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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下一次相见,我定会杀了你

    大漠边陲的天也明亮了起来。

    出了荒谷,再往西走,便是噬魂沙席卷之地了。

    向鼎一觉醒来,拾掇好铺席,便开始盘坐、运气,准备封穴。

    进了沙暴中不能御剑,须徒步而行,其间亦需自封灵穴,防止风沙入体。这般之后,如遇沙魔凶兽,怕是只能靠纯粹的体术肉搏了。

    宋秉伦也醒了,刚爬起来,揉了眼便问:“猫、猫儿呢?”

    向鼎闻言扫了一圈,确实没见其他人影。便瞅他一眼,淡然:“不知道,雀儿姑娘也不在,和北风一夜风流去了吧。”

    “你、你说、说什、什么呢!?”宋秉伦眼睛快瞪出来,睡意全无。

    这跟石头开花、猫会飞了有什么区别?——这么比喻不对,南方确有奇石会开花,猫也有可能会飞,但凌北风和女人风流一夜,那是必不可能。

    向鼎继续封穴,闭上眼睛运气,只不以为然笑一声,“铁树还能开花呢,他一个快而立的人,有什么稀奇的。不如说这三十年活得才叫人意外,一两次——倒也不会影响他那独修功力。”

    黑脸男脸都红了,“你、你,很、很有经、经验?”

    向鼎睁开眼睛,蹙起眉头,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又朝山谷方向瞥去一眼。

    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连叹了好几口气。

    ……

    黑衣修士从草堆里醒来,身旁的草枝耷拉,皆是遭碾覆的痕迹。

    昨夜,那奇怪的热气渗透他的灵盾,冲晕他的心神,让他从岩石上滚了下来,直到这旁边的草堆里。

    然后——

    那从无迟疑的面上却陡增了几抹凝重。

    他整理了凌乱的衣衫起身。

    这幽谷风沙漫漫,却没能吹散一串留下的脚印。

    那足迹深陷泥土,踩过之处凝结了点点水珠,形成一条泥泞之迹。

    他顺着那脚印走去,见一袭碧裙的舞女立在悬崖之前,远处是大漠之地与疯卷的沙尘,那是噬魂沙的风暴。

    凌北风踌躇了半天才问:“你全名叫什么,我之后如何寻你?”

    语调恍如做错了事一般低沉。

    他身份特殊,向来无法轻易许下承诺,却也不想负了姑娘家。

    眼前之人却不答话。

    而是指着下方:“风沙过后,再往西南走,便是芦城。到了之后,且去寻一面不透风沙的暗墙。”那双眼眸回扫过来,宛如无波的秋水,“若找不到,尊殿也不用犯愁,我的同僚自会指引尊殿。”

    “同僚?那你呢?”

    舞女微微侧首,唇边泛起笑意,面纱轻扬,却答非所问:“尊殿只需谨记,你想要的答案尽在芦城,唯有这点,我从未瞒骗。”

    风沙吹拂,挟卷而过的,除了翻动的碧色衣裙,还有一阵屏障碎裂之声。

    一瞬间,魔气穿透而出,而男人漆黑的瞳孔随之骤然收缩。

    他双指并立,黑色术焰闪得亮堂,像一把尖刀,直刺舞女胸膛而去。

    ——晨起慌乱,竟将玄刀忘在了草丛中,然手中术光足矣。

    舞女并未反抗,任由那黑光扎进胸腔,唇角暗血滑落,眉眼依然似折柳。

    “可惜我不能陪你去了。但下一次相见,我定会杀了你。”

    话音刚落,那被穿透的肉身便从中爆裂开来,一片如刺尖羽飘落,差点被风沙卷走,幸而凌北风眼疾手快,一把抓过。

    和涂州姜家之时那化鸟的伪物如出一辙。

    他将羽簇紧紧攥在手中,燃动的魔气与手中灵盾相撞生出暗淡火光。

    “羽霜。”男人咬牙切齿地低语。

    玄刀不在,难以追击,但纵使去追,这周围除了手中的羽簇,再无半点魔气,怕是真身早已溜远。

    什么时候溜走的?又是什么时候造的伪物?

    细细想来,他从无这般狼狈过,竟被魔物近身戏弄,还耍得团团转。

    远处躺在草丛里的玄刀,仿佛在嗤笑他的愚笨与无能。

    多年前,他那机灵的弟弟曾提醒过他小心化作人类的魔物潜伏身边,他却从不放在心上。

    常年猎杀魔物,他的名声在魔物间也早已出了名。寻常魔物见到他都是能躲便躲,让他费尽心机去搜寻,故是他也从未料过竟然还有魔物敢这般大胆。

    冥冥之中,似乎早就埋下祸根。

    直到向鼎和宋秉伦循着突然出现的魔气快步跑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北风,发生什么了?怎的忽然有一股魔气冒出来?”向鼎四处环顾一眼,“雀儿姑娘呢?”

    话音一落,见凌北风脸阴沉得可怕,他自觉闭上了嘴。

    “你、你的刀。”

    宋秉伦却不识气氛,将捡拾的玄刀递过,黑乎乎的脸颊似乎有些微红。

    凌北风一把将刀夺过,脸却僵得跟冰雕似的。

    向鼎已猜到一二,却什么也不敢再问。只跟着结巴起来:“我,我们现在……去哪?”

    “芦城。”黑衣青年板着脸。

    魔物不见踪迹,唯一所指向的,便只有芦城。

    不论是不是魔物的圈套,他如今都必须前去——最好是圈套,他现在只想将那碧裙身姿斩为两段。

    *

    姜小满站在土丘上,这一等,便从清晨一直等到了傍晚。

    文梦语则早已闲得发慌,往城里跑了几趟,只恨岳阳城没黑市给她逛。

    她去城中买了烤红薯,吃完意犹未尽,便进馆子喝了粥,完了还给姜小满又买了些薯饼带回去。

    土丘之上,西垂的落日将红衣姑娘的影子拉得悠长。

    文梦语四处看了一圈,别说什么魔物的踪迹了,便是飞鸟都回巢没影了。

    她倒不在意,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但那坐在土丘上的红裙少女,却痴痴地望着天际,像是被魔物骗了一般天真又可怜。

    “坐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她将薯饼递了过去,“你的诚心我看见了,但毕竟你并不是真的东魔君……抱歉,是我提的要求苛刻了些,咱们且先回去吧——”

    姜小满也不接,一双眼噙着些不屈的泪光打转,抿着唇。

    她执拗道:“不,她一定会来的。”

    “……”

    文梦语叹了一声。

    “那行,你等吧,我回去了。”

    说着转身要走。

    然而,尚未迈出几步,忽闻一声清脆的声音穿透霞光,直落耳畔。

    ——

    “君上,您唤我?”

    姜小满闻声骤然转头,只见一抹碧色人影,正沿着土坡缓步而上。

    头发略显凌乱,面色风尘仆仆,平静中却又多了一丝不解。

    *

    羽哨乃羽霜的心魄之气所化,纵然万里,那哨音也能传入耳中。

    大漠这边比中原之地天亮得晚些,天刚破晓,她便听见了那哨音。

    君上在唤她。

    侧头望一眼,黑衣男人正靠着她沉睡。

    她蹙了蹙眉。

    这便是灾凤所说的,天外之人的“欢愉”?

    倒是还不错,就是血果之气太炽烈,险些将她灼伤,难以想象天岛到底如何养出这般烈物。

    身旁之人阖上的眼睫也微微动了一下,羽霜立时警觉,指尖凝聚出一缕微光,快速将一注气打入他的脖颈间。

    不敢使太多气息,幽荧的屏障差不多快到时限了,用过猛的术法怕是兜不住。

    好在昨夜欢愉之时,把他的灵盾全卸了下来,这一点昏睡术法够他睡到日上三竿。

    她闪身至凉亭,在另外两人身上也施了术,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急急往哨声的远方赶去-

    原以为君上吹响羽哨恐是遭遇险境,赶到之时见到姜小满活蹦乱跳,鸾鸟着实松了口气。

    姜小满见她到来,欣喜无比,“我以为你会变成鸟飞过来?”

    “对面就是岳山,君上。”羽霜无奈道。

    她确实是以鸾鸟之姿疾速奔驰而来。——鸾鸟的速度,比之修者驾剑还要快数倍不止,加之她心急如焚,途中又施加术法加速,凌北风等人赶了一天半的路程,她仅以四个时辰便抵达。

    行至主君跟前,她略微疑惑:“君上唤属下所为何事?”

    姜小满满面笑容,握住羽霜的手,将她引至一旁神色呆滞的袄裙女子跟前,笑意盈盈地介绍道:“文三小姐,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排行第四的大魔——羽霜!”

    *

    惊瞠之余,羽霜脸上微带不悦,语中闹着情绪:“君上,属下在忙正事,您竟为这等琐碎之事把属下召回来!?”

    姜小满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道:“分明是你说的嘛,只要吹响羽哨,你便会现身……我可等了你整整一日。”

    羽霜一怔,随即转换了神情。“抱歉。属下方才失言了,君上的事,自然也是正事。”

    “可你看起来很不高兴啊,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什么要紧事?你在忙什么,莫不是……害人之事?”

    “君上,属下既已许诺,定不违言。”羽霜叹了一息,“其实也不算要紧,但确是为助君上恢复记忆的一环。”

    话音未落,袄裙姑娘便凑了上来,双眼中闪烁着难掩的惊异之色。

    “传说中的冰霜之鸾鸟,东渊的大军师,悲悯的拯救者,南渊唯一的座上宾……”

    文梦语的目光在羽霜身上游移着。这一双眉眼倒是与她记忆中读到的极其相似,要说哪里不一样,大约是如今没了白发与额间的绒羽,倒是更像凡人了一些。

    羽霜眉头微蹙,目光中带着几分敌意,冷冷回问:“你是何人?”

    此人分明是天外人,却能知晓她的诸多称号,尤其是最后一个,乃是南渊极少数人私下对她的敬称。

    她警觉之时,眸光会隐隐闪出冰晶般的蓝色光焰,却非但没能吓退文梦语,反倒令她越发兴致盎然。

    姜小满冷不丁插话进来,语气轻快:“羽霜,给她看看你的那个!”

    羽霜疑惑:“什么?”

    姜小满伸出双手,五指分开在头顶摇晃,似乎在模仿什么:“就是那个,那个那个!你头上生出翅膀的时候,特别漂亮。”

    寻欢楼上见过一次,城郊打犬魔又见了一次,羽霜颅顶生出的一对羽翅她记忆犹新。

    她比划得生动活现,羽霜顿时明白过来。

    有些无奈,却还是依言而行——没有黑阎罗的岳阳城,放出些魔气,倒没任何顾虑。

    鸾鸟抖抖脑袋,乌黑的发丝尽数变得雪白,那双短小而精致的羽翼随着白发悄然生出,片片白羽飘落如冬日初霜,洁白而圣洁。

    “这样吗?”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袄裙女子竟突然兴奋地蹦跳过来,双眼闪烁着晶亮的光芒,抬起双手,“是传说中四鸾的羽角!!!我,我可以摸摸吗?”

    碧裙女子脸色顿时一沉,眼中露出几分嫌弃与不解。

    这丫头究竟是何怪胎?见到她化为鸾鸟的模样非但不惧,反而提出如此无礼大胆的要求。

    姜小满在一旁点头,“可以。”

    羽霜闻言,惊道:“君上,您都不问问属下的意见吗?”

    “你不愿意吗?”姜小满眨着眼睛。

    羽霜话到喉中噎住,又无奈咽下。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只得低下身子,侧过头,不情不愿地说道:“摸吧。”

    文梦语几乎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轻呼出声。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着那柔软的羽毛,眼中满是惊叹与喜悦,仿佛这世间再无其他珍宝能比得上这般奇妙之物。

    姜小满从未见过她变成这副模样。

    在她固有印象里,文三小姐一向沉稳睿智,举手投足间皆有名家闺秀之范——即便是作为行舟客时,也始终保持着端庄气度。

    怎的一见到魔物便如此失控,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她百思不得其解。

    第92章 有没有可能,是她不愿醒来?

    文梦语逮着鸾鸟问东问西。

    一直问到了深夜,夜空璀璨,三人坐于土坡上,观繁星点点。

    “听说北渊君是最早出生的渊主?”文梦语微微侧首,抛出第七七四十九个疑问。

    羽霜眼波流转,语气耐心而平静,“没错,他是瀚渊地界第一个诞生的存在。尔后过了两千年,千炀尊主才随之而生,再过两千年,君上方才诞生。”

    “那你呢?”

    “君上诞生五百年后,神山之熔火方才停歇,我等四鸾才从余烬中破壳而出。”

    “那南渊君飓衍是最后诞生的?”

    “不错,南尊主诞生不足千年,是瀚渊最年轻的渊主。”

    文梦语轻轻颔首,似在思索。

    “所以,五百年前的征天战争才未让他参加?”

    羽霜不语,反而转头看向姜小满。

    “这可以说吗?君上。”

    姜小满木讷点头,“说说吧,我也好奇。”

    她一直听着另两人对话,虽然大多数词汇对她来说依旧陌生,却又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让她深深沉浸其中。

    羽霜道:“征天之战为君上一手策划,本是让四主合力征战,但临行之刻,南尊主与君上大吵了一架,于是他便一气之下不去了。”

    姜小满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么幼稚?”

    羽霜愣了一下,似是得见故人之影,随即微微浅笑,“您当时也是这么说。”

    姜小满闻言一怔,抿了抿唇,却没说什么,移开了视线。

    文梦语补充道:“可飓衍信赖北渊君,最终将麾下兵将尽数交与他了?”

