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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他到底是谁?

    岳阳城终是恢复了宁静,弥漫一股雨后的清新。

    仙门的帮扶下,残垣很快被清除,倒塌的梁柱也被扶正,崩毁的屋舍也在修复之中。街道上熙熙攘攘,问候、鼓舞、哀悼声随处可闻。阳光终是刺透薄雾,懒洋洋地洒落,带来一片温暖的光辉。

    姜小满快步走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手中紧握着一册书卷——正是那舒心茶的手稿。

    心中则忧虑重重,一直反复回放着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

    那时,姜清竹火急火燎地回来后,将所有人都召集了来。

    姜家弟子一个个昨夜彻夜陪师妹聊天,此刻还未完全清醒,皆打着呵欠、伸着懒腰。

    姜小满也揉着眼睛赶来主房,腰上的铃球荧光闪闪。

    一进门看到姜清竹的脸色,心知有大事发生。

    姜清竹也不拖延,直接开口告知:“大公子西行诛魔,芦城突现地级魔岩玦。此事重大,我等皆需留在岳山,等候消息再看下一步行动。”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岩玦!?第一的那个?”“不是死了吗?”“怎的如此突然?和岳阳城魔灾有关吗?”

    姜小满心中一咯噔,又是大魔之事。

    最近是怎么了?一魔刚去一魔又起,完全没办法消停似的。

    “安静——”姜清竹一声喝斥,声如雷鸣。

    鲜少见他此般严肃,众人立时噤声。

    姜清竹看向一边呆怔的女儿,面上情绪复杂,抿了抿嘴,犹豫半晌,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姜小满看在眼里,从昨晚就开始的不安之感愈加强烈。

    不及发问,却听爹爹转头吩咐:“雪茗,你先带满儿回涂州。既病已治好,她没有必要再滞留此处。”

    洛雪茗抱拳领命。

    姜小满登时眨着眼睛,茫然无措。

    “爹爹,为什么独独我走?我要与你们一起……”

    “听话!”

    姜清竹走过来,轻轻按住女儿肩膀,“岳山这边事多,你留在这里只会添乱。且先随师姐回去,我们稍后便回。”

    余下弟子,只见莫廉与余萝互相对视一眼,像是猜到些什么却不敢问,所有人面上笼罩着一层疑云。

    】

    姜小满越想越觉得不对。

    爹爹当时的眼神,绝不仅仅是岩玦之事,定还有隐情在瞒着她。

    但又会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几声孩童的嬉闹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给我,给我!”“不给,这是我捉到的鸟儿!”

    欢声笑语间,短小身影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吧嗒吧嗒地奔跑而过。

    姜小满瞥去一眼,清楚地看见为首的孩童手中紧紧捏着一只白雀。

    那白雀羽毛凌乱,身上还有血丝,甚是可怜。

    她抬头望去,只见几个孩子哄闹着,在前方寻了一只旧鸟笼,将白雀关了进去。

    疲惫的鸟儿扑腾着翅膀,愈发虚弱,无力地栽倒在笼中。

    姜小满远远看着,心窝一阵急跳。

    *

    与此同时,远处的岳山之上,少年郎的身躯重重砸在大殿的红瓷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雪白的衣襟上沾染了禁忌术法的红光,如血丝般爬满了全身。

    随之而来的则是主座上一声暴喝:“你哪都不许去!”

    犹如惊雷,震得大殿的砖瓦梁柱都为之颤动,震得四座宾客面色煞白,惊诧难抑。

    ——

    早些时候的青霄峰并非如今这般紧张。

    那时候殿内虽沉闷了些,却仍旧维持着薄冰般的祥和与宁静。

    主殿内,凌宗主愁眉苦脸居于主座,诸位宗主尊者围坐四下。这番当如何行动,是追是守,众人讨论了一整晚也没道出个所以然,个个脸上愁云不散。

    一张蜡黄的图纸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是昨夜凌家传信的剑修当众递交的,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大魔的角片——

    “此物确实是岩玦之物。”分叉眉道人眯眯笑着,颔首道。

    众人皆惊骇万分。

    如今图纸辗转到了文伯远手中。他看了又看,愈发焦躁,终是按捺不住,抬起视线低声问:“所以,你们都打算按凌北风的指示,在这里干等他的消息?”

    秃头的铁豹尊者于厅中来回踱步,沉吟道:“北风交待的信息太少,若是贸然追去,恐怕不妥。”

    文伯良义正言辞:“地级魔之首重现人间,绝非小事。昔日岩玦徒手抵挡蓬莱百人齐召的九霄洪荒,此魔之力,绝非一人能轻易应对。我还是认为,应即刻派人支援大公子。”

    姜清竹却摇头:“既是如此,派再多人也是拖后腿,不如静候北风的消息。”

    众人看向凌问天,却见他手枕眉头,一言不发。

    古木真人坐在离主座最近的位上,小老头花白的胡子抖动着,附和着姜清竹的话:“是啊,北风不是鲁莽之人,行事自有分寸。”

    文伯良见状,又偏头问:“亢宿道长,玉清门怎么看?”

    分叉眉、长马尾的道人静坐在稍远处,神色淡然,微微一笑,“既然凌大公子胸有成竹,那不如静待其音。”

    “你们都不急,就我急!”文伯远重重叹一声,又愤然抖动手中的图纸,“还有这个……闹半天就给一张图纸,鬼知道这人是谁!”

    亢宿瞥去一眼,默不作声。

    他自然也看到了这张画,该怎么评价好呢?画得如此惟妙惟肖,稍加推测便能猜到是谁所绘——毕竟,四渊出阵的幡旗,可全都是她所绘。

    主座上的凌问天轻咳一声:“他是谁不重要……”

    “重要!”铜虎尊者立于殿内的朱柱旁,瞪圆了眼睛,“现在已知的,就是北风去了芦城,言之凿凿要打探魔物,他又只送回来这个,不就暗示这个家伙便是那岩玦吗!”

    他那洪钟般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自然也传到了刚至大殿门外的凌司辰耳里。

    白衣少年惊愕不已,一时忘了规矩,倏然推门而入。

    “岩玦?!兄长去寻它了?”

    殿内众人齐齐向他看去。

    守殿门的两个青袍修士阻人未成,即刻半跪领罪。

    凌问天“唰”一下从座上站了起来:“谁让你进来的!”

    即便是再宠爱这个外甥,此刻他也怒得失态。

    平复了一下,又问*:“你来有什么事?”

    凌司辰一时愣神,自知破了规矩,却退不得,只因凌家还有一条铁律:既入主殿,须将所求之事详述清楚。

    心中暗自一横,想起来的初衷,迈步向前。

    “晚辈有要事,特来求见文宗主、文前辈。”

    他快步来到殿上,侧立于文伯良、文伯远坐席之前,向殿内所有人一一躬身行礼。

    亢宿目光一动,眼中颇有兴趣。

    文伯远放下刚举起的图纸,略带疑惑,“哦?贤侄有什么事?”

    这不放不要紧,一放,正被白衣少年瞥见了图上所绘之人。

    他喃喃低语:“百花先生?”

    这一声被血蛊手即刻抓住,“贤侄,你认得此人?”

    凌问天顿时警觉,目光陡然一凛,第一时间与身侧的古木真人交换了眼神。

    霎时间,古木真人神色也异常严肃起来。

    凌司辰行礼:“可否让晚辈细看此图?”

    文伯远便将图纸递了过去。

    凌司辰仔细端详,殿内众人则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主座之人焦急责问:“你见过此人,在何处?!”

    凌司辰将图纸收于手中,抬首认真回答:“扬州,但我所见之人,脸上尽毁,戴着面具。”

    凌问天继续高声喝问,怒目圆睁:“这不可能!是他来找你的?!”

    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倒是让文家兄弟、姜清竹以及玄阳宗的两位尊者都为之一惊。

    这番话语,却让凌司辰疑惑更甚。

    他问:“舅舅,他到底是谁?”

    百花先生是岩玦?梅雪山庄之时,他口口声声称身负岩玦的线索,尔后又以此为饵设下四道谜题。若谜底竟是他本人就是岩玦——那他这般大费周章的目的又是什么?

    白衣少年冷静地环视殿中,见其余众人皆同他一般困惑茫然。座中态度怪异之人,唯有——

    凌问天和古木真人。

    “您知道他是谁,您也知道。”他肃然抬眸,看了一眼舅舅,又看了一眼师父。

    不待二人回应,他又继续道:“芦城之地噬魂沙肆虐,乃修者险地,百花此人更是谜团重重、凶险难测。舅舅,请允我前往芦城追寻兄长,我正有事要找这图中之人。”

    “你休想!”

    谁知凌问天却一声怒喝,这喝声震得殿中人皆为之一颤。

    他抬手指向眼前人,“你不仅不许去,还得乖乖在此成婚,三日之内!”

    凌问天昨夜已与文家二位商定好婚期,正是三日之后。

    “什么?”凌司辰脸色骤变,却迅速恢复镇定,拱手于前,岿然不动,“晚辈此番前来,正是欲告知两位前辈,决意退婚,故……恕难从命。”

    “你敢!”凌问天几近咆哮,脸颊上的肌肉剧烈抖动。

    他从未如此刻般暴怒过,甚至心中都在懊悔曾经的种种偏爱,才导致眼前之人如今这恃宠无度的骄矜。

    凌司辰却不闻不动。

    “舅舅,我心意已决。此婚我定要退,望您成全。”

    “你再说一遍?”

    “此婚我定要退,望您成全。”

    他话音未落,凌问天手中术光骤起——

    殿上白衣身影瞬间被一道红光击飞,重重摔在地上。胸口出现灼烧般的咒印,伏地痉挛,青筋暴起,却紧咬牙关,未发一声哀嚎。

    他翻过身来,试图爬回原位,手指死死抠住地面。

    “我问你——你知不知错!”凌问天再次怒喝。

    “这婚……我一定……要退。”凌司辰咬着牙道。他面色涨红,汗水浸透了额发。

    他一点一点地挪动着,但每动一寸,痛苦便加剧几分。

    即便如此,仍不改口。

    “混账!”凌问天手一挥,又是一道红光,咒印更加一道。

    白衣少年浑身痉挛一下,却仍无任何呻吟之声,发出的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

    “这婚……我一定……”

    可惜,这次他还没说完就力竭昏厥,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古木真人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嗟叹连连。

    而殿内众人尽数站起,或瞠目结舌,或面露怜悯,但都只是低声议论,无人敢上前干涉。

    姜清竹满是心疼,向对面玉清门的道人投以求助之色:“亢宿道长,这,这没问题吗?”

    分叉眉道人却面露微笑,饶有兴致:“当然没问题。小孩子不听话,自是得严加管教。”

    凌问天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外甥,胸腔因怒火而剧烈起伏,好容易才平复。

    那铜板般的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但被他很快压下,目光重新变得冷峻坚定。他侧头问道:“伯良,待成婚后,能否给他用封心丹?”

    文伯良还未从惊愕中回转,闻言与弟弟对视一眼,回头迟滞答道:“封心丹是极其珍贵之物,按鄙宗家规,只能用于文家亲故……倘若二公子完婚,自是无此阻碍。”

    “甚好。”凌问天点头,抬手招呼殿门外的修士,“来人,把二公子带回白崖峰,上三重结界,不许他踏出半步,准备三日后大婚。”

    第82章 小姐……要成亲了?

    正午时分,阳光透过院中的高大古松洒下斑驳的光影。文家客院内竹影摇曳,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清新的丹药香气。

    赤红大袖的壮硕男人推门而入,步伐沉稳,脚下的石路发出轻微的回响。

    主房门口,早有两位婀娜的妇人静候。

    锦衣妇人端庄大方,秀袍妇人仪态优雅。她们看见来人,纷纷上前问候。

    男人拱手行礼,声音低沉:“夫人,嫂子。”

    秀袍妇人目光柔和,带着几分关切:“伯远,伯良呢?”

    “哥哥去了炼丹阁,有些东西需要提前准备。”文伯远应道,目光在四周扫视,略显焦急地寻找着什么,“语儿呢?”

    锦袍妇人走上前来,熟练地解开他腰间的蛊虫袋,一面轻声道:“她在房里呢。珠珠说,她肚子疼,要静养一天,让我们都别去打扰。”

    “又肚子疼?”文伯远眉头一皱,吹胡子瞪眼,“又吃了放三个月的醋丸子?”

