:“你……把它干掉了?”
少女看着倒塌的沙魔尸首,懵懂点头,“好像是。”
白衣少年一时失语,他方才还暗叹那沙魔的防御无懈可击……
周遭却不给他愣神之机,恍惚间,这间密室开始震颤不止,石屑从房顶簌簌抖落,头顶已爬满了裂痕。
“快过来!”他即刻反应,伸手拉住姜小满,飞速向外退去。才刚走至边缘,便听“轰”的一声,那大理石吊烛灯从半空坠下,狠狠砸在沙魔尸身上,将其彻底碾成粉末。
两人抬眼望去,却见那尸身化作的沙屑,竟散发出一缕缕金光,飘飘然便去了墙面,落在了巨龙的白色眼球之上。龙眼忽地一亮,另一只眼睛也被点了睛。
随着双目开启,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神龙浮雕的龙首竟然缓缓分开,化作了一道门洞。
“有了有了!这便是最后的出口吧!”姜小满惊喜不已,难掩激动。
“总算结束了。”凌司辰感叹一声。
虽然他有点状况之外,还没反应过来,疑点和问题扎堆,厘都厘不清。他打算出去之后,再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刚叹完,白衣少年突然身形一晃,便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不停地从嘴角涌出。先前他被刺穿了两处伤口,虽用术法暂时止血护住心脉,但方才最后一合激战又挨了两三剑,此时一松懈,才觉出体力已然透支。
姜小满急忙扶住他。
他笑:“我没事。”
她瞪:“再逞强我真让你有事。”
凌司辰笑不动了。
姜小满现在可不好惹,他甚至也有点怕了。
眼看着这地方有塌陷之兆,姜小满也不再多说,索性将凌司辰的胳膊搁在自己颈后,硬是半扶半拖,步步向那打开的门洞而去。
一步跨进去后,二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若入一道星象大阵,脚下步履顿时虚浮。
未及回神,眼前的景象已然变换。
两人落足处,竟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屋,四壁粗简,静寂无声。
姜小满抬头细看,只见那木门虚掩,却见有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门缝映出。
光线?
她心头一喜,顾不得细思,忙搀扶着凌司辰那淌血的身躯便迈步过去,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木门——
登时,金光乍现,耀眼之极。
*
外头,赫然是广阔无垠的苍穹,远处天际,夕阳正缓缓沉下,霞光漫天,红紫交织,灿烂辉煌。
原来二人竟已身处山巅之上。
山巅之风甚大,吹得门前两人本就沾满血污的脸越发凌乱。脏乱头发下,两双睁大的眼睛却映着遥远的辉光。
姜小满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物还是幻象啊?”
冥宫待太久了,虚实都有些分不清了。
凌司辰从姜小满压着的手下取回右臂,示意自己没事,便伸手施术探查。片刻后,轻声答道:“嗯,是真的,我们出来了。”
姜小满愣了一瞬,随即嘴角都压不下来:“出来了?出来了!我们出来了!”
她过于激动,转身便一把去抱身旁的人,抱得凌司辰嗷嗷喊疼。
姜小满意识过来,赶紧松手。正欲开口道歉,却见凌司辰忽地勾起嘴角,眉眼含笑,贼贼望着她,“我现在,有一件特别想做的事。”
“嗯?”少女目光闪动,眼珠子像两颗水润的黑珍珠般。
不待她反应,凌司辰便忽地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俯身一吻。
姜小满却不乐意。
她本来想着,得待对方跟她去见了羽霜,她才能与他再谈感情之事,这倒好,直接便亲上来了!
本欲推开,奈何对方身带重伤,便不忍用力。更不料,被吻着吻着,她竟然也酥麻了,推去的手也渐渐松软了下来。
良久,伤号才依依不舍地将唇挪开,却还把人拦腰搂着。
姜小满轻咬下唇,抬眼问:“满意了?”
虽话中带嗔,倒也没有生气的意味。
凌司辰眯眼笑道:“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