    这是她从一颗黄级魔丹上读到的记忆。

    可刚问出口,便见羽霜脸色微变。袄裙姑娘当即便明白这是敏感之事,遂转移话题:“倒是令我好奇,飓衍果真是传闻中那瀚渊第一美男子么?”

    无论是在夜良、抑或其他人的记忆中,神秘的南渊君身形修长如风,却常以半脸面具遮面,不露唇齿,仅现一双幽绿眸子清冷如盛夏梧叶,让人愈加好奇他的容貌。

    羽霜冷言:“我不承认。君上说过,心思狭隘之人,面相虚伪不可信。”

    文梦语会意地点头,在早先掏出的小本本上,一笔一划的认真记下——

    【霖光与飓衍不和,在下属面前诽谤对方。另:不承认却不否认,飓衍应该真的很好看】。

    她心思缜密,头脑灵活,知道哪些问题该问,哪些问题需要回避。虽然问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羽霜却也一一作答,颇为爽快。

    这些看似琐碎的问题,实则是文梦语心中积压多年的疑惑。

    无人倾诉,无人解答,这些问题早已在她心里憋了许久。如今终于有机会倾吐出来,沉闷的心间犹如开了道口子,尽数倒腾而出。

    再后来,她靠在鸾鸟的肩上,悄悄睡着了。

    神情放松、毫无顾虑,仿佛在这个夜晚的微风中,终于寻得了片刻的安宁。

    羽霜皱皱眉头,想将她唤醒,但姜小满却“嘘”地制止了她。

    晚风吹拂,宁静而轻柔。

    姜小满默默看着两人,不自觉地轻轻一笑。

    过去在家中,因为魔物诅咒不能言语,师姐们奉了爹爹的命来照顾她,时常相顾无言。她们为了逗小师妹开心滔滔不绝,她却能敏锐察觉出对方的无奈和疲惫,有些悲哀,亦有些落寞。

    师姐们对她来说,更像是家人与长辈般的存在。虽然对她是真的很好,却让她情不自禁地收敛起所有负面情绪,尽力将最听话、乖巧的一面展示出来。

    她自始至终没有一个能无忧无虑攀谈相处的朋友。即便是与她最要好的冯梨儿,在有了小白师兄后也不怎么来看她了。

    曾经一度将此怪罪于自身的病症,后来才知道那是魔物的诅咒。

    但却没想到,如今让她头一次有了这般亲近放松之感的“朋友”,竟然是一只魔物,和一个写魔物的著者……她这一生似乎是注定与魔物绕不开了。

    姜小满轻轻叹了口气,算是认命:“虽然不知道你家东魔君与我到底有什么关系……或许真的有关系吧,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这也算是……帮她悔过吧?”

    羽霜轻声回应:“君上无过,不需要悔。”

    姜小满再次叹气,目光转向远方的星空。

    “羽霜,不是我说,即便真如你所言,你家君上被封印在我体内……你有没有想过,东魔君那般响当当的人物,若是一直沉寂昏睡——有没有可能,是她压根就不愿意醒来?”

    这话出来,羽霜直接木了。

    瞳孔微微睁大,似被狠狠击中一般,怔然无措。

    姜小满赶紧改口:“你别当真啊,我就随便一说……”

    她心里其实一直有个想法,如有可能,她真的想和那位东渊君坐下来谈一谈。她究竟有什么魅力,值得眼前的魔物这般死心塌地地追随,星夜兼程、赴汤蹈火。

    羽霜一直执着地把她认作君主,虽说不得不承认,这份执念确实帮了她太多,也因之才有了与魔共行的难得安宁。

    但她毕竟不是她。

    姜小满心中清楚,她清晰的记忆、认知与人格,只独独属于她自己。

    这种利用对方信任的感觉,竟让她有一丝不安。

    ……

    寂静中,羽霜将熟睡的袄裙少女轻轻移靠在一边。

    她起身行了个礼,经得姜小满首肯后便转身离去了,只道是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望着羽霜离去的背影,姜小满心底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她看上去一身的繁忙枷锁、兢兢业业,眼中总是一股冰冷到不近人情——不过,她本来也不是人。

    但人间这般美好,充满了欢声笑语,真希望这只无情的大魔也能体会体会,真希望那张仿佛永远只有寒意和哀伤的脸上,能有一日也绽放笑容。

    姜小满也累了,于芬芳泥土中缓缓躺下,闭上双眼休憩一阵。

    *

    文梦语醒来之时,竟然是在九重高空——姜小满正御剑前行,将她背在身后。

    她惊呼出声,花容失色。

    姜小满回首:“你睡得正香,我不忍心叫醒你。”

    文梦语哭笑不得:“你这属于搞惊吓好吗,快放我下去,我有恐高之症。”

    “等会儿,就快到了。”

    “再不放我下去,我反悔咯?”

    姜小满无奈,只等御剑而下。

    落地之处,距岳山不过二里地,两人拍拍身上尘土,便一同向山那边行去。

    路上。

    姜小满不时侧首看看她。这文梦语,言语锋利,直指人心,自己无论是辩口还是智计,皆不及她一筹。她要是体内有灵力,指不定现在得多厉害。

    “你准是在心里编排我坏话呢。”文梦语忽然冷不丁道。

    姜小满略一侧目,未作应答,思忖:她这话倒也不差。对行舟客来说,说她能成为大仙修士可不就是“坏话”?

    文梦语见她无言以对,戏谑的神情缓缓收敛,目光微转,问道:“羽霜走了?”

    姜小满轻声应道:“嗯。”

    袄裙姑娘幸灾乐祸地调侃:“羽霜这样的大魔竟敢在山脚城中出没,若是让那些仙门的人知晓,可不得再掀起一场大战。”

    “羽霜她答应了我,不会再伤人的。”姜小满认真道。

    对方笑出声,“她这般说,你便信了?”

    “我信。”

    “……”

    一时无言,沉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文梦语凝视着她,意味深长:“姜小满,你究竟是谁?”

    “我——”姜小满微微启唇,欲言又止,言语在喉间却终未出口。

    袄裙女子的神情渐渐严肃,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我自知我是行舟客,可你,真的明白自己是谁吗?”

    姜小满陷入沉思,心中波澜起伏,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耳畔响起肃然之音:“霖光绝非寻常之辈,纵然在渊君中,她也是最强大、最可怕、最冷血的存在。你可懂其中之意?”

    姜小满辩解:“可羽霜不是说,她冷静果断、珍爱族人,是东渊的光明吗?”

    文梦语却笑:“你信谁不好,你偏信她。羽霜乃霖光的头号心腹,那可不得尽往好里说?冷静果断,换句话说便是冷酷无情;珍爱族人,也可解作非我族类,必当赶尽杀绝。”

    姜小满闻言,愣在当场,竟一时无言以对。

    那日两人交谈时,羽霜将东魔君描绘得近乎完美,无瑕如神,几乎让她忘却了《三界话本》中那个杀伐果断、令人闻风丧胆的强大魔头。

    有时候觉得近在咫尺,有时候又觉得遥不可及。

    文梦语见她眉头紧锁,至其心绪紊乱,顿了顿,继续道:

    “你知道天山之战吗?我在《沉渊录》中写过,东魔君霖光率三千魔众,在天山地界与十万蓬莱天兵交战,最终蓬莱以乾罗武圣之牺牲换得险胜。此事亦为昆仑卷宗所载历史……然则,你道真相为何?”

    “为何?”姜小满心中咯噔一下,小声问。

    文梦语讪讪一笑。冷哼一声,缓缓道:“天山之战,乾罗武圣统领十万蓬莱天兵,而其对手,却仅有霖光一人。”

    “一……一人!”姜小满大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可最终结局却是——蓬莱军尽灭,无一人生还。”

    第93章 水?这里,不全是水吗?

    “那日红云遮天蔽日,秽气横生,天山之巅犹如末世将至。天山一役,乾罗武圣率十万仙军,将东魔君霖光困于绝境。”

    文梦语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仿佛自身正处于腥风血雨之中。讲述之时目光闪烁,似与那肃杀之气相融。

    当时,仙军俘虏了两只水属小魔,将锁灵咒施于其身,利用它们的呼救,引诱东魔君亲临天山,踏入重重伏兵圈套。

    文梦语所读到的,恰是其中一只魔兵的记忆,

    所见所闻,历历在目。

    ……

    天山位处极北极寒之地,狂风呼啸,寒沙漫卷,天地苍茫如画。

    此山之下便是魔渊封印,封印之雷电终年不绝,火光四射,雷鸣震耳。靠近封印之地的魔族,若稍有不慎,便会被这天威瞬间湮灭,化作灰烬。

    战火燃遍天山,乾罗武圣立于高处,金甲耀目,在劲风中猎猎作响。其手中银剑,在厚重的乌云之下闪着刺目的寒光,映得天地失色。

    他自信满满,仗着天山地燥和封印之雷,以为胜券在握。

    振臂一呼,战神指挥麾下众将,架起玄铁巨盾,持戈而立,围困之势逐渐收紧,仿若一张即将合拢的巨网。

    “霖光,你已无路可逃!乖乖束手就擒,本座或可饶你一命!”战神的声音威严沉峻,手中之利剑直指魔头。

    其副官亦怒目而视,喝道:“天山之境,无水无源,你那些花招再难施展,速速投降,不要作困兽之斗!”

    他们精心设了此计。

    曾几何时,仙军吃尽了“银雨千针”与“冰涛怒啸”之苦,如今特意选了这无水之地,再加以天雷烈风,布下重重杀局。

    谁知,东魔君脸上却没有半丝惊慌,甚至流出一丝玩味。

    那眸中之色,宛如在看一堆不值一哂的渣滓。

    ……-

    “你可知,当年东渊君是如何回应的吗?那一幕我现在都记得清晰。”文梦语说到此处,眼中浮现几分神采。

    姜小满讷然摇了摇头。

    “东渊君只是淡然一笑,口中轻吐几字:‘水?这里,不全是水吗?’”-

    话音方落,东魔君霖光那一直垂放的手忽而抬起,指尖幽蓝之光乍现。她左手覆于右手之上,一手摊掌,一手五指相聚,簇成尖状,蓝光跳动,宛若深渊之火,在掌心中肆意燃烧。

    天兵们顿时警觉,持紧兵刃,神情紧绷,然却无人能识破这手势之意。

    无人察觉,灾厄已悄然降临。

    霖光的唇角勾起不屑笑意。

    霎那间,千钧重压般的魔气骤然迸发。

    第一个天兵爆裂之声,是“噗嗤”一响,宛如果实爆浆。

    随即,第二个、第三个……一圈又一圈,天兵的躯体如花般绽放,鲜血如泉涌,从七窍喷薄而出,天地为之染红。

    每一具肉/体随着血流被掏空,仿佛被一股巨力挤压,干瘪如被捏碎的残片,四散倾倒、哀鸿遍野。

    十万天兵,一环接一环,无一幸免。

    至于乾罗武圣何时殒命,无人目睹,甚至无人关心。彼时,他与寻常喽啰无异,终被湮没在风暴之中。

    血雾弥漫,天穹如泣,皑皑山地瞬时染成赤土,壮观无匹,又凄烈至极。

    跪地俘虏皆呆滞失神,眼见那一圈圈天兵之躯如烟花般绽放,数量之多,爆裂声竟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

    至此,俘虏双目已然无法睁开,即便强睁,眼前也不过是血蒙蒙一片。

    何谓强大,

    何谓不可战胜,

    浓云疏开,血雨满天,便是无声的回答。

    ——

    文梦语沉言:“这一招,甚至没有名字。”

    话音如清风,却令人心生战栗。

    “后来,东渊之人论及此事,只是淡然说道,这不过是东渊君寻常的‘纵水’之术,何须名号,又何须歌颂?她不过是——随手剥离了‘水’而已。”

    姜小满听到这里,只觉一股寒气自脊背直窜而上,冷意渗透四肢百骸,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时,已觉豆大汗珠自额间滑落。

    文梦语道:“现在你可明白,为何蓬莱要篡改历史了吗?天山本为九曲神龙的栖身圣地,然神龙沉睡不知所踪,蓬莱遂成神界唯一执权者。凡历史,皆由其所书;凡真相,亦是其所欲世人所见之真相。此战对他们而言,乃是奇耻大辱,自不可能昭告天下。”

    “更重要的是,此役如同一声宣告——东魔君之不可战胜。皆言仙界战神可与魔君匹敌,呵。”她稍作停顿,哂笑一声,“然匹敌魔君与匹敌东魔君,完全是两回事。”

    姜小满愕然未定,思绪起伏间,恍惚意识到不对。

    她焦急问:“那,霖光最终是如何败北的!?”

    “不知道。”文梦语浅答,“我阅遍百魔记忆,唯有此处成了未解之谜,无人知晓。”

    言罢,她又戏谑一笑:“不如等你恢复记忆,你来告诉我?”

    姜小满撇了撇嘴,未置一词。

    心头尚还萦绕着对霖光的层层恐惧。和这么一个恐怖的魔头搭上关系,可真不是件开心得起来的事。

    ……

    早起的凌家剑修换班,行至山门处,远远便瞅见两人并肩而来,揉了揉眼睛以为看错了——这不是他们家二公子的未婚妻与他们私底下戏称的“私情女子”吗?啥时候关系这般好了?

