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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不要输给霖光

    结界裂开,魔气席卷而来,黑雾般铺天盖地,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不是千百只,而是……一只。”黑衣修士低语,目光冷冽,手中烈火缠绕的玄刀直指前方,“一只魔首,足矣。”

    刀锋所指,却见中央那高塔之巅,立着道单薄之影。

    塔顶之人,面貌俊秀,轻摇一把折扇,衣袂随风飘扬。岁月未曾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额间几道伤痕,或昭示着所历之不凡。

    虽立于高处,却并无盛气凌人的气势,反倒透出一股无声的孤独,与周围翻涌的魔气格格不入,竟有些微弱与苍凉。

    “归尘。”凌北风压低声音。

    他浑身毛孔直立,体内热血翻涌,握刀的手因兴奋而打颤。

    两跟班却被他抖动的手更吓一跳。

    二人分明久经沙场,地级魔遇见过不少,可如今却面色苍白,双腿发软,声音哆嗦着挤出几个字来:“魔……魔君……”

    原本抱着几分怀疑而来,未曾想竟真见到了画中之人。

    “凌家大公子!”塔顶之人却悠然长呼,声音清越,带着几分淡然从容,“此间并无害人之魔,我也无意与你为敌。若你肯退去,咱们各不相扰,岂不甚好?”

    向鼎与宋秉伦对望一眼,一时觉得哪里不对:说此人是魔君吧,可他言辞恳切,丝毫不见传说中那压倒众生的威势,反倒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甚至比不上往常所见的一些地级大魔,让人几许意外。

    然而在凌北风眼中,魔即是魔,

    猖狂也好,羸弱也罢,皆是虚象。

    “区区魔物,胆敢狂言!”黑衣修士怒喝一声,脚下一蹬,飞身欲直冲高塔。

    然将将踏过门坊,一柄巨大石刀自身旁挟万钧之势劈来!

    跳开之际,侧首视之,却是那石像金刚动了起来,身躯巍峨动作却诡快如风。黑衣修士遂反手挥刀,炼气激荡,狠狠朝那石呼啸席卷——然烟尘散去,却未伤其分毫。

    凌北风冷嗤一声,又见另一尊石像已高举巨斧,朝着跟随而来的同伴砸去——宋秉伦吓得呆若木鸡,眼见巨斧将落,幸而向鼎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扯开,两人这才堪堪避过。

    巨斧劈下,将底下一座土屋一分为二,轰然陷落、沙尘漫天。

    三人拉开距离,目光齐聚塔顶。

    但见北魔君悠然端立其上,轻轻抬手,石像的动作皆随他的手势而动。

    “拼了!”向鼎牙关紧咬,双剑出鞘。黑剑随风而舞,白剑御火而走,炼气飞腾间,花袍身影似道光一般直刺那巨斧石像——

    然剑刃过处,巨石依旧丝毫无损。

    “这般打下去,何时是头?!”向鼎急喘,闪躲之中亦苦恼:一斧一刀横拦空域,如此耗下去,他们根本无法近归尘的身。

    凌北风不语,纵身一跃,竟踩上那持刀石像的肩头,趁其转身不及,顺势一踏石刀,如飞燕般轻巧跃过,直取高塔!

    玄刀高举,锁定塔顶之人——

    “嘭——!”

    转瞬间,黑衣修士竟被凭空击退,断线风筝般横飞而去,直直砸穿数座屋宇,嵌入地面,烟尘四起。

    凌北风吃痛起身,抬眼望去,塔顶之人依旧泰然自若,掌心微扬,仿若天地皆在掌控之中。

    他眉头紧蹙,低声喃喃:“黄土斥力……”

    这番两尊石像再度逼近,他不再迟疑,脚下生风,刀锋一转,直指苍穹,厉声喝道:“走!布红云剑阵,平灭此地!”

    二人得其号令,应声而起。

    可刚腾空起身半刻,天色倏忽一暗,高空仿佛有巨物一晃而过。

    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凌北风眉目一凛,玄刀瞬息挥落,向鼎亦疾舞双剑,纷纷斩断袭来的阴影。

    然回首再望,却见宋秉伦口喷鲜血。

    男人青袍的胸膛已被深黑的羽毛贯穿数根,染了一片鲜红。

    来不及施救,他面色便急剧变紫,双目圆睁,七窍竟缓缓渗出脓液!

    空中传来一阵诡异狞笑,漆黑巨鸟于云际疾驰而过。向鼎仰头急切张望一番,再回首,弯刀修士已变作僵硬尸体,倒头便落于尘土之中。

    他惊呼不止:“老宋……老宋!!!”

    *

    同是翰渊之鸾鸟,然性情竟天差地别:

    毒鸾性情不稳,暴虐无常,尤喜旁人痛苦挣扎。

    霜鸾却忠心耿耿,虽情感深沉,然其静如碧潭,恬然无波。

    “君上,时辰已到。”幽深桦林间,青色的鸾鸟这般道,“再过不久,便会有人寻至此地。”

    她双耳太过灵敏,只要她想听,百里之内风吹草动尽皆了然于心。

    姜小满点了点头,牵起文梦语的手,将她托付至羽霜手里。

    “羽霜,护文姑娘去个安稳之处,远离仙门。”言语平静,却透着千般信赖。

    “遵命。”鸾鸟颔首。

    文梦语感慨万千,几番踟蹰,终是缓缓抬手,轻轻搭在那红衣姑娘的肩头。

    “姜小满,我有几句话想与你单独说说。”

    红衣少女歪头待她开口,她却侧目一瞥,望向身边鸾鸟,目中浮现些许顾虑,“你能让羽霜闭耳不听吗?”

    姜小满闻言微愣,却依言道:“羽霜,你可以不听吗?”

    “是。”

    羽霜仅微扫一眼。随即翅羽微动,只见几片冬青圆羽自耳旁生出,将双耳紧紧盖住。

    姜小满颇觉神奇,还能这样。

    文梦语却似有深意将她引至一边。

    “姜小满,你答应我的事,还作数吗?”她目光凝重。

    红衣少女微愣,眨了眨眼,“我答应你的事?”

    “你说,‘无论何时,只要你还是姜小满,你想做的事,想说的话,都不会有半分改变’?”

    姜小满回忆起来。

    原是那夜土丘之上,三人聊魔物聊得兴起,自己一时豪情涌动的热血之言。

    虽记得,却一时不解文梦语今日为何提及此事。

    正欲作答,话未出口,却被对方一把抱过。

    二人身形相仿,嫁衣女子将下巴枕在红衣女子肩侧。

    她淡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浅笑:“曾几何时,我在《三界话本》中写下转世之说。彼时,我确实盼望东渊君再临,只为一观人间风起云涌,仙门自食其果。那时,我巴不得世间烽火四起,血雨腥风,伏尸百万。”

    姜小满被一番反骨言辞震得不知如何回应,身旁话音却未止,又缓缓道:“可如今,我却挺喜欢姜小满这个凡人丫头,反倒不舍她消失。所以——”

    她松开怔然的少女,瞟了眼乖乖塞耳的鸾鸟,又复转回,眼中更加认真,“答应我,无论何时……不要输给霖光。”

    那最后一句话,音调微沉,姜小满些微惊讶之余,却又触动不已。

    她低垂眼眸,轻声应道:“嗯。”

    嫁衣姑娘闻言,眉眼微弯,含笑间郑重作别。

    尔后便乘上化形的巨鸟,呼啸之声卷起,吹得林中枝叶噗噗乱动。

    青鸾扶摇直上,冲天而起,*渐渐隐没于云海苍穹之中。

    姜小满抬首目送那抹身影远去,心中竟涌起千般思绪——

    人在笔在,行舟客不灭。

    《荒漠曲》已然送往皇都,不消几日便会问世吧。世间再无力量能阻她的笔墨,再无诡计能封锁她的故事。

    那自己呢?

    一切不过短短数日光景,仿佛才初入岳山,却又历经了好多好多事。

    如今,谁是善,谁是恶,皆已模糊不清,连自己是谁,都想不明白了。

    “我到底是谁啊……”她浅叹一声。

    倏忽只觉浑身疲惫不堪,竟双腿一软,蜷坐于地。

    林中树影婆娑,鸦雀穿梭于间,发出几声清鸣。泥地松软,浸透着森林的芬芳,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姜小满缓缓躺了下去。

    不行,实在太累了。

    真想这般睡上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忘个干干净净。

    她不由自主地阖上眼睛。

    就在她几乎陷入梦境时——

    忽然间。

    “轰隆——!”

    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撕裂了林间。

    随之一道惨白的光划过天际。

    什么动静?!

    红衣少女猛地坐了起来。

    *

    时光回溯至片刻之前,白崖峰上,天幕尚且宁静。

    凌问天领着众人急匆匆赶至峰顶,然入目之景,却令所有人心头一沉——

    破碎的屋舍、翻倒的院落,风过处碎石横陈,土地透染鲜血。残垣之间,倒卧五具浑身是伤的尸体,血迹斑斑,不忍直视。

    山头尽是散不去的浓郁魔气,令人毛骨森然。

    其实尸体只有四具,其中一副躯体在抢救后,竟猛然坐起暴咳,缓过神来。

    那人却是玉清门的亢宿道长。

    应是被卷入此般风波中,本非武斗派之人,素来与世无争,竟也遭此横祸,也不知他来白崖峰做什么。

    荆一鸣一言不发跟在宗主身后,本来见这等惨状,正哭喊着唤师父,再看到那具坐起的躯体时,愣是吓得眼泪都给憋回去了,倒嘶一口凉气。

    不到半个时辰前,这人还与自己同在山道间,随后分明往山下而去。而自己半路碰上宗主一同上白崖峰,其间并无岔道——这人又怎会诈死在此处?他到底是个什么???

    甘夫人见他脸色惨白,关切问道:“一鸣,还好吗?”

    “我……我……”荆一鸣语不成声,急剧喘着粗气,悄悄向那玉清道长瞥去一眼,没想正与他视线相交,险些当场失禁。

    凌问天轻叹一声:“一鸣胆子小,又亲衡婴,此番定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夫人,你带他先回去吧。”

    甘夫人应了一声,便挽着侄儿欲将他带离。

    荆一鸣回头一眼,竟见那分叉眉道人还看着他,吓得紧贴着姨母,哆哆嗦嗦而去。

    凌问天却没注意到这细节。

    只眼见众人从毁坏的屋舍中搜寻回来,纷纷禀报:“宗主,屋中并未见到二公子的踪影。”

    凌问天却揪紧拳头,面上僵硬不减分毫。

    司徒燕查探一圈,问坐着之人:“亢宿道长,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

    亢宿喘息良久,待呼吸平复后,缓缓开口:“是大魔月谣。”

    他面上平静,起身之刻,不忘抬指揩去唇角血渍,又细细拂掉衣衫上的尘土。“那魔从天而降,以巨力撞碎三重结界,大开杀戒。二公子与其浴血搏杀,最终将其击退……贫道赶至之时,正见二公子追敌而去,却被那魔余威波及,所幸才捡回条命。”

    其余人惊呼:“羽霜和月谣……云州的两只大魔,竟再次现身此地!?”

    原来结界竟是被魔所破,四位真人拼死护界以身殉职,令人唏嘘;二公子奋勇出击,追敌出界,又实在令人敬佩。

    凌问天听罢却不发一语,一番话分明漏洞百出,竟让他眉眼些许松展。

    司徒燕又问:“那道长可知他们往何处去了?”

    玉清道人眉毛拧成结,似在认真思索,“依稀可见,应是正北……”

    已有人急切喊道:“那我们赶快去支援二公子!”

    “且慢!”亢宿整理衣衫,伸手一拦,“月谣此魔擅长以魔气扰乱灵识,改变记忆……二公子恐已中其术。待寻回他后,且送来昆仑由我给他——”

    谁知最后一个音还没落出来,忽然间。

    “轰隆——!”

    天际惊天雷鸣骤然响起,将他的声音生生没过。

    伴随着刺目的白光一瞬笼罩大地。

    分明是白昼。

    却有惊雷劈下。

    亢宿原本微虚的眼睛倏然睁开。

    众人也惊作一团,面面相觑,“刚才……那是什么?”

    凌问天是反应最为剧烈的一个,面色变紫,怔然仰望天上,嘴唇颤抖:“是……白昼惊雷……”

    第102章 战神临世

    惊雷划破天际。

    姜小满仰头看着那道光芒,恍惚间,竟觉得这景象无比熟悉——浑身每一寸肌肤皆在轻颤,竟陡然而升一股无端战意。

    细细凝望之下,光芒中竟隐约有一道身影随雷光疾驰。

    是谁?

    还未再看清,脑子却突然嗡嗡作响。那惊雷闪过头顶之时,颅中似有一簇火苗被点燃一般,噼里啪啦搅得她整个人晕眩不已。

    耳畔一时间有无数细微的声音在低语,忽远忽近,缠绕不绝,竟让那火苗越烧越烈。

    眨眼间,又似有缥缈重影在眼前飘动,如梦似幻——

    “霖光,你在神山之巅看到了什么?”

    “遗骸?谁的遗骸?”

    “那东西不能带出去!它本就属于瀚渊!……”

    “那瀚渊之前又是什么?为何我们生来便是残次之物?若再得一次机会,去天外,便能寻到‘它’吗?即便寻到了,‘它’真的会给你想要的答案吗?”

    “——你打不过我的,无论是现在、亦或是将来,你永远,永远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

    “霖光!瀚渊不能没有归尘!必须得有人去寻他回来!”