    “谁知道。”

    她帮他脱下外袍,细心地抖落衣襟上的尘土。“怎么了?看你脸色这般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文伯远叹息一声,“凌问天说,三日后,就在这岳山办语儿的喜宴。”

    “啊?这……”妇人惊诧,“这么仓促?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呢,瑶儿也不在。”

    文伯远目光深沉,“也不知那凌问天忽然间发什么疯!他这次,竟然给那小子上了锁灵咒,这次怕是真没机会让他再逃了。”

    锦衣妇人转眼思索一番,一丝精明的光芒闪过,转瞬之间已然思索定夺。

    她轻轻凑近文伯远,压低声音道:“那不正好?总之,于我们有利便好。”她低声道,“他家要处理逆子,我们家,权当帮他这个忙了。”

    两人心中也是明了。彼此对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且不提皇都那边的应诺,当初文家所收聘礼已价值连城,尔后二公子每逃一次婚,凌问天皆奉上双倍赔礼。嘴上说着不情愿,但收下的珍宝却是心安理得。若这婚事吹了,这些礼物如何还得起?

    自是早敲定、早舒心。

    文伯远撑着膝盖,凝眉沉思。

    这时,那秀袍妇人递了杯温热茶水过来,眼含关切,“伯远,你可舍得?”

    “嫂子。”文伯远接过茶水,颔首致意。随后思索半晌,叹了一声,“我见语儿对那小子也算痴心,与相爱之人在凡尘安然度日,总好过在这仙门中郁郁无为。”

    秀袍妇人也随着轻叹,沉沉点头。

    不远处,娇俏的小丫鬟正躲在朱柱后面,偷偷探出半个脑袋,将这些对话尽数听了去。

    “小姐……要成亲了?”她一手半掩着小嘴,眼中泛起亮光,

    仿佛已然看到自家小主人身穿嫁衣的模样,面上不自觉地浮出喜悦之色。

    然而,这份喜悦只在她心中停留了片刻,她便突然记起三小姐临行前的嘱托。

    寸光寸金,不容耽搁。

    她迅速敛起笑意,警觉地扫视了一圈四周——见院中的人要么聚集在主房前,要么各自忙碌。

    便不再迟疑,身形轻盈如燕,迅速闪进小主人的房中。

    *

    今日清晨,天空尚且澄明无云,万里碧空。然而,到了正午时分,浓厚的云层逐渐汇聚。

    这云雾之中,两道疾驰的剑影破空闪过。

    姜小满怔怔立于剑上,任高空的风拍打着面颊。

    她忽然想到来时脚下的景象也是这般,只是那时的岳阳城仍是一片繁荣祥和,而她也怀揣着信心,满腔激情与希望。

    虽然那时身旁之人眉间也隐隐挂着些愁绪,但她想着,一定要在岳山上帮他除去这抹愁思。

    可是,她却失败了。最终,并没有帮他挪开那重压半分。

    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也找不到任何所谓的“突破口”。

    说来说去,终究,她只是个局外人罢了。

    只是今次一别,也不知下次相见是何时。

    又或者——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腰间斜挎的行囊中,装着他那日给的书卷,还有一本舒心茶的手稿……姜小满拨开囊袋,取出手稿,指尖摩挲着发黄的封皮。

    昨夜睡前,她便一直在读其中的配方与调法,早已熟记于心,却再也没机会做给他了。

    终是轻叹一声。

    “雪茗师姐……能否停一下?”

    洛雪茗回头看她,“嗯?”

    她看着小师妹额间愁绪,始终未忍心叨扰。

    纵使万般不解与无奈,她也不能违抗师命。

    姜小满道:“我想去一趟岳阳城里,还一样东西。”

    这手稿是那老翁亡妻遗物,自是珍贵,而她已经用不上了。

    用不上,便还了吧。

    修者御剑,一般落于最高处,然而城中的高楼在魔灾中尽毁,重修尚需时日。两位女修落在了城门上。

    自城头而下,便是一间茶社。姜小满叫来一壶好茶,为师姐满上。

    “师姐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洛雪茗却叫住她。“满丫头,别太勉强。”

    “嗯。”姜小满强撑笑容。她所隐藏的情绪始终逃不过雪茗师姐的眼睛,不过,她也说不上这股萦绕心头的不安之感从何而来。

    “快去吧,给你两盏茶时间。”雪白衣裙的师姐说着,拾起茶碗品了起来。

    姜小满点头答应。

    ……

    青石路上,啪嗒啪嗒。

    孩童提着笼中雀鸟早跑没了影,脚步声远去,只余下淡淡的回音。

    待回过神来时,姜小满才想起此行目的。

    顿了顿,继续直奔岳阳书坊方向。

    弯弯绕绕几道,又迈步上了那熟悉的层层阶梯。

    重建后的书肆立于眼前,那掉下来的匾额悬上去了,倒塌的木柱也被扶正。书肆内,书册被再次堆叠得整整齐齐,一切都看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咦,店内柜前空空,书翁不在?

    细细搜寻一圈,非是不在,原来是在门边静悄悄的角落处,被一块垂下的房帘遮挡,差点没寻见。

    不过,对面还有一道身影,似乎正与书翁老伯交涉着什么。

    那人穿着一套素色的灰氅,乍看之下并不起眼。

    可姜小满一眼就发现老翁手中拿着的东西不一般。

    记忆太过深刻,故是她一瞬便认了出来。

    是那日放在黑木架上的雕版手稿。

    老翁正将那手稿交给眼前之人。

    一时间,她的心跳加速,警觉地提起了精神。

    是——行舟客?!

    给她遇见了??

    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与紧张,原本低落的情绪瞬间一扫而空。

    又细细看那身影,有些偏矮小——至少在她原先的构想里,行舟客应是个高大的壮士。

    背影也有些单薄,像是过于操劳之人,也是,天天躲着写禁书,可不得辛苦点。

    距离太远听不见对话内容,姜小满便小心翼翼凑近,躲在旁边店铺的摊架后,竖起耳朵聆听。

    旁边是一家点心铺,老板大娘瞅见鬼鬼祟祟的红衣身影,还以为是来偷吃的贼,立马奔了过来:“又是你这小贼——”

    “嘘!”急得姜小满不停打手势示意。

    那大娘走近发现是个陌生小姑娘,方才收住声,纳闷地盯了她半晌,才悻悻退走,

    隔着三尺半墙,姜小满细细听着对面书肆里的对话。

    “这次可算走运,那一寸天墙塌下来,所幸没砸中。要不,我都不知道当怎么跟先生您交差呢。”老翁笑呵呵道,“您看看,若满意,隔天儿我便去寻印刷手给印了。放心,您的书,甭管黑地儿白地儿,都抢手得很。”

    那灰氅背影略微点头,却并未言语。

    姜小满心中焦急,迫不及待想听听她最崇拜的著者的声音。

    老翁又问:“哦对了,这次的书费,也是照常吗?”

    那身影发声:“照常。”

    姜小满皱了皱眉头。那声音细软而清淡,和她想象中的豪迈嗓音截然不同。

    难不成,这行舟客其实是个病弱之人?

    他能再多说一些就好了。

    正这时,却见那道背影走上前,凑近书翁老伯,显然压低了些声音——可细小之音还是被姜小满给听见了:

    “刘伯,如今仙门出了事,禁书暂时不要再印了,等风头过去再说。”

    “自然自然,听您的。”老翁应道。

    这一串声音入耳,姜小满的眉头却蹙得更厉害了。

    等等,

    这声音,

    怎的这般耳熟?

    踌躇间,却见那灰氅身影已经告别了书翁,捧着书稿信步离去。

    姜小满拔腿而出,一追上前。

    很快她就追上了那道背影,情急之中一把直接把那灰氅之人扒拉过来。

    ——

    一瞬间,姜小满愣在了原地。

    眼前之人见了她,一双秋水眉眼倏然睁大。

    灰氅之下,虽是头戴儒巾的男装打扮,但那五官,姜小满可再熟悉不过。

    “文姑娘!?”

    第83章 行舟客

    【大师兄,给我讲讲行舟客吧!】

    十六岁的姜小满乖乖举起一张纸。

    看《三界话本》时她便常常在想,这行舟客究竟是何许人也?

    莫廉看着她,揉揉眉心、颇为头疼。

    但毕竟话本是他给买回来的,只得认真作答:“此人有些才学,可惜,却总是胡诌乱语,为仙门所不容。”他顿了一顿,“许是无名凡间狂客,演义典史真假混杂,想法倒是新奇大胆。”

    姜小满似懂非懂地点头。

    想来当不是仙门中人,不然早就被扒出身份了。

    “或许早被暗杀了。”小白师兄揶揄,“那第一本禁书编了不少黑料,歪曲事实,暗讽五仙祖,还写了人魔相爱的荒唐事。原以为两年前封杀了他就学乖了,谁知去年又出新书,听说玉清门恼羞成怒,暗中让凌家派去快刀手,文家派去毒蛊师,将他——”

    话末,还用手掌在脖子处比划了一下。

    师兄们也七嘴八舌附和:

    “有这个可能!要不然,怎么《三界话本》之后,再无新书问世?”

    “也就咱们这儿敢聊他,换作凌家、文家,尤其是玉清门,谁敢提及此狂徒?”

    “他若再写书,可真要天下大乱咯!”

    ……

    姜小满曾在心中勾勒过行舟客的种种模样:

    或是风流桀骜的俊俏书生,

    或是历尽沧桑的伟岸老者,

    或是隐世不出的高人雅士,

    却唯独没想过,会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妙龄女子。

    *

    眼前,那张怔愕的面容僵持半晌。

    眸中闪过一丝短促的惊慌,随即被冷冷压下。

    文梦语拉了拉氅篷的帽檐,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姜小满呆愣在原地,手还维持着伸出的姿势,嘴巴微张,一时难以合拢。

    但她一瞬也反应过来,急忙追了上去。

    “文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你,你是行舟客!?”

    姜小满已然语无伦次,脑中也一片混乱。

    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那道柔弱的灰氅背影抱着书稿,却在前方疾速奔走,丝毫不理睬她。

    姜小满紧追其后,拐进一条无人窄道。

    那巷道石阶狭窄陡峭,前方之人却碎步如飞,迅速上行。

    她伸出手,试图扒拉前方之人的肩膀,却被狠狠甩开。

    这一甩,文梦语也回过身来,立于高处,眼中寒光闪烁。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厉声道,“你现在知道了,然后呢?抓住了我的软肋,你便以为你赢了?”

    “我……”

    “你无非就是想用这个威胁我退婚,那我告诉你,休想!”那双秀丽的眸子此刻写满愤怒与敌意,“就算你回岳山,把我的身份公之于众,也无人会信,你死心吧!”

    尾音还带着颤抖。

    姜小满声音却低低的。

    “我……我从未有此意。我打从心底喜爱行舟客的书卷,从未想过以此威胁姑娘。”

    文梦语却哂笑出声。

    “别假惺惺了!仙门之人,谁不是表里不一?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只为自己的利益盘算罢了。”她瞥了姜小满一眼,语气中满是嘲弄,“你说你喜欢我的书,好,那你倒说说,你喜欢什么?”

    姜小满几乎未作思索:“我喜欢《三界话本》!”

    见对方眸中闪过一丝狐疑神色,她又急切补充:“我自不能言语之时,家中唯一的乐趣,便是捧读《三界话本》。书中每一个故事,皆深印于心。少年乘风入道登仙,与雉羽仙子随乐共舞,与天元仙尊共饮高谈;魔界君主驰骋山海,与三战神鏖战不休,噢,还有那蓬莱幻兽、魔界四鸾,还有……”

    红衣姑娘滔滔不绝,文梦语静静听她说完,面色却逐渐冰冷,眉眼尽透悲哀凄凉。

    她先是低低笑了几声,随即仰天大笑,温婉形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笑得累了,才缓缓摇头:“《三界话本》?到头来,也只有捏着鼻子捧着臭脚写的书,才能被你们接纳。”

    说罢,再度苦笑几声,便不愿多言,转身就走。

    “等等,文姑娘!”姜小满急忙唤道,追上前去。

    心中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表达,只能将心中所想倾诉而出。

    “你真的很厉害,竟知道那么多三界的秘话,那么多魔族的传闻。我真的没想到,行舟客竟在我身边……”

    文梦语回过头,“你说完了吗?”

    “我是真心佩服你。”姜小满停住脚步。

    那灰氅之下的面容终于忍无可忍,一瞬爆发:“佩服?佩服我什么?佩服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做见不得人的事?还是佩服我为了虚伪苟且地活下去而戴上自己都厌恶的面具?”