    再三确认无误后,方才敢上前拱手致意。

    文梦语微微一笑,抬手轻挥,算作回应。

    她停步伫立,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山间的冷气。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姜小满,那一眼,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思量与权衡,最终化为一抹沉静的决意。

    “明日便是婚宴之日。你就别上山了,在城里等我消息吧。”她语气平静,仿佛口中所说的是别人的婚宴。

    姜小满抬头望她,心中一片混乱,如乱麻般纠缠难解。

    文梦语见状,伸手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且放宽心,我答应你的事,定然会做到。至于你呢,不如先静下心来好好思量,唯有想明白了,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

    她的眼神分外认真,最后那一拍肩,更是加了几分力度。

    姜小满望着她,唇动几动,欲言又止。

    却已明白她的意思,终是点了点头。

    *

    这一整日,天色沉闷,闷得连人心也如被重压。那种压抑之感,仿若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人胸口如堵,几欲窒息。

    天边的风云不停变幻,层层叠叠,似有千军万马奔腾。空气中透着一股压抑的浑浊,天色却在这阴霾中愈发敞亮。

    傍晚时分,天际竟飘起了雨夹雪,纷纷扬扬。

    白崖峰上,三重结界巍然耸立,如铜墙铁壁般森严。

    屋舍内,二人相顾无言,气氛几许冰冷。

    凌问天是半个时辰前来的,自那时起便静坐在木椅上,沉默地注视着床榻上的白衣少年。

    床榻上的凌司辰盘膝而坐,闭目凝神。他倒不是置气,而是在一直在思考这一切的因果缘由。

    一直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事,凌司辰终于开口:“舅舅可是有所畏惧?为何如此执着于这婚约?”

    他本已是个中了锁灵咒之人,稍微施展半分灵力便疼痛钻心,何须再设三重结界以禁锢?凌问天心思缜密,从不作无用之举,而此番竟派遣四位平日里事务繁忙的真人来守护,表面上虽说是“防止二公子逃离”,然更像是“防止外人闯入”一般。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凌问天依旧沉默,不作回应。

    凌司辰忍不住又道:“除非舅舅告知原由,否则此婚,我断然不会成。”

    凌问天只得轻叹一声,如负了千钧重担般无奈。

    他目光微垂,低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有些人,有些事,是无法战胜的。你须明白,舅舅所做一切,皆是为你好。那些所谓的功绩成就,不过过眼云烟,平安度日,才是最重要的。”

    有些人,有些事?

    凌司辰皱了皱眉,却并未睁眼。他也清楚,直接追问怕是什么也问不到。

    “可若这并非外甥所求呢?舅舅也知外甥对文梦语无半分情意,更不愿承担她未来夫婿之责。负人负己之事,外甥断不会去做。”

    凌问天脸色微变,厉声斥道:“幼稚!情意这种事,可以慢慢培养!你年纪尚轻,又懂得何谓情爱?那文家三小姐除了体无灵力,处事有度、仪态端庄,哪里配不上你了?你这副总是看不上人家的样子,叫舅舅的脸面往哪儿搁?”

    凌司辰无奈,低声道:“我从未看不起她,只是心中将她仅视作朋友而已。”

    凌问天再度沉默。

    他也闭上眼睛,眉头深锁,仿佛有焚心之火在胸膛中熊熊燃烧,一度纠结难解。

    再睁眼时,目光如同深潭般幽深,语气如冰刀一般冷彻:“是我太过骄纵,让你一直以来为所欲为。你的脾性与你娘如出一辙,愚昧自负、毫无自知之明。”

    凌司辰闻言,猛然睁开双眼。

    凌问天鲜少提及他母亲之事,往昔若他稍有追问,他都绝口不谈。

    凌问天继续道:“你以为,此婚若不成,便能再随心所欲?我告诉你,就算这门婚事作罢,你也再不能滞留岳山。我会亲手废你灵识功力,将你送入凡尘,入赘他家,从此断绝修仙之途。孰好孰坏,你自己好生思量吧。”

    言罢,凌问天不给他追问之机,已然甩袖而去。

    留下床榻上的少年面色苍白,惊愕、不解、愤懑种种情绪交织,万千思绪在他脑海中翻涌不止。

    他又逼迫自己冷静。凌问天说的是气话也好,真心话也罢,总觉得他这番反常言行乃是由一股不为人知的力量在推动着。

    但凌问天不愿说,更不许他寻根究底。

    就像一颗引燃的轰天雷,却将引星藏了起来,将溯源之路尽数封死。

    凌司辰攥住拳头,目光再度投向床头的铁匣。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在此处坐以待毙。

    第94章 今日,我不是文梦语

    岳山下雪了。

    今日是岳山的喜日,然而宗门的气氛却比丧日还要沉重。

    就说那白崖峰,剑修小弟子捧着木盘,一路叹着气走去,每一步都像脚边拴了千斤巨石,根本迈不开步子。本来这差事也不该落到他头上,可是那些老练的弟子全都本能地往后退,最终这苦差还是被指给了他。

    几个真人默然无言,为他打开了结界。

    进去后,他又叹了一口气,“二公子,我把喜服放在门边了,宗主叫你赶紧换上,吉时到了还得去接新娘子呢。”

    剑修将东西搁下,等了一会儿,却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回应。

    “二公子?……那,我走了?”

    他又不敢敲门,抿唇踌躇半天,终是退出结界离开了。

    而屋内,少年修士盘膝于榻上,缓慢而小心地调动着体内的灵气。

    他的手中紧攥着四枚花针,经一番反复的尝试和触发那钻心的疼痛后,他已然掌握了咒印的大致限度。

    结界之内无风,周围的微风皆因灵气波动而轻轻拂动,直将平放在腿边的书又翻过几页。

    书页之上,图案与文字皆是教灵气调运之法的繁复口诀。

    直到一页,少年余光停住,其中之意明了:若要继续下去,便有一事不得不为。

    凌司辰倏然顿目起手,不再犹豫,将手中的花针运至半空,那裹着银泥的针身在空中微微颤动,直指他左右肩侧四处大穴。

    随着一声闷响,他猛地那四针对准穴位狠狠拍了进去。

    花针入体的一瞬,剧痛如潮水般袭来,他暴咳数声,原本挺直的身躯顿时被痛楚击垮,软倒在榻上。

    咳出的血竟是黑色,溅在白色的榻褥上,如同泼墨般刺目。

    凌司辰摁住胸口,竭力稳住气息。未料胸腔中骤然涌出一股异样气流,仿佛要将他从内而外地撕裂。

    顾不得咒印之限,急忙运结灵盾以御那狂猛气流。

    他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保持清明,伸手取过书册,翻阅下一步的指示。

    谁知那下一步竟写道:破除阻隔,任新成之气灌入百骸,重筑肉身。

    重筑肉身?

    他心中微微疑惑,却未多作犹豫,立刻依言施为。

    只因眼下的处境,确如“绝望”二字。他绝不会换上那身喜服,所以倒不如一试普头陀所给的这本怪书,看看究竟会将他引向何方。

    松开灵盾的刹那,那股阴郁之气如同脱缰之马,直灌躯体。随之而来的是锥刺般的剧痛,仿若脱胎换骨般,五脏六腑在体内沸腾,欲将他吞噬殆尽。

    他趴伏在床上,紧紧攥住床角,指尖深陷木板,几乎要将木头摁出裂痕。

    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似烈火焚烧般融化。

    不多时,意识渐渐远去,便晕厥了过去。

    *

    结界之外,分叉眉的道人愣是与守界的四位真人一道,在原地坐了三日,未吃未喝未动,一双狭长眉眼却依旧锐利得如猛兽。

    偶尔,他头向后偏一偏,看向身后不远处一片小树林。

    那林中,隐隐约约坐着几道人影,自天光微曦便开始蹲守。

    荆一鸣坐立不安,接连换了好几个姿势,这林子里又冷又潮,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第六次询问:“何时动手?离吉时只剩两个时辰了。”

    司徒燕则第六次回答:“等开界。”

    “阿辰连门都不开,更别提出去成亲了。他那骨头比城墙还硬,这怕是宗主一会儿还得来亲自逮人!”荆一鸣焦急道,“若宗主来了,咱们还动手吗?难道当着宗主的面抢人?”

    “未尝不可。”

    说的简单。荆一鸣摇头叹气,回头看了一眼,司徒燕带来的玄阳修士一个个埋伏得跟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也真沉得住气。只是,真的能行吗?到时候不说要与四个真人、甚至宗主作对,场上还有一个玉清门的长老在侧。岳山自家人倒还好说,可若得罪了玉清门的长老,恐怕这事就没几人敢担。

    敦厚少年汗流浃背了。

    就在此时,一人窸窸窣窣掠过密林,急匆匆奔来。

    那是玄阳宗的拳修,司徒燕素来信赖的师弟。她先前派他前往青霄峰打探情况,如今见他这般急切模样,恐是那边生变。

    司徒燕忙问:“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那拳修上气不接下气道:“是,是文三小姐!她——她——”

    “文三小姐她怎么了!?”

    “她——她——”

    无怪他解释不清,青霄峰的状况,乱得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

    早些时候,风波未起之时,文家大院与青霄峰一般宁静祥和,洋溢着淡淡的喜气。

    新娘子端坐于镜前,梳妆台上珠玉琳琅,华美的长裙曳地而铺,红霞锦缎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她缓缓点完花钿,拿起咬唇纸轻咬,唇色顿时嫣红如血,仿若牡丹初绽。

    今日可是个特殊的日子,对整个仙门而言如此,对她自己更是如此。

    她要好生打扮一番,给自己画上最鲜艳的妆,如那台上的名角儿一般。

    若今日是一场戏,那她是戏幕主角,高潮的终幕将随着她娇艳的妆容深深烙印进历史。

    ……

    昨日回家时,她到处找不见珠珠的身影。心中隐隐生出不安,直至下仆告知,珠珠替她打掩护之事被二老爷发现。

    珠珠那柔弱的身躯,终究经不起蛊刑逼问,将此前的几次隐秘行踪尽数吐露。

    所幸珠珠并不知晓她的著者身份,只以为她不过是闲暇时写写民间话本消遣。即便如此却依旧受了极刑之苦,如今生死不明。

    听闻此讯,她只觉一股无力感爬满全身,几乎将她吞没。

    恍如多年前的那一幕,再度在心中浮现——

    那时,母亲因她而遭受惩处,她却无力相助。

    困于囚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能做的,只有选择沉默而苟活。

    可这次却不同。她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无所作为。

    烛火在她面前摇曳,映照着她的面庞,恰似四年前的那一夜。

    那时,母亲的房间已许久无人问津,杂乱不堪,遍布灰尘。母亲那双枯槁的手轻轻拂去铜镜上的尘灰,镜中映出一张少女娇俏的面庞,却无半点喜色。

    分明只有十六岁,眉间却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愁与成熟。

    这是文家原二夫人班淑受刑的第三年。

    班夫人轻柔地将女儿的发丝拢在手中,玉骨梳从上顺着青丝梳下,如拨开淙淙水流。

    铜镜看去,母亲面容憔悴,眼窝里埋着深深的疲惫,她却极力将所有苦痛掩藏在那一抹支离破碎的笑容之下。

    “往后,你要好生表现,别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

    少女垂眸不语,心中却已然掀起了波澜。

    班夫人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凌家虽严苛,却不似文家这般不近人情。你嫁过去后,好好相夫教子,莫再生出事端。”

    “可若是我不愿呢?”少女倔强道。

    班夫人眉头皱了一皱。

    “为娘知道你想法多,又不服你爹的管教。可你说的那些,什么真相,什么另一片虚空,没人会相信,也没人会在乎。……你若真放不下,待到你出嫁后,脱掉枷锁,再去做你想做的那些事吧,不然……为娘总担心得睡不着觉。”

    铜镜前的少女不再言语。

    生在仙门,敬仙道、敬蓬莱乃门人本分。修者如此,她身为宗族后代,更亦应如此。

    而她自从与魔物接触的那日起,心便不再归属于仙道。又哪有脱得掉的枷锁呢,离开文家,便能摆脱吗?

    星空之下,羽霜曾这般说道:“君上变了相貌,变了脾性,甚至从头到尾都变成了另一个人。可唯有心魄,那是君上不屈的胆识,我绝不会认错。”

    那自己的心魄呢,是不是早已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连自己是谁也再也认不出了呢?

    ……

    身着嫁衣的姑娘缓缓拿起了剪子,寒芒在眸中一闪而过。

    心一横,手一僵,只听得“嚓嚓”几声,如墨发丝沿着朱红霓裳纷纷飘落,零零碎碎散在地上。

    如过往繁杂心绪,被她亲手斩断,碾落于尘。

    铜镜之中,短发仅及耳后,映出的却是一张无畏的笑颜。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如今母亲已不在,世间再无牵挂,这一头长发,又有何用?

    *

    新娘子头顶红盖头,手中端庄地抱着一摞物件,红绸同样紧覆其上,看不清样貌。

    她一步一步,缓缓向主堂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坚决。

    沿着通往主殿的长廊,岳山的修士们正忙碌着张灯结彩,挂红铺锦,好一片花红喜色。突然见到新娘子的身影,众人皆是一怔,手中动作匆匆停下。

    这离良辰吉日尚有两个时辰,新娘子不该在此时现身。

    修士们彼此对视,却又没人敢上前去真的阻拦,只得纷纷退开,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众目睽睽之下,新娘子缓步行过长廊,步履轻缓而坚定。

    直至大殿之前,方才立定。

    殿内喧嚣热闹,几家宗主、众家宾客多已落座,正随意嗑瓜子闲谈。姜清竹坐于旁席,心中始终如有个疙瘩般不踏实,得亏铁豹尊者几番宽慰,才舒坦了一些。

    现下,新娘子现身于殿前,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

    “语儿!?这才巳时啊,你怎的来了?”甘夫人见状,急忙上前,欲将她扶回屋去。

    文家二夫人也跑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拉着新娘的手臂。

    少女不言也不从。

    倏尔,她腾出一只手,猛地掀开红盖头来。

    一张精致而浓艳的脸蛋展露于众人眼前。

    主座上的几位长者瞬间齐齐起身,面色大变,惊愕已不止于新娘如此不守规矩,更是——

    文伯良失声叱责:“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头发怎么回事?”