    “你不能去!你会死的!……”

    万千声音交织成混乱的旋涡,不绝于耳畔。

    不知道是谁在说,亦不知道在何处说、又是说给谁听。

    姜小满眼前忽然一黑,僵直地栽倒下去。

    手指颤抖着在泥土上无助地抓爬,指尖抠出一道道痕迹。她的视线愈发模糊,四肢冰冷,而脑中的那一团炙火却依旧在灼烧着神智。

    好热好热……

    那一瞬间,她竟有种感觉:她要死了——

    不是肉/体的死亡,而是意识的湮灭。

    有种感觉,这些无端的声音蛮横地涌入她的六识,若再无法抵御,她真的会在这片虚幻中彻底消失。

    “救我……”声音微弱到自己都听不见。

    嘈杂声浪中,她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四周却连一根救命的稻草都寻不到。

    黯淡殆尽的光明中,却传来几声由远及近的呼唤。

    “姜小满——!”

    那声音熟悉而急切,刺破那些混杂不堪的靡靡之音。

    她依稀听见紧张的喘息声,还有快速接近的脚步声。

    朦胧之中,她被轻柔地翻转过来,柔软的腰肢被人托起,来人稳稳将她护在怀中。

    “凌司辰……”她艰难睁开双眼,唤着他的名字。

    “别怕,我在。”

    姜小满的手冰冷而颤抖,而那只握住她的手却温热而坚定。

    熟悉的暖流般的灵气注入她体内。

    然而裂疼还在继续,少女的手便顺势爬上那白衣的胳膊,指尖因痛楚情不自禁用力,隔着衣襟掐进他的皮肉里,对方却忍了下来,一声不吭。

    甚至看着她的眉目也依旧波澜不惊,平静而柔和。

    姜小满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意识也慢慢从那虚无中回归。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仿佛从溺毙中清醒。

    凌司辰轻声道:“我来迟了。还好吗?”

    这句来迟了,却让姜小满鼻子忽地一酸,竟揽过他的脖子嚎啕大哭。

    少年微微一愣,却任她紧抱,轻声问:“听说你被那魔鸟抓走了,它可有伤害你?”

    虽然他早已在赶到的第一刻便仔细查看过,见她并无受伤,才暗松了一口气。

    姜小满哭得涕泗横流,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倚在他的脖间,摇头不语。

    抽泣间,她哽咽道:“你不要问她在哪,也不要去追她……就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生怕这是一场梦。

    梦醒时,他会再次被困在结界之中,而她却愈行愈远,两人间的距离成为一道再不可触及的鸿沟。

    凌司辰哭笑不得:“我可没问啊?”说着,唇角带起一丝浅浅的笑意,轻抚着她的背,“好。”

    ……

    姜小满一直依在凌司辰锁骨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

    慢慢的,那颗躁动不止的心终于安静下来。

    原本在脑海中搅扰不休的低语,也神奇地随之消散。

    一切回归宁静。

    她这才缓缓抬起头,揪着他的臂膀,“你呢,你怎么样?听说你中了锁灵咒……”

    “我没事。”凌司辰淡然一笑,言语中几分释然与坚定,“我不会再受任何束缚,也不会离开你了。”

    两人离得极近,却无一丝尴尬,反倒显得格外自然。

    姜小满望进他的眼睛,那双一如往日深如墨潭的双眸,此刻更加澄澈透亮。

    风雨过后,几番变迁,一切都已然不同。

    人似已非昔日之人,物也再非原来的模样。

    唯有少年的心,却是愈加明朗而清晰。

    他握住她的手:“即便再也不回凌家,我也要你做我的修侣。”

    少女滚烫的脸陡然愣住。

    眨了眨眼:“咦?”

    原本还沉浸在微妙气氛中,被他一番直白话语打了个措手不及——

    等等,再也不回凌家??

    方才晕乎,还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出来的。原本以为是婚宴取消、岳山安宁了才放他出来,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难道是硬破结界逃出来的?

    感觉事态越闹越大的姜小满冷汗直冒。

    她正欲开口:“我——”

    “轰隆——!”

    突然,又是一道惊雷响起,掩盖了少女余下的言语,

    这次的雷声更加剧烈,仿佛从天而降,又在他们身旁炸开,震得周围白光闪烁,桦林乱颤不止。两人几乎同时抬头,向高空望去——

    姜小满趁此机会迅速挣开凌司辰的手。

    “又是这天雷!到底……发生了什么!?”

    *

    第一道惊雷到来之前。

    芦城,破碎的结界之内。

    天际打斗的火光透过薄薄的泡沫映入房中,紫衣女子静静凝望着远处,眉中隐隐是不安。

    漆黑巨鸟已经变作黑发男子,手中是镶着黑玛瑙的镔铁短刀,是他用一枚翼羽变化而成。他那尖刺嶙峋的背甲被数道刀痕划破,嘴角溢出的血沫却让他神情更加癫狂。

    “再狠一点啊,黑阎罗!你就这点能耐吗!?”卷发的男子仰天大笑,眉眼如弯月,似乎身上的伤口流出的血越多,他的兴奋便就越强烈。

    “什么疯子……”向鼎啧啧道。

    凌北风肩上也接连中了好几枚黑羽,毒素顺着伤口侵入体内,半边脸开始发紫,手臂也渐渐感到酥麻。幸而向鼎半修疗愈术法,以协应之位贴近他随身化毒,才暂免于恶化。

    卷发男子身后双翼猛然展开,黑羽如刀刃般齐齐竖起,毒气腾绕其间。他双手合十,掌心抵在胸前,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笑意。

    这一瞬,塔顶之人似看出了什么,忙呼:“刺鸮!不可杀他!”

    刺鸮动作一滞,脸上癫狂笑意瞬间消失。他愤然回视塔顶,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这混球,这厮分明要杀你!你有点儿原则吧?”

    战场之上,最忌分心。

    身经百战的凌北风又怎会错过这一刻。

    他毫不犹豫,猛掠向前,灼热刀光直袭而下。刺鸮一惊,侧身急闪,却未料一记蓄力飞踹紧接其后——黑鸾被一脚踢中胸腔,直踹到底下石像上,其力之大竟让他死死嵌入其中,一时无法动弹。

    凌北风并未追击,回头冷眸直锁塔顶之人,眼中杀意昭然。

    他高举玄刀,脚下用力一蹬,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奔塔顶而去。

    向鼎眼疾手快,起手贴了张速符过去。

    塔顶的百花先生急忙抬手、欲再将他弹开,却不料刚一动作,喉中却猛然涌上一股血气,鲜血从口中喷出,身子竟无力地倒在地上。

    凌北风虽心中生疑,手中玄刀却丝毫未停。

    顷刻间,他已然跃上塔顶,脚尖轻踩横栏,刀锋高高举起,炽光对准卧倒的皂袍男子。

    卧倒的男子则并拢双指向前,凝神之眸闪动金光。

    向鼎屏住呼吸,紧张得手心渗汗。

    而下方,被嵌入石像的刺鸮狂怒嘶叫,双翅猛然展开,强烈的风暴伴随着毒气翻涌,下一瞬便要脱身而出,直扑塔顶救主。

    而远处屋中,紫衣的女子也双眼瞪大——

    ——

    这一刻,仿若停滞。

    原本,胜负立时便可定夺。

    遥远天际却忽然闪过一道炽亮光芒。

    “天雷”轰鸣声紧随其后,声震四野,撕裂了战场的寂静。

    炽白雷球破开结界,疾贯长空,从高举刀锋的黑衣修士与躺在塔上的皂袍男人之前横穿而过,竟将二人同时吞噬带走。

    随即雷球砸中下方一座土房,将之夷为平地。

    余下之人有:怔然失措的向鼎、刚飞起来的黑鸾、还有屋中丝毫不敢松懈的紫衣女子,皆齐齐向滚滚尘烟望去。

    尘烟中,雷光渐渐熄灭,亮芒收束于三道人影——

    中间之人白发飘然,银甲熠熠,头戴麒麟冠,眉间是莲花状的水色额纹,背上是绣满透光冰纹的耀金披风,腰间别一把琉璃鞘长剑,昂首挺胸,周身气息威武而清冽,神勇而高洁。

    他的双手已然稳稳抓住两人:一手紧紧攥住凌北风的漆黑臂甲,另一手则按在百花先生已显单薄的肩膀上。

    刺鸮嗤之以鼻,手中幻化出数道黑羽,迅猛之势朝着中间之人掷下。那人顺势松开抓住凌北风的手,抬起一扬,攻击瞬间化为虚无,如云烟般散去。

    黑甲男子不甘,拔出长羽欲再度发动攻势,却被百花先生抬首喝住:“住手!退下!”

    他悻悻然,只得收手。

    向鼎不认得来人,但心底隐隐战栗不止——那淡淡的金光从来者身上散发而出,分明透着天神的威仪。

    他御剑落了下去,立于凌北风身后,小声询问:“北风,这是?”

    凌北风神色一动,自是认出了来者。

    如今披甲戴冠,五官比之当年却无分毫变化——依稀犹记得,十六岁那年,一袭黑氅掩身、指引他仙途的神秘之人。相别之日,那人报了仙名,言犹在耳。

    他收刀入鞘,低语:“云海战神……”

    *

    “白昼惊雷!?”

    岳山白崖峰之上,众人望向那直落西边大漠方向的雷球,个个神情恍惚不定。

    铁豹尊者也忆了起来,肃穆看向凌问天:“老哥哥说的,莫不是昆仑古事秘宗所载……那失落已久的天界异象?”

    这说的昆仑古事秘宗乃是乃是仙魔大战前的古卷秘录,按法理,只有修行至高者方可得见。诸多弟子皆神色茫然,只得小声问:“亢宿道长,这是何意?”

    亢宿似有心事,在一旁蹙眉不语。这番才抬起头来,缓缓答:“天际三大异象——惊雷震世,霞彩飞鹤,黑日蔽天,皆为天神下凡之兆。”

    凌问天沉吟未作声,面露绞痛。此番是房宿接过话头,补充道:“正是。秘宗有记,仙君下界,乃是万鹤齐飞,五彩霞光笼天;而白昼惊雷,震动万壑,当是——战神临世。”

    话音刚落。

    天际竟又电光一闪。

    第二道雷,竟瞬间炸落在极近之郊。

    众人骇然失声:“两,两道惊雷!?”

    ——

    密林深处。

    惊雷落在林中一片池塘里,照的树林明晃晃,雷光未收,池塘的鱼先翻起肚子浮水。

    “小心!!”

    姜小满似看见了什么,猛然推开身旁之人。

    一条鞭剑呼啸而至,凌司辰立时起身,顺势抄起寒星剑,将那劈过来的鞭剑拨挡开去。

    上一刻还温柔的目光此刻凛冽到逼人。

    剑尖直指那鞭剑劈来的方向,却是方才惊雷炸开、微光闪烁的林间。

    那光芒渐渐消散,随之,一道清脆和悦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一对痴情眷侣,倒让本君不禁怀念起了人间岁月。”

    话音落下,林中树枝被铠甲拨开,唰唰作响,窈窕的人影踏着松软草地缓步走来。

    来人手执鞭剑,火红甲胄披身,甲间缀有金色虎纹;腰如水蛇,乌云堕髻,双眸上抹着殷红眼影,烈焰红唇抿起倨傲而冷艳的微笑。

    凌司辰紧绷之躯松懈下来,同时卸下的还有警备之意。

    纵使不识鞭剑,也认得那不一般的虎纹——火烧云虎,乃是八百年前的铜虎尊者独属纹路,亦是玄阳宗历史上唯一的女尊者。

    这位尊者声名万世流芳,乃是六十岁白发老妪时期还能重创魔物的猛人。

    八十岁终于得道飞升,位列蓬莱三战神之一。

    其飞升之名——唤作金翎神女。

    第103章 后记

    天雷响彻寰宇之时,岳阳城上几道剑影也蓦然停住。

    为首的一袭枣红仙袍,正是姜清竹。

    他面目忧愁,肩上站着他引以为傲的灵宠月泉狐,硕大炸毛的狐狸口中紧紧叼着一只娇小可怜、一句话不敢说的灵雀。

    具体发生了什么,还得从几个时辰前说起——

    【

    小师妹被大魔抓走之事发生后,洛雪茗再不敢欺瞒,先去找了她最信赖的廉哥哥。

    莫廉听完吓一跳后赶紧又拽着她,一道去师父那儿将来龙去脉老老实实都交代了。

    可想而知,姜宗主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

    狂点自身穴位才止住晕厥,便立刻动身去寻女儿——

    谁知刚跨出门,迎头撞来一只灵雀,估计是长途跋涉,翅膀已经扇得晃晃悠悠,竟直直撞上姜清竹的面门。

    姜清竹一眼认出此鸟。

    “星儿!?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姜清竹仿佛见鬼一般。

    同样惊讶的还有莫廉——星儿可是他亲手封冻的。

    璧浪谨记君上命令不敢说话,只能拼命扯嗓子学鸟叫,一面还艰难地抬起它那只小小的腿脚。

    洛雪茗最先恢复冷静,目光敏锐地发现了异常,提醒道:“师父,灵雀的腿上似乎绑着什么。”

    姜清竹一看还真是。

    赶紧捉过灵鸟,将它腿上绑的信笺慌忙扒了下来,手忙脚乱地展开。

    刚一打开,目光便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上,信的开头便是“爹爹”二字,这让姜清竹拿信的手抖得更加厉害,又跟着信小声念出:“爹爹,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女儿——”

    莫廉与洛雪茗听得紧张万分,姜清竹的声音更是干涩得发慌。

    还好之后是:“一切平安,勿用担心。”

    莫廉和洛雪茗齐齐松了口气。

    姜清竹紧绷的心一瞬间落了地,整个人如脱力般瘫软,被身后的弟子迅速扶住。

    他擦擦额间汗水,稳住身形,将信纸抬高:“女儿识得两位好友,一者不苟言笑,却识人解意,实力深不可测;另一者虽性情桀骜,逆骨天成,却有令人钦佩之气节。此时,女儿应是正与她们一同,安然无恙,爹爹大可放心。”

    姜清竹略作停顿,和两个弟子交换了一下眼神。

    又复而继续念道:“岳山一行,所历之事,所识之人,观道听闻,皆如至宝。女儿欲借此契机静心思索,衡量自身所能,探寻平生所愿,愿往后行事,皆不负此生。”

    姜清竹眉头紧锁,正欲开口,莫廉却一指,“师父,这儿还有一行。”

    原来角落还有一段小字。

    姜清竹读道:“还有一事,女儿好像有心仪之人了,回来之后再告诉爹爹。另,不要来寻我。”

    读到这句,姜清竹的脸色由青转红,手中的信纸被晃得哗哗作响,“这,这是什么意思!?‘心仪之人’,就这还需要遮遮掩掩?真当我眼瞎吗?”