    姜小满被她的喝声震住,一时动也不动了。

    文梦语喉咙发颤,指尖也在战栗,她将怀中书稿攥得更紧。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寒意。

    “我浸染污泥、百般谄媚,不过是为了求得生机、脱离囹圄。而你,清白无垢、无忧无虑,身边有真心爱你的家人、朋友,我呢?我唯一的‘出路’也一心一意地喜欢着你……”

    灰氅转过身去,声音也愈来愈冰冷与镇静,“所以,不必再说了。无论你是憧憬行舟客、还是迷恋她的文字,我与你之间,注定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姜小满伫立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越来越远。脚步动不了,思绪翻涌着:

    虚伪、厌恶、见不得人?

    可她不是文家的三小姐吗?

    囹圄是什么,“出路”又是什么?

    心中百般不解,却更加不甘。

    她唇齿磨动了好几下,酝酿之语倾泻而出:“那行舟客所说的呢?……卷尾之言,‘蛇口蜂针浑不怕、笔作锋芒耀乾坤’。身份是假的,面具是假的,那笔下的傲骨呢,也是假的吗?!”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远方的灰氅背影一瞬停住,却并未转身回头。只见肩头抖动片刻,又似有沉沉吐息之音。

    良久,只余一音:“或许你懂行舟客,但你不懂文梦语。”

    留下此话,灰氅之人再不停留。

    *

    姜小满一直呆立原地,宛如石雕。那巷道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疑惑地看她一眼,又匆匆离去。

    文梦语的话语在耳边回荡,久久不散。

    好久之后,她回过神来,再想寻找时,早已不见人影。

    姜小满想都没想,便欲驾剑上天寻找,刚拿出剑符,手却被人擒住。

    她回过头,“雪茗师姐?”

    纤指放开细腕。

    “满丫头,时间到了。”

    姜小满一时语塞,细汗涔涔,话到口中,却发现根本说不出来。

    她定了定神,眼神决绝,“雪茗师姐,咱们回岳山吧!”

    雪衣美人投来略带疑惑的眼神。

    姜小满向师姐二连撒娇:“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嘛!师姐你最好了,帮帮我吧!”

    洛雪茗的秀眉动了动,“满丫头,你病治好之后,怎的就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了?”

    不待师妹接话,冰霜美人微叹一息,“我来寻你,其实另有一事。”

    姜小满眨了眨眼,“什么事?”

    洛雪茗悄然从怀中抽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笺。

    “廉哥哥的雷雀送过来的,你自己看吧。”

    姜小满疑惑地接过,迅速展开阅读。

    趁她看的期间,洛雪茗在一旁继续说道:“廉哥哥说,虽然这事你迟早会知道,但至少现在不能瞒你。让我带你回涂州,先冷静一下。”

    话音落下时,红衣少女面色愕然失措,双手无力地垂下。

    那纸笺也飘落在地。

    “三日后,他要成婚……”

    一瞬间的沮丧与难受之后,她眉头却拧作一团,表情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扭曲。

    是一种怀疑人生的心境。

    这要是换作几天前,不,半个时辰前,谁要是跟她说“凌司辰要和行舟客大婚”,她会立刻笑出声。

    姜小满喃喃自语:“太不真实了。”

    洛雪茗点点头,“是啊,总觉得当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凌宗主急成这样。若论突发之事却有一桩,但凌二公子的婚事能和大公子西征之事有什么关联,我却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姜小满附和着,虽然她完全没在听洛雪茗说了什么,视线也飘忽涣散。

    “不过,我也不赞同师父的做法,不能让你因此抱憾终生。”

    姜小满闻言倏然抬眸,“那,师姐是同意了?”

    雪衣美人轻轻点头。

    “嗯,我会带你回去。但如何回去,你得听我的。”

    *

    白崖峰院落内,青瓦屋舍四周高耸密布的三重结界,四四方方密不透风,将二公子的屋舍围成了囚笼一般。

    结界四角,盘腿而坐的是四位青袍中年修者,乃是岳山十二真人中的四位。

    其中左上角坐的,是为最擅结界之术的衡婴真人。

    她心中虽有疑惑,此时也只得恪守宗主之命。

    衡婴真人微闭的眼眸忽然睁开,周身灵气涌动,其余三人也立时感应,纷纷抬头。

    只见一道缥缈之影、提着一壶酒,悠然踏入视野。

    “亢宿道长,请止步。”衡婴真人端坐如松,颔首为礼,“宗主有命,任何人不得见二公子。”

    那分叉眉道人微微一笑。

    不愧是岳山之人,执拗起来,便是玉清长老的架子也毫不管用。

    “不见,不见。”他抬手指向地上一块圆岩石,“在下就在这儿坐会儿。”

    说罢,也学着几人于那圆石上盘腿而坐,手掌枕于脸颊,饶有兴致。

    几个真人面面相觑,却无可奈何。

    ……

    而结界之内的房屋中。

    凌司辰僵硬躺于床榻之上,他是被人抬回来的。

    血红的符印自胸口蔓生,延出锁骨,遍布全身。浑身灵力皆被此印禁锢,脚下亦被施了两道缚术。

    奉命将二公子抬回来的那两个弟子走前还摇头叹气:“宗主这次下手真狠。”

    每当他试图催动灵气,千针刺骨之痛便袭来,灼热难忍。可他就是不服,咬牙切齿也欲从内硬破咒术,却只引发更剧烈的痛楚,浑身汗如雨下,呻吟阵阵。

    挣扎之间,他从床上滚落,重重摔在地上。

    跌落之际,手臂无意间碰翻床头一物,“咚”的一声,铁匣滚至眼前。

    少年艰难睁眼,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在那铁匣子上。

    第84章 风水师

    凌司辰伸手,费力抓住那只匣子,艰难地坐起,将它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

    匣子通体由黑铁铸成,古旧却泛着微光,表面雕刻着一朵精致的花,花瓣卷曲婉转,四周细看之下还能隐约见到几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雕纹。

    指尖划过那凹凸不平的盒身,冰凉的触感让人一阵恍惚。

    “若日后遭遇困境,不知何解之时,或许此物能助少施主一臂之力。”

    普头陀的话语在耳畔回响。

    困境……现在的境况,算是困境吗?

    【

    “皇都?太子仙师?”

    两年前,岳山主殿。

    “之前不是说好让她嫁过来就行了吗?这又是什么意思?”不解的少年接连问道。

    主座上长者却冷然不动,语中尽是叱责:“姑娘家要嫁过来,你却老往外跑,让人家守活寡,你觉得文家能同意吗?”

    “可是——”凌司辰刚欲辩驳。

    凌问天却不容分说,挥手打断,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行了,我和你文伯伯早已商议妥当,给你和语儿安排一个合适的环境,这事就这么定了。”言罢,他转目瞥向少年身旁的黑衣男子,冷冷一指,“你不许说话。”

    黑衣白衣相互对视一眼。

    】

    但凌司辰心中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毕竟,之前几次文家人来岳山做客,他总能找借口出山:要么是与兄长一同诛魔,要么便是外出游历。

    总之,只要他想不在,就一定能不在。

    借口与理由,皆是随手拈来。凌问天最多也只是板着脸训斥两句,从未真正加以限制。

    甚至后来几次逃婚,回到岳山后也不过是罚他几日禁闭,便不了了之。

    因此,这次凌问天的反应如此激烈,令他始料未及。

    比之前几次,此中必有变数。

    变数却不外乎其二:兄长去芦城与芦城的百花先生。

    究竟问题出在何处?

    这般思索间,指尖触及匣口,略微施力,竟发现匣口纹丝不动。

    他将盒子捧起,仔细端详。匣子紧闭如初,仿若唇齿相依,封得死死的。

    有暗里机关?

    从头到尾摩挲观察,却发现匣边四个角有各有一个针眼大小的孔,若非细看,几乎隐没在黑铁之中,细细摩挲才察觉端倪。

    四个针孔,莫非便是锁孔?

    钥匙呢,普头陀忘给了?

    他微微蹙眉。没有钥匙,无论如何用力,也无法让匣子松动分毫。

    不过,本来他也未打算立时开启匣子,思及此处,便将那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床边。

    *

    岳山脚下,结界入口处。

    文梦语从马车上跳下来,刚一落地便剧烈咳嗽。

    拉车的那匹高头大马身上爬满了荧光虫子,闪着微弱的绿芒。

    丫鬟珠珠手中提着红漆食盒,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见状即刻小跑迎上去,关切道:“小姐,您又给马下了速虫,大老爷说过您体无灵力,速虫加持太颠簸对您身子不好。……小姐?”

    文梦语还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

    她伸手将那些虫子一只只摘下放进袋子里,又匆匆给车夫结了银钱。车夫向这位仙门小姐行了个礼,驱车离去。

    袄裙姑娘褪去了灰氅与儒巾,恢复了往常梳妆。

    回头看向丫鬟之时,面色却一沉,“出事了,快些上山。”

    言语间,手中还紧紧抱着书稿。她掸去些灰尘,眼睫微抬。

    珠珠即刻领会,左顾右盼:幸好,两个守门的修士离她们还算有些距离。

    小丫鬟迅速从提着的食盒中取出一层,盒子精心设计过,刚好放得下那书稿。两人熟练而默契地配合捣鼓,将其稳妥藏好。

    文梦语平缓呼吸,恢复了往日温婉的神色,由珠珠扶着,悠然走向大门。

    两个弟子自是认得她,恭恭敬敬行礼,什么也不敢问。

    ……

    文家客院的后门虚掩着,珠珠悄然溜进去查探,确定没人后,方回头招呼小姐。

    两人轻步走进院内,然未及几步,却被忽然闪出来的文伯远拦截。

    血蛊手一身赤袍如同鬼影。

    “语儿,身体可好了?”

    分明应是关切女儿,脸上却阴沉严肃。

    文梦语眼神一动,示意珠珠将食盒提进房间。

    奈何文伯远眼尖。

    “又去送饭?那小子这般避讳你,你倒总是献殷勤?”

    不待女儿回答,他又叹一声:“不过你暂时也不用去了。他如今被他那舅舅施下了锁灵咒,又被三重结界封困,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你不如好生准备成婚之事,莫要再费心他那头。”

    “什么!?”文梦语面露惊色。

    三重结界,乃是气、形、术三重隔绝封锁,亦是凌家代代相传的最强封印术。如今居然为了一门婚事将其用在了自家公子身上。

    文伯远顿了顿,便将早些时辰在主殿中所发生之事,尽数娓娓道来。

    文梦语耐心听着,面色倒是渐渐由惊瞠转为冷静。

    文伯远道:“这么说,三日后大婚之事,你已经知道了?”

    “嗯,珠珠已经告诉我了。”

    小丫鬟却并未提到结界之事。

    她心底不禁思忖:这凌家是疯了吗,何必把人逼到如此地步?

    文伯远点头,严肃的面容却是缓和了些。

    “如此也好。语儿,成婚之后,你便要离开为父,前往皇都。往后,你二人之事归于凡尘,仙门不会再过问。无论生活如何,都得与夫君风雨同舟,记住了吗?”

    “女儿谨记。”文梦语应道,却紧抿唇瓣,眼神也愈发锐利。

    文伯远稍稍舒了口气,转身欲行,却被女儿轻唤住。

    “父亲,女儿尚有一事禀告。”

    粗硕的男人转过身来。

    “何事?”

    文梦语轻抬眸子,神情略显凝重。

    “女儿担忧,婚宴之日恐有人会来搅局。”

    “谁胆敢捣乱?”

    “姜……”

    朱唇轻启,话语却半途滞住。

    在那奔波疾驰的马车上,她明明已构思好了一番滴水不漏的言辞,其意乃是告发姜家独女的不端行径:勾引自己的未婚夫不说,甚至还私看禁书。

    她向来未雨绸缪,便打算先发制人。

    为此,甚至在怀中藏了一封伪造的信笺,乃是行舟客与姜小满来往的“凭证”。

    不过,即便*不准备道具,凌司辰与姜小满的亲近已是仙门皆知,而她阅读自己书作一事更是她亲口所说,要诬陷她不是轻而易举?有血蛊手之言在先,此女的言语便能全不作数。

    本以为这番设计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然而话到舌尖,却哽于唇齿。指尖轻触怀中之物,却不忍掏出。

    脑海中,红衣姑娘的振振之词犹在耳边回荡:

    【“行舟客的傲骨,也是假的吗?”】

    行舟客,孤舟一叶,随心所欲,不为名利,但为本心。

    她深藏于阴影之下,常年以温婉无害的面具示人,却不知什么时候,竟真的变成了自己最厌倦的样子。

    拼尽全力逃离一个囚笼,难道只是为了跳入另一个囚笼之中吗?