    文伯远气愤不已,厉声道:“胡闹!你究竟做了什么!还不快随你娘回去!”

    凌问天则震惊至极,目光盯着她,整个人僵立不动。

    少女依旧沉默不语,艳唇微微一笑。

    她将手中之物尽数抛至空中。

    那是一叠尚未装订成册的书页,洋洋洒洒,如鹅毛般在空中漫天飘落。

    殿内宾客无不抬首,目光随着书页飘飞而动,纷纷伸手接住几页。

    视线扫过之时,又无一不面露惊愕。

    冷然之音在殿中响彻:“文家作孽五百载,残害凡躯至万人。更莫提诸仙门无一不沾满无辜者的鲜血,这便是你们奉承的仙道?毒虫吸吮活人精气,血蛊之下哀泣连连。昭昭罪事,尽书于此!””

    凌问天立于殿中,手中擒着一纸,面色惨白:“语儿,这……这是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

    “今日,我不是文梦语。我的名字……”文梦语抬起眼眸来,胭脂妆点出眉目如画,眼中神采炯炯,“乃是行舟客!”

    *

    姜小满步出岳阳书坊时,雪已停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安宁静谧。屋檐上落满了积雪,地上的雪也有半尺厚,踩进去时,松软而绵密,宛如踏入云间。

    洛雪茗找到姜小满时,她正兴致勃勃地捏着雪团,毕竟,涂州冬暖夏凉不见瑞雪,姜小满可稀罕了。

    对方一把握住她的肩,神色凝重道:“岳山出事了!文三小姐被送走了。”

    雪团从指间滑落,滚落在地,摔成碎片。

    第95章 有些声音,一旦听见了,便再无法假装未闻

    姜小满大惊失色:“他们将文三小姐送走了!?为什么?”

    洛雪茗点点头,“似乎是文三小姐出了什么事。”

    她神情严肃,素来无波的冰山面容此刻因奔波而微微泛红,与周围茫茫雪景相衬,由为好看。

    姜小满闻言,静心思量起来。

    她正焦急不安等着婚宴消息,等来的却是文梦语出事——能出什么事?成婚之礼到底是办没办成?

    她抬眸问:“什么时候的事?”

    洛雪茗道:“两个时辰前。岳山自那时起便一直戒严,不许任何人外出,直到方才才宣布事情处理完毕,我这才想了个法子赶来寻你。”

    处理完毕……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字仿佛寒气直逼心头,令姜小满一阵毛骨悚然。

    她强压下不安,急问:“那礼成了吗?”

    洛雪茗摇了摇头,答:“还没有。吉时未到,二公子还被困在结界之内,尚未出来。”

    姜小满稍稍缓口气。

    礼既然没成,那便还有转圜余地。可究竟是什么事让文家把新娘送走?

    “那师姐可知道,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在大殿,所知不多,听阿燕转述说,三小姐在吉时未到之前便独自去了主殿,将一叠纸张抛洒于空,随即几位宗主立刻下令紧闭殿门,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无人知晓。”

    她喃喃自语,“莫非文家对这桩婚事心存不满?”

    姜小满听到这里,瞳孔骤然收缩,面容逐渐失色。

    一叠纸……紧闭殿门……

    心头猛然一跳,文梦语不会做什么傻事了吧?

    吉时未到,礼未成,所以,文梦语是独自一人进的主殿。

    如果凌司辰与她同行,她或许还能稍感安心。至少凌二公子向来冷静机敏,心怀道义,绝不会放任文家为所欲为。

    但若只有文梦语一人——

    这时,天空中几道光划过,映着雪景。再细看,乃是驾剑而行的修士,明黄大袖,正是文家之人。

    他们身后,竟还紧随一串密密麻麻的飞虫,黑影如尾,追随不舍。

    姜小满紧张道:“怎么回事?”

    洛雪茗抬首蹙眉,“是文家引路的‘虫车’,往西边去了,似在催促地面车队速行,看来是急着将文三小姐送回去……蹊跷,送回自家姑娘何至于此,又不是押送囚犯。究竟出了何事?”

    *

    两个时辰前。

    岳山还在下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如无声的叹息。

    那洁白如霜的雪,与大殿上悬挂的喜宴红绸交相辉映,乍看似冰火两重天。

    大殿之内,也在飘雪。

    那些如雪花般飘落的,竟是密密麻麻的书页。

    此刻的文伯良面色急变如火,吩咐身旁的两个文家壮士:“快把殿门关上!谁也不许放出去!”

    实在急红了眼,甚至一时忘了此处并非青州。

    主座之上的凌问天,手中捏着纸张,微微颤抖:“书写禁书,详述魔物,乃是大逆不道,触犯仙门律法。语儿,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殿上的女子涂抹着浓妆——那是出嫁时最艳丽的妆容,但她头上却干干净净,无一丝凤冠珠翠,甚至那原本如瀑的乌黑长发也已然消失不见。

    往昔的谨慎与哀愁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傲然自信的笑容:“我既敢言,便敢承认。青州我房内,床下两只榆木箱中,所藏皆为我手稿,其字迹分明,尽出自我一人之手。我以写魔为傲,顶天立地,绝无愧悔。”

    文伯远羞愤交加,一脸横肉都在发抖:“你这小孽种!疯言疯语,还不快跪下认错?你想受家规吗!”

    “阿翁当年错怪母亲,施以蛊刑,其狠毒至今历历在目。”文梦语悠然一笑,目光如剑,“我既认了,便不怕罚,今日必要将种种丑恶尽数昭揭!”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文伯良暗中支使修士在殿门上铺展隔音结界。

    殿中除了凌家与文家的人,还邀了各家宗主——玉清门来的便是房宿道长。

    他万事都听角宿和亢宿的,此刻是神色慌乱,目光游移,心中焦急:那两人都去哪了呀!

    凌问天瞟了一眼文伯良,心中掂量再三,方才缓缓开口:“班淑之事,我有所耳闻。文家家法严苛,也不该是你这般鲁莽胡来的理由。”他目含心疼:“语儿,你这般造谣,辱没仙门,叫我如何护你呀?”

    文梦语却并不急于回应,朱唇轻然一笑。

    “别急啊,一个一个来。”

    皓腕伸出凤袖,指尖第一个指向的,是最左边的玉清道长。

    唇红齿白,阖动间一词一言明了:“第一罪,制定铁律却又破戒的玉清门。囚禁北魔君数百年,施以残忍禁咒,剥离其心魄为己用。这等破戒之行,是否你们玉清门所为,又是否是蓬莱密令,你且说说?”

    房宿气得脸都绿了,手指向女子:“你……你……血口喷人!!”

    文梦语却丝毫不为所动,指尖轻轻平移,下一刻,直指姜清竹。

    “第二罪,涂州姜家。私训禁兽,以囚犯为饵,炼其凶性。为掩盖恶行,甚至烧毁了呈送昆仑的年事卷宗。”

    姜清竹脸色顿时变得忧愁而复杂,嘴唇几番张开又阖上,终不发一言。

    此事确是门中的阴暗旧史,延续数百年,直到姜清竹的爷爷辈才算把这陋习废除。虽未参与,但他心中却知晓这些秘辛的存在,自是无言以对。

    “第三罪,岳山凌家。自诩清高无过,实则私吞仙界血果,送修士入魔窟,降剑灾于大漠,连屠十城,可有其事?”

    这事凌问天还真不知道。

    困惑之际,倒是古木真人瞪圆了眼睛:“你这小丫头,休得胡言乱语!”

    文梦语见状,立马明了,讥笑:“原来凌家掌控实权者另有其人,果真被我一诈便现形了?且问,你是凌家的话事人,还是——蓬莱的话事人?”

    古木真人被这一言激得失控,向前迈步之时却被凌问天喝住。

    回头交换眼神时,见对方目光中满是疑虑与紧逼之色,顿觉压力骤增,不得不退了回去。

    文梦语也不予追逼,又往旁边指:“第四罪,玄阳宗。自诩坦荡无愧,实则囚禁魔族,以斗兽为乐。斗毕残杀,凌虐至死,尚留一息便凌迟处置,手段惨无人道,令人发指。”

    “有何不妥?”铜虎尊者应是最淡然的一个,大度承认之余,透着一丝不屑。

    秃头的铁豹尊者冷笑以对:“文姑娘,是要为魔物讨个人伦公道?”

    文梦语同样冷笑,“魔也好,兽也罢,皆有灵性。既已杀之,何必再行折辱?尔等习惯了以暴为乐,如何能保证有朝一日,这等暴行不会降临到同族头上?”

    “强词夺理!你父亲就是这般教导你的!?”铜虎尊者气得胡须颤动,怒声喝问。

    文伯远欲反驳,却被其兄拦住。

    文梦语顺势一指,指向了自己大伯。

    “第五罪,青州文家。毒刑、禁术无所不用,手段残忍至极!仙门祖训,养蛊练毒本为匡扶正义,而尔等却以此术滥杀无辜,甚至将恶行施于自家血脉!大伯,您自诩公道无私,却默许这些龌龊刑法的存在……呵,难怪您生的儿子,蠢笨至此。”

    此言一出,文伯良气得浑身发抖,然殿上的文梦语却仰头大笑起来,让他一时更是愣住。

    说完一圈,心中只觉畅快。

    视线扫过,景色也更好看了:只见这些宗主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目光中既惊恐未定又疑惑不安。

    他们或许能骗过世人,却永远骗不过他们最不屑一顾的魔族。魔族命长,见证了世间五百年的风云变幻,一颗坚硬的丹魄,便是最久远的铭文。

    然而这还没完。

    还有一些话,今日必须道出口。

    最后一指,却是自己的父亲。

    “还有你,文伯远!你最是可恨!”她的神色骤然一变,由冷静转为愤怒,声调陡升,“娘亲是你结缘的修侣,恪守仙道对你至死不渝,而你却在她病痛缠身的残年,未尝有一次来看望过她!”

    她咬牙切齿,恨意翻涌,每一个字都在牙尖上磨得作响。

    “噢对了,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柳姨怀不上孩子吗?你还以为是她身子有恙……”文梦语笑得狡黠,“你可别怪她,更别抛弃她。是我偷偷下了断子蛊,而我下蛊的对象,是你!”

    文伯远闻言面色如土,身形摇晃。

    文梦语见他这般模样,笑得愈发乖张狂放——许久,方才恢复几分冷静。

    “我知道,瑶姐姐的婚事是你一手操持。而每次趁凌司辰不在,逼我成亲好讹凌家一笔,也是你的主意。我们女儿家在你眼中,不过是任你利用的棋子罢了。”冷气齿间过,她猛一咬牙,“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拥有子嗣!”

    “你自诩清高、装作名门正派,然只要我尚能挺直腰身一日,便绝不会放下手中的武器。我必提笔,将你恶贯满盈之事,连同仙门罄竹难书之罪,尽数昭告天下!”

    话音落下,那文家二夫人已然晕厥过去,幸而被甘夫人扶住。

    而文伯远已经气得不行,眼珠子快暴跳出来,青筋暴起,面红耳赤,怒不可遏地吼道:“好!那我满足你!”

    他手指颤抖,燃烧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来人,将此孽障带下去,即刻押回青州,待家法处置!”

    *

    文梦语得偿所愿般的一笑。

    阖上眼睛那一片黑暗中,

    耳畔第一个恍惚的声音是娘亲的,哀怨中带着心疼:

    “语儿,能不能不要再写这些东西了?你为何不能像别的女孩一般,活得简单些、快乐些呢?”

    第二个声音却是自己的,几分纠葛与痛苦:

    “有些声音,一旦听见了,便再无法假装未闻……娘亲,唯有这件事,我不能放弃。”

    而最后的声音,却是来自那个相识不足三日的少女——

    那时,她问她:“若霖光醒来,会如何?你会杀了所有挡道之人,杀了虚假的亲朋好友,杀了凌司辰,……也杀了我吗?”

    “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更不会重蹈她的覆辙。”

    红衣少女抬起眼眸,唇间的音色虽懵懂,却透着决然:“只要我还是姜小满,想做的事,想说的话,都不会有半分改变。”

    文梦语睁开眼睛,缓缓抬头。

    被文伯远唤来的修士押走时,唇角挂着的仍是不悔的笑意。

    姜小满,你可真是个奇人。

    所以,那交托的事,便拜托了。

    第96章 万水皆是她的仆从

    姜小满刚从岳阳书坊出来,竟迎头撞上洛雪茗。

    她心中暗暗庆幸,得亏把行舟客交待的事已经做完了,否则真是百口莫辩。

    【

    昨日清晨相别时,文梦语神情郑重地嘱咐道:“你去银杏楼,送秋房,第三盏花瓶下的书柜内层暗格中,有《行舟记》与《荒漠曲》的书稿。你替我取出来,先按页整理,再送到刘伯那儿。让他星夜兼程,去寻皇都的老熟人,千万记得,在仙门的人动手前,一定要将书稿保存下来。”

    姜小满疑惑地凝眉:“仙门的人动手前?”