    莫廉赶紧接过信,轻拍师父胸口,替他顺气:“师父,小满平安无事,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

    “不好!”姜清竹一跺脚,又吓了两个徒儿一跳。

    他一把夺过洛雪茗捧着的灵雀,吓得那鸟嘎嘎乱叫好像要开口说话了一样。举到跟前,指着它的手指因情绪激烈波动而发抖,“首先,解释一下这个!”

    灵雀惊吓之余勉强挤出乖巧微笑。虽然鸟喙微笑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

    “然后!”指着洛雪茗,继续抖动,“解释一下为什么回来!”

    洛雪茗垂着头不敢说话。

    “最后!”他又指向莫廉,语气一下泄了气般,嗓子都哑了,“哎呀廉儿咱们赶紧去找她吧,也不晓得被大魔伤到没有……”

    莫廉赶紧点头答应。

    】

    孰料刚飞到岳阳城上时,天边那惊雷便炸响了。

    莫廉抬头道:“师父,这惊雷难道是……”

    姜清竹一时手足无措。

    他本不确定,直到白光闪过,脖侧的月泉狐抬起了头颅,灵动双眸映照出雷光中隐约的人影——他这才终于笃定。目送那雷光直落西方,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没错,正是传说中那蓬莱仙人下凡的‘白昼惊雷’。”

    莫廉震惊道:“蓬莱紧闭天门五百载,此番竟遣神下界,所为究竟何事?”

    姜清竹眉目深沉,“自古天神下界,无非为二,或为飞升,或为……除魔。”

    言及此,他不由陷入深思:若是飞升,飞升者为谁,诸仙门自当无异议;可若是除魔……分明五百年都未有一魔能惊动天人,如今若是要除,又将除的是何方魔孽?

    *

    大漠边缘,黄沙之蛇吞噬而过,西渊将士横七竖八摊倒在沙地上,周遭是嫣红的花蕾在随风摇曳。

    那些躯体被一一封住了穴,虽不能动弹,却并未失去生气。

    【“岩玦曾立誓言,神山在上,他绝不害同族性命,”灰白发的守将曾这般告诉同僚,“这是他的正直,亦是我等的机会。”】

    天雷照彻天际时,仅余的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兵刃,望向前方雷球砸落的城池。

    “看来是我赌赢了!”守将一边笑着,一边喘息不止。酣战已久,额头早已挥汗如雨。他们靠着人数优势才拖了岩玦如此之久,反观对方,岿立不动,未有一丝倦色。

    不愧是被誉为最强铁壁的北渊人。

    “满意了?”头陀低声道。

    守将呼出一气:“何止,简直超乎预期!五百年啊,才终于等到天岛养好新的狗——”

    未等话落,远方再度雷声震天,然而这次,炸响之声竟远在东方。

    烬天敛起笑意,“竟然来了两个?”

    视线游走,却见素袍头陀此番凝望的并非芦城,而是遥远的、第二道雷光的方向。灰白发的守将不禁露出疑惑之色:“岩玦,你又在担心什么?——你担心的,莫非不是北尊主?”

    普头陀的声音竟发颤般:“你可知……你都做了什么吗?”

    他嘴唇泛白,转头之时,目光中尽是哀伤与沉重。

    (寿宴完)

    第104章 金翎神女

    “金翎神女!”听闻女战神自报仙名,姜小满不禁脱口而出。

    如今,震惊之事竟不知该从何算起:

    蓬莱竟派神仙下界了?

    神仙下界竟如惊雷炸裂,震动四方?

    抑或是神仙降临竟就在眼前?更甚者,来者竟是三战神之一的金翎神女!

    金翎神女飞升之前便是人间赫赫大名的传奇人物:

    其天才年少,年仅二十五便已拜为玄阳尊者;

    其心系苍生,三十岁拒绝仙祖飞升之邀,只言愿留于仙门,匡扶正义;

    其勇名传世,六十岁白发苍苍,仍能将魔物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

    其宅心仁厚,八十岁将传世之剑赠予徒孙,嘱托完门规后事,方才心安羽化飞升。

    姜小满自幼听闻这位女战神的传奇事迹,今见其真容,更是惊奇不已,目光在其身上数度流连。

    肌肤胜雪、秀发如墨,传说中食用蓬莱仙果能返老还春,容颜永驻,如今一见果然不虚。

    再看她两只手,皆隐于袖中,左手如玉般光滑,握在蛇头剑柄之上;右手则覆着暗革手套,戴着扳指,垂于身侧。

    可记得书中明言,她其中一臂曾在大战期间被魔物斩断了呀?如今怎见得完好无损?

    疑惑间,神女抬高左臂恣意一挥,鞭剑骨节一个抵一个发出清脆的金属音,眨眼便缩短了。

    她扫了一眼四周,嘴里啧啧:“五百年不见,没想到岳山周围还是这般荒芜不堪。人间的朝廷官府,果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能。”

    姜小满看得分明,那右臂除腕下戴着暗革,其上似缠满了雪白绷带。

    凌司辰收剑入鞘,单膝跪地,恭敬行礼:“不知神君降世,若有冒犯,还望恕罪。”

    随即,他便拉着姜小满一同跪地行礼。

    姜小满慌乱屈身,脑中却思绪翻腾:方才那鞭剑袭来的瞬间,她感受到的分明是直白的杀意,凌司辰不可能没有察觉。

    疑虑在心中滋长,微妙的神情悄然浮现,却被那神女尽收眼底。

    金翎神女压下眉眼,手腕一抖,鞭剑如赤蛇般缠上纤腰。那张脸艳却不妖,傲却不狂,举止间带着一股暗藏的戾气。

    “涂州少女,岳山男儿,郎才女貌,甚是人间好景。”神女勾唇笑道,“想不到如今的修侣娃儿,竟偏好这等荒凉之地幽会,倒也别致。”

    凌司辰也不辩驳,不慌不忙、轻笑回言:“神君乘雷下界,莫非仅为品评儿女情事?”

    姜小满一怔,抬头看向他,脸上染了一片红晕。

    战神顿了顿,眸光中火纹隐现。

    “凌二公子说笑了。本君此番前来,乃是为了……”那一股隐隐凶光被她压下,化为微笑,“迎接二公子飞升。”

    *

    “飞升!?”

    大漠边城之外,一处僻静荒地。

    银铠粼粼的战神立于中间,左侧半膝跪着两名仙门修士,右侧则是百花先生,悠然摇着纸扇,偶尔纸扇一掩,拂袖咳嗽数声。

    看似是暂时休战。

    跪地的黑衣男子心中愤懑,抬首厉声叱道:“开什么玩笑!魔物近在咫尺,你非但不诛灭,反而让我退去?”

    “北风……别……”向鼎拼命打着手势,满心惶恐。这可是神君,凌北风纵然再不通人情世故,也不该冒犯天威。

    云海战神却并未动怒,神色依旧淡然从容。

    “归尘并非敌人,他早与蓬莱立有和约。此番我奉命下界,一为引你飞升,二为调停你二人之争,求得相安共处。”战神缓缓道,声音如风般轻柔却威严。

    凌北风不领情面,依旧言辞激烈:“魔物方才屠我同门,你且告诉我,如何能与之相安共处?!”

    云海战神无可回复。

    向鼎更是低头不敢抬起,心中百转千回。他方才察觉,凌北风与云海战神似是旧识,这一发现令他疑惑重重,却不敢妄问。

    寂静之中,唯有百花先生纸扇轻摇的声音浅浅回荡。

    凌北风似是终于冷静下来。

    他沉声问道:“这种事,为何当初不告诉我?”

    云海战神回道:“蓬莱与归尘的合作乃是机密,唯天界仙者才有资格知晓。如今你即将飞升,仙祖方允我告知于你。”

    “合作内容是什么?”

    “待你飞升至蓬莱,仙祖自会为你亲解其意。”

    向鼎听得愈发纳闷,鼓足勇气才敢开口:“那……那我呢?”

    他只觉双腿发软,心中惴惴难安。若只有蓬莱仙者才有资格知晓,那他又算作何人?

    百花先生纸扇掩面,眼眸中满是深意地望向云海战神,似在期待他将如何回应。

    “噢,差点忘了这茬了。”云海轻啧一声,瞥去一眼。

    说着,手腕一扬,一把云纹金鞘的短匕直落石地,划过沙尘滑到花袍男子面前。

    “两条路,要么自戕,要么……”战神眉目微收,语气冷峻,“便做北风的仙侍,随他一同飞升。”

    向鼎猛然抬头,心想这还用选?

    “但是——”战神的话未完:“这需得北风同意。”

    向鼎闻言,顿时将目光投向身旁那同样半跪在地的黑衣男子,额上却汗珠滚落。

    这一眼,让他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惶恐与不自信来。

    “北风,救我……”

    风沙骤起。

    遮蔽了黑衣男子那张深沉无波的面容。

    *

    另一边。

    岳山远郊的白桦林间,气氛相较之下则宁静许多。云海战神向来严肃寡言,而金翎神女却看似柔和不少。

    在她示意之下,两个少年修士已可站起身来。

    金翎神女折眼含笑,似在等待回应。

    凌司辰略作沉思,片刻后开口道:“恕某直言,飞升之事某并无意愿。不知神君是否寻错了人?若是兄长的话——”

    话音未落,女战神便打断了他:“凌家大公子的话,云海已去了那边,你不必挂心。”

    少年眉眼抬了抬,神色间略显惊诧。

    姜小满则暗惊:

    两位战神竟然一齐下界!?

    过往记载于册的飞升仪典,何曾有这般阵仗?

    她忍不住问道:“所以,此次是两人同时飞升?”

    “没错。”金翎神女轻瞟一眼,“还请二公子随本君即刻前往昆仑,筹备飞升仪典。”

    凌司辰眉头紧锁,微微侧首向身旁之人,道:“那她呢?”

    神女的眸光在姜小满身上一扫,语气淡然:“无关人等,一律回避。”

    ……

    空气仿若凝滞。

    凌司辰却未再作任何回应。

    姜小满侧目望向他,心中踌躇不已。

    若是飞升,便要与凡尘断绝,与她生生别离。方才他向她坦露心意,她心中甜蜜不过片刻,如今便要永生永别?此事来得太过突然,她一时竟不知所措。

    可飞升乃是所有修者的至高追求,她如何能替他做出抉择?

    姜小满紧咬着下唇,拇指指甲无意识地掐进食指中。

    未曾想这时,手背忽然感到一阵温热,低头一看,白衣少年悄然握住了她的手。

    侧眼瞧去,见他对她微微一笑。

    随即,凌司辰向战神郑重道:“我对飞升确无意向,恐怕要让神君白跑一趟了。”

    两个小修郎情妾意绵绵不绝,尽收金翎神女眼底。她冷笑一声,眉头倏然一抬。

    “凌二公子,”她语中隐隐带着不*悦,“本君可不是来问你意见的。”

    二人闻言,皆不约而同警觉起来。

    凌司辰目光一沉,“如今飞升之事,竟不由修者自主抉择,而成了强制之举?”

    没记错的话,当年金翎神女自己亦曾拒绝年少飞升。

    然而,女战神却傲然一笑,昂首道:“不错,今时不同往日。蓬莱仙庭人手稀缺,既定之修者,自当随命,不得推拒。”

    “人手稀缺,却五百年紧闭天门?”

    “二公子,本君也不是来解答你疑问的。”

    话音方落,女战神面色陡然冷峻,手已悄然握住腰间剑柄,周身气势大变,隐隐透出一股逼人杀气。

    姜小满只觉握着的那只手轻颤了一下。

    她侧目看去,见凌司辰喉间微动,眉头紧锁。他与那战神间的气氛愈发紧张,如一根无形的弦被越拉越紧,随时可能断裂。

    她心中也愈发不安,脑中忽然闪过古木真人曾言之语——

    【

    那是古木真人将调好的幻语铃球交予她时。

    “小姑娘。”

    她正欲离去,却忽被小老头唤住。只见他抬起头来,面上露出几分难色。“你曾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与辰儿为敌,此话当真?”