    罢了……

    文伯远蹙着眉头,“姜?”

    “姜……宗主。他也为二公子抱不平,而且他在仙门名望甚高,女儿担心他会公然反对。”

    文伯远哈哈大笑起来:“笑话!我当你说什么呢,莫要逗为父笑了!此事乃我文家与凌家的家事,哪轮得到他姜清竹指手画脚?你只管安心,为父定会为你,办一场盛大非凡的婚宴!”

    文梦语微笑点头。在这笑意中,却轻轻叹了一息。

    *

    雪衣女子领着红衣少女绕过山道,沿着一条僻静小路上行。

    途中,她特意嘱咐小师妹,千万不可回姜家客院,更不可前往白崖峰寻凌二公子。

    姜小满面露忧色,听闻凌司辰的境遇更是痛彻心扉,咬得下唇泛白。

    但她也只得点头答应。

    隐秘松林中,忽见一抹金红的俊逸身影伫立,身侧站着个青袍少年,敦厚结实,却比身旁之人矮了一个头。

    姜小满远远望去便认出了两人。

    “表哥!?——司徒姑娘!”

    走近后,金红铠甲的女子微笑:“叫燕姐姐。”

    姜小满心中惊喜,声音甜甜的:“燕姐姐!你们怎会在这里?”

    司徒燕爽朗道:“收到雪妹妹的信,便立马赶来了。我说过,你们这对眷侣我是帮定了!有我在此,你不必担心。”

    荆一鸣在旁点头附和,“阿辰那边出事后,我立刻去找你,不料从凤箫君子那儿得知你被叔父送走了。幸得凤箫君子与燕子姐安排周全,不然,你这不声不响地走了,不得吃大亏了嘛!”

    姜小满闻言心中百感交集,唇角微微动了动,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身旁冷美人温声:“谢谢你,阿燕。”

    司徒燕却挑了挑眉看着洛雪茗,似乎在等待她纠正什么。

    洛雪茗顿了顿,“阿燕,你只比我长两岁。”

    “那也是姐姐,当唤一声。”

    “……”

    一阵沉默僵持后,铠甲女子放弃了。

    她转头看了看白崖峰方向,“辰弟弟被关在三重结界之内,所以暂时还没办法行动。”

    荆一鸣疑问:“连红莲枪都突破不了三重结界吗?”

    “硬来的话也不是破不了,但那无异于向岳山宣战,稍微有些越界了。”司徒燕稍作思索,轻摇头,“咱们的目标应当只是抢人,而不是破界。”

    洛雪茗道:“不破界,便没办法救人。”

    司徒燕目光深邃,“大婚之日,定会开界,届时再抢。”

    荆一鸣大惊:“大婚之日!?不是更招摇吗,这才是宣战吧!”

    “非也非也,对凌家来说,比起公子被抢,还是引以为傲的三重结界被破更难接受。”司徒燕淡然一笑。

    姜小满在一旁听得心惊,且不说玄阳子弟果真如传闻那般果敢干练,但这……难道他们真打算像盗匪一般,半路劫亲?

    她按捺不住,赶紧一步站到几人中间,急声阻止:“等等,你们别如此冲动,能否将这三天时间交给我?”

    洛雪茗看向她。

    “满丫头,你打算怎么做?”

    少女目光中闪烁着坚定。

    “我有办法。也许,我大概找到‘突破口’了。”

    “突破口?”

    姜小满轻轻点头,“嗯。你们且在此等我的消息。”

    在来的路上,她心中已然构思出一套策略。

    虽无司徒燕那般破界的本事,但她也自有一份优势——文家之人,除了文梦语和她的小丫鬟,全都不认识她。

    *

    文家客院那厚重大门开启后,一位面生的妇人出现在门内。

    那妇人看着约莫三十岁,秀丽面容却添了些风霜的愁色。

    她目光谨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门外之人。

    门外是脱去红衣而换上青袍的姑娘,腰间悬挂一只铃球,手中还握着一只缠着布条的摇铃,整个人都叮叮咚咚作响。

    “小女子姓江,乃岳山头号风水师,奉宗主之命来布置庭中山石,这是宗主的手信。”

    “姜?”

    “水工江,不是姜家的姜。”

    恭恭敬敬地将信笺递至对方手中,手中又摇了摇手铃。

    妇人皱着眉,疑惑地接过信笺。

    “风水师?”

    “然也。”女子不慌不忙,“文三小姐即将大婚,山石布置尤为重要。若有错位,便是不祥之兆。”

    姜小满努力模仿着许久之前夜访梅雪山庄时、某个“假神医”那般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神态,实则暗地里却汗流浃背了。

    她真不是这块料。

    “快进来吧。”

    妇人扫一眼信笺,略作沉吟,便领她进了门。

    第85章 你一定很失望吧

    文家客院偌大,竟一眼望不见左右尽头。

    左侧,一座朱檐斗拱的丹房隐于一片忽明忽暗的阴森林子中,仅露出翘角,浓郁的丹香随风飘散,令人心神微漾。

    右侧,则是一片齐整的房舍,与木墙隔出一座幽静的院中院。木墙上藤萝攀附,藤蔓如玉带般垂下,葱郁繁盛,宛若天然屏障。

    姜小满来时从雪茗师姐处听得,因两家常有来往,凌家便将此院固定给文家宾客居住。为示礼遇,更是特意修缮了独立的丹房与虫林,供文家人炼丹化蛊之用。

    还有一点不同于其他仙门,文家宗族与普通弟子地位悬殊,普通弟子不得与宗亲同住,而是居于后方的单独屋舍。

    故此恢弘客院,其中所居之人,唯有文伯良、文伯远兄弟,以及他们的夫人、子嗣,另有:几位雇佣来的丫鬟与仆从。

    不错,文家乃仙门中唯一雇佣凡间仆从之宗门。

    ……

    姜小满进来时,偶听仆从们谈论说及,两位老爷都去了凌家的大丹阁炼什么重要丹药。

    她倒缓一口气。

    文家两位当家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在他们面前玩这种拙劣的扮演游戏,她可没信心还能这么轻易蒙混过关。

    幸好两人不在,她心中一松。

    姜小满握着摇铃,装作神神叨叨的风水师模样,左摇摇,右晃晃,时而摸摸石头,时而敲敲树干。待到周围从渐渐散去,四下清静无声,方才缓步沿着右侧木墙慢行。

    也不知文梦语的房间是在这木墙之内还是之外。

    正寻觅时,忽然听得木墙内传来一阵隐隐的交谈声。确切地说,是一妇人训斥的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得亏你是个公子,你要是个小姐,早跟她一样了!就你这废物样,迟早也被你爹赶出仙门,或是跟她那不听话的娘一样……”

    不听话的娘?姜小满当下顿生警觉。

    扫了一圈见没人,便贴近了些以听得更清楚。

    随之则传来一阵优哉游哉的男声:“我才不会做那等大逆不道的事,倒反天罡、与魔族同污,活该受百虫之刑!”

    姜小满听着心中一惊。

    百虫之刑!?那是什么?

    不过这声音她倒是辨识出来了,是寿宴之日醉酒胡言的流氓——原来是文家那二公子文志成。

    那妇人赶紧喝止:“嘘——你爹不是说了不许再提此事?这里可是岳山!”

    文志成却浑不在意,轻笑一声:“有什么关系,这院里不都是自己人么。”

    还想继续探听,可惜瞧见后方几个仆从走了过来,姜小满只得迅速撤走,那对话声也到此而止。

    *

    姜小满沿着木墙没走几步,陡然撞见着一身明黄袄裙的姑娘,怀中抱着一碗水果羹,嘴里还嚼着一块,身后跟着小丫鬟,正向一座屋舍匆匆走去。

    目光交汇一瞬,黄衣姑娘脚步一滞,愣愣瞪了回来。

    姜小满暗自感叹,这便是避不开的缘分吧。从进岳山的那一刻她就感觉到了,对于这位文三姑娘,她甚至不用刻意去寻,总能与对方不期而遇。

    ……

    两人对视片刻。

    文梦语那目光中闪过几分意外,几分失措,甚至还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愤怒,但都很快被她掩藏得无影无踪。

    嘴里则停止咀嚼,被她一口咽下。

    “姜——”小丫鬟手指对着姜小满,刚出声,却被自家小姐瞪了一眼打断。

    此时,先前那开门的妇人带着两个下仆从旁快步走过,瞥见了她们。

    “江小妹,还在忙啊?”她神色惊讶,晃了一眼,“咦,你和语儿认识?”

    “我不认识她。”文梦语转身就走。

    “诶——等等!”姜小满喊了一声,动身上前追去。

    娇俏小丫鬟叉着腰横栏在前。

    “小姐说,不认识你!”

    姜小满也不慌,举起摇铃在她耳朵边晃了晃,发出一阵清脆的铃音。

    “可我认识你家小姐呀。”

    她越发佩服自己的脸皮厚度了。

    不过,一想到对方是行舟客,心中便释然了。

    可能这就是所谓书粉吧。

    *

    文梦语一言不发,直直走进房内,刚要回身将门关上,却被一只脚悄然抵住了阖上的门板。

    她先低头看了看,又抬眸。

    姜小满微笑地站在门外,支着脚丫。珠珠则在后方晃悠,一个劲傻笑,似在白日梦游。

    文梦语瞥见了她手中的摇铃。

    “铸梦铃?”她冷笑一声,眸光冰冷,“连玄阳宗的人都在帮你?”

    姜小满竖起大拇指。

    “我还特地包了白布裹住纹路。不愧是……嗯,真是见多识广。”

    文梦语瞪了她一眼。

    她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终是松开手,身子一侧。

    “要进就快进。”

    姜小满赶紧跨入,进屋后也不及细看,只匆匆扫了一眼。屋内摆设简朴至极,床榻、案桌、梳妆台、椅子……除却这些基本之物,别的什么也没有。

    唯一显眼的,便是墙角整齐堆叠的十来个一模一样的漆木食盒。

    若不知文梦语的身份,只会当她对凌二公子情深似海,才准备了那么多食盒送饭,但现在却怎么看怎么惹人生疑。

    文梦语阖上门,转过身来,直截了当地发问:“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我已经说过,退婚是不可能的。你若要揭发我,尽管去。”

    她强装镇定,企图掩饰心底的慌乱,虚张声势地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将手中的水果羹放在案桌上,开始随意地拾掇起来。

    姜小满却回之以真诚:“我是来道谢的!不瞒你说,《三界话本》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姑娘笔下的那些故事帮了我太多忙,尤其看到你写的——”

    话没说完,案桌前的女子却冷然打断她,眼中带着一丝疏离与讥讽:“你一定很失望吧,行舟客长这样。”

    她双臂微微展开,露出那弱不禁风的腰身,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姜小满一时愣住,片刻后才低声回应:“没有失望,意外却是真的。那些惊艳绝伦的文字与故事,竟出自与我年岁相仿的姑娘之手……而我,却在家里碌碌无为,虚度光阴。”

    此话刚落,文梦语却一拍桌面,震得瓷碗发颤。

    她的眼中燃起怒意,声音冰冷而尖锐:“尽是一些为仙门所不齿、无人相信的故事,有什么惊艳可言?你看归看,难道真会信吗?”

    姜小满毫不犹豫,语气坚定如磐石:“我信!所有的故事,我都深信不疑!”

    无论是曾经反复翻阅之时,还是此时此刻。不如说那些字里行间的情感,自始至终皆牵动着她的心神,总让她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

    她更为好奇了,连仙门典史中皆无记载的魔族奇谭、隐秘往事,文梦语一个体无灵力的少女,是如何得知的?

    文梦语听闻此言,原本冷厉的神情一滞,被这突如其来的回答震住。

    她沉默片刻,才冷哼一声,眉目间依然带着几分讥诮:“没想到,第一个对我说这话的,竟是要抢我夫君的女人。”

    “不可以吗?”

    “……”文梦语面色几分无言,几分不可置信。

    “姜小满,你究竟有无半分原则?如今你来此与我拉近关系,究竟图个什么,心中当真无所觉?”