    文梦语沉默片刻,微微一笑:“不过是最近事多动荡,我心中不安罢了。”

    】

    姜小满照她所言,花了一整天细细整理。

    书稿中,《行舟记》已然装订好了,而《荒漠曲》却是文梦语未曾发表的新作,页码凌乱不堪。

    书页堆积如山、足有数百页,时间却紧迫不待人,姜小满只得粗略翻阅,将故事按照大致的顺序整理清楚。

    然而即便是快速扫过,一些锋利夺目、惊险刺激的字句依然不可避免地引去了她的注意,时而停留下来认真细看,结果一看便是几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其中看得最认真的,莫属于玉清门囚禁凌虐北魔君一节。一面感叹若是公之于世,怕是昆仑老祖的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

    那玉清门每日以烧红铁水与百蛊浆液灌注,使魔君心魄重压之下几近崩溃。待他几无反应之时,仙门*之人便施以禁术,意欲剥离其心魄。

    他们又从皇都大牢挑选囚犯送至昆仑,欲将心魄转移到凡身,然则,凡人之躯如何承受得住魔君之威?凡身未能承载片刻,便即焚烧暴毙。而此等惨绝人寰之行径,竟害性命不下千百之众。

    纵使是罪囚,纵使是魔族,也不应被如此对待,何其残忍,何其酷烈。其中描绘的惨状已然超出人伦底线,姜小满读的过程中数度看不下去,换气时几欲呕吐。

    书中又述刺鸮为寻主君,不顾一切闯入玉清门,肆意杀戮。然而,赶至地牢却发现空空如也,北魔君早已被转移,他只救出了同僚岩玦。

    至于北魔君最终命运,书中并未再详述。

    所幸,羽霜曾告知她,北魔君尚在人世,倒让姜小满微微松了一口气——阅读时不免与人物共情,得知其仍存一线生机,心中也自是略感安慰。

    她看得心潮澎湃又感慨万千,彻夜整理好书稿,一大早便直奔书坊。

    *

    此时,撞见洛雪茗,又见天上的虫车,姜小满只觉脑中一片空茫,心头焦急如焚,拔腿便想跑。

    刚一转身,便觉肘间一紧,被洛雪茗一把拉住。

    “你要去哪儿?”洛雪茗神色凝重,“你是打算上山去寻凌二公子?”

    “我——”

    姜小满语塞,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洛雪茗语气坚决:“不行。岳山已戒严,出入查得紧。你此时上山,必会惊动师父。不如待阿燕探明情况,再作计议。”

    “不行啊师姐……”

    洛雪茗不解:“二公子尚在结界之内,不会轻易离开,你何必这般焦急?”

    姜小满解释不出,洛雪茗的手却扣得更紧。

    情急之下,姜小满忽指身后,焦急喊道:“爹爹!您何时来了?”

    这般老套的手段,却总能奏效。

    果不其然,洛雪茗瞬时转头去看。

    姜小满趁此间隙,猛然一挣,随即如脱兔般飞奔而去。

    她将灵力聚于双腿,又迅速取出一道遁地符,贴于腿根处。转瞬之间,她的身形化作一道残影,陡然遁入大地,四周人影与声息皆蒙上一层模糊的薄纱。

    身体紧贴地脉,如蛇影低伏般蜿蜒地速行。

    可刚遁地不足半刻,身后竟忽然传来一阵箫音。

    不疾不徐,如小火慢炖。音律缥缈,若梦若幻,像拔萝卜一般将姜小满从地里拔了出来。

    姜小满捂着耳朵,只觉心神摇曳,腿脚一时软如棉絮,身形跌跌撞撞,差点将一旁的卖花摊子给撞翻。

    这是——雪茗师姐的术法!

    她竟对自己使用幻音术!?

    不消片刻,四周忽而升起氤氲雾气,街坊市井的热闹之景如水滴入古潭,层层波澜荡开,渐渐隐没无踪。

    黑夜盖过大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的湖畔草地。烟笼寒水月笼纱,箫声袅袅,隐隐夹杂着鸟鸣,绕于耳畔。

    箫音稍停。

    “满丫头,如今文家变故,师父正为此事烦忧,你切莫再添乱事。乖乖随我在此处等候,莫要惹他心烦。”温柔而坚定之音穿透薄雾,从空茫的天际传来。

    姜小满眼睁睁望着原本朗朗晴空被虚幻的星河所替代,心中愤懑难抑,忍不住置气道:

    “师姐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送走文姑娘?她不过是个体无灵力的弱女子,怎竟能令文家动用虫车押送?师姐就不好奇缘由吗?”

    “好奇又如何?那毕竟是文家的家事,与我们何干。”洛雪茗的声音冷淡如霜。

    “可是——”

    姜小满再问,周遭却无回复之声了,大约是雪茗师姐不想再同她浪费口舌。

    她只得幽幽叹了一口气。

    ……

    走了几步,忽见水边芦苇荡中竟隐隐停泊着一艘小船。

    细看那船篷,竹篾编织的纹理清晰可见,凹凸不平,仿若真物一般。

    姜小满不禁暗叹:雪茗师姐的幻音术,真是愈发出神入化了,已然不逊于她曾在寻欢楼所见的置景幻术。将她困于其中,简直如囚一只飞蛾于蛛网中,轻而易举。

    正摸着船篷,谁知竟钻出一个老翁,斗笠遮着脸,姜小满吓了一跳。

    谁知这“老翁”抬起脸,又让她笑出了声。

    她笑道:“打住打住,雪茗师姐,你这胡子贴得也太难看了吧!”

    扮老翁的师姐撕下假胡须,露出一张白净脸蛋,朝她浅浅微笑。

    姜小满便撒娇道:“放我出去吧,师姐。”

    素闻幻音术之能者,常会将自身意识的一部分寄于幻境中,或化作他形,或保留原貌,以便随时调整术式。如今所见,果然不虚。

    洛雪茗却摇头,“我劝你还是死心吧。我虽是洛雪茗,却不是将你困在此处的那位,自然无法放你出去。”

    “这是何意?”姜小满困惑道。

    “我不过是她十三岁的记忆,一直被她留在这幻境之中。所以,我既不知你是谁,也不晓得该如何将你放出。”

    “十三岁?!”

    十三岁……是雪茗师姐初入门派的年纪。

    那年,她被大师兄抱回来时满身是血,宛若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屋中数日不食不饮,除了大师兄谁都不肯见。

    姜小满记得那日,她悄悄溜进屋子,想给那时的师姐送些吃食,哪知却将她吓得不轻,惊慌失措地将她赶出门外。

    昔年的少女与如今稳重可靠的洛雪茗,简直判若两人。

    姜小满不禁又问:“师姐为何将你困于此处?”

    眼前的“洛雪茗”神态平静,全然不似当年那惊弓之鸟。

    “或许因为我太过孤独悲观,亦或是我令她忆起痛苦的往事?但我想,或许她已在这世间寻得了新的羁绊,便不再需要我了。也无不可,毕竟人活一世,能得欢愉便已足矣。”

    新的羁绊……姜小满心中微微一动。

    雪茗师姐平素虽冷漠疏离,但若有人胆敢欺辱门中弟子,她必会第一个挺身而出。

    思及此处,姜小满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愧疚。

    自己向来莽撞行事,冲动随性,常常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或许有时候,真该静下心来,多加思虑再作行动。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雪茗师姐”见她神情低落、脸色腆红,便微微一笑,道:“上来吧,带你坐坐船。”

    ……

    一叶孤舟,漂泊于静谧的湖面。船行至湖心,倒映着天上孤月,清冷的月光洒在湖面上,似碎银般波光粼粼。

    按理说,在这片静谧之中,人应当能够沉静心神,可姜小满不能。

    她的心中总有一个无法解开的结,隐隐难安。

    清风拂面之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竟是她第一次拿到《三界话本》之时。

    那日,她彻夜未眠,就着油灯在被窝里捧着书读。

    当读到少年乘风为了拯救一方百姓,耗尽修为怒退洪水之时,她浑身激荡不已,忍不住从被窝中一跃而起。

    她叹道:“若是旁人,定会以保命为先,但他却不会!见苦难而不忍无视,见不平而无法袖手,这才是普度众生的神仙,所以乘风才能飞升为仙啊!”

    她宅居在家,被家人细心呵护了十九年,从未尝过真正的苦难,亦不曾懂得何谓牺牲。

    可唯有此时,她只知道:若是置之不理,待风波过去,未来她必定会后悔不已。

    而她不想后悔。

    姜小满于孤舟中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玉笛。

    “多谢师姐。我明白,师姐是想让我莫再冲动、静心思虑。但是……正因为这颗心还在跳动,有些事,我才不能不去做——”

    “洛雪茗”的旧影坐于船中静静凝望着她,却并不言语。

    笛口轻抵唇边,笛音悠悠而出。

    姜小满徐徐闭上双眼,耳畔唯余水波拍打舟楫之声。

    湖面波纹渐起,轻舟随之轻晃。

    【隐约中,她记得文梦语曾这般说过:“霖光能控世间所有水源,乃至血液、冰晶,甚至是——幻境之水。只要她想,万水皆是她的仆从。”】

    此刻,她竟真切感受到,那深处哗啦啦的水流,便如盘中的棋子,每一枚都随她的意念摇曳,仿佛随时皆可拾捻而起。

    她的力量尚有不足,但在这笛音的引导下,她似乎可以将它们轻易握在手中。

    一个接一个。

    渐渐地,幻境中的一泊清水开始聚拢,化作一条水龙,盘旋而起,直冲天际。那水龙带着无边的气势,破空而出,将那虚假的夜幕从中撕裂。

    虚影破碎后,则是一片澄澈明净的天空。

    那是真实的天空。

    *

    洛雪茗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震飞。

    稳住身形后,才发现所织的幻境竟已破碎,余光瞥见远处一道红衣身影直冲天际。她也赶紧祭起符箓,火速驾剑追去。

    她紧追不舍,却总拉不近距离,心中暗暗吃惊:小师妹何时御剑这般快了?这进步速度未免太过惊人。

    见前方开始下降,洛雪茗也立刻跟随降落。

    下方是一片密林。心急之下,她未能及时收住剑势,竟重重跌了下去,膝盖撞上碎石磕破,痛意隐隐传来。

    然而此时,却听得前方一阵怪异的哨声响起。

    她顾不得伤势,急匆匆循着那哨声奔去——

    隔着几道树影,隐约看见一抹红裙晃动。

    洛雪茗不禁攥紧手中的竹箫。

    猝然间,一股凛冽的魔气竟扑面而来。

    随之一片冰蓝之光乍然闪现,巨大的冰蓝大鸟从林中腾空而起,那张开的翅膀遮天蔽日,那漫天翻腾的魔气几乎将她掀倒。

    这鸟怪,她在云州见过——是那排第四的大魔!!

    “不要!满丫头——!!!”洛雪茗惊得变了脸色。

    孰料那冰蓝大鸟速度快得惊人,她完全追不上,只得掉头转身往岳山方向而去。

    第97章 随心所欲,展翅高飞

    岳山西北方向。

    那片茂密的桦林再往北行,便是一片泥泞山道蜿蜒而上。

    一队马车在泥泞中急驰,车辕与马头上皆贴满了亮晶晶的速虫,极光掠影般穿梭在苍茫山野间。随车而行的是几名身披黑袍的修士,他们脚踏巨大的瓢虫,震动着圆翅,嗡嗡作响,速度与疾驰的马车不相上下。

    这些修士皮甲覆身,手腕上紧扣着粗重的铁链,铁链一端深深延伸进车厢内,紧锁住其间手无寸铁的少女。少女的口中被戴上了坚硬的口枷,再不能发出一丝声响,

    修士们心中明白,宗主下这番狠手,也是被逼得癫狂,急令虫车将此逆子送回青州,且不允她再度胡言乱语。

    车内,少女端坐如松,一双眼皮轻搭,睫毛垂落,透出一片死寂的宁静。

    似已然陷入了无边的黑夜,再不见一丝光明。

    在沉沉黑夜中,往昔的记忆却宛如浮光掠影,一幕幕闪过。

    【

    玄阳宗的斗魔擂台上,俊逸的白衣少年手起剑出,狰狞魔物的头颅应声滚落,鲜血飞溅却未染衣襟分毫。少年身姿翩然,若皎月照夜,剑光映雪,夺人心神。

    斗魔擂台是小辈们崭露锋芒的舞台,这次凌家大公子不在,红莲枪闭关,整个擂台便都成了凌家二公子的独秀之场。年方十七便这般身手了得,引得台下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高处的观战台上,文家大小姐文梦瑶与堂妹并肩而坐。她神色如醉,双目紧紧追随那飒然的身影,枕在雕栏上微笑:“梦语,你家夫君真是风采卓然,叫人心动,真想撬你这墙角。”

    文梦语凝眉看着台下热闹之景,心中一瞬间想到的,却是那身首分离的魔物从前当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是经历了何等痛苦的蛹变才变成这副模样……如今竟被拖到擂台上,沦为试剑的工具,供人取乐。

    她喃喃道:“看着真让人反胃。”

    抬眼见到堂姐一副惊瞠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我,我不是在说二公子……我在想别的事,有些走神了。姐姐,你刚刚说什么?”

    文梦瑶松了一口气,几分打趣:“我就说呢,这般俊逸的公子怎会让你觉得‘反胃’,你可真吓到我了。我是在说,我可真羡慕你啊。”

    文梦语笑着回应:“姐姐不是被许给了玉清门那陨星道人,听说也是一表人才?”

    “他本是皇都的人,闷闷的,好生无趣,只会念些大道理,却连只鸡也没杀过。”文梦瑶回过头,眼中带着几分遗憾,“倒是凌二公子这般才俊,走到哪都被人盯得紧紧的,你却波澜不惊,没一分着急模样。”

    文梦语微微一愣,“我该着急吗?”

    再一看,凌司辰刚走下台,就被各家年轻女修团团围住,眼波流转,笑靥如花。

    “该啊,若是哪日被不知哪儿来的小妖精给勾了去,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文梦瑶轻笑着摇头,“你啊你啊,太沉得住气了。”

    文梦语听了进去,心中默然反思:凌二公子英姿神武,自己这般平凡普通的姑娘本就应当为其心动神驰才是。她却一直表现得太过淡定,少了些情意,倒是容易惹人生疑。往后……或许真该学着急切一些。

    ……

    青州,文家宗门内。

    珠珠帮她整理着手稿,她不识文字,只觉得写得密密麻麻的尤为厉害。

    “小姐写的这些话本,不拿给二公子也瞧瞧吗?”