    姜小满愣了一刻,虽有不解,却点了点头:“自是当真。”

    古木真人那紧绷的神色微微松展了些。

    他抿了抿唇,低声嘱咐:“日后,你随他同行时,务必留个心眼。若有可疑之人接近他,不论来者是谁,立刻找机会带他离开。”说罢,强行将一物塞入她手中,“……用这个。”

    姜小满低头一看,那物形似个锥形陀螺,通体刻满了奇异的符文。掂量着倒是轻巧,可以放入衣袋之中。

    “前辈,这是什么?”她眨了眨眼,“可疑之人又是指何人?”

    若说可疑,接近凌司辰的可疑人物不要太多,像什么向鼎、宋秉伦,甚至他那奇葩哥哥看着也挺可疑的……

    小老头捋着胡须,声音低沉:“任何不怀好意的人。”

    他欲言又止,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犹豫了许久才低声加了一句:“甚至是神仙。”

    】

    姜小满那时只觉得奇怪,别说如今神仙都在天上不下来,便是真有一日下凡,又哪会有什么不怀好意的神仙?

    可如今,眼前这个算是吗?

    从一开始就一股莫名的杀气,让她浑身发毛。

    这位金翎神女可是神话中鼎鼎的人物。幼时在姜家自设的学堂中,父亲每每讲述她的传说故事,总能娓娓道来数个时辰。若在彼时,有人言此人心怀不轨,怕是落得满堂哄然大笑。

    然今时今日,姜小满却更愿相信自己的直觉——

    趁金翎神女分神之际,姜小满当机立断,按古木真人所授,侧身迅疾扑向凌司辰,手臂紧扣其腰,聚灵于掌,快速连点那“陀螺”数下。

    凌司辰尚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嘭”地一声巨响。

    二人紧紧相拥,犹如利箭一般从原地飞弹而出,林间景物急速变幻——直至重重撞上一棵巨树。

    滚落地面,少年不偏不倚地覆在了少女身上。

    姜小满只觉天旋地转,仰躺在草地之中,动弹不得。她回过神来,方觉二人相贴甚近,面颊微热,顿了顿才轻轻推开他,狼狈地翻身而起。

    凌司辰则哀嚎着起身,揉着被撞的腰。方才那一撞,他结结实实当了姜小满的肉垫,而她倒似无恙。

    姜小满再定睛四顾,见得周遭树木稀疏,空气中隐约带着几分海咸的气息,远处传来隐隐潮水拍岸之声。

    再看适才所撞之树,枝叶间霞光灼灼,早已不是最初的白桦,而是——扶桑树。

    扶桑者,唯生于东海近郊。

    他们这是——直接给传送到了千里以外的东海之地来了!?

    “还真成功了?!”她喃喃道。

    古木真人手上怎这么多神奇的法器!

    惊愕之余,倒是松了口气。

    好歹是远离那金翎神女了。

    凌司辰稍一清醒,虽心中疑惑,却觉得此番境况反倒合了他的心意。

    他向姜小满走去:“方才你使了什么术法?”

    姜小满则垂眸看向手中已黯淡无光的陀螺,正欲作答,却见问话之人身形一晃,猝然向前栽倒——

    凌司辰倒下之际,他身后赫然出现之人,赤甲耀目,竟无声无息。

    ——正是那金翎神女。

    那一刹,姜小满只觉舌根发僵,四肢冰冷,浑身鸡皮疙瘩骤起,令她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金翎神女不发一语,嘴角挂着笑意,向她缓步逼近。

    下一刻。

    姜小满只觉眼前一黑,也失去了意识。

    第105章 害怕,会让你软弱

    姜小满做噩梦了。

    失去意识前最后映入脑海的画面,是金翎神女那张诡异的脸。

    那神女分明生得眉清目秀,可笑容偏诡谲而扭曲。简直就像小时候,余萝师姐哄她别哭时常讲的鬼婆婆一样。

    什么神女,分明就是鬼婆婆……

    梦境之中,神女最后走过来、给她一下的场景如走马灯般反复出现,偏偏这虚幻中理智与制力早已消散,姜小满便由着恐惧惊声尖叫起来。

    “安静——”

    突然,一声沉稳而威严的声音从虚无中传来。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谁!?”

    姜小满一惊,急忙四下张望。

    这一望,竟发现身处于星河绿地,绿地一望无际,天地星光璀璨,令人目眩神迷。

    就是地面一直莫名其妙地晃悠不止,摇得她站立不稳,只能被迫仰头。

    好一会儿,晃动才终于平息。

    再低头时,眼前竟赫然出现了一张人脸。

    此人盘腿静坐,双目轻闭,长发在风中轻轻飘动。

    雪白的发丝拂动在额前,一双锃亮的长角锋利如尖刃。

    这张脸既陌生又熟悉。

    姜小满细细回想,幡然间醒悟,这不正是幼时梦境中曾见过的那个女人吗?

    仔细算来,已有十数年未曾再见,还以为她再也不会出现了呢。

    从前,那女子总是远远地出现在梦中,飘渺如烟,如今却忽然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可及……

    当年也没注意她的面容,如今再仔细一瞧,这女子肤若凝脂,唇似焰火,眉睫低垂,颌骨线条分明,面额好似一张雕琢的冷玉。

    姜小满看得出神,心中不免暗叹,这般冰冷的容颜竟有几分摄人心魄的美感。

    就在凝神细看之时,女子竟猝然睁开双眼!

    一双殷红的眸子现于眼前。

    却无半分情感流露。

    ——宛如一潭死水。

    姜小满吓得连连后退,竟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惊呼道:“你醒了!?”

    明明在童年的梦境中,无论自己如何呼唤,这女子都如石雕般无动于衷。

    坐着的人面无表情。

    唇角阖动:“你在害怕?”

    姜小满心里明白身在梦中,想着难道还能奈何我不成?遂鼓足勇气,嗔怒:“你忽然睁开眼睛,我能不害怕吗!”

    女子道:“我是说,先前。”

    “先前……”姜小满思索一番,“你是说那个鬼婆婆一样的战神啊,明明用了法器逃开千万里却仍然甩不掉她,难道不可怕吗?”说完仍是心有余悸。

    女子轻蔑地一笑,“那般蝼蚁,你竟然会害怕?”

    “……不行吗?”姜小满问。

    “不行。”女子的目光如寒冰般刺骨。

    管得真宽啊你……

    姜小满语塞半晌,又一股不服涌上心头,直视着那双冰冷的红眸,“为何?害怕是人之常情,看到恐惧之物自然便会害怕啊。我不信,你难道就从来没害怕过?”

    银发的女人不答,血眸更向上翻了些。

    “害怕,会让你软弱,让你不堪一击,让你一败涂地。”说着,女人站起身来。

    她站起来的瞬间,那扑面而来的威压险些让姜小满窒息——一双长角高耸,遮住了天空的阳光,投下一片阴影,笼罩在姜小满的头顶。

    “你……究竟是谁?”

    仰望的姜小满不禁战栗。

    女子起身没一会儿,却忽然面露痛苦。手紧紧捂住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唇角渗出浑浊的血滴。

    姜小满这才注意到,她五指扣住的胸膛处,竟有鲜血缓缓浸出,染透了她雪白的衣襟。

    她身形颤巍,又无力地坐回到树荫之下。

    “你受伤了?”姜小满小心翼翼地问。

    女子深吸几口气,抬眼看向她。

    “旧伤未愈,我再睡会儿。”说着,她的呼吸沉重起来,神色中闪过一丝疲倦,“你也差不多该醒了吧,难道还真打算受人桎梏,一直沉睡下去?”

    姜小满闻言一怔。

    “我该怎么做?”她迟疑生问。梦境就是这样,即便知晓了,却又不知如何挣脱束缚。梦里并未沉睡,又该如何醒来?

    “秉识凝神,用心去破。你既得了一些我的力量,便好生学着使用吧。”说罢,女人再次阖上了双眼。

    “可,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喂!”

    呼唤落入无声虚空,女子已然没了动静,再度化作那雕像般的沉默之影。

    姜小满看着她,心中既疑惑又好奇。

    她是谁,到底如何受的伤?

    她方才提到“我的力量”……究竟又是什么?

    梦境总是这样,似是而非,逻辑断裂,仿佛真相就在眼前,却又难以触及。

    姜小满只能按着女人的话去试,闭上双眼,试图催动灵力——

    说实话,梦境里的力量总如虚幻的影子,说有便有,说强便强,缥缈不可掌控。但此刻,姜小满却真切地感受到,心魄之处恰似有一股无端强大的力量蛰伏着。

    她咬紧牙关,尝试着去凝聚那股力量。

    突然间,身处的天地开始剧烈晃动,恍如地动山摇,再睁眼,那湛蓝之空如支离破碎的青瓷一般簌簌掉落——

    *

    姜小满只觉得身形一偏,失了平衡,猛然向旁侧倒去。

    紧接着“咚——”的一声闷响,脸庞砸向了冰冷的地面。疼痛迅速蔓延至全身,半边身体摔得生疼。

    爬起来一看,方才卧的也不是床铺,竟是一根横着的硕大木桩。

    ——难怪先前总觉得地面摇晃不稳呢!

    姜小满缓缓喘了几口气,稳了稳心神。

    原是做了一个怪异之梦,竟从木桩上滚落了下去。而具体梦境如何,醒来一瞬,却已大半忘了个干净。

    她低头一看,忽见自己换上了一身雪白衣衫。

    记忆最末,也就是无端被女战神给打晕之前,自己分明穿的是一身最爱的红裙。

    是谁给她换的衣服?男的还是女的!?……不会把她看光了吧?姜小满顿时羞得脸颊涨红,心慌之下,手无意识地在身上摸索,竟一把触碰到怀中的玉笛。

    “还好,笛子还在。”暗自舒了口气。

    姜小满开始四下打量起这间屋子,疑惑: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屋内极其简陋,除了方才她睡的那根木桩外,只有一张空空如也的小方桌,旁边竖立着一个木架,其上端放着一个木盆。其余空无一物,甚至连一把椅子也没有。

    再看四周,无窗的墙壁都镶着冰冷的铁皮,墙上还拴着几条粗重的铁链……心中猛然一沉,不禁暗暗叫苦:完了,该不会被捉进地牢了吧?

    目光又落在了紧扣的门上。只见那门通体漆黑,似乎是由厚重的铁打造而成。

    姜小满急忙跑上前,试图用力推拉那扇铁门,双手使出全力,甚至脚下也用力蹬地,那门却纹丝不动。

    这一刻,给她急得汗如雨下。

    糟了,给人锁里面了,这回怕是真被关进牢里了!

    莫非是被鬼婆婆——啊不,被那位战神大人逮捕了?下一步是什么,刑讯?拷问?逼供?签字画押?

    定是被那神女发现了她用法器逃跑之事,更有甚,自己曾骑着魔鸟袭击文家虫车部队,救走押送的文梦语,这事会不会也被她知道了?

    想到此处,姜小满彻底坐不住了。

    仙门禁令其三,也是最忌讳的一条:不得与魔族同流合污。

    犯此戒者会被如何处置来着?昆仑卷宗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与邪魔同罪,可当场伏诛!就像小时候常听的,那潜风谷的惨剧一般,因与魔族沆瀣而受仙门诛伐……

    脑子哐啷一声如受雷劈。

    完了……彻底完犊子了!

    姜小满心头狂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但随即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没派人来行刑,便说明事情还未到最坏的地步,还有转机,不能坐以待毙!

    她飞快地四处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助她逃脱的线索。

    然而,屋内极其简陋,四下空空荡荡,除了那根木桩,木架,木盆和小方桌外,竟再无其他物件。不愧是牢房啊,当真什么也没有!

    她越想越急,双手在房中来回摸索,甚至扯了扯墙上的锁链——那锁链似乎与外界相连,重如山石,丝毫不动。

    拉了一会儿便放弃了。

    呆滞放空须臾,目光悄然落在一物上——那只孤零零放置于木架上的木盆。

    姜小满快步走了过去,低头一看,盆中果真盛着一汪清水,水波微微荡漾。

    水……水……

    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

    依稀记得自己曾在幻境中操控一泊湖水,破了雪茗师姐的幻术。

    ——要不,再试试?

    *

    铜墙铁壁间,婉转笛音如溪流淙淙,声声回荡。

    随着旋律起伏,那盆中渐渐聚起一个跳动的水球,自水面升腾、滚动、悬浮。

    如今,姜小满奏笛纵水倒是越来越熟练了。她发现,只需将水想象成自己的灵宠,赋之灵力、感之形体,便能随心所欲地操控。

    引导之下,水球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她的指引在空中轻盈地舞动。笛音所到之处,水球还能随着音律变幻出各种形状:

    她轻轻一吹,水球变作圆润的球形;再一转调,便化作尖锐的锥形;又换一个曲调,水球竟幻化为方正的立体之状;最后,笛音一扬,那水球竟化作了一颗闪烁的小星星。

    正陶醉于捏水思考捏个什么能破局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咔啦”的响动——

    房门,开了!

    姜小满一个紧张,笛音也随之骤然一转。

    “噗啦!”

    那化作星星的水球顿时失控,竟直直泼向了刚踏入房门之人!

    第106章 仙门究竟发生了何事?

    “所以,这不是牢房?”

    “当然不是,”满脸水渍的女子眨着眼睛,“这是我的房间啊,姜妹妹!”

    “对不起啊燕姐姐……”姜小满有些尴尬地拿了丝巾,帮司徒燕擦拭那被泼湿的一身水。

    “不碍事,我本是渔户之女,沾点水反而舒爽得紧!倒是你这泼来的水,怎的还带着灵气般,这是什么术法?”俊秀的女子非但不生气,言语中还对她纵水之术颇感兴趣。

    姜小满编了个似是而非的术法搪塞了过去。

    又疑惑地问:“可为何我怎么也拉不开那门?”