    “我是抱有目的,但我喜欢行舟客的书也是真心的。”

    文梦语一个白眼翻上天,差点没气晕过去。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浮现一副“我算服了你”的神情。

    又摇了摇头,靠在桌案上,沉沉地垂下眼帘,许久,她才幽幽开口:“既然你不打算揭发我,那我也劝你放弃别的歪心思,你再讨好我,我也不会心软退却。唯一出路你不走,剩下的便是一盘死棋了。”

    她抬起眼眸,带着一丝戏谑与挑衅:“后日婚宴之时,欢迎你来喝喜酒。”

    “我不喝你的喜酒,我也不会放弃凌司辰。”姜小满坚定道。

    文梦语一番鸡同鸭讲地揉着眉心。

    姜小满振振有词:“我会想出更好的办法。且在此之前,我更想弄清楚心中的疑问。比如,你先前所说的‘囹圄’究竟为何,还有,班夫人……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谁知最后的话一出,文梦语登时变了脸色。

    “谁允许你提娘亲!”袄裙姑娘骤然失态,情绪瞬间爆发,“出去,滚出去!”

    她推搡着姜小满,几乎是将她强行赶出了房门。

    嘭——!

    门关得沉重有力,姜小满站在屋外,心中哀叹:又失败了。

    虽说她对文梦语的的表里两套、阴晴不定早已习以为常,但这次显然触碰到了对方的逆鳞。

    不过,虽是被逐,也不算全无所获,至少总算找到问题根源了。

    正沉思之际,耳边再度传来脚步声。

    姜小满立刻回神,手中的摇铃再次晃动起来,神色恢复如常,继续扮演那神神叨叨的风水师。

    *

    夜色沉寂,四周笼罩在一片清冷的月光之下。风轻轻拂过,带来些许凉意,屋内的灯光透过纸窗,映出微弱的光影。

    “吱呀——”一声,房门缓缓被推开,一颗脑袋探出来,左右查看。四下寂静如常,一切安然无事,唯一的意外是——

    门前的台阶上,竟坐着一个青袍少女,靠着柱子打瞌睡。

    文梦语惊讶不已,压低声音:“你怎的还没走!?”

    姜小满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在等你改变主意啊。”

    文梦语扶额长叹。

    “随你吧。”

    随即是房门无情关上的声音。

    ……

    寒风嗖嗖作响,吹得树影摇曳。

    姜小满催动灵力生了一层薄罩,便准备继续靠着打盹。

    不消片刻,门忽然又“吱呀”一声开了。这一次,一床厚实的被子被直接扔了出来,正好落在她身边。

    姜小满微微一愣,转头望向那扔出被子的方向,然而门却已然关上。

    她悄悄一声轻笑。

    虽说这点冷风对她无甚影响,但对体无灵力的文梦语而言便不同了。

    她低头摸了摸那被子,手感柔软,带着一丝温热。她便扯平了盖在身上,覆住手脚。

    还算软和。

    可没过多久,天不作美,夜幕里忽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水开始飘落,洒在她的肩头。

    不久,门又打开来。

    “进来。”

    一声些许不耐之音。

    姜小满露出微笑,抄起被子屁颠屁颠跑了进去。

    第86章 夜良

    姜小满这番进来,才得以细细审视屋内布置。

    桌上昏黄的烛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烛火轻摇,映得整间屋子隐隐绰绰,几分昏暗。桌上铺展着一张洁白的宣纸,砚台、笔架、毛笔皆摆放得齐整。

    姜小满看得出神,这就是……行舟客的作事台?

    不过却疑惑,这些文房宝贝是从哪弄出来的?明明早先进屋时,并没有看到一丝影子。

    目光微转才幡然大悟,约莫是从那堆叠在一起的食盒里取出的。

    文梦语此时披了件厚夹袄在身上,将乌黑的长发尽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轻手添了灯油,才问:“你早先说是来向我道谢,是为何道谢?”

    姜小满想了想,如实答:“我用你的方法复活了灵宠,虽然其中有些变数,但想来还是应当感谢你的。”

    她记着羽霜所言,然而此刻却暗自指望文梦语能给出个更合理的解释。

    袄裙少女皱起眉,目光落在她身上,“我的方法、复活灵宠?”

    “便是《三界话本》第八十一话所写的,少年乘风用同属魔丹,聚之以气,复活了随身灵兽的故事——”

    “不可能!”谁知文梦语反应异常激烈,直接将她打断,“我是写了这么个故事,但那是来源于……”话说一半,却不再继续下去,只咬定:“你不可能效仿成功!”

    “可我真的成功了!你看!”姜小满急切地想证明,一拉颈饰,将鹅黄灵雀释放出来。

    灵雀在封印中听得清楚,出来后翩然飞至主人肩头,眼珠沉静如水,似在酝酿着什么话语。

    姜小满焦急道:“璧浪,你快告诉她,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是,君上。”

    于是灵雀一丝不苟地将自己复生的过程详细描述了一遍。

    听到那一声“君上”,姜小满顿时觉得头晕目眩,竟一时又忘了眼前的鸟儿是那水魔所化。

    谁知文梦语听得却是轻蔑带笑:“你教你的灵宠胡说八道来诓我?”

    姜小满百口莫辩,见她一脸鄙夷哂笑,正苦思如何解释,却忽听肩上灵雀冷不丁开口:

    “那是,夜良的笔?”

    姜小满扭头看去,只见灵雀圆咕噜的小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桌台。

    那砚台上的笔,管上贴着银箔,笔斗间镶着萤石,乍看之下确实不同寻常。

    此话一出,袄裙少女那温热的脸颊却是一僵。

    “你说什么?”

    灵雀低声:“抱歉。那桌台上的笔,很像我在瀚渊时一位旧友之物,他的名字,叫夜良。”

    文梦语的面色面容刹那煞白。

    “你——到底是谁?!”

    灵雀答:“我乃东渊第七军阵副将璧浪。”

    姜小满甚至没有插话的机会,便见袄裙少女用手指着自己,指尖剧烈颤抖,“东渊副将……那你,你方才管她叫什么?”

    “她是我的君上。”灵雀毫不犹豫。

    姜小满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一边慌忙去抓那雀鸟的喙。

    “东渊,君上……”文梦语的眼白一翻,身子竟软软倒了下去。

    姜小满刚抓住灵雀,瞬时惊慌失措:“喂!文姑娘!”

    ……

    袄裙少女从床上清醒过来,眼前浮现的是桃花般松缓的笑颜。

    她被对方扶着坐起,揉着额头,声音微弱:“姜小满?……我这是怎么了?”

    姜小满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方才你无端晕倒,现在感觉如何?”

    她可是吓得不轻,费了些功夫才将人扶到床上,又给她注入不少灵气才让她恢复了神志。

    文梦语轻轻推开她,轻笑一声,“没事。邪门了,我竟梦到一只鸟说你是东渊君,也不知是怎的了……”

    话音还未落,鹅黄灵雀从姜小满肩侧探出头来,“是在说我吗?”

    文梦语瞪了它片刻,再次晕倒下去。

    ……

    这次待文梦语醒来后,姜小满小心道:“姑娘放心,我已把璧浪收回去了。”

    谁知对方一下坐起,“不不,你把它放出来,快点!”

    “当真吗?”

    姜小满再三确认,直到文梦语认真地点头,她才再度一拉颈饰。

    灵雀出来之后猛烈咳嗽,“君上,虽然属下知道提要求很僭越,但您每次解封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温柔点……”

    “嘘——都说了,不许再这样叫我!”姜小满转头解释,“我真的不是什么‘君上’,这其中必有误会。”

    文梦语倒是终于冷静了,盯着它看了半晌,却没说话。

    许久,才开口:“你认识夜良?”

    鹅黄灵雀先看向姜小满,得到主人的点头后,才将小毛头郑重一点。

    “他是南渊人,幼时我与他同在学堂习术。他不爱听课,手中总是握着一支笔,随意写写画画——笔斗镶萤石,我记得清楚,就是同那支一样。我二人都没什么习术的天赋,常被分在一组,久而久之便熟识了。可惜,远征之前各渊不再往来,我便没再见过他。”

    一番话姜小满听得云里雾里,却见文梦语频频点头,交流起来全无障碍。

    袄裙姑娘走过去将笔拿在手中,似陷入回忆,“他也告诉过我,他在东渊曾有个亲密的友人。不同于他,就算没天赋也格外奋发图强,最后还做了远征的副将,他可是为此得意了好一阵子。”

    “他这么说吗?”

    “嗯,不过他便没那个心思了,他终究厌恶战争,南渊强征兵卒,他便在天外避世为逃兵,过了好一阵自由的日子。”

    灵雀却笑一声,“他还是那般,不受约束管制,这要在东渊早受处罚了。”

    姜小满一头雾水,忍不住问:“文姑娘,你是如何得知这些魔界……瀚渊之事的?”

    文梦语抚摸着手中的笔,“起初,这些都是夜良告诉我的。他思念家乡的美景,恨及仙门害死了家人朋友。到最后只身寻仇,飞蛾扑火……”

    灵雀听至此处也黯然下来,微叹一声:“毫不意外。南渊人向来快意恩仇,风属心魄,行事如风。夜良,他便是那股自由的风。”

    *

    南渊人,行事如风。

    有一道风,却异常急迫而愤怒,吹得人寒毛直立。

    羽霜睁开眼时,身边栗黄色的猫弓着身子、龇着牙,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她瞬间坐起。

    去往大漠的路途遥远荒芜,三更半夜,那三人便在一处废弃古亭中铺开地铺,席地而眠。羽霜则谨慎地选择在离他们较远的一棵枯树下打盹歇息——这一路上她既要跟着黑阎罗御刀,又要敛去气息、装作不会飞行的模样,也有些困乏了。

    此刻,亭中突然出现一道纤细瘦小的黑影,不动声色地凑近正蜷伏酣睡的男人。

    向鼎呼呼大睡,浑然不觉危险降临。

    一把锋利的匕首已悄然比到他的脖子处。

    那黑影一双眼睛闪烁着幽暗绿芒,如同暗夜中两点鬼火。

    只片刻犹豫,羽霜身形一动,迅速无声地掳走了那道黑影。

    她拎着那纤细的丫头,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将她带入远处隐蔽的暗林中。

    靠着树被放下来后,梳着双髻的丫头愤怒地扒掉羽霜覆在她唇上的手掌。

    “羽霜姐,为什么!?”她挣脱出来,目中凶光闪烁,“先前在岳阳城你也坏我事,我要一个解释!”

    羽霜将方才掳人时夺下的匕首还予她。

    “解释?你在城中召蛹,引来仙门修士,差点坏了我的大事。我已警告过你,你非但不听,反一路尾随我。还敢要解释?”

    “我非是在尾随你……我要杀了黑阎罗,为风鹰哥哥报仇。”穿一身深绿紧服的女子咬牙切齿。她个子虽瘦小,气势却丝毫不逊于人。

    她接过匕首,手指微动,将刀刃变作一屡风消散。

    羽霜注视着她,冷若冰霜的面容透出一丝怜惜。

    原来在岳阳城召蛹,是为了消耗黑阎罗的体力,然后便引他去那角落行刺?这丫头,未免太过天真了。

    她浅叹一声,“秋叶,你杀不了他。而且我现在需要他,他也不能死。你继续这般执拗,是在逼我与你动手。”

    “羽霜姐,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跟蝼蚁同流合污?难道你忘了风鹰哥哥的仇吗?”秋叶的眼中尽是不解。

    “我没忘。事成之后,我会亲手杀了黑阎罗,为三弟报仇。”羽霜语气冷冽,“但现在,他不能死。”

    瘦小的丫头面容憋屈,一肚子怨气。

    羽霜微微叹了一息。

    “还有一事,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她顿了顿,抬起眼眸,“秋叶,三弟之死,我认为另有蹊跷。”

    “蹊跷?”

    羽霜并不回答,而是从腰带中抽出一封信笺。“正好你在这,你腿快,便替我拿着这封信,去皇都找灾凤,她会解答你所有的疑问。”

    秋叶虽满腹疑虑,却也不再多言,老老实实接过信笺。

    腿脚生起风,正待起步,却又被叫住。

    “等等,把它也带上。”羽霜说着,举起手里的栗黄猫咪。

    “羽霜姐,这是……?”

    “这是月谣。”

    “啊???”