    “他?”

    “说不定他能理解小姐呢?毕竟……他可是未来的夫君呀。小姐防着老爷、防着夫人,难道以后嫁过去了连夫君也要防吗?”

    文梦语想了一番,觉得也有些道理。

    翌日,正巧凌二公子随凌宗主造访青州。

    第一次从他那儿拿到魔丹,是因为她正好要随父亲去昆仑,第二次、第三次……总是得寻个更好的理由才行。

    她找上他,小心递上圆润的丹珠。

    “给。答应你的。”

    凌司辰拿过魔丹,放在手间观察。

    回眸一笑,“果真褪去了魔气,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用天山白虫吸去了气息,如此一来,公子可以同时封存多枚而不必担心魔气外泄。若是往后还有魔丹需要处理,尽管交与我便是。”袄裙少女温婉笑着,一五一十如实相告。

    少年眉眼浮出欣喜,“谢谢。”

    “诶……”她扒上他的臂膀,小心翼翼,“你大哥……若也有需要,我亦可以代劳。”

    “我问问吧。他向来直去昆仑,应是不需要的。”

    文梦语点点头,只得作罢。凌二公子比旁人机敏,她若继续苛求定会引他生疑。

    她注视着他,思量许久,还是打起了退堂鼓,没有掏出怀中准备好的手稿。

    “对了,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凌司辰道:“你问。”

    少女踌躇半晌,才缓缓道:“你……可曾想过,万一这些魔族怪物,都是人变的呢?”

    “魔界之物,有人形有兽形,这并不奇怪。”

    文梦语摇了摇头,沉声:“我是说,他们原本都是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才变成了如今的怪物。”

    少年面露诧异,“你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魔物祸乱凡间已逾千年,生灵涂炭,血债累累。即便披着人皮,也是为了迷惑世人,怎能与人相提并论!”

    “可若只是假设呢?”

    那双沉静的眉眼隐隐浮出不悦之色,“我不会为绝无可能之事作假设。”

    听闻此言,文梦语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微微低下头。

    片刻后,凌司辰似是察觉到自己言语过激,神色缓和下来,带着歉意道:“方才言重了,是我失礼。姑娘未曾经历诛魔战场的残酷,我不该以己度人,还望见谅。”

    “不不,是我太天真了。”少女轻抬眸子,仍旧温婉不失仪态,“思虑浅薄,扰了二公子的心绪,应当道歉的人是我。”

    不管怎么说,那份手稿是断不可能掏出来了

    无论未来是不是夫妻,她与他绝非同道之人。

    ……

    转眼又是初春。

    闺房中,十七岁的少女为堂姐梳着头发,木梳顺着乌黑的发丝滑落。

    可少女言中却是悲伤与不满:“姐姐明日就要出嫁了,那陨星道人破了门戒,被废去半生修为,姐姐竟然还要嫁去,日后还要被分去一半功力,好生不公平……”

    铜镜前的秀丽女子却嫣然一笑,“生在文家,有什么公不公平呢。难道真要像《三界话本》里主角儿那样,成仙后还醉心于凡人,义无反顾终成眷属,才叫公平吗?”

    啪——

    是梳子一不小心扭断的声音。

    堂姐回过头,目含关切:“你怎么了?”

    “姐姐也看那书吗?姐姐……可喜欢?”这般说着,少女几分紧张地捏手。

    “只是有所耳闻罢了,父亲最恨那写书之人,我哪敢看啊。”文梦瑶浅浅摇首,“不过,我倒羡慕那位著者,被利剑所指,仍能不屈不挠、顺心而行。正是所谓欲盖弥彰,越被仙门无端驳斥,反而越让人觉得,里面的内容应当都是真的。”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的天际,“倒是让我想起如今民间流传的两句徘词:清风明月本无度,扶持燕雀尽逍遥。”

    说罢,芙蓉般的美人站起身来,抚着妹妹的肩臂,眼中几分不放心又几分诚挚:“梦语,你体无灵力,本不该受仙门束缚,日后嫁人了,一定要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姐姐希望你一生活得自由自在,如那天边燕雀,随心所欲,展翅高飞。”

    】

    展翅高飞……

    车中少女闭上双眼。

    姐姐,对不起,只怕是没机会再飞了。

    不知回到青州,等待自己的是百虫、还是血蛊?

    但这样也好,长这么大竟头一次,有一种卸去千斤巨石的自由轻松之感。

    *

    呼啦——

    空中传来一阵奇异响动,声势浩大,震得空气都隐隐作颤。

    乍听之下,是巨鸟展翅之声。

    疾驰的马车倏然停下,骤停之势让她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倾,思绪也从过往猛然刹回。

    耳边则传来众随行修士的惊恐之声——

    “那是什么!?”

    “是魔吗?好强的魔气!”

    “怎么办,要战吗?”

    铁链随着车外执握之手的颤动而摇得叮当作响,她也随之不由自主地左右晃动。

    心却如止水般安宁。

    正此时,车厢的顶盖忽被一道狂风卷起,漫天阴影被一股敞亮的光芒撕裂,仿佛漆黑的囚笼被骤然打开。

    那一瞬间的光亮刺得她险些睁不开眼。

    竭力望去,天空碧蓝明净,阳光洒落下,冰蓝巨鸟的身影在高空飞驰翱翔,宛如一艘凌空破云的战船。

    少女一双朦胧的双眸不禁睁大。

    那是在好些个梦中,所见的冰霜大鸟之影,那般美丽,那般自在。

    少女含着口枷,喊不出声音,齿间却紧咬着那铁物,任冰凉刺透舌尖。

    巨鸟俯冲而下,那些随行的黑衣修士还未来得及出招,便被一片坚冰封冻。巨鸟临近,那背上一抹红色衣裙艳丽得如跳动的光焰。

    红衣姑娘向她伸出手,发丝被风吹乱,双颊被吹得变形,她的目光却坚定不移,在呼啸的风声中,她嘶吼道:

    “上来,梦语——!”

    坐着的少女看得呆滞。

    原本在心中早已定下再不流泪,

    以为历经风雨折磨,那颗心早已冷如坚石,再没有什么能让自己动容。

    可那一瞬间,她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这……是梦吗?

    巨鸟抖落几片羽簇,纷纷斩断她腕间的铁链。

    她毫不迟疑,拔掉口枷,伸出手与天上的手掌相接。

    狂风再起,巨鸟振翅高飞,载着两人直上九霄,疾驰而去。

    第98章 满妹妹被大魔抓走啦!

    白崖峰上,气喘吁吁的敦厚少年趴在结界之上,双拳如雨点般捶打那无形的屏障,嗙嗙嗙震得四周回响不止,手掌都快要捶裂了。

    “新娘子跑了!你不用成婚了,倒是快点出来啊!”

    嗓音又急又干哑。

    衡婴真人微微睁眼,斜瞥了徒儿一眼,随即又闭上眼睛,袖中拂尘轻轻一扬,并未阻止。

    先前乌鸠传信至此,他们四人也约莫了解了主殿之变故。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婚事若成不了,他们倒是打从心底欢喜,替二公子快慰。

    只是,距离吉时过去近三个时辰了,宗主却仍未派人来下令开界,他们也没法子,只能继续恪守成命、端坐静候。

    可这屋内也太过安静了些,不仅是接连几个时辰无任何声响传出,便是此刻荆一鸣的高喊,也未换得丝毫回应。几个真人对视一眼,心中皆生出几分不安,难道二公子出了什么事?

    荆一鸣敲累了也喊累了。

    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略作调整。

    这次,他眼珠一转,换了个语调——

    “满妹妹被大魔抓走啦!”

    话音未落,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结界内的空气瞬间被撕裂,屋门直接炸开,木屑飞舞,烟尘顿起。

    荆一鸣吓得跳起来,几个真人也惊得起身,向结界之内看去。

    亢宿戴着皮套的手摩挲着面颊,眼中闪过一道厉光,他自言自语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岩玦,‘不放之花’终究还是开了呀……”

    *

    片刻之前。

    凌司辰在房内盘膝静坐,体内灵气随着呼吸渐渐平稳流转。

    自从四枚花针入体,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感从四穴传遍全身,原本滞涩的经脉顿时畅通无比,犹如冰雪消融,暗流无阻。

    他照着那本怪书中所载的方法调气,心魄有些许颤动,似有某种封闭之力正被渐渐激发。随着灵气的不断运转,一股潜藏之气从丹田升腾而起,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都跃动不止。

    锁骨上的咒印缓缓退回胸口,钢铁般沉重的束缚逐渐减弱,直至消失殆尽。浑身轻如飘羽之时,才顿觉体内那股升腾之气竟不知不觉间抵消掉了禁咒。

    心中不免暗暗称奇:锁灵咒乃是自云海战神时期传承下来的秘术,只有宗主方能修炼掌控,故而称之为禁咒。传闻当年便是对西魔君用此咒,亦是缚其手脚达三日之久——而今,自己竟凭这本怪书之指引,将它无端冲破了?

    普头陀和百花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莫非是蓬莱仙人?可隐藏身份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思索间抬起手,摊开掌心,其间隐隐浮现出几道暗纹,那纹路流转着一股奇异的气息,在掌中游走如一条蛰伏的龙,随着心念微动而盘旋不息。

    略微运劲,掌中的气息便猛然向外爆发,犹如压抑已久的沸水,骤然冲破了瓶颈,竟将房门直接震裂,碎木四溅——

    雪白衣襟的少年立于破裂的门边,鬓发随风微扬,原本秀气的脸庞因几日来的禁咒折磨而苍白无色,但那双眼中透出的急切光芒却如利剑一般。

    “什么大魔?姜小满她怎么了?”他声音低沉。

    荆一鸣被这突然的气势吓得一颤,眼前的二公子与往日的温润模样大相径庭。那凌乱的发丝、散发的凛凛烈气,浑如一头挣脱囚笼的困兽。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羽霜……是羽霜!洛大美人亲口说的,说满妹妹被那妖鸟给带走了!”

    “在何处?”

    “说是岳阳城郊那片白桦林里——”

    *

    几个真人立时起身,浑身戒备,气氛霎时间紧张起来。

    三重结界的屏障由四位真人各据一角——左上主位衡婴真人,右上道同真人,左下乾壁真人,右下挪坤真人。

    不远处一直静默不语的分叉眉玉清道人倒是仍旧端坐如常,眉目间玩味不改,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衡婴真人眯了眯眼,拂尘在手中化作一柄蛇形金剑,语气沉稳而不失威严:“二公子,宗主手令未至,还请即刻回屋待命。”

    其他三位真人也不约而同变出了兵刃,阵势森严,作警示之姿。

    凌司辰却无动于衷,眼中有烈光闪烁:“他方才说第四大魔羽霜现身,前辈们难道没听见么?”

    道同真人喝道:“宗主未下手令,真假难辨,二公子切莫听风便是雨,妄自冲动!”

    他话音未落,凌司辰已然失控。

    大约是方才调气时全然卸下了灵盾,体内那股狂暴的气息冲破理智,此刻四位真人模棱两可的推辞更如火上浇油,让他积压几日的忿气如烈焰般翻涌。

    手边一伸,屋中寒星剑应声而动,出鞘直入掌中。

    那剑握在手中,剑尖尚未稳住,便已嗡嗡震颤。

    他压低声音:“我欲去救人,还请四位前辈放行。”

    说话间,只见三重结界的屏障开始急剧抖动,发出蜂鸣之音。

    这下把衡婴真人都看懵了。

    这可是三重结界,岳山的绝世防御之界,便是宗主到场都不一定能撼动分毫,他一个修行不过十来年的晚生,仅凭一怒之气,竟能让结界动摇如此?

    这期间二公子在那屋中不发一丝动静,究竟经历了什么?

    衡婴真人迅速掐诀结印,加固结界。另外三人也紧随之施展动作,使出浑身解数合力加强界法,与那击打屏障的气息相制。用力之猛,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谁料,界内之人头脑发热,提剑一挥——寒星剑划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剑尖挥出的炼气如狂风骤雨,竟在一瞬间将三重结界冲得粉碎!

    轰然巨响中,镇守四角的四位真人被那激荡的余波震得连连倒退,险些跌倒在地。荆一鸣更是被直接掀翻出去,眼见着就要撞上石壁,幸而衡婴真人及时挥手一拂,才将他稳稳拉住。

    她极力压下震惊,迅速恢复冷静,沉声道:“一鸣,速去禀报宗主,就说二公子挣脱了锁灵咒,破了三重结界,请他速带人来!”

    荆一鸣抬头瞧了瞧师父那张肃穆如铁的面容,又转头望向那提剑直指、眼中烈火燃烧的凌司辰,一瞬间似乎都不认识对方了。他连滚带爬地领了命,跌跌撞撞地逃离了去。

    炼气嘶吼中,分叉眉道人悄然如幻影般退至几步开外,身影隐入后方山林之中。一双眼眸闪现金芒,紧紧盯着那被不祥之气环绕的白衣少年。

    衡婴真人厉声:“二公子这是要违逆门规,与我等动手吗?”