    司徒燕朗声大笑:“噢,这门啊是用推的!——而且为了晨间修炼,我特意在门上施了三道力咒,每次外出都要额外加些力道才能推开!”

    姜小满无言以对。

    想说这世上怎会有女子住得如牢房一般,连床都是木桩,但一想若这是红莲枪的房间,倒也觉得不足为奇了。

    正想着,腹中忽然一阵久违的绞痛袭来,让她霎时醒了神。

    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侧,猛然抬首问:“燕姐姐,我的铃球呢?”

    司徒燕愣了愣,随即恍然一笑,从衣甲中摸出了那只熟悉的玉球。

    “这不是古木真人的神器么?我寻思很重要,便替你收起来了。现在便还你……”

    话都还未说完,但见眼前少女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便软软倒了下去。

    “姜妹妹!!!”

    *

    姜小满再次醒来时,迷蒙中,第一反应便是检查腰侧的铃球。

    飞快摸向腰间,拎起那铃球来,见它正发着淡淡的荧光,才终于松了口气。

    司徒燕关心了她一番,确认她无事才起身。

    眼前,高大的女子着一身暗金色的软猬甲,行头收拾得干练扎实:头上戴的烈日冠端正得一丝不苟,腰间的繁复带扣也扣得整整齐齐。

    难怪有人说,进了玄阳宗,便如踏入军营一般。倒不是指的严明铁纪,相反,玄阳宗内自由随意,而是那种发自内心拼搏奋进的阳刚气魄,让人多少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司徒燕应是在她二度昏厥期间端了茶水进来,搁在那小方桌上。

    “你不必担心,我已飞书传去你爹那儿,告知他你在太衡山由玄阳宗照料。”说着,她倒了一杯茶给姜小满递去,“神女下凡身负要事,此番赶着去昆仑,恰巧发现你晕厥在太衡山附近,便将你带来了此处。你便安心在此修养几日,待飞升仪典结束,再行返回也不迟。”

    金翎神女!?姜小满一惊,握着杯子的指尖不由得收紧了几分。

    什么发现她晕厥,分明就是被她打晕的!听司徒燕说她睡了三日,却不知那鬼婆婆到底对她施了什么法术,竟让她昏迷了这么久。

    又想起一事。

    “那她把凌司辰带去哪了?!”

    司徒燕闻言一愣,显然有些不解:“神女此番下界,便是为了召辰弟弟飞升为仙,自是带他去昆仑了。”

    姜小满瞪大了眼睛:“他……他没晕厥?”

    司徒燕摇了摇头:“没有啊,还是他将你抱上山来的呢。他和神女一道送你来此,便离开了。”

    什么!?

    姜小满心惊不已。

    “他当时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凌二公子,你要是被挟持了,便眨眨眼啊!

    司徒燕枕着下巴回忆道,“嗯……倒是没什么奇怪之处,便是嘱托我们好生照顾你,还给你施了沉眠术……”说到此处,金甲女子笑道,“本想让你连睡七日到仪典结束,谁料姜妹妹你灵力如此强悍,竟冲破他的术法提前醒了来。”

    姜小满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原来连睡三天是凌司辰干的。

    是怕她冲动行事吗?

    又这般擅自替她做决定!……手中的茶杯握得更紧了几分。

    不过弄清缘由后,心中波动逐渐平息。

    姜小满将茶水饮尽,低声喃喃:“原来,真是带他去飞升了……”

    悄悄叹了一声。这个金翎神女,哪哪都给人一股怪异之感。也不怪她误会,明明是引人飞升,怎的一脸欲行不轨的压迫之气。

    司徒燕笑道:“岳山两位公子飞升之事已昭告天下,还能有假?倒是你,雪妹妹可担心坏了,说你被大魔掳走,怎的竟便被掳到这东海之地来了?”

    姜小满一时不知当作何解释。

    料是顺水推舟是最好的应对之策,于是便点头承认了,只道自己趁魔物不注意逃了出来,最终因体力不支昏倒在野外。

    司徒燕安慰她一番,却在不经意间又暗叹一气。

    姜小满有些意外,“燕姐姐因何事叹气?”

    她心里思索,传闻红莲枪向来是个快意恩仇之人,行事果敢洒脱。在岳山之时虽没见她几面,但也未见她露过此般神情。

    司徒燕侧过脸,面色隐隐沉重,“如今天神下凡,本应福泽苍生,但如今不仅魔物四处作乱,仙门各派也乱成了一锅粥。寿宴一毕,各家皆灰头土脸,一面闭起门来整治内务,一面又得紧赶慢赶筹备五柱仪典。此番人间不稳,却还要送新仙上天,该说是福还是祸呢?”

    “仙门究竟发生了何事?”

    姜小满明知故问。

    行舟客怒揭仙门丑事,戳了文家和玉清门的痛处,自然会掀起轩然大波——这也是文梦语所求。

    可她昏睡三日,对这后续却全不知晓、又有些好奇。

    于是司徒燕在木桩另一头坐下,将文梦语大闹婚宴之后的事娓娓道来。

    姜小满边听边喝茶,连连点头。

    看来众人尚不知晓行舟客之事,口耳相传唯有新娘大闹岳山,揭露文家二把手的不端行径。文家新娘受到惩处押回青州,却半路遭遇魔袭——押送队伍无人伤亡,只是……那位三小姐却不幸被魔物吞噬,尸骨无存,令人不胜唏嘘。

    至于那文伯远,其罪行累累,不仅背弃仙缘,还施血蛊于宗亲,查证属实后已被他兄长亲自押回宗门,废去了半生修为,革去职能,终身软禁。如今文家因他颜面扫地,怕是无力再翻身了。

    司徒燕道:“且不知这是不是那文三小姐想要的结果。为了揭露恶亲,不惜押上自身幸福,恐怕已是走投无路吧。可惜,明明出嫁之后便可逃脱,如今却葬身魔口,真是个可怜的女子。”

    堂堂七尺侠女,面露哀色,叹气连连。

    姜小满不敢说话,只得装作悲伤应和。

    心里却暗自替文梦语高兴。

    起码她一番飞蛾扑火般的闹腾并非全无所得。只是不知羽霜带她去了何处,等她知道这一切后,是否会有一丝慰藉?

    “那……其他宗门呢?”

    《荒漠曲》中写得分明,文家虽可恨,但囚禁、折磨、咒炼凡人和北魔君,玉清门做的事更为不齿。那苍龙七星中定有不轨之人,装的一副廉正道义的模样,背地里却行着破戒之事。

    司徒燕接过话头:“玉清门还有你们姜家,确实引以为戒。听说回去以后都战战兢兢,赶紧整治门风、肃清不轨。你爹连夜制定了几条新规矩,别的事倒没听见什么消息。倒是玉清门……”

    “玉清门如何了?”姜小满急不可耐。

    司徒燕沉思片刻,道:“嗯……听说昨日把其中一个长老给关起来了,说是那位仙炉掌者,但具体是犯了什么事,便不知了。如今昆仑上下忙着飞升仪典,其他的事也传不出来。”

    姜小满低头不语,怅然若失。果然还得是玉清门,什么都能压下来。不过为什么会独独扣下仙炉掌者?难道说,他便是那“破戒之人”?

    思索之际,司徒燕神情倏然一变,眉头微皱:“不过,最让我不解的还是凌家。”

    “凌家?”姜小满抬起头来。

    “婚宴事变之日,有魔物撞碎岳山结界,四位守界真人为护二公子惨遭魔袭,皆以身殉职。何其刚烈,令人钦佩……”

    金甲女子音色悲怆,言至一半陡然咬紧牙关,“你也知道,我本打算替你劫亲而潜伏在附近,但青霄峰闹出了事,我便赶去了那边——结果一走,竟让魔物钻了空子……但凡我在的话……”

    七尺侠女眉目凛然,拳头攥紧,眼中尽是懊悔。

    姜小满看在眼里,唇角阖动,想说什么却又作罢。心中疑惑却愈发浓重:这么说,是魔物杀了守界四人,才让凌司辰出来寻她?

    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以凌司辰的个性,门中前辈被魔物杀,他应是会去追击魔物才对。可他当时赶来时,神情、态度却毫无此意……

    姜小满想不出所以然,只得问点别的:“那魔物可有下落?”

    司徒燕摇了摇头,“全然没有。这也是更奇怪的地方:魔物袭击宗门已是大辱,可凌问天却丝毫不急着追击,草草办了丧事,便抱病闭关了……你说怪不怪?本应是双子飞升的大喜之事,他却反常地闭关不出,还将诸事全权交给了甘夫人。”

    她愁眉苦思,却好似脑子已经不够用,终是长叹一声,松了眉头。

    “罢了,凌家这阵子又是喜事又是丧事的,乱成一团,估计是个人也反应不过来。那甘丽娘倒是雷厉风行,最早立起了‘送仙柱’,咱们这儿也得抓紧了。”

    姜小满眨眨眼:“送仙柱?”

    “是啊,古老的规矩。”司徒燕拉长了声调,坐久了脖子有些酸,顺势转了转头,“新仙飞升的‘五柱仪典’,乃是玉清门上下封禁,其余四宗同立‘送仙柱’,集万人仙力,汇昆仑总柱,借此承接天运,铸就新仙的亘古神身。——不过太久没人飞升,规矩早就遗失得差不多了,具体该怎么做,各家都在摸索呢。”

    言至此,俊秀女子一偏头,双目发光,“走,带你出去看看?”

    第107章 下次要说谎前,先把眼泪憋住

    司徒燕领着姜小满自太衡山腰一路向高处走去。

    一路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玄阳弟子,若凑近了还能听得他们聊的话题——神仙降世,仪典将近,这热闹气息倒是可见一斑。

    细看他们穿着,要么打着赤膊,要么便同身旁这位女侠一样,身着金红相间的铠甲,英姿勃勃。听闻在玄阳,每种颜色都独有一番寓意,而金中带红,则象征拼搏与不屈之意。

    “所以,是因为在玄阳宗不能穿全红色,燕姐姐才替我换了衣服?”姜小满好奇生问。

    “是啊,玄阳三尊各以独色立尊。正红乃是铜虎尊伯的象征之色,只穿这个色即是不敬。”司徒燕解释道,“同理,师尊之色为藏青,而银狮尊伯乃是银灰。其他的事可以散漫点,唯有这个,尊者们极为介意。”

    姜小满一时哑口无言。她记得曾听师兄师姐们偶然提过此事,当时只以为是些打趣的调侃,没想到竟真有如此奇怪的规矩。

    她挠挠头,“那……每次看到爹爹他们,铜虎前辈岂不是特别不高兴?”

    司徒燕爽朗地笑了起来,“哈哈,那倒不至于。玄阳宗的规矩只管这太衡山上,外头的地方哪管得过来!所以姜家包括你爹,每次上这儿来,都会换一身黑或白。”

    姜小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难怪听说凌家兄弟爱往太衡山跑,原是穿着方便不用换衣服!

    *

    太衡山与连绵起伏的岳山大不相同,只有一座壮阔孤峰,故是格外陡峭险峻。

    一路攀登而来,倾斜的山体上遍布铁索,那漆黑链条闪着寒光,从山脚一路蔓延而上,如一道道坚固的脉络将整座山连成一体。

    姜小满暗暗感叹,也难怪司徒燕屋内的墙壁上都是铁索相连,再加上藏在烟水潭底的镇门神器玄阳铁索,说是玄阳宗奉铁索为圣物也不为过。

    ……

    途径一片热闹之地时,忽见一处铁索缠绕的高台,台上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在摔跤搏斗,拳头与肌肉碰撞间,汗水如雨般挥洒。

    搏斗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的汗臭味扑面而来,姜小满不由被震了一震。

    不愧是传说中阳刚之气爆棚的玄阳宗!

    见到她俩走来,汉子们纷纷停止手中搏技,扯着嗓子高喊:“师姐好!”

    司徒燕颔首作应,姜小满则借由铠甲女子的高大身形躲在后方。得亏还有个司徒燕在旁边,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正这时,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跑了过来,深鞠一躬,声音洪亮:“师姐,这个月的比武擂台,这是我的请战帖!”

    司徒燕接过收下,浅浅“嗯”了一声。

    便见那少年腆着脸摸了摸后脑勺,又抬眼偷看了一眼姜小满,便转身跑走了。

    不一会儿,又断断续续有四五个壮汉前后跑来,个个恭恭敬敬地递上请战帖。

    司徒燕也一一收下。

    姜小满叹:“这比武擂台如此受欢迎吗?”

    司徒燕笑答:“玄阳以武论道,宗内的尊卑、秩序,乃至灵丹、法器,甚至每日三餐饭食,都是要靠打出来的。每月一度的比武擂台、每年一度的斗魔擂台,若是想在玄阳宗受人尊敬,便必不能缺席。”

    “本来今日我应去武堂同师尊宣讲,并指定一些试者,如今尊者们筹备五柱典仪,便将武堂之事推迟了。这帮家伙耐不住性子,怕我错过他们的帖子,这才急急忙忙递与来。”

    姜小满听得有些尴尬,忙问:“那你本来应该很忙吧?我这样是不是耽搁你了?”