    *

    羽霜支走秋叶之后,才转身回到古亭。

    亭中只睡了两个人,黑阎罗的两个跟班,另一个铺席空荡荡的,他本人却不知去处。方才粗略扫视之际,便未见他人影,想来他根本就没有在此歇息。

    这凉亭恰好建在两处山谷交界处,冷风阵阵,向鼎不由得把地铺的被子裹紧了些。

    羽霜目光落在呼呼大睡的两人身上。这两只小虫以为结了灵盾便万事大吉,心也太大了。秋叶那丫头能控制灵气,甚至能将他们的灵盾变成利刃,这点小伎俩在她面前简直形同虚设。

    她要是晚那么半刻,这两人估计已经变成了两具尸体。

    不过秋叶的到来,倒是提醒了她一些事,如今信笺送出,她不能拖下去了。

    进了风沙中变数太多,“那事”今晚就得搞定。

    抬头寻人之际,眼前飞过一只萤火虫。

    羽霜抬眼望去,看到不远处的山谷中有更亮的光芒在闪烁不止。

    她眉眼覆上了一层冰霜般的凝重。

    不声不响,手中摸出一个小瓶,她褪去瓶塞,一股暗淡芳香轻缓透出。

    第87章 你若敢骗我,我便杀了你

    羽霜将小瓶别在腰间,循着光亮绕进山谷。走了不到一里地,不远处是一片闪动的亮影,高大的男人靠在岩石边,静静看着这些萤火虫光点浮动。

    只有靠近大漠的凄冷之地,才会有这般光景。

    夜深,难眠。

    山石冰冷,星星点点与月光交相辉映,映得孤高寂寥的背影愈加苍凉。

    羽霜看着那道身影,蹙了蹙眉。

    心中期望自己没有寻错人。

    【

    约莫二十五年前。

    那日的皇宫举行游园盛典,百官尽至、好生热闹,然皇后却抱病称恙在坤宁宫闭门不出。

    寝宫的大门布下了一道烈火焚绕的禁制,封得严丝合缝。

    宫内,妖娆女子长发高高盘起,戴满珠钗宝冠,婀娜坐在金丝鸾凤床头。

    她对面站着两人,一是头戴面纱、面貌冷峻的神秘女子,二则是灰白长发、身形魁伟的守将。二人得信后,星夜兼程,分别自南疆与雪山急赶万里而来。

    “战神之种?”羽霜揪住方才灾凤的言尾之词,疑惑重重。

    六宫之主的尊贵女人从床上悠然起身,拖着曳地长裙行至鎏金桌案,鲜红的指甲抚弄着一盆玉兰花的叶片。“本宫也不敢确定,但昔日乾罗武圣被东尊主斩杀后,天岛不惜代价再派千军也要回收其身骨,本宫便觉得其中定有猫腻。”

    她顿了顿,漂亮深邃的眼珠一动,“后来多方打探,才知天岛的战神是靠‘养’的。以神龙之血浇灌出的三枚血果,便是‘战神之种’,植入凡骨,日后方能修成匹敌渊主的战力。”

    “三战神,三条天岛的看门狗,果然不是吃素养出来的。”高大的守将笑侃。

    羽霜不言,似在沉思。

    同为鸾鸟,灾凤有读心通灵之能,羽霜所思所想,她心中已然明了。遂不待其发问,便直接答道:“你想的没错,容器身殒,血果却不灭。收回去重新培养个几百年,便又能重现威力。”

    烬天听罢,啧啧称奇,“如此说来,天岛回收了乾罗武圣的血果,是打算再寻新的容器?”

    灾凤颔首,回过身来妩媚一笑,“飞升者众,然能承载血果之凡躯却凤毛麟角。前几日三弟传来消息,天岛已暗中遣云海战神下界,料想是寻得了合适之体。本宫此番召尔等前来,正为共议此事。”

    羽霜闻言震惊,冷峻之容一改,急切上前:“他们要养新战神了?那岂不是——”

    灾凤千娇百媚,烈焰红唇轻轻一勾,“不错,新战神飞升之日,便是吾等上天岛夺取龙骨之时。”

    羽霜与烬天对视一眼。

    天岛终于有所动作,对二人来说当是天大的喜讯。只因那开启天劫封印的龙骨,五百年来被严密封藏于天岛之内。

    二人梦寐以求之事,便是能夺取龙骨、打开封印、重回瀚渊。再次见到自己那朝思暮想、生死未卜的主君。

    “可……会是谁?”烬天紧锁眉头。

    灾凤轻抚长发,悠然道:“这便需要好生观察了,能承载战神之种者,必当出生便不是凡辈,想来,倒也不难寻见。然本宫囿于皇城之内,虽网罗天下耳语,终不便在外走动。便是找见了,也还需尔等去着手确认。”

    羽霜问:“当如何确认?”

    难道要剖开血肉,剃去筋骨,去看有没有血果吗?

    皇后不紧不慢,在架子上的囊袋中摸索一阵,最终递去一只精致小巧的袖珍瓶子,光泽温润,隔着瓶盖都能闻到淡淡花香。

    “不用你想的那么残忍。其实本宫有个法子,倒也不难,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学了。”

    羽霜眼神坚定,毫不犹疑:“为了君上,万死不辞。”

    灾凤却调侃似的狡黠一笑,“二妹你看看你,什么死不死的,这法子啊,非但不用你去死,说不定还能让你享受一番哦?”

    】

    羽霜微垂眼帘,纤长的睫毛在夜色中颤动。再次睁开时,过往的思绪被尽数掩去。她心中明白,片刻的踌躇与松懈都能功亏一篑,眼下唯有沿着此道执着前行。

    前方的男人感知到了她的接近。

    “我该相信你吗?”这般出声,却并未转身。

    舞女一双眼眸平静无波,面纱下的冰唇却微微上扬,“尊殿不信吗?”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持着岩玦的角片,你说*呢?”

    羽霜轻笑,“那尊殿还愿意随奴家走了这么远?”

    凌北风低哼一声,冷冷道:“你的身份是真是假我不关心,这东西是真的。你只需把我带去芦城,找到你所说的魔物。至于你是否别有用心或阴谋,我无所谓。”

    羽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松了一口气。果然如传闻所言,黑阎罗对魔气极为敏感,但对其他气息却迟钝异常。这股蜜花的香气,换作旁人或许早已心生疑虑,他却无动于衷。

    她悄然用手在腰间扇了扇,让那气息散得更快些。

    一双纤腿迈开步子,至走近了,手臂环绕过来,轻搭在黑衣修士的肩上,声音娇媚中带着几分调侃:“哦?那尊殿倒是说说,奴家能有什么阴谋?”

    许是一路同行让修士稍微放下戒备,这次他并未如往常般立刻将她的手臂挪开,只是锐利的眼眸微微一瞥,“你身上的气息,即便掩藏得再好,我也感知得到。”

    羽霜蓦地将手缩回。

    “气息?”舞女微惊,睫毛颤动,“是说奴家身上调的芳香?”

    言罢还煞有介事地闻嗅自身,故作无辜之态。

    凌北风侧首看了她一眼,随之将她拉将过来,眼中寒光凌厉,直逼她的眼眸。

    “执念,太强的执念。”

    两人离得很近,却似两把刀相碰撞,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在周身。

    那香气倒更浓了。

    羽霜松了口气,却被他捏得紧,一时也脱不开。

    她不答话,一双勾人心魄的眸子仿佛要将人的魂盯出来。

    片刻,他将她松开,她退后一步。

    羽霜轻声:“那不是和尊殿很像吗?”

    她靠在他身旁的岩石侧,“十六岁斩杀风鹰,一朝威名闻天下。本应赋闲享受名誉与追捧,然尊殿十三年来奔波斩魔未尝停歇,驱驰尊殿的,又何尝不是执念呢?”

    说着,舞女投过去似有似无的浅笑。

    凌北风似是被牵动了什么心绪,那原本无波的面容却浮出一丝变化,眉头短暂一蹙,又很快消逝。

    他压低声音:“不要自以为很了解我。”

    “说笑了,奴家并不了解尊殿,正如尊殿也不了解奴家。同道而行,各取所需,但目的相同便足够了。还是说尊殿——对奴家其实别有所求?”最后一句带着几分笑侃。

    凌北风却瞥她一眼,凛然杀气一闪而逝。

    各取所需……

    漆黑的墨瞳褪在阴影中,喉间上下动了动。

    “你是谁、有什么目的我不在乎,但——你若敢骗我,我便杀了你。”

    一番话说得平淡如水,却比山谷里的寒风更为刺骨的冷冽。

    可惜,寒风虽烈,却已尽数被弥漫的香气盖过。

    舞女毫不将他竖起的敌意放在眼里,也全然不怕地贴近,秀手抚上他的颌骨,眸光如秋水荡漾,映着他与萤火虫的点点微光,氤氲如梦。

    “所以我才说,尊殿同我很像。”

    凌北风怔了一瞬。

    头一遭遇见有人不怕他的杀气,不退反进,还是个装得柔弱无依的舞女。

    惊讶之余,又忽然觉得脑子莫名发热,眼前之人敞开的衣襟散发出别样的气息,让他头脑有些晕眩。——不是魔气,是一股直冲脑子的异样之气。

    直冲肺腑里,让他有些失控,有些难以自拔。

    纤手去解他腰侧的带甲。

    许是些许好奇,许是热气作祟,凌北风这次并未将对方推开,竟默许了她的步步逼近,直至整个腰身都被推到冰冷的岩石之上。

    岩石光滑,二人紧贴的身躯在力道之下滑落,最后倒在了一旁的草丛中。茅草随之乱颤,激起了成群的萤火虫四散飞舞。

    羽霜抬起眼眸,点点光芒映得她目光愈加冷彻。

    【

    灾凤说,血果为了保护自身气息,会在心魄中滋生出最冰冷无情的护甲,以此保护炽热而浓烈的种子。容器浑身都会生出防御的尖刺,不允任何人靠近。

    尊贵的女人倚靠在金銮床榻,玉指摇晃着手中的小瓶,瓶中的汁液漾动,撞击着瓶壁,发出细微的声响。

    “拔掉那些尖刺,可不容易。”说着,她将小瓶塞进羽霜手中,扣好她的五指,“不过,人身既有完整的心魄,自然便会有软肋。等个十来年,待到血果萌芽,你便去寻、去探、去摧,将他的气息融入你的心魄,再带来给我。——是不是简单至极?”

    】

    血果的种子种在肉身里,那炽热之气顺着血液刺透层层保护,穿透皮囊,一丝不落地被她抓住。

    确实简单至极。

    *

    夜深静谧。

    小雨好不容易才停了,窗外传来阵阵虫鸣。

    文梦语取来一个空碗,将没吃完的水果羹分了一半给姜小满,推到她面前。

    “不睡觉没关系吗?”姜小满低声问道。

    “没关系,晚上提笔如神助,还无人打扰。我本就习惯了熬夜,白天再补觉也不迟。”

    文梦语一边说着,一边悄然拉开房门,再次确认了一番。

    正是因为这间客房处于偏僻之地,四周寂静无声,当年她初到岳山时,才千方百计从文伯远手中要来这间房。

    重新阖上门后,她坐回了床畔,与姜小满面对面。

    姜小满用瓷匙舀了一口甜羹至口中,冰冰凉凉,包裹味蕾,滑爽至极。

    肩头的灵雀也馋了:“君上,属下也想吃。”

    她瞥它一眼,便舀了一勺,让它那尖喙也戳了点尝尝。

    两个姑娘便在微光中分食着简单的羹点,一人肩上栖着只灵雀,一人则娓娓述说着过去的故事——

    第88章 我,便是那瀚渊的行舟客

    那一年秋,青州遍天梧桐飘叶。

    长她四岁的堂姐刚及笄礼毕,便要被送往皇都,给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做调丹仙伴。

    都说凡仙互不相涉,然文家却是例外。丹药乃仙凡两界趋之若鹜之物,凡人追慕,贵流竞相求之。如今蓬莱紧闭,与凡尘来往甚多,金银珠宝的诱惑又哪能置之度外。

    而文家的女子,生来没有宗门继承权,命运自始便由长辈安排,这是家训,更是规矩。

    文梦语送完堂姐,立于明溪水边,目送剑影直至消失在苍茫的天际。

    反对也好,不甘也罢,她始终是最无权言语的那一个。毕竟,一个自出生便无灵力的废人,能不被送出家门,得以锦衣玉食地被养大,已是文家“仁慈”了。内里缘由,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她攀附了一门好亲事。

    回返的路上,她与随行的仆从沿着来时的小径缓行,只是走着走着,却倏然觉得不对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血腥味,很淡很淡。

    她没有灵力,自幼便被父亲安排养血蛊,因此对血味分外敏感。

    这一丝血味,与她往常闻过的不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不似人族的血。

    仆从见她停步,以为她累了,便去前方寻马车。就这短暂空档,小姑娘就跑没了影。

    她沿着那丝血味,一直跑到了青州城郊,走入了一片无人深林。气味愈发浓郁,她弯弯绕绕,竟循着气味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山洞前。

    洞口被密密匝匝的藤蔓遮掩,若非仔细探寻,几乎难以察觉。

    她推开藤蔓缓步踏入,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血腥味扑鼻而来。

    走到洞穴深处,昏暗中隐约见一道斜躺的人影。

    那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浑身血迹斑斑,面容更是狰狞恐怖,半边脸都爬满了可怖的钩子。

    他见到她,面露惊恐,咆哮着让她滚。

    小姑娘却无动于衷。

    非但不害怕,反而捏碎了脖子上母亲给的灵丹去救他-

    姜小满睁大眼睛:“回魂丹百年才炼一枚,珍贵至极,你便给了一个洞子里的陌生男人?”