    剑尖微动,少年眼中烈光更甚。

    “四位前辈若执意阻拦,便休怪晚辈得罪了。”

    话音一落,白影如惊鸿,比以往更快。

    另三位真人尚未及反应,便被他一一击中要穴,灵识被封、气息瞬断,随即又被掌刀击中后颈,连声响都未发出便已晕厥倒地。

    衡婴真人在四人中辈分最高,修为也最为深厚。她心头大惊,却不退反进。提剑横于身前,与凌司辰的寒星剑硬碰一记,发出撞击之声。她手指一弹,术光骤生,化为层层光网收束,却被少年灵巧地穿梭而出。

    老妪白发苍苍却动如脱兔,蛇剑翻转、与缚术交织,几番织网落下,却被凌司辰唰唰几下劈得粉碎,碎片如雨般洒落,映得四周雪亮。

    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二公子眼中之光、出手力道中皆似有一股不属于凌家、甚至不属于仙门的气息,不受控制、猛烈异常,让她难以招架——

    倒像是魔气。

    却又并非魔气。

    不管是什么,必须禀报宗主不可——

    迟疑间,被对方抓住破绽用剑柄点中穴位,她反击对抗间气流相冲,猝不及防震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老真人咳嗽出声,体内气息紊乱、不受控制地直窜入脑,不多时便失去了意识。

    凌司辰看她一眼,点中的是秉风穴,仅会昏睡片刻,并无大碍。

    他仰头将视线转向天际。

    白桦林……

    在岳阳城西北方向,羽霜的魔气凛冽阴寒,现在过去定能循得踪迹。

    遂转动指尖,驱动银剑欲乘风而起,却见前方鬼魅般闪出一道黑白袍的身影。

    面上悠然自若,笑面盈盈,却透着几分渗人之气。

    凌司辰收住动作,平视前方。

    “亢宿道长也要拦我吗?”

    这位玉清门的仙炉掌者他不甚熟悉,仅打过寥寥一两次交道,上交魔丹时几乎皆是由其座下弟子代为接手。除此外,倒是听闻他常年坐镇丹炉,鲜少露面,更不擅长武斗。

    不过,即便此行不得不与玉清门为敌,他也绝不会退缩。

    亢宿眼中暗芒闪动,嘴角笑意却不减分毫,“非也,在下前来,乃是恭迎阁下。”

    凌司辰恍惚一视,竟忽然惊觉对方言语与神色几分似曾相识。

    ——百花先生?

    定睛再看,究竟是不同的。

    他眉头微蹙:“恭迎?”

    孰料道人竟倏然屈膝半跪,毕恭毕敬:“浮云蔽日,众心迷惘,在下感喟光明终至,愿为阁下披肝沥胆,扫清障碍。”

    他这一跪倒是让凌司辰吃了一惊。

    对方虽看似年轻,但毕竟是昆仑的长老,据说三十年前便已开始掌管仙炉,在仙门内德高望重。如今竟说着一番莫名其妙的话,给他一个小辈半跪,这是什么新的试探之术?

    他压下心中疑虑,迅速将道人扶起,语气中透着几分戏谑:“所以道长不仅不拦我,反而还要助我?”

    亢宿却手中一转,凭空变了束白花出来。

    他将花束凑近鼻端轻嗅,动作间优雅淡然。随着他的呼吸,一侧花瓣缓缓剥落,余下的则不经意染了黑。

    “阁下要寻的那位姑娘和那只魔物,已去往正北方向。若即刻动身,还赶得上。”道人分叉眉弯折,笑得颇有意味。

    凌司辰看着暗暗称奇。

    但话听了进去,更无心再逗留。

    他再次驱动银剑,轻身跃上。

    逼近高空时,少年手诀一引,剑光所至之处,结界如薄纱般撕裂,化为碎片纷纷,御剑身影即刻破空而出。

    ——

    结界破碎,震撼天地,亦传遍了岳山每一个角落。

    青霄峰之上,凌问天还在与众宗主商议处理行舟客的事宜,这番急奔出殿外,见到裂痕乃自白崖峰而起,他顿时面色如土。

    双腿一软,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他喃喃自语,唇齿微颤。

    *

    不知过去了多久。

    白崖峰上,一片残破的死寂。

    ……

    “是魔气……魔*气……需禀报宗主……”衡婴真人在昏厥中呓语。

    待清醒过来时,竟发现自己被破土而出的木枝紧紧环绕,树干粗壮如蟒,扭扭曲曲地如绳索一般将她缚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转眼看去,另三个真人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木枝高高卷在半空。

    定睛再看,衡婴的瞳孔猛然收缩,只见那三人的胸口竟被刀锋般的枝条横穿而过,鲜血早已干枯,面如死灰,已然气绝多时。

    一股寒意自心底涌上,她当即清醒。

    周围是一片散不掉的魔气。

    ——魔,哪里的魔!?

    衡婴心中骇然,额间冷汗直流,艰难地试图挪动脖颈,却动不得分毫。

    身后却倏然传来一阵阴冷而毛骨悚然之音。

    “你终于醒了,在下可不杀无意识之人。”

    分叉眉道人背着手,幽幽从她身后行至跟前。

    衡婴真人浑身战栗,唇间更是打颤:“你……不是亢宿,你到底是谁?”

    玉清道人的俊丽面庞笑的轻然,“我还真是亢宿,由前长老奎宿亲赐此名。不过,在那之前,我名为菩提。”

    “你是……地级魔第十,菩提?!”衡婴真人面色骤变。

    亢宿比指于唇间,“嘘——我不喜欢这个称呼。菩提为北渊希冀之果,君上予我此名,乃是让我护佑这世间最后一缕光明……无论,用何种手段。”

    话音一落,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阴寒,他抬手轻勾食指。

    “噗嗤”一声,一截扭曲枝条从老真人的胸膛穿透而出,如破土新芽,鲜血淋漓间,尖端开出盛白之花。

    第99章 我想要恢复那些记忆!

    敦厚少年领了命向青霄峰奔去。

    步速最开始快若疾风,却越来越缓了下来,到最后变成了漫不经心的踱步。

    神情也从最开始的惊惶失措转为冷静,又从冷静逐渐阴沉。

    高高在上的凌二公子若是在所有人面前触犯门规,会是什么下场呢?想来自己本来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而试,却没料事态发展远超预料……不对,超乎预期?

    当初把抢婚之事告诉他,便是希望他做点破格的事情出来,却没想到新娘那边提前出事了。如今婚是劫不成了,他被关得老实,倒不曾想——最后又是可爱的表妹立了功。

    此番若自己回去太快了,等宗主赶过去拿住他,反而失去了意义。倒不如再拖上一会儿,让他与四位真人斗个两败俱伤,甚至连那玉清门的长老都牵扯其中,事情可就有趣了。

    “区区一个叛家之女生的野种……”他低声咬着牙,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块。

    “我爹乃吴州荆氏嫡子,我娘是云微真人次女,我家三代皆入凌家祠堂……凭什么你就能姓凌,而我却处处受人轻视?凭什么连姨母都偏袒你!?”说到这里,那麻木的脸上戏谑之笑愈发显眼,“我倒要看看,逃婚、破结界、甚至与玉清门动手,宗主这次还如何护你!”

    但是不能波及自己,

    绝对不能牵扯进自己。

    若抢婚,司徒燕是主谋,如今他破界,也当与自己无关。

    至少风波过去,他还需要这个庇护者的存在,宗主那边也能看一场好戏,出一口久憋的恶气。

    忽闻头顶尖锐裂鸣,荆一鸣驻足仰头望去,竟见高空结界破裂,一道看不清的光束冲上云霄,消失在了天际。

    而那方向,赫然正是白崖峰。

    冷汗如雨般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他一瞬醒神过来,舌头竟打结,“这是……怎的一回事?”

    他是希望凌司辰闹出点风波来,可没想闹这么大呀!方才那天空之影,是他冲破岳山结界了吗?难道连四个真人都拦不住他吗?

    怎么可能,他虽有几分本事,也没厉害到这种程度吧!

    师父她老人家没事吧?

    跌跌撞撞,本能想朝白崖峰奔去,跑几步反应过来,又掉头往青霄峰去。

    可没出几步,却被一根突如其来的树枝狠狠绊倒。

    荆一鸣一声呼哼,摔得生疼,他呻吟着在地上翻滚几圈,无力地平躺开。

    睁眼时,视线中首先映入一双脚。

    再往上看,赫然是一道黑白相间的身影,正立在他跟前,挡住了头顶的阳光。

    荆一鸣连忙翻身,挣扎着爬起。

    “亢……亢宿……道……道长!”

    暗自惊讶,咦,这道人竟然没事?

    难道方才冲出天外的不是凌司辰?

    眼前的人却蹲了下来,皮革手套一把捏住他的脸颊,将肉乎乎的双腮捏得鼓起。

    “叫你去报信,怎走得这般慢?”

    “我……我,去了趟茅房,这便去……”

    少年被掐着脸蛋,说话囫囵不清,却见嘟起来两瓣嘴上下阖动。

    却见分叉眉道人弯眼一笑。

    随即快速将一枚豆子大小的东西塞入了那张开的嘴里。

    荆一鸣没反应过来便直接吞了下去。

    才注意到吃了什么东西,刹那面色煞白。

    亢宿放开他,他便一把伏在地上暴咳起来。

    “道……道长,刚才那是什么?”

    道人抚着僵硬面容上的额发,轻描淡写道:“一点小小的禁制罢了。若是被人问起,‘你从没去过白崖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明白了吗?”

    “什,什么?”荆一鸣怔怔的,盯着对方额间的朱砂发愣。

    亢宿眉头微动,少年胃部瞬时绞痛,似有什么破壳而出,侵入四体,搅动肺腑。

    浑浊胃液顺着腔道滑到口里,又不受控制地呕出,滴落成串。

    敦厚少年嘴角包着浊液,在地上滚来滚去,痛哭流涕。

    亢宿站起身来,背着手俯视着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得令人心寒。

    “这种子生芽,随时能刺破五脏六腑,但若你听话,便不会痛。我方才说的,可记住了?”

    荆一鸣一双眼睛瞪得如铃球,眼泪吓得直流和鼻涕、浊液混在一起。

    “记住了!”他拼尽全力压抑住颤抖,伏在地上不住叩首,“我……我没去过白崖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一定记住!”

    *

    此时,阳光正艳,苍穹无云。

    大鸟行至更往北一处无名山地,四周环绕桦林围立,深不见人,才轻然降落。展开一翅垂地,让两个姑娘顺着翅膀滑落至地面。

    随即云烟蒸腾,巨鸟幻化成婀娜女子,碧光闪烁的双眸沉默无言,安静地守立于一旁。

    穿嫁衣的女子下来后,因为长时间戴口枷、又经高空颠簸身体不适,猛烈咳嗽。

    姜小满急忙给她注入些许灵气,“你怎能如此冲动?就算答应了我的请求,也不能拿自己的人生去开玩笑啊!”

    好容易缓过气,文梦语抬眸看她,唇边勾起一抹浅笑,“这你还真想多了……我非是为了你。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扒开对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随后站稳身形,目光远眺,微风拂动着她的短发,“我又何尝不想面对自己的真心。身虽无缚,心却如囚鸟。直到现在,我才感觉,连呼吸空气都是轻松自在的。”

    姜小满望着眼前的少女,眼中尽是复杂的情绪。

    且看她身披艳丽的嫁衣,迎着风闭上眼,一副松懈而自在的模样。

    然而,那头原本秀丽的长发已不复存在,只留下短短的发梢在风中微颤。

    便忍不住道:“你的头发……”

    文梦语缓缓睁眼,手指轻轻拨弄着短促的发丝,“怎么,不好看吗?”

    姜小满摇摇头,“好看,倒是和我印像中的行舟客更相像了。”

    大约已然猜得几分,那一头曾经飘逸的长发,大概早如那些过往牵绊一般,被她亲手斩断了吧。

    少女摸了摸自己的碎发,短促的发尖在指间滑过,一丝丝,一缕缕。

    唇角浮起微笑,眸中闪过一抹决绝,“那便正好。从今日起,文梦语已经死了,立于此地的,唯有行舟客!”

    姜小满被她的气势所撼。一头冲向火坑毫无悔意,九死一生仍旧笑意盈盈,可不就是她曾经所想象的行舟客么。情不自禁间,她也跟着微笑。

    半晌,文梦语看向她。

    苍白面颊却带着戏谑:“你又如何?传闻东魔君最是冷酷无情,你倒好,你我之间分明只有冷冰冰的交易,我对你使绊、夺你心上人,你竟然还赶来救我?”

    言罢,又是捂嘴轻咳。

    姜小满眉目低垂,若有所思,忽而抬眸正色:“昨日一别之时,你让我思考孰为敌孰为友。我见识才思皆不如你,但也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看似凉薄,内心却炽热,重情重义、不畏强权。所以我认定你为友,不论如何也要救你!”

    文梦语闻言一怔,却浅笑起来,“我不过开玩笑呢,你倒这般认真了?”

    她的目光柔和下来,细细端倪姜小满,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眼中是无限感慨。

    “原先我是不信的,但你在羽霜背上那一幕……骑乘霜鸾、凛凛风姿,加上如今的言语,竟与我梦中所见的那位渊主别无二致。能被东渊君亲手救下,我这一生也算无憾了。”

    姜小满问:“我和东渊君……很像吗?”

    文梦语顿了顿,瞄了眼羽霜,又冲姜小满一笑。

    她背手踱步,缓缓道:“东渊君于我所读的微末之人眼中,乃是如神话般的人物。她的故事可太多了,传闻她少年之时,心思澄澈,纯粹无瑕,凡她所认定之事便一定会去做。无论下冰封雪地,抑或上酷烈尖峰,皆从无犹豫——这样看来,不是也跟你挺像的嘛?”

    她笑侃着,一面转头,“我说的对吧,羽霜军师?”