    想来,红莲枪这般响当当的人物,应该是像大师兄那般,在宗门内时刻奔波劳碌。如今却在这儿领她闲意逛山,倒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司徒燕却摆摆手,“不碍事。玄阳向来倡导独修,这偌大宗门却没什么女眷。山上若是有女客来访,自然是由我来接待,也算是给我换换气罢。整日同这些臭汉子相处,真是烦腻得很。”

    姜小满点点头,会意一笑。

    ……

    两人说笑着,继续上行。

    一路轻松言谈浑然不觉路程,姜小满抬头一望,二人已然登上了太衡山的最高处。

    抬眼望去,山巅比之岳山那云海峰是更为巍峨,烈风凛凛拂面。

    山顶耸立着一座高台,台上围坐一圈人,各个手持法器、面色肃穆。玄阳不授法术,故是施法皆须借器,若非必要绝不作法——这般场面一看便是门中大事。

    高台中央,立有一柱,那柱如针般直插天际,高耸入云。柱子通体光滑,周身横绕着几道金锁链,黯淡的符文遍布其上。

    柱下盘坐的修者外圈,站着一个满头蓬乱白发的魁梧老者,虎背熊腰,胡须飞扬,虽着一袭灰袍,却难掩其英武之气。背后银纹偃月刀闪烁寒光,好不威风。

    此刻,他正指挥众弟子给仙柱施法加持,神色专注不敢松懈。

    司徒燕上前,行礼道:“大尊伯。”

    那老翁简单给她回了个礼,便继续忙活手头活计去了。

    司徒燕退回到姜小满身旁。

    姜小满听她一声“大尊伯”,心想原来这便是鼎鼎大名的银狮尊者,听闻三四十年前凌家那俩兄弟出生前,可都是他一柄大刀独步天下。

    如今年逾古稀,身子看着倒比爹爹还挺拔苍劲。

    看了一会儿,目光又移去旁边看着那柱子,仰头望到顶,她神色入迷,“这便是送仙柱么?”

    “没错。此柱应是今早才立起来的。你们姜家也有一根,只是五百年未用,怕是收在封印之中早被遗忘了。”司徒燕解释道。

    姜小满点了点头,不禁想到家中有一片稍高的台子,符文沟壑皆布满灰尘,其上用来堆放没人用的旧乐器。倒是听爹爹说起过,那台子本是用来立放什么古老仪典的神圣柱子……只是那时她也没当一回事。

    司徒燕顿了顿,继续道:“送仙五柱乃五大仙门创立时便传承之至宝,已有数千年之史。除了昆仑浮*山中的金麟柱亘古矗立,其余四柱皆被封印,唯有新仙飞升之时才会启封立柱。”

    她抬手指向那送仙柱,“中原大地四大仙柱,东为玄阳宗之天龙柱,南为你姜家的朱凤柱,西为文家之苍虎柱,中为凌家的玄龟柱。若是同时立起,七日内通过法术祭献,四柱仙光会冲天而起,贯穿万里长空,与昆仑北境之金麟柱相汇。”

    “届时,金麟柱便汇聚四方之力,耀于新仙,进而凿化龙骨,以塑造仙体,是为‘送仙五柱仪典’。”

    姜小满喃喃:“龙骨塑身……”

    皆是幼时识论课堂、诸多话本中述说过的奇观:神龙施舍断骨于人族,赐予其同等永恒寿命。

    “没错。龙骨塑体,仙果修识,二礼毕后,便能飞升入境、登上蓬莱仙界。自那以后,新仙需断绝凡尘,舍弃凡名,在三百年内不得与凡界往来。故是仪典结束最后之际,便许其亲故进入昆仑,与仙者道别。此一别,即为永久。”

    此一别,即为永别,永不相见。

    姜小满沉默不语,心中一阵绞痛。永不相见四个字如同刀刃一般刺在她的心上,挥之不去。

    司徒燕看着她,抬手一拍她肩,语气郑重:“姜妹妹,若是想哭,不妨哭出来吧!”

    其实先前见她脸色一直不太好,怕她心里难受,这才带她出来散散心。没想到看到送仙柱,倒是更伤心了几分的感觉。

    姜小满愣了一下,神色略微慌张,又急急掩下。

    司徒燕道:“我知道,你和辰弟弟两情相悦。他若飞升成仙,日后你们便再不能相见。你如今心中必定如荼煎熬,我完全能理解。”

    姜小满抿着唇,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我……不难受啊。他……能飞升成仙,多好啊。这是所有修者都梦寐以求的事,不是吗?”

    司徒燕目无神色:“下次要说谎前,先把眼泪憋住。”

    姜小满抿着的唇终是松了,她抬手一抹眼泪。

    司徒燕打量着她。

    “甘心吗?”

    “……不甘心。”

    “大点儿声。”

    “不甘心!”

    一股压抑之气随着喝声冲肺腑,像是冲破了淤塞之气,倒是舒畅多了。

    起码,不想这样浑浑噩噩睡过七天。她想再去见见他,问清他的想法,若他真心想要飞升,她亦会真心祝福。

    司徒燕笑:“这才对嘛。”

    姜小满静静地平复着呼吸,又轻叹了一声,喃喃道:“但我又能怎么办呢?昆仑封禁,我根本进不去。”

    飞升仪典之时,昆仑封山,这是仙门的铁律,姜小满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司徒燕抱胸沉吟半晌。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什么?”姜小满眨眼。

    铠甲女子神秘一笑。

    “跟我来。”

    *

    司徒燕带着一身白衫的姑娘,疾行几绕到了山中的藏书阁。

    太衡山的“藏书阁”怕是诸宗门中最小的,小到不应该叫藏书阁而应叫藏书摊,因为简直跟涂州城那小的可怜的书摊子差不多规模。

    不过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室,四周壁柜寥寥几排,放着些少得可怜卷宗书册。

    想来也没人来此查阅,厚厚的积了许多灰。

    司徒燕轻车熟路从高处拿过一册,快速翻阅间,灰尘顿时四处飞散,噗噗作响,但她丝毫不为所动。

    定在一页,便兴奋指给一旁的少女看。

    “就是这个!征选仙侍!”

    姜小满疑惑地凑上前。

    “仙侍?征选?”

    司徒燕便将那书本递给她,让她自个儿细看。一边解释着:“这是蓬莱的一条后路。若某人与飞升者关系深厚,且修为优异,便可经得蓬莱考核后,作为仙侍随主仙一同飞升。”

    她笑道:“可惜五百年没人飞升,人们都忘了迎仙送仙是何等光景,更是鲜少有人知道这个。我入门那几年无事可做,被师尊派来看管这藏书阁,才把这些书都翻了一遍,没想到如今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姜小满木讷点头,暗自感叹:记性真好!

    仔细读下来,所述确有此惯例,自己竟全然没听说过。原来那蓬莱仙岛,除了仙祖、战神、上仙之外,还有较下阶的仙侍与仙兵,皆是千年以前以其他方法飞升登岛。

    也不是每次飞升都有仙侍应选。一般呢,都是留给那些舍不得修侣的双修之士的。

    仙侍当与自家主仙同沐龙骨之光,还需主仙分一部分本来应全享受的仙果给他,故是许多独修的新仙并不太愿意带仙侍飞升。

    再一看,如何征选仙侍?

    共四步:

    首先得有当今宗主力荐;

    其次需飞升主仙之同意;

    后再经得引路大仙首肯;

    最后,上昆仑通过试炼。

    ……

    姜小满两眼一黑。

    完了,且不说首先就没给那鬼婆婆留一个好印象,这第一步宗主力荐就卡住了。

    如今身在太衡山,回涂州就得好些时日,再说即便回去了,爹爹那边能不能同意还得打个大大的问号。

    愁得姜小满哀叹连连。

    问明愁绪后,司徒燕却笑了。

    “宗主力荐,又没说非得自家宗主。”高大的女子爽朗拍着胸脯,“走,我带你见师尊去!”

    第108章 铁豹尊者

    童年在家里懒散度日的姜小满或许做梦也想不到,多年后的某日,她会站在太衡山的比武擂台上。

    而对手,竟是玄阳宗赫赫有名的三尊者之一——铁豹尊者。

    *

    约莫一个时辰前。

    玄阳宗三尊者之一,铁豹尊者的居堂之内。

    “什么,举荐仙侍?不干!”

    铁豹尊者盘坐在蒲团上,拒绝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让刚提出请求的女弟子不禁愕然。

    “为什么?”

    秃头尊者冷哼一声:“北风我心服口服,但司辰这小崽子本座便想不明白了。他有几分能耐不假,但论修为不如你银狮师伯,论功绩更是比你差远了。他金翎神女不佑自家人,反而——”

    他说一半赶紧打住,提神君凡间过往乃是禁忌。但仍是气不过,骂骂咧咧:“这凭什么!说到底,选人也得有个规矩不是?凭什么就选他了?”

    姜小满正欲开口,却被司徒燕抢先道:“师尊,弟子就没想过飞升。如今这般留在人间,匡扶正义、除魔卫道,不也是一桩美事?再者,”她瞥一眼气鼓鼓的姜小满,笑意含蓄,“辰弟弟虽年轻,却也立有地级魔之功,早已是当世英杰,蓬莱选仙自是有其评断。”

    铁豹尊者一时语塞,面上却仍是不服。

    “那——那也不能举荐一个小丫头片子去做他仙侍啊!要举荐,为师也当举荐你!”

    “我?不是……”司徒燕不堪苦笑,“师尊,您认真的?”

    “仙侍也是仙,四舍五入也算飞升,你难道不想去啊?”

    “不想。”司徒燕果断道,“且不说弟子与辰弟弟不过泛泛之交,小时候还把他打哭过……师尊您怎么不去?您也可以举荐自己,您老架子搁那儿,谁敢说个不字?”

    姜小满一面对“打哭”颇为好奇,一面又静静看着这对师徒一怼一往,暗暗感叹他们关系可真好。

    铁豹尊者被这般一说,噎得哑口无言,嘴唇微微翕动,脸拉沉下来,显得有些窘迫。

    人可以一朝不要脸,但若去给个晚生做仙侍,那便是永生永世不要脸。

    ——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人干过这事,反正他铁豹铮铮铁骨,必不可能。

    趁着师尊别过脸不说话,司徒燕又赶紧乘胜追击:“姜妹妹呢,年纪轻轻但修为扎实,习术也颇有天赋,且常常与辰弟弟并肩作战。他二人相濡以沫、早已情深意重,师尊,您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对鸳鸯被活活拆散而不救啊!”

    姜小满睁大眼睛,前半段吹得她愧不能当,后半段则让她一瞬面红耳赤。

    铁豹尊者却笑,“什么家世,什么身份,在本座这儿通通没用!既然你说她修为不错,那好!小丫头片子,你听好,想让本座举荐你,那就只有一条路,便是咱们玄阳的老规矩——”

    “老规矩?”姜小满一怔,转头看向司徒燕。

    却见司徒燕笑容瞬间僵住,眉头微微一跳,颇有些吹牛吹大了无法收场的意思。

    秃头尊者的声音回荡在四周:“打过我!!”

    “???”

    ……

    如今在备武前的整衣房里,姜小满依然还沉浸在先前的震惊之中,久久回不过神。

    直到背上被人一拍,冰冰凉凉。

    室内已被遣散空空。

    她褪去了上半身衣服,露出冰肌玉肤的肩背来。

    司徒燕站在她身后,手中拿着一张灵气凝聚的软甲贴,一面贴在她左肩上,一面感叹,这柔嫩肌肤就不像挨过什么打,哪像她,若是脱掉衣服,满背的跌打旧伤怕是要吓着对方。

    铠甲女子微微笑着,狠狠一拍,让软甲贴紧紧吸附住肌肤。

    “嘶……疼疼疼。”姜小满直喊。

    司徒燕一边运气调整,一边毫不留情道:“现在疼点,一会儿中了师尊的掌,骨头才不至于碎得太快。”

    姜小满听得直冒冷汗,刚恢复过来的身子又抖了一抖。

    不由得想起师兄们闲谈时那什么“一爪断松林,二掌平山地”,说的正是那铁豹尊者。

    “铁豹前辈的‘豹爪惊风掌’,当真如传闻中那般厉害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你现在后悔退出,还来得及。”司徒燕答得漫不经心,朝着姜小满另一侧香肩又是一贴,一拍。

    姜小满冷嘶连连,却强做镇静,咬牙坚持。

    一股气含在口中,幽幽道:“我不退。”

    司徒燕抬起眉毛,假装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不退!”姜小满振声。

    司徒燕抿嘴一笑,未再多言。

    “好了。”她帮姜小满拉上了一边的衣襟,姜小满自己迅速整理好另一边的衣衫,系好衣带。

    司徒燕收拾好贴身软甲的器具,抬眼望着她,最后问道:“当真想清楚了?”

    姜小满郑重点头,“嗯,想清楚了。我要征选仙侍、入昆仑山。”

    司徒燕看着她,浅浅微笑。

    从前看她只觉有些怜惜,而现在,倒多了几分钦佩。

    “那你上擂台前,可还有什么要求?除了你的仙笛之外,也可以给你提供别的称手武器。玄阳宗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你想要什么都有。”

    姜小满攥着拳头,低眉思考了一阵。

    “能不能给我一壶水?”

    司徒燕皱眉,“水?”