    文梦语道:“是啊,当时什么也没多想,只觉得我必须得救他。可是回魂丹却治不好他的病,他的身子越来越虚弱,那些钩纹仍在继续蔓延。”

    “所以浪费了?”

    文梦语笑了笑,“也不算,一枚灵丹,续了夜良半年多的命,也换得了世间真相,值了。”-

    后来,小文梦语便每天都偷跑出来看望他,孜孜不倦地给他送些吃的来。

    起初,那男人对她满怀敌意,冷眼相对,不屑一顾。她带来的食物,他也从不碰。

    再后来,许是察觉出小丫头体无灵力,那冷漠的态度渐渐有所松动,他开始接受她的食物,偶尔抬头瞥她一眼。

    到最后,他竟愿意同她说些话,声音虽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人气。

    她陪他度过了许多孤寂的日子,他也逐渐打开了心扉。

    男人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从他遥远的家乡,到并肩作战的同僚,再到那位如风般迅捷、神采飞扬的主君-

    少女肩上的雀鸟惊讶:“他居然与你说话了?”

    姜小满问:“不能说话吗?”

    灵雀一本正经道:“战事后期,天岛出尔反尔,利用我族的善意为谋。君上作为联军总帅,下达了严令:凡是病发之人,不得与天外之人接触、说话,如若被发现,应当即刻自我了断。君上说,罹寒乃我族的软肋,绝不可被天外之人发现并利用。”

    说罢,它偏头看向姜小满。

    文梦语也抬头看向她。

    姜小满愣道:“看我干嘛,关我什么事?”

    文梦语叹息一声:“他是想自我了断,但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他患上那怪病后,皮肉如铁甲般坚硬,刀割之时痛彻心扉,却不见伤口。我想,在那种情况下想自杀,绝非常人能办到。夜良那般平凡之人,既非祝福者亦非将帅,东渊君这般要求,是否太过苛刻?”

    雀鸟点头,“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一人一鸟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姜小满。

    姜小满苦笑:“都说了,不是我啊……”-

    再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岳山的人携着未来的夫婿造访青州。

    小姑娘被家人强行安排与凌家小公子多多接触,往城外跑的机会更少了。

    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得个机会溜出家门。

    踏进洞中,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战栗。

    那张半遮半掩的面容,此刻已被密密麻麻的钩纹所覆盖。那钩纹深刻而硬,仿佛生长在血肉之中,不断渗出黏稠的浓浆。

    男人喘息着,颤抖着,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从怀中摸出了他一直珍爱的笔和一本陈旧的日记簿,递到小姑娘手中。

    “拿着……快走……”

    *

    文梦语讲述到这里,黝黑的眼眸中隐现一层黯淡的悲伤。

    “我亲眼,看到他变蛹。”

    “虽然夜良曾经告诉过我蛹变的可怕,让我在他最后一刻离他远些,可真正亲眼看见,还是太过震撼……”

    “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渐渐变得僵硬,最终化作一层糊糊的泥巴壳子,浑身冒着烟,根本分不清那是人还是一滩烂泥。”

    她浅浅叹息一声,低垂的眼睫掩盖了那一丝悲戚。

    “一年之后,我在青州城里闲逛时,一头寒风魔怪现身作祟。幸好当时凌司辰正巧在我身边,他拔剑斩杀了那魔怪。”

    “魔丹掉在地上,那气息我即刻便嗅出是夜良。于是我就让他把魔丹给了我,回去之后——”

    姜小满却打断了她:“等会儿!你让他把魔丹给你,他就真的给你了?”

    文梦语蹙眉,“夜良的魔丹只是黄级,没什么问题吧?”

    姜小满急了:“黄级也不能随便给啊!”

    好你个凌司辰,怎么还区别对待呢?

    肩上的雀鸟啧啧:“君上好像很不开心,属下闻到一股酸涩的气息。”

    姜小满瞪它一眼,“你闭嘴。还有不是说了别叫我君上。”

    文梦语扫她俩一眼,清咳了几声,继续道:“我回去之后,便钻研那枚魔丹。我进了夜良的梦,在梦里见到了他所讲述的异渊,那般缥缈而瑰丽。清风拂野,流水潺潺。原来他所讲的都是真的,在那遥远的异界,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

    雀鸟赞同:“南渊是很美,比起其他三渊,更年轻更隽秀,地广人稀,风景昳丽。”

    姜小满却似乎抓到了别的信息:“等等,进入梦里?”

    文梦语点点头,“嗯。夜良的笔记里详细记录了渊主复生丹魄的完整过程,我便仿照其法,用骨髓虫模拟出了渊主极阴极寒的气息,从而使丹魄进入了假生拟态。而此时,只需将它吞下,就能进入丹魄主人的旧忆之梦。”

    “啊?????”

    “嘎?????”

    这一番话,让姜小满和灵雀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姜小满下巴合不拢了:“吃、吃魔丹???”

    灵雀的喙也闭不上了:“丹魄蕴集生者气力,强劲无比,你会死的呀,胆子也太大了吧!”

    袄裙姑娘却得意洋洋。

    “这叫不入险境,焉得真知。其实所谓的魔气,不过是另一种灵气。四象比五行少了一相,所以魔气也是残缺的灵气,在瀚渊其名为烈气。我生来没有灵力,自是不会与烈气相冲,这便是我得天独厚的优势。”

    “且在吃魔丹前,我用天山白虫吸走了所有的烈气,这与玉清门那丹炉掌者化丹的第一步是相同的。处理之后的丹魄便不再具备伤害性,而且我在入梦后,会及时将它们都返吐出来,所以并无大碍。”

    姜小满惊得说不出话来。

    文梦语继续道:“我托人从黑市寻了不少魔丹,虽然皆是黄级品级,但吃了几百枚后,大概也能拼凑出瀚渊的往事与生态了。”

    灵雀:“不是,多少?”

    姜小满:“文姑娘,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仙门禁令你是真的破了个遍啊。”

    不愧是:一身反骨、离经叛道的行舟客。

    真不知道凌司辰是怎么被她瞒这么久的,他那般头脑,不应该啊。

    文梦语却得意一笑,那温婉小姐的表象尽数褪去,眉眼间竟透出一股书生意气与名家风范。

    她神采飞扬,声音铿锵有力。

    “第一本流通于世的书,我便以夜良的笔记簿来命名,其名为《行舟记》。”

    “行舟渊上,探寻真知。我,便是那瀚渊的行舟客。”

    *

    翰渊百态,魔象万生。

    豆蔻年华的少女所沉醉的,却是入那一个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其中大多数梦主,皆是五百年前远征之战中的小卒。

    不论是翰渊的过往,还是初次抵达天外的境遇,他们对世间的洞察如镜。他们所见的人与事,渊主、祝福者、蓬莱仙人、战神,虽在梦境中显现的只是冰山一角,但一个个都栩栩如生。

    少女每次梦醒,都会迫不及待地提笔,笔走龙蛇,将那些故事一一记录于纸上。

    焚冲六百九十三年,一本邪书悄然问世,在民间和仙门引起了轩然大波。

    昆仑仙门不惜代价,派文家毒杀百人,暗诛所有知晓、阅读此书之人,将世间此书尽数焚毁殆尽。

    除了玉清门人和文家老宗主,再无人知晓这本邪书的存在。

    直到某一日——

    一本手稿被呈到文家老宗主面前,其内容,竟与那邪书如出一辙。

    第89章 我全然不介意他纳妾

    行舟客的第一本书并非《沉渊录》,而是一本名为《行舟记》的传记。

    这书中记载的,仅仅是一个平凡瀚渊之民的简短一生。

    无甚特别之处,唯一让人瞩目之处,或许是提及了“瀚渊”与“天外”这几个字,又或许,他那君主恰好与恶名昭彰的南魔君飓衍同名。

    “那份手稿叫别有用心的家仆盗了去,上交到了阿翁手里。阿翁勃然大怒,下令彻查门内,声称要将书稿的作者揪出来问罪。娘亲认出了我的笔迹,害怕我受到牵连,便主动揽下罪名,承认是她所写。”文梦语的声音开始颤抖,吸了一口凉气。

    “……万万没想到,阿翁竟对娘亲用了‘百虫之刑’。”

    姜小满皱眉,喃喃道:“百虫之刑……”

    不由得回忆起早先在院中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没想到竟是真事。

    雀鸟问:“那是什么?”

    “文家最隐秘也是最残忍的刑罚,家中凡不听话的人,便会遭此酷刑。此刑会将受刑者变为药人,身体被用来炼丹、训蛊,榨干最后一丝生命的价值。娘亲受刑后,变得憔悴不堪,再也下不了床,最终被父亲所抛弃,痛苦而终。”

    姜小满又惊又怒,“这等无耻肮脏的手段,竟然还能存在于仙门中?难道就没有人上报昆仑,或者蓬莱?玉清门一向标榜高洁,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龌龊事?”

    原以为仙门都是光明正大,如爹爹,如姜家,岂能容忍这样的恶毒行径!

    文梦语讪笑一声,“太天真了。你以为是为什么没有流传出去?全被他们压下来了。凡间用金钱封口,仙门则用稀世灵丹交换,文家有的是手段。这么多年下来,真相早已被掩埋。现在你即使去揭露,又能拿出什么证据?谁会相信你?”

    她愤恨,咬牙切齿,“你以为其他仙门能好到哪里去?不过也是一样。篡改历史,颠倒黑白,把从瀚渊学来的招式说成自创,恬不知耻的自吹自擂。”

    *

    青州大仙门以苦难惩治逆徒,取血养蛊,百虫袭身。

    黑云压城,却压不垮行舟客的脊梁,也折不断她的笔。

    树欲静而风不止,压迫愈烈,她愈发坚定要冲破那层无边黑暗,将所见所闻的真相尽数倾泻于笔下。

    《沉渊录》第一卷问世。

    只记录了瀚渊人的日常生活,甚至为求其苟存于世,她不惜妥协,称呼魔族以仙门所认之名。即便如此,书一出世,仍遭仙门查杀封禁。

    但这次,仙门的反应没有从前那般激烈,《沉渊录》得以在黑市上苟延残喘。

    “可惜,黑市之物终究上不得台面,流通也愈发稀少。后来我写《三界话本》,让此书能在白市明销,也是为了打响名气。这样世人才会知道行舟客的大名,会想方设法找《沉渊录》来读,也会对我日后的创作倍加关注。到那时,昆仑若再想封口,只怕是得杀尽天下人了!”

    言罢,文梦语哈哈大笑起来。

    姜小满却无言以对——这说的可不就是她吗?

    兜兜转转,竟发现自己也成了行舟客计划中的一环。只是没料到,行舟客写出她最爱的《三界话本》,竟然满腔怀着复仇的怒火。那些脍炙人口的神魔故事,原来不过是为受追捧而精心布下的手段与计谋。

    稍微,有一点点失落。

    她叹一口气,将水果羹吃完。边咀嚼边低声喃喃:“我越来越好奇了,文姑娘你这么讨厌仙门,为什么还要竭力维持这桩婚事?”

    文梦语敛起笑容,斜瞥她一眼。

    “因为他是完美的夫君。”她不紧不慢地答道,随即站起身来,手背在身后。

    “本来我和他已经说好了,嫁到岳山,我不干涉他在外诛魔,他不干涉我在家做自己的事。他一年不用回来见我一次,也不用为了我放弃独修心法,若是回来还能带回不少魔丹……这世上去哪找比他更完美的丈夫?”

    她回过头来,“说到底,这门婚事完全是我在维持,他连装装样子都不肯,让父亲和大伯好几次都气得不轻。于是好了,一起被安排到凡尘去了。我是无所谓,甚至觉得更舒服了,但他就死活不愿意了。”

    姜小满一时间哑口无言。

    想问些什么,却怎么也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卡在喉咙处,难以出口。

    文梦语继续道:“可惜啊,少年意气,心高气傲,终究沉不住气。白白辜负了一副聪明的脑子。”

    “少年意气……明明文姑娘也是同岁啊。”

    姜小满低声说着,眼眸也随之垂下。文梦语虽与她年纪相仿,却更似历经沧桑,心境比她深沉太多。而自幼在爹爹庇护下长大的她,却总以为宗门外的世界也如家中那般安稳平和。

    文梦语又叹一声,“除此之外还有变故——若不是遇见了你,他恐怕也已经妥协了吧。”

    姜小满蓦然抬起头来。

    遇见了她?