    默然多时的鸾鸟目光平静如水,淡淡扫过二人,道:“无论样貌如何,君上永远都是君上,不存在相像。”

    文梦语深深点头,一脸“不愧是你”的表情。

    姜小满的脸有些泛红。

    从小到大,她确实执拗,做事遵循本心,只要是她认为该去做的,什么都拦不住她。偷跑出家门、四处打听禁书,甚至典当仙器救济城中难民……为此不知挨了爹爹多少责骂。

    这些举动她从未视为优点,也没有人称赞过她。

    如今竟被说成与东渊君相似……

    “东魔君……我对她的了解终究太少太少。但几次三番于死局中寻见出路,竟都是拜她的身份所赐。让我也不禁好奇起来,她究竟是谁,与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一字一顿,神色坚定地抬起头来,“羽霜,我改变主意了。既然你一直坚称我记忆被封……那,我想要恢复那些记忆!”

    羽霜闻言,神情霎时凝住,冰蓝眼瞳悄然睁大。

    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一时间仿佛定格。

    她压下心头的欣喜,微微颔首,沉声:“是,君上。属下未尝有一刻放弃过,定当竭尽全力。”

    未尝有一刻放弃过,哪怕是现在。

    她昂首,望向西边的遥远天际。

    算算时间,那边差不多也快开始了吧?

    *

    遥远的西边。

    芦城是一座孤立于风沙之中的边陲小城,城墙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黄尘漫天,城池时隐时现,恍若一座浮动的幻影。

    远方,百里开外,一道高高的土壑上,立有两道人影。

    其一灰白长发,身形如铁塔般巍峨,手持一柄金色长弓;另一人满头小辫,身材稍矮,赫赫的目光却紧锁前方。

    太阳刚出来不久,他们就已经站在此地了。

    自他们的视线望去,芦城宛如沉睡的巨兽。

    他们等的人,却刚刚出现。

    第100章 筹谋百年,独为此刻

    那沙城边缘,正有三人刚进城。

    为首之人身形高大,负一把玄铁大刀,面色阴沉如铁,似有积攒一路的怨气压在心头。

    其后两人亦步亦趋紧紧跟着,看着面上有诸多疑问,却皆不敢发一言。

    踏入城门,黄沙顿时被繁华所替代,四周竟一片祥和。

    这里正值早市,摊贩林立,鲜果盈盈,西域之珍馐尽陈其中,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向鼎好奇心起,左右打量,随手从摊上顺了个桃子,咬了一口,口中含糊道:“看着倒也寻常得很,不见有何异状。”

    宋秉伦则掏出一张画像四处询问起来——都怪凌北风把原画给送回岳山了,好在他画技还不错,前些天凭舞女所述,重新摹绘了一幅。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画得终有偏差,城中的人竟皆称不认识画中之人。

    眼见着把早市的摊子全都问了一圈,正踌躇间,忽见凌北风止步于前。

    “北风,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向鼎忙奔过去问。

    凌北风仍是黑着脸不语。

    许久之后才回过头:“饿了,找地方吃饭去。”

    ……

    三人脚步未停,身影穿梭于早市之中,引得一旁正买菜的一道细柔身影微微一顿。

    那是个年轻女子,姿容娇美,身形似弱柳扶风,虽身着西域服饰,但那水嫩脸蛋一看就是中原的人。

    她望着那三人的背影,脸色微变,显然认出了他们。

    心头一紧,急急寻了个架子躲在后面。

    直到那三个外来人离开早市,才敢稍稍探头。

    她神色慌乱,顾不得多想,绕过几条街巷,在最后一个街角处拨亮了身上法器,随之轻盈一跳——安稳落地后,她直奔不远处一座低矮的土屋。

    屋内不大,却栖居了十来个姑娘,个个容貌俏丽,见她慌乱奔入,皆是愣然停下手中活计,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

    她们租地安顿于此不过三日。

    刚回来的女子喘息未定,脸色苍白:“我……我方才见到了先前寻欢楼的仙家修士!”

    紫珠夫人正在里屋做饭,闻言一惊,急忙掀开隔屋的布帘。

    面露惊愕:“哪个,男的还是女的?”

    门边的女子回道:“男的。”

    “黑的还是白的?”

    “黑的。”

    紫珠夫人脸上霎时变色。

    舟车劳顿,用尽气术,往日那张脂粉盈盈的脸庞,此刻已显几分憔悴朴素。她头上缠着布巾,手中尚握厨具,踟蹰来回,眉目之间尽是思量之色。

    她又问:“他们有几人?”

    “三人……妈妈,我们该怎么办?”女子惶惶。

    紫珠夫人凝视着她,眉头微蹙。

    她们这些人,与自己同行多年,早已被仙门视作与魔物同流的“败类”,一旦被发现,必难逃肃清之灾。

    早已无退路可言。

    而在瀚渊人口耳相传中,芦城乃是在世渊主唯一的庇护之地,世间再无一处如这般安全稳固,自然不是没它的道理。既然她选择来到此地,便是一切赌注压在北渊君身上,心中自有一分盘算。

    她挤出一丝微笑,安慰道:“先别慌,眼下他寻不到此处。即便找到了——有百花阁主在,他胡作非为不了,不必惊慌。”

    言罢,她抬首看向窗外。

    窗明几净,层层错错的低矮房子间,是一座耸立的螺旋塔,一道挺立的人影立于塔顶,一动不动,似守望之枯松。

    *

    远处的土丘上。

    烬天与幽荧伫立了整整一个上午,双腿早已僵硬酸麻。

    幽荧不管了,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黑阎罗吃顿饭也未免太磨蹭了吧!”

    高大的守将打趣道:“理解一下,他要喂饱自己,还要喂饱身体里的血果,自是慢些。”

    “噫。”灰袍少年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怎么被你说得这么诡异……”

    守将看着远处,微微一笑,“出来了。”

    ——

    其实凌北风根本没怎么吃,反倒是另两人在大快朵颐。

    他寻了个热闹饭庄,待到小二上了一桌子丰盛佳肴,两个跟班哈喇子都快掉出来了,他却并未动筷,而是便不动声色伸手探查。

    若魔物潜藏此地,屏障或许能掩其踪迹,但种植于此的蔬果根茎、养殖于此的牲畜血肉可不会说谎。

    然而——仍旧寻不到一丝魔气的存在。

    他也无心思慢慢享用,草草尝了几口,又陪二人吃了点小酒,便动身出来了。

    两个时辰过去,三人已绕着这座小城行走数圈,把几个隐秘的黑市也逛了个遍,身心俱有些累乏了。

    宋秉伦从起初手持画像四处寻问,已经开始在街边逗起了流浪猫狗。向鼎则流连于塞外美人,眉梢眼角尽是轻佻,口哨声不绝于耳,可惜没人理他。

    唯有凌北风,仍在孜孜不倦探查痕迹,疲倦是不会写在他脸上的,独独在迟缓几分的步伐中些许透得。

    *

    远处,幽荧抱肩而立,摇头叹道:

    “我就说嘛,凭黑阎罗那点脑子,根本找不到的。”又一转头,“怎么办老大,我去帮帮他?”

    灰白守将不语,手一扬,所幸挽弓上箭。

    那长弓在他手中稳如磐石,气息凝成的箭尖则如冷星,直指远方。

    他微微闭上一只眼睛,目若隼鸮,刺透苍茫风沙。

    若说羽霜的听觉冠绝众祝福者,那么烬天的视力便是独步瀚渊。敏锐到即便隔着百里之遥,也能一眼锁定北渊君费尽心机隐藏的入口。

    但他的箭力再强,却也无法穿透北渊君设下的结界——这是瀚渊千万年物竞天择的演化结果,渊主之力,能克制一切其余力量。

    这一箭,注定只能充作敲门石。

    但是,足够了。

    他手指一松,弓弦发出轻鸣,箭矢化作一道血红的光,如雷霆般窜出,直贯长空——

    芦城中,“轰!”一声巨响,一道墙柱应声而裂。

    屋舍塌落,周遭民众尖叫四散。

    凌北风三人闻声即刻赶了过去。

    却见尘土飞扬,那黄土柱子断作一半,半截柱身砸落下来将旁边的木屋开了个洞。

    人群早已四散奔逃,所幸无人受伤。

    “刚、刚才那、那是什么!?”宋秉伦瞥向天际。

    凌北风目光沉凝。

    方才天际一抹红光掠过,他瞬间感知到了魔气的波动,但随着石柱倒塌,那股气息竟迅速消散无踪。

    向鼎眺望远方,喃喃道:“没穿透城墙,那就是从高处射过来的术光。可高处……不可能吧!?”

    若论高处,远远的只见一座土丘隐约可见,然那却是百里之外啊!?如此遥远的距离,谁能看清这城内,又是谁竟能从那般远处精准施术,只为击倒一根无关痛痒的柱子?

    凌北风觉得周遭不对劲。

    他走近倒塌的石柱,手指轻触破裂的断面,眼中寒光一闪。

    “不对。此处有结界,对面当是幻影假象。”

    “什么!?”向鼎与宋秉伦闻言皆惊。

    二人抬手四探,“可,感知不到结界的存在啊。”

    “你们且看,瓦砾飞散,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对面,竟无一片砾石落地。”凌北风俯身蹲下,手指在砂砾间轻轻拂过,行至某处,指尖忽然停住,“之所以感知不到,是因为一旦步入此地,便已陷入幻影之中。施术者用障眼法,巧妙地将结界隐藏于虚妄之间。”

    向鼎与宋秉伦如方才恍然大悟。

    凌北风即刻起身,果断拔出身后玄刀,手掌抚了刀身上术,随即挥刀劈下。

    刀身缠上烈火炼气,刀锋所及,似是触及某无形之物,又在狠力下撕扯开来。赤炎翻涌间,终于映出了一层模模糊糊的屏障,其间破出一道细小裂口,空气中的景象也随之扭曲变形。

    那张冰窟般的脸上竟浮出一丝笑意,“‘不透风沙的暗墙’,竟是这个意思。”

    眼中的些许神采被向鼎捕捉到,他疑惑地挠头,“北风,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凌北风不屑一声,反手挥刀几下,眼前的屏障尽数碎裂。

    另两人见状,也挥动武器加入其中。

    三人合力破开结界一瞬,眼前场景骤变——

    晴天被阴天的气息掩盖,光线黯淡后,阴冷气息席卷。结界后,赫然是一座阴森的门坊,左右两边各立一座巍峨硕大的石像,貌似两金刚,一手持巨斧,一手抱胸前,形貌威武,坐镇一方。

    门坊之后,景色顿时变了模样,黄土楼房已被灰蒙蒙的矮房替代,原本熙熙攘攘的街巷变得空荡而荒凉。

    几乎看不到人影的街道上,却有一股股沉重的魔气肆虐席卷,似每一寸空间皆被侵蚀,却在先前的结界阻隔下,未尝吐露一分。

    向鼎瞠目结舌:“这么强的魔气——得有千百只吧!”

    *

    远处。

    幽荧拍手称贺:“不赖不赖,看来,还没有羽霜前辈说的那般蠢笨!”

    烬天默不作声地观望。

    眼角突然一斜,“真是时候。看谁回来了?”

    远处一股尘沙席卷,风暴般以极快之速冲向城池。

    幽荧即刻动身,在脚下驾了道小屏障作舟,熟稔地从土丘上滑了下去,又随手捏了道焰火屏甩过去拦截,却被那飞沙走石瞬间冲碎。

    沙尘在火光迸射中停下,僧人急踩地面,稳稳立在其中。头上裹缠的白布随着掀起的风沙吹散,露出一头好不耀眼的昂扬金发。

    他刚伸手变出铁砂棍,天上便箭如雨下。

    密密麻麻全是火红的箭光,约莫几百上千,齐齐朝他袭来。

    僧人斜瞥一眼,便将铁棍于手中旋转,转速之快形成一道黑光圆形屏障,挡住了那满天飞落的火箭。火箭尽数撞上棍身,瞬间被反震而开,红光消散四溅。

    最后一簇红光散去的刹那,灰白身影如一道炸雷从天而落,激得尘土飞扬,地面燃出一道火坑。

    火坑中央,金发头陀与高空坠下之人短兵相接。

    那金色长弓收去了弦线,附上一圈烈焰般的刀片,与头陀的铁棍相持,二者皆在发力——弓身与铁棍颤音连连,又在一瞬间摩擦划过,迸发刺耳蜂鸣。

    烬天落地一瞬,后撤步跳出几步远。金弓游走身后又回到正前,弓弦再次出现,张弓搭箭,几道红光再次射出。

    普头陀干脆脱掉半边素袍,漏出粗硕的上臂,密密麻麻的经文纹身缠绕其上,又在他的掐诀下发出黄光——霎时间飞沙走石,一条黄沙巨蛇吞吐泥尘,眨眼将那射过来的光簇尽数吞灭。

    那黄沙巨蛇盘旋一圈,便回到头陀身后,卷曲蛇身,吞吐信子,作准备态。

    “你打不过我的,烬天。”金发头陀肃目庄重,眉骨之间是掩藏的怒火。他不喜内斗,向来不犯族人,除非——对方紧紧相逼,欺负到主君头上。

    “可不见得。”守将轻松一笑,丝毫不慌,却将金弓移去左手,右手则掐出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间——

    低沉的哨音自口中鸣起。那泥沙之间霎时破土而出数道身影,皆是西渊尚未蛹变的祝福者,加上幽荧,形成了包围圈将金发头陀牢牢困住。

    尘沙飞扬,僵持之间,守将那双灰黯的眼眸充满戏谑。

    “岩玦,你又想故技重施,用菩提给的手记妄图化解干戈?”烬天指了指苍蓝的高空,“这次恐怕不行。这次若想止戈,得天上的家伙亲自下来才行了。”

    “原来如此,这便是你们的计划?”普头陀波澜不惊,“筹谋百年,独为此刻。你是铁下心了要与君上作对?”

    烬天不再答话,右手一挥,所有的身影如箭般冲杀向前。

    那沙蛇也骤然暴动,卷起的沙尘暴中,有烈火噼里啪啦发出耀眼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