    *

    姜小满握紧玉笛,看着身侧的琉璃瓶。

    那是司徒燕按她之请寻来的斛器,晶莹剔透,系在她的腰肢上。小口朝上未封,随她一步步迈上擂台,瓶中的水波轻轻荡漾。

    对面,是早已恭候多时的铁豹尊者。

    那圆秃的头在日光映照下闪闪发亮,眉宇间一道青斑更显狰狞。

    他在她将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一声低喝打断了她的脚步:“不错,小丫头倒有几分勇气。但上了擂台便再无退路,本座破例,最后给你一次退却的机会——”

    “不退。”话音未尽,姜小满便果断道。

    说着便一步跨上擂台,立得稳健。

    豹眼尊者微微眯起眼,眉眼中多了一层隐隐的赞许。

    也不多言,腿胯蹲后,摆出架势,口中道:“你既练的协应之位,本座也不为难你。然优秀的协应须懂身法与避技,本座卸去双锏,以掌会你,你若能躲过本座掌势,逼本座跪半膝,便算你赢!”

    姜小满吞咽口水隐去紧张之色,拱手道:“好!”

    话音落下,铁豹尊者已然起掌。

    第一掌乃试探,刻意放缓了速度,掌风柔缓带着几分留力。

    姜小满足下灵气运转,身体轻轻一侧,堪堪避开。后退数步,唇边贴上玉笛,几道毁绝谣音波渐起,接连而出。

    然而毕竟她刚学成不久,在久经沙场的老前辈面前犹布鼓雷门、不堪一看。

    铁豹眉头都不皱,轻抬一掌,随意挥去,竟将音波尽数化解。随即,他纵身一跃,掌风如雷霆万钧般席卷而来,凌空击向姜小满。

    姜小满迅速侧身躲过主掌,却未料到他的反手侧击快若闪电,重重打在她的肩侧。

    瞬间,一股剧痛自肩膀处涌上全身,姜小满连退数步,膝盖连带着支撑不住,屈膝而跪,手中玉笛插向地面,艰难稳住身形。

    得亏身上有那软甲贴身护体,否则肩骨定然全碎。

    可即便这样,体内的筋脉依旧因掌劲震颤,痛如刀割。

    铁豹收掌而立,也不追击,目中几分威严与戏谑:“姜家小娘,认输吗?”他捻动胡须,“方才那一掌,本座不过用了不到一成的力道。下一次,你恐怕没这么好运了。”

    姜小满咬紧牙关,紧攥笛子,借着支撑从膝盖上立起。

    侧身的琉璃瓶倾洒出不少水,地面湿了一块,腰间的铃球也随着身体的颤动轻轻震响。

    “不认!”她咬着牙。

    比起当时寻欢楼上月谣那凶猛一踢,这次的疼痛简直不值一提。

    她完全可以再接几下。

    姜小满抬眼直视铁豹,目中坚毅如炬,“前辈但可出全力!此番既立于台上,便一定要让前辈举荐我!”

    “好!”铁豹尊者大笑。

    再次起拳,与姜小满奏出的音波正面相撞。轻易击碎后,他滑步而上,这次他使出了平日“豹爪惊风掌”一半的功力,不偏不倚,直击少女的另一侧肩膀。

    那巨力穿透软甲贴直咬肌肤,仿佛要将筋骨尽数扯断。

    ——这次直接将少女击飞出去。

    姜小满撞在擂台四周的空气屏障上,那屏障特地设有缓冲的软界,才勉强接住了她柔软的身躯。

    这一击,她连站起来都困难,体内的灵气因巨力震荡无法凝聚。她抬手撑了几下皆以失败告终,薄唇贴着擂台的地面,狼狈地喘息着。

    另一边的铁豹尊者立于原地,缓缓收住拳,那刚硬的眉目之间,带着一丝不忍与怜惜。

    司徒燕在台下焦急起身,喊道:“姜妹妹,够了,别再打了!”

    四周弟子也交头接耳:

    “说什么不为难,分明就是为难!协应怎么可能打得过主锋!?”

    “铁豹尊叔这是铁了心想让姜姑娘放弃呀!”

    “那姜家小姐也该收手了罢,何必如此胡闹……”

    几个粗豪的汉子,不由得揪紧了心,个个生出怜香惜玉之意,不忍再看。

    *

    姜小满倒在冰冷的擂台上,胸口剧烈起伏,耳畔仅剩下心跳与呼吸的回响。

    恍惚的眼中,是一片模糊而陌生之景——

    低头能看见自己的双脚。

    鞋子早已磨破,残破的脚掌踩在滚烫的石面上。所迈过之处为一片陡峭的山脉,山中跳动着炙热的暗火,每一步都灼得足底炽疼如锥刺。

    一步又一步,往天际的山巅而去。

    顶峰,一对巨大的铁角随她接近而愈发清晰。

    如远古巨兽的遗骨,嵌入山顶之上,映衬着漫天星火,沐浴着高空裂缝中抖落的惊雷。

    她伸出了手,

    向着铁角的方向。

    口中则开始哼一条小曲。

    与阻止她前行而怒吼的烈火交相和鸣。

    ——

    此刻。

    台下有人惊呼:“你们看,那姜家小娘居然又站起来了!”

    第109章 前途无量

    目光汇聚在姜小满身上,她艰难起身,双肩还在摇晃,眼中却未尝有丝毫的退缩与畏惧。

    她执拗地站定,手中的玉笛微微抬起,似欲再度出招。

    铁豹尊者摇摇头,叹气一声。

    不给她再度起势的机会,他飞步上前,起掌出击,意图一招结束这场闹剧。

    掌风却在距离姜小满一寸近距的时候停了下来——铁豹尊者猛地一愣。

    非是挥空,而是被一圈凭空出现的水环牢牢拦住。这水环看似柔软无力,然却如铁拷般将他的手腕禁锢,使得他的拳力难以挥出,亦无法抽回。

    铁豹尊者眉头一皱,心中微惊——哪来的水?

    区区水环——

    他怒喝一声,周身灵气随骨运转,灵气奔腾至掌间,霎时间冲冠迸发,硬生生将那束缚他手腕的水环蒸腾成了雾气。

    姜小满顺势后退数步,悠然而立,只将玉笛再次放在唇边。

    这一次,少女吹出的曲调却不似先前——

    铁豹停下动作,眉头微动。

    与姜家打了多年交道,常见的曲调他早已熟记,而此曲却与任何一种都大不相同。

    更加柔和,却又带着几分刚劲。

    那些被惊风掌蒸腾的水汽竟悄然回归到到她身旁,再次液化,变成了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缓缓聚集。

    随着音调变动,琉璃瓶中仅剩的几滴水也仿佛有了生命,一条轻盈的水丝从瓶口缓缓浮出,绕着她的身侧跳跃、飞舞,在空中划出一道优柔的弧线。

    铁豹微微一愣,他从未见过此术,竟一时呆住。

    台下之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四周静寂无声仿若凝滞,唯有笛音萦绕耳畔。

    音调愈发高昂,先前洒落在擂台上的水渍竟也被唤起,一滴滴水珠自地面升腾,轻轻浮动,汇聚作一串串晶莹的水链。

    在笛音的牵引下,水链纷纷汇入姜小满的身旁,渐渐聚成了一个硕大的水球,悬浮在少女的头顶。

    姜小满闭目定神,再睁眼时,眼中竟多了一道烈光。

    那一时,少女眼中是倒映的是另一个时空的影子。

    恍惚之旧影中——

    她终是走了上去,触摸到那只同她身体一样巨大的古角之刻,周围山火爆燃沸腾。

    烈火灼烧之下,衣衫尽数焚毁,露出赤裸的双臂,肩侧满是被炽热撕裂的伤痕。

    她在山顶张开双臂,映着银芒的双眸睁开,迎着熊熊烈焰,唤来了漫天暴雪。

    暴雪席卷山巅,压下狂卷之火。

    雪化作水,水汇聚成龙,受她的呼唤而舞动,盘旋于天地之间。

    ……

    铁豹一瞬间被这气势刹住,那一刻,久经沙场的老将竟在刹那间生出一丝惧意。

    这惧意,乃是对未知招数的畏惧,更是对那莫名戾气的忌惮。

    姜小满睁眼之刻,水球骤然裂为百千水珠,悬于她身后。每一滴水珠在半空中迅速凝结成尖锐的冰粒,带着锋利且不屈的灵气,在空气中震颤不止。

    忽听得笛声中一声尖锐的蜂鸣,成百的冰粒齐齐向铁豹尊者射出,势若疾风暴雨。

    铁豹尊者见状大惊,连忙架起灵盾护身。

    可他失算了——那些冰晶并非一拥而上,而是瞬间聚拢,汇成一簇锐利的冰箭,直刺灵盾的薄弱之处。

    他方欲躲闪,已是来不及,只得暗叫一声:“不好,中招了!”

    只听“嘭——”一声,那冰箭一瞬将灵盾穿了个大洞,而其瞄准之处,正是铁豹尊者的左侧膝盖。

    张开的厚重灵盾分布均匀,却难防单点重击,这破空冰箭着实杀了铁豹尊者一个措手不及。

    一连串冰晶带着余威连番痛打,那膝盖终究不堪重负,“噗通”一声,铁豹尊者的身形重重跪倒在擂台上!

    ——

    秃头尊者跪地喘气间,眼前是一抹傲然雪白。

    少女因伤走动缓慢,却一脸欣然笑意,伸出手来:“前辈,承让了。”

    铁豹怔神许久。

    反复确认,那一瞬间,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畏惧。

    再次探求时,却已然忘记自己因何畏惧——仿佛是如同本能一般的恐惧……那时的姜小满,浑身的气息都不太正常。

    但此时他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羞涩中掩藏不住激动的纯真少女,铁豹心中迟疑顿生——忍不住怀疑是否是自己一时错觉。

    他终是仰天大笑,笑声中浑身畅快。又面露欣慰,一把握住了对面那只手。

    台下一片哑然,正在惊讶之际,司徒燕率先高呼:“赢了!姜妹妹赢了!!”

    以弱胜强,协应退主锋,何等振奋人心!

    玄阳宗素来只论胜负不问来历,更喜这等励志之事。众人也随之高呼,为这姜家小娘的胜利而连声喝彩。

    *

    夕阳渐沉,铁豹尊者的居堂内。

    姜小满终于得到片刻的休歇,散架了一般瘫在摇椅上,轻轻晃动。

    舒服——

    对面,铁豹尊者正满心欢喜地提笔写着荐信。

    虽然擂台上败了,但他心情却大好,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嘴角也微微上扬。

    “姜家小娘,你和凌家那小崽子,皆是前途无量啊。”一边写,一边开口。

    姜小满把住摇椅的扶手,缓缓坐起身来,“我以为前辈不喜欢凌司辰。”

    “哼,本座确实不服他!”铁豹一嗤,嘴角撇了撇,却忽地松了眉眼:“可也不得不说,那崽子年纪轻轻便能跻身强者行列,他那舅舅千方百计地妨碍他,却还能诛大魔、除妖邪,偏还有一颗仁德之心。便是实力虽尚不足让本座心服,但未来成就,定无法限量啊。”

    司徒燕在一旁研着墨,闻言笑道:“师尊,没有未来了,人家马上便是仙君了。”

    铁豹道:“哼!狗屁仙君,他再过一百年也是个娃娃!”

    姜小满抿抿唇,暗笑:铁豹尊者直肠直心,嘴不饶人,却也坦率得很。他提到的那些优点,正是她也所认同的,正因如此,凌司辰才会如此耀眼夺目。

    铁豹尊者终于将荐信写好,给她递了过去。

    “多谢前辈。”姜小满乖巧地行礼。

    将要接过时,尊者却忽然一顿,道:“虽说凌家小崽子心仪于你,但这还不够。要想成为仙侍,还得通过两位蓬莱上仙的考核。”

    姜小满眨着眼睛,“上仙的考核有什么标准?”

    铁豹未开口,司徒燕却抢着答:“我记得卷宗里所说的是,熟记律令,修为精进,技法娴熟,不染邪魔……都莫过是些基本的东西,姜妹妹你肯定没问题。”

    姜小满心却咯噔一下。

    不染邪魔……

    这条她似乎不太能过得了。

    铁豹未察觉她的异样,只道是交完了荐信,便将笔甩给一旁的徒儿,慵懒地伸了个胳膊。

    “本座好久没遇见过像你这般有灵性的协应了,会躲、会打,还会佯招寻弱点。真想把你拉进本座的讨魔队伍里!”

    司徒燕提醒:“师尊,姜妹妹可是辰弟弟……不对,仙君的协应。”

    又被好大徒刺激一下,铁豹这番撅起嘴来,默不作声。久之,才摇头叹道:“可惜咯,好协应总是给别家抢了去。”

    话音未落,似想起什么,转而一笑,“不过,说起来,你倒是第二个以协应之位,把本座逼得这般狼狈的人。”

    姜小满听得好奇,“第一个是谁啊?”

    这番发问,却半晌无人作答。

    铁豹尊者与一旁收拾笔墨的女徒弟对视了一眼,司徒燕抖了抖眉毛,默默低头继续收拾手中的东西。

    姜小满则偏头,愈发好奇。

    铁豹终是清了清嗓子,拢了拢盘坐的腿,笑道:“不管了,今日开心,本座偏得讲!其人正是那凌二公子的娘亲,那位当年人称‘踏雪无痕’的凌蝶衣!”