    文梦语话中之意,再加上古木真人所言,难道说……他对她也是同样的感情吗?

    大师兄在书信里说,凌二公子是在主殿公然提出退婚,才遭到惩处囚禁。她原以为,他是为了追求仙途才去如此做,难道竟是因为她吗?

    恍惚忆起,岳阳城的高空之上,他曾对她轻言:“等我”。

    原来那时,竟是这意思吗!?她为什么当时未能反应过来,未能阻止他做出这般傻事……

    袄裙姑娘笑着调侃:“那么吃惊干嘛,你自己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

    姜小满抿紧唇瓣,白齿几乎咬破了唇角。

    “所以文姑娘对他并无感情,只是想利用他离开文家,对吗?”

    文梦语话语毫无温度,“你非要这么说,也没错。”

    “既然如此,那这婚约就是一个错误。为什么不想想别的办法,而要搭上无辜的人呢?凌司辰的人生不该是你向仙门复仇的一环,不是吗?”

    肩上的雀鸟不明白情爱,却被少女震颤的肩头惊得收紧羽毛。

    文梦语却不再回答。

    她冷笑一声,直勾勾盯着她,目中几分嘲讽与审视。

    “你问题太多了吧?现在该换我来说了。”

    “?”

    “如今你既已知晓原因,也得知了我的身份,那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首先,我绝不会退婚。至于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日后也退仙入凡,加入我们,我全然不介意他纳妾;二是现在就去宣告我的身份,咱们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

    姜小满也异常认真起来。

    肩上的灵雀见此气氛更是不敢插话。

    文梦语先是眉眼一折,复勾唇诡谲一笑。

    “你以为我为什么敢对你和盘托出、倾心相诉,不会真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吧?”她声音骤然变冷,直刺人心,“……霖光。”

    最后两字出口,姜小满倏然睁大眼睛。

    “我——”

    话还未出,却被文梦语“嘘”声打断,指着她颈肩的饰物。

    “灵气由心魄而生,你的灵气既然能复活瀚渊的丹魄,不管你承不承认,你这心魄都与东魔君千丝万缕。无论你如何逃避,‘心’可不会骗人。”

    灵雀终于忍耐不住,怒声斥道:“你这混丫头,竟敢威胁君上?”

    文梦语不理睬它,轻然一笑,“老实说,我也不相信强大傲慢的东渊君变成了这副模样,但想了想,若万一玉清门真把你打入地牢,用尽术法验你真身,我又觉得于心不忍。不如咱们,就此和解?”

    姜小满被她这番言辞逼得一时慌了神,心跳到嗓子眼,险些喘不上气。

    灵雀拍着翅膀,尖喙磨得咔咔响,“君上,别理她,我们……”

    “璧浪,你先别说话。”

    灵雀乖乖闭嘴。

    床沿的姑娘抿着唇,眼神飘忽躲闪,而另一边的袄裙姑娘倒也不急,松弛地靠在墙边,给她时间慢慢想。

    姜小满闭上眼睛,竭力让头脑冷静下来。

    仔细想,一定有什么关键点还没注意到,一定有什么……

    行舟客透骨的恨意如她那笔锋一般力透纸背,她步步为营只为等到婚约实现。如今脱离文家近在咫尺,单凭一张嘴怎么可能说动她松口?更不可能让她退步。

    如果是凌司辰,他会怎么做?怎么化解此局?

    他应当会说,迷局之中,自有解法,浮于表面的迷雾背后,藏着的是通往真相的丝丝蛛迹。

    坚硬的盔甲下,总有一处脆弱的软肋。

    执念深重,当是有心愿未竟,遗憾未解。

    ……对,就是这里。

    “不。”姜小满睁开明眸,唇中缓吐一字。

    “出嫁并非你真心所愿,你也不会真想与我两败俱伤。你恨的是仙门,所求的是挣脱桎梏,这桩婚约亦是你的无奈之举。如此,倒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文梦语挑了挑眉,“什么交易?”

    “《三界话本》贯穿始末的是少年乘风的故事,他曾与魔物同行,成年后却深陷仙魔大战。他曾说,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在更事后,再次与魔物以平等之姿言谈。那是乘风的遗憾,也是行舟客的遗憾。”

    “……”

    姜小满强作镇定,却紧张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袄裙姑娘的眼神微微一动。

    绷紧的面容与持续的沉默,似是证明了心中的默许。

    姜小满于是抛出筹码:“我帮你了却这个遗憾,而你……只需帮我暂缓婚期,再给我点时间……一定能有别的办法。”

    悄然死寂中,姜小满眼睛一动不动,肩上灵雀都快跟着渗出汗液。

    终于,被文梦语的一声浅笑打破。

    “姜小满,不得不说,你还真是了解行舟客啊!”

    那一瞬,袄裙姑娘似是也经历了内心万般挣扎,终是化作轻松一笑:“好,我答应你。但是——”

    姜小满认真听着,眼神从刚刚放松到再次紧张。

    却听文梦语语调一转,“得是地级魔。”

    她靠近床畔,与姜小满四目相对,语中带着一缕玩味:“我夫君这般优秀,放到瀚渊多少也是天罡之将,拿虾兵蟹将来换可是辱了他的身份——更不许拿那只笨鸟来敷衍我。”

    说着,扬了扬下巴。

    “说谁是笨鸟呢——”

    未等灵雀说完,姜小满即刻把它收了回去,这可不能让这鸟毁了气氛,功亏一篑。

    她绽放笑颜:“没问题,地级魔就地级魔!”

    第90章 希望她安好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破开了沉寂的夜幕。

    白崖峰头,三重结界之内,凌司辰盘膝而坐,闭目凝神,静心调息。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让他不自觉睁开了眼睛。

    “让我进去,是宗主让我来的!”

    是敦厚少年的声音,语中带着几分焦急。

    结界之外,

    亢宿道人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观望着。

    膝边放着那壶他一宿未尽的清酒,酒香萦绕,几分怡然自得。

    青袍少年急道:“师父,您不能连我都拦啊。”

    “一鸣,此事宗主异常认真,你莫要胡闹。”衡婴真人沉声回应,无动于衷。

    “我没有,真是宗主派我来的!”

    “可有凭证?”

    荆一鸣得意地摸出一枚物件,高声说道:“宗主令信在此,命我给二公子带药进去,速去速出,限时两炷香!”

    这一招倒是司徒燕与洛雪茗想的妙计。荆一鸣去见凌问天时,哭诉白崖峰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情并茂,终是让凌问天心软,准许他前来送药。

    几个真人不得已,只得解了结界,让出一条狭道来。

    又在将青袍少年放进去之后迅速合闭上。

    结界开裂之口被一双敏锐的眼睛捕捉了下来,分叉眉道人浮起一抹浅得看不见的笑意。

    *

    荆一鸣推门进屋后,凌司辰正从榻上翻身下来,向他看过去。

    “你怎么来了?”

    落地一瞬,直觉那咒印牵扯着筋骨的疼,却被他暗暗咬牙忍下。

    荆一鸣连忙扶住他,开门见山:“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告诉你,你听哪个?”

    凌司辰扯唇一笑,轻慢而不经意。

    “你的好消息怕不是舅舅松了口,允你送药来,而坏消息,便是我仍然出不得这白崖峰,三日后仍要乖乖成婚。”

    荆一鸣瞪大了眼睛,啧啧连叹,颇有“你终于失算了”的意味。

    “全错!”敦厚少年眉飞色舞,“你定然想不到,坏消息是,姜宗主知道你的事,便一大早将满妹妹给送走了;而好消息是,我和燕子姐,还有洛大美人,又把她带回来了,我们打算三日后——劫婚!”

    凌司辰原本只是手掌按在桌角,这一听,差点将桌案捏碎。

    他面上惊愕难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坏说反了吧,谁准你这般胡闹的!?”

    “我,我们……”荆一鸣一时间手足无措。

    “玉清门的人还在山上,你们真当规矩是摆设不成?捣乱也罢了,为何要将她卷入其中?现在立刻让她下山,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们别再添乱!”

    荆一鸣听得这话心中委屈,索性将手中的竹篮往榻上一扔,药瓶药罐尽数倾倒出来。

    他愤愤道:“你这人怎么好赖不分呢,我进来一趟容易么我就挨你一通骂?”

    凌司辰约莫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便侧过脸,枕着额头不再多言。但刚才一番激动,激得体内灵气翻涌,本已舒缓的身子又生出几分灼热刺痛。

    他沉默片刻,低声问:“她现在在哪?”

    “谁,满妹妹么?”荆一鸣没好气回道,见对方板着脸看着他,又答,“不太清楚,不过她的病治好了。这次悄悄回来,又向燕子姐借了法器,说是要去寻什么旧人,自有妙法。”

    凌司辰在听见“她的病治好了”几字时眼珠微动,目中隐有喜悦,却迅速褪去,换作一丝迷惘。

    旧人?

    任他蹙眉沉思,也想不明白此“旧人”何指。姜家独女闭门不出仙门人尽皆知,她又能有什么“旧人”?

    他眸色微冷,语气淡漠:“不论如何,我与她不过露水相逢。她于我有恩,如今治好了她的病,我与她便两不相欠。若她有所误会,还是早日分清为妙。你且寻她下山去,此一别,望她日后安好。”

    荆一鸣听着他说话,翻了个白眼,露出一副“你就骗你自己吧”的神情。他虽说没多少经验,但话本里这些话术却听得多了,懒得与这别扭之人争论。

    “阿辰,这事我没法听你的。”边说边将药瓶药罐尽数拿出,拾掇好空篮子。

    凌司辰瞪着漆黑的瞳孔,“你——”

    荆一鸣早有准备,见他欲动身,身形一闪避开,滑步至门边,嘴角噙着几分戏谑,“你不在乎,满妹妹可在乎得紧。你要负她,我这做哥哥的可不乐意。不管你愿不愿意,这婚事我们劫定了。燕子姐说了,若你不同意,到时便把你打晕了也得带走。”

    他笑着,指了指门处,“不多说了,两炷香时间到了,我得走咯。”

    说着,未等凌司辰追上来,开了门便溜了出去。

    凌司辰则被气得周身灵气运转不周*,调气之余身上咒印发作,红光渗透出了雪白衣衫,宛若数条硕大的蜈蚣攀爬在肌肤之上。他忍痛低吟,冷汗沿着鬓角滑落,只能勉力撑着回到床榻,手掌抓紧床沿,几乎将其掰裂。

    顾不上疼痛,心中更是焦灼不安——

    被劫婚这种奇耻大辱,舅舅也就算了,那文伯良断不会善罢甘休。

    而文家的狠毒手段他再清楚不过,若说玉清门是蓬莱的脸面,那文家便是暗中维护这脸面的獠牙,私刑、毒杀、下蛊,逼急了可是什么都会做。

    他不能看着姜小满往火坑里跳。

    可他如今,又能做什么呢?

    昔日自信满满,以为凭自身天赋,世间无所不能。

    然一路走来,所遇阻碍,一遭胜一遭:先是解不出百花的谜题,又是脱不掉自身的枷锁,甚至阻止不了心仪的姑娘犯傻。

    再到最后,甚至连个匣子也打不开。

    他压着起伏的胸脯,强迫体内躁动的灵气停歇,目光移向床头的古旧铁匣。

    忽然,一丝念头在脑中闪过。

    百花先生的谜题,指向了四枚花针,

    那匣上让他一筹莫展的,恰是四个孔洞,其大小,似乎正好与针尖相合。

    心中一震,自己都不敢去相信:百花的谜题与普头陀给的匣子能有什么关联!?

    兴许是走投无路,又或是抱着一丝侥幸,他鬼使神差地摸过匣子,又翻出那四枚花针,将针尖对准孔洞,一一插了进去。

    “咯嚓”一声。

    盒子开了。

    *

    凌司辰愣住,思绪顿时翻涌如潮。

    他如何也无法将“百花先生”与“普头陀”联系在一起。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又不得不去联系。

    最近的变故接二连三成串,唯一一直绕不开的,便是“岩玦”。

    正因岩玦,他陷入了百花的谜题阵;也是因岩玦,凌北风