    “蝶衣前辈?!”姜小满惊呼。

    秃头尊者笑呵呵,顺手摸了一盘胡豆来,一面津津有味吃着,一面饶有兴趣说起了往事:

    那描述里的凌蝶衣是轻灵飘逸、身法独步。常着一袭粉衣、持一把寒星剑,一手‘流云蝶舞’神乎其技,舞得出神入化,莫测难追。更是在三十年前的玄阳宗比武擂台上、直将个壮硕的灰衣男子打得怀疑人生。

    “那时本座还不是铁豹,年轻气盛、想凭锏法打遍天下,结果却在擂台上遇到了她。不管本座如何凶猛进攻,她那柔剑却总能将攻势一一化解,让每一锏都打在空处。她从不主动进攻,反以退为守,像飘飞的蝴蝶,根本摸不着边儿,让本座愈发困顿疲惫……”

    最终男子气竭、一跪在地,一柄剑横在了他脖间——那一刻,他不得不认输。

    姜小满听得入神。

    却不禁隐隐间想起了那日桦林中,离别之前,文梦语道过的一事来——

    【

    那时,风吹桦林。

    文梦语站在微风中,短发随风轻扬,眸中透着一抹忧郁:“虽说今日与诸家掌权者对峙了一番,解开了不少疑团,但无意中却被我诈出了更诡秘之事。”

    姜小满问:“更诡秘之事?”

    文梦语不紧不慢,缓步在石间行走。

    “凌家似乎另有幕后操控之人,极力隐瞒一些已尘封的旧事……而这些旧事,却让我不得不将它与仙门中的一桩秘事联系起来。”

    言及此处,她停下脚步,神情愈发凝重。

    “我曾读过的记忆中,有些北渊小卒谈论,战后他们的君上被秘密关押在大漠之地,玉清门的暗号中那地方名为‘魔窟’。每隔一百年,都会有一个仙门修士被秘密遣送到那地方去,但之后下落如何,便再也无人知晓。”

    姜小满听得浑身发寒。

    “送修士入魔窟!?是……送去给北魔君吃吗?”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脑中浮现出某些江湖传闻中圈养猛兽的异习,又或是某些地方送童子作祭品拜河神等陋俗一般。

    按羽霜所言,翰渊之人吸食天外灵气可大补——北魔君难道便是那种饿了会吃人的魔物吗?

    文梦语的眉头微微一蹙,低声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我因求魔丹混迹黑市,暗中听说了一些传闻……就在十八年前,玉清门已亲手毁了‘魔窟’。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看来他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了。”

    十八年前……姜小满默然沉思。

    ——听过十八年前大漠有天灾席卷十城的传闻,莫非正是仙门在暗中操纵,实为毁掉所谓“魔窟”?

    文梦语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为之一振。

    “而最后被送往魔窟的,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女剑修。我怀疑其人是——”

    她抬起眼眸来:“凌蝶衣。”

    第110章 修士入魔窟

    姜小满闻言惊道:“你是说凌司辰的母亲?”

    文梦语神色凝重,微微颔首:“不错。然她究竟因何被送入‘魔窟’,至今无从得知。只知两年之后,宗门便传出她叛逃之讯。其父因此负罪自戕,宗主之位也落到了其兄凌问天肩上。”

    最后一个送入魔窟的剑修——竟是蝶衣前辈?她曾与北魔君接触过?

    姜小满思绪纷乱,脑中浮现出关于北魔君的潦草印象。——当初看书时形象模糊不清,但隐约记得羽霜曾言,此人诡谲多端,狡诈阴狠,甚至与蓬莱仙岛有不为人知的交易。

    一股不祥之念袭上心头:难道蓬莱仙岛真是以修士为饵,供北魔君食用?

    她只觉脊背发寒。但好在凌蝶衣应是得以全身而退,不然也不会有凌司辰了。

    文梦语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此后数年间,又接连发生诸多骇人听闻之事——诸如潜风谷罪案、雁水城惨剧,这些你也听说过吧?”

    姜小满点了点头。

    彼时尚年幼,爹爹每每论起潜风谷之事,总是叹息不已。大师兄更是常拿“再不听话,就把你抓进昆仑地牢咯”来吓唬她。

    那潜风谷,本是如云岭雅舍一般的仙门旁支,居住的多是退隐的老修士,虽不再参与宗门事务,却依旧受仙门律法约束。

    如若犯下大错,便会受到玉清门的制裁。

    文梦语声音低沉:“当年,昆仑指控潜风谷与魔族沆瀣,指使文家一齐动手,肃清了逆众,余孽统统押入昆仑地牢受罚。谷中后人皆背负骂名至今,众家以此为鉴。”

    “你怀疑此事与北魔君有关?”姜小满忍不住问。

    文梦语微微点头,“这只是我的猜测。毕竟,潜风谷罪案发生的那年,亦是凌蝶衣殒命魔口之同年……让我不禁一直在想,此二事当真毫无联系吗?凌蝶衣究竟又是因何身死?”

    姜小满怔住。

    她记起古木真人那时的话,心中则疑云翻涌——难道古木当时所言,是在说谎?

    “蝶衣前辈……不是死于玄级魔手中吗?”

    文梦语摇了摇头。

    “果真如此吗?凌家对外这般宣称,可凌蝶衣乃当年仙门第一的协应,手上甚至有击退地级魔的战绩,区区玄级魔,岂能奈何得了她?”

    那时的姜小满听得微微惊讶,“蝶衣前辈竟这般厉害吗?”

    若真如此人物,为何她此前从未听说过?

    嫁衣姑娘转过身来,目色深沉,声音中透着几分感叹:“她的剑术当世无双,岳山上下无人能敌,然而却过于仁慈,不愿亲手斩杀魔物,这才修的协应之位。可偏偏她叛逃岳山后,那诸多的辉煌战绩与送入魔窟之事一同被刻意抹去,最终只留下叛逃的污点,让她受人诟病至今。”

    姜小满对仙门隐去的黑暗过往已不再意外,她唇角微微动了动,“你认为……凌司辰也卷入了局中吗?”

    “我不知这与他有什么直接关系,但自幼以来,总有一些奇怪之人接近他。凌问天对他又过度保护,甚至连他与我相处时,都会安排几个人暗中跟着。”

    “古木前辈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我所说的‘奇怪之人’,古木真人便是其中之一。怎么说呢,凌司辰明明值得更好的师父,而这个古木真人,不仅不修剑术,还给我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说不上来,总觉得,我在魔族的记忆中看见过他似的……”

    她停顿片刻,神色愈发凝重,短发在风中微微拂动,“总之,若当年害死凌蝶衣的人尚存于世,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后代……姜小满,你日后跟他一起时,切记多留个心眼。”

    】

    那时虽疑云重重,奈何文梦语才自险境脱身,再难继续追查,诸多谜团便如石沉大海,杳无后续。

    如今经铁豹尊者一提,重新勾起了姜小满心底的疑虑。

    铁豹尊者却浑然不觉少女异样,此番正意犹未尽,欲继续畅言下去,却被身旁徒儿几声轻咳打断。

    “师尊。”

    司徒燕微微侧目,以轻不可见的幅度浅浅摇了摇头。

    铁豹尊者一瞬领会,似有些无奈地挤出一丝笑容,对姜小满道:“罢了,往事便到此为止。”

    姜小满看了看两人,也明白其中难言之隐,识趣地未再多言。

    但内心不免波澜暗涌:

    凌蝶衣究竟是何等奇人?*

    不仅如此,又牵扯出了她心中那个从未问出口的问题——甚至是一直不敢问、觉得问了也无从得知的问题:

    凌司辰的父亲,究竟又是何人?

    *

    “咳……”

    病体孱弱的男子猛地咳出血来,点点猩红,染在白色褥子上。

    他并非一向如此羸弱,只是前些日子与凌北风一战,他为了驱动石像耗费了大量的灵力,随后又不得不调解出烈气使出“黄土斥力”一招,两股相斥的力道同时作用,终是让这副躯体雪上加霜。

    纵使是万人得一的匹配之躯,历经百年风雨,也依旧一点点蚕食腐朽,凋零衰败。

    肉身是心魄的支撑,若架子倒了,心魄再强,也会摔得粉碎。而他那强大的心魄,便是这具凡躯最大的负担。

    金发头陀听见主君咳嗽之声,掀开布帘快速步入。

    手中端着一碗药汤,急忙上前,一手扶着孱弱的男子,一手将汤匙送至他唇边,“君上,凡体脆弱,灵气相斥,您需多加歇息,切勿再动烈气。”

    “岩玦……”百花先生嘴角犹带血迹,双手颤抖着抓住头陀的胳膊,声音微弱却坚定,“如今他们这般动手,和约算破裂了吗?”

    头陀沉默片刻,喂完一勺药汤,方缓缓道:“扬州那次,您实则并未离开芦城,依理不应算违约。”

    “你说什么都没用,如今主动权在他们手上……”孱弱的男子眉间微动,喘息中又是几声低咳,“快,再施一次那个术,我不信任天岛,必须立刻动身去昆仑,把人带回来……”

    头陀小心地拭去主君唇边的血沫,一双眉骨却紧蹙:“不行。上次是菩提在,他的‘万木之身’能抵消烈气反噬。即便如此,损耗依旧超于预期,我不能再让您以身涉险。要去,也当是我去。”

    怀中的人眉目陡然一凛,语气更强硬了几分:“这是……命令!”

    金发头陀的手按住主君的肩膀,指骨如磐石般稳固不移,金色的瞳孔对上百花先生的冰冷目光,寸步不让。

    “恕属下,此次不能遵从。”

    “你——”百花先生眼中怒意一瞬而过,正欲开口,却被突然间涌入胸腔之气打断。剧烈咳嗽数声,随即整个人软绵绵地后仰,神志昏迷了去。

    岩玦脸色一变,急忙上前,迅速为他点穴运气,才将将护住主君的心脉。

    那无眉之骨拧成一条结,心中思索麻乱不堪。

    不由想起那日岳山,堕天之人曾问过他的问题: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日,天岛出尔反尔,他该护哪个?——答案是,他哪个都想护。

    他却感到一股无力感正从心底涌起。

    事到如今,他不能离开主君身边,但昆仑那边小公子也需要人去照护安危。

    菩提被扣下落不明,这偌大芦城,还有谁能帮上忙呢?

    ——

    正当安顿主君之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滑翔疾驰的声音,随之是翅膀猛扇,又是双足稳稳落地之声。

    这熟悉的响动听着让人几许不快。

    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这不才感叹没人,此人便神出鬼没般闪现。有时岩玦甚至怀疑,此人是否偷学了一手他那火鸾大姐的读心术,不然为何每次出现的时机都如此讲究,令人费解。

    他将昏迷的主君轻轻塞进暖和的被窝里,摁下四角的棉被,又在炕头添了一撮稳灵香。所有事情妥当后,抬眼的眸子里加了几许深重,似是终于做下了决定。

    顿了顿,转身起步,推门而出。

    房门推开一瞬,门外的黑甲男子正靠着土墙,玩着自己的翅膀。见到来人步出,倒是惊得把羽毛拔了下来,矫揉故作地嗷嗷喊疼。

    “闭嘴。”金发头陀一声冷喝,满目不耐。

    那黑甲男子见状,乖乖闭了嘴,倒是舔了舔嘴皮,眼中带着几分谑然笑意:“君上怎么样啊?还好吗?”

    岩玦瞪了他一眼。

    并不答他的话,而是兀自开启话题:“先前云州,东尊主身边那个凌家剑修,你可记得?”

    “哪个,打死月谣那个?”卷发男子眨眨眼睛。

    金发头陀瞄他一眼,“嗯。”

    黑鸟眼神微挑,似笑非笑:“记得,怎么了?”

    “你去把他带回来,君上有事需要他。”岩玦语气平淡。

    刺鸮听罢,浮出一丝邪笑,却迅速压下,作出漫不经心之态:“那人现在可是在昆仑啊,重点保护,我咋带啊?”金瞳一转,又闪过一丝趣味,“不过,也不是不行。但你能不能告诉我,君上为什么非要他?他有什么特别的?”

    金发头陀却冷若冰霜,“你不需要知道。”

    刺鸮“啧”一声别过脸,心中显然郁郁不乐。

    良久才转过头来,唇角上翘:“那你要死的还是活的,还是……都可以?”

    听闻此言,头陀眼中凶光毕现,一把抓住黑鸾胸甲上的衣襟,将他提拉着凑近,一字一顿寒冷彻骨:“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你的皮扒下来。”

    谁知黑鸾非但不惧,那脸上反而愈加兴奋:“哦?你这么说那我可真想试试了……”

    可惜话音未尽,他看到头陀脸上凶光愈浓,甚至掌中已凝聚沙尘,才终于有一丝收敛了,连忙摆手道:“诶诶诶……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

    岩玦松开他的衣领,将他往后一推,让他不由踉跄几步才站定。

    黑鸾脸上仍挂着那惯有的笑容,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顺气道:“不过,不是我不想帮你啊,黄泥巴。”他瞥去一眼,“君上先前给我戴了脚镣,不许我离开他身边百里之内,昆仑山可是已然超过了这个范围啊……”

    紧接是一抹诡谲笑意:“你看,是我把他背着一起去,还是——”

    岩玦瞟去一眼,丝毫不意外。

    一只不服管教的孽物,也只有自家君上这般仁慈才一直留着不杀,若换作东西那两位君主,恐怕这恶鸟早该成一堆黑羽碎片了。

    刺鸮话音未尽,眼前一道明灿之光划过,伴随铿锵之音,束缚他行动的无形脚镣应声断裂。

    随着渊君的沉睡,渊之力也逐渐消弭淡去。

    金发头陀头也不抬,“可以了,速去。”

    卷发黑甲男人舒舒服服地转动头颈和手腕,眼中闪过一丝暗芒,刚准备拍拍翅膀化形起身,又被头陀一把抓过,这次是拧着他的翅膀发了狠话:

    “记住,将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若敢耍小聪明,我一定亲手宰了你。”

    刺鸮眯眼冷笑,也不敢顶嘴,待他松了手,化作黑鸟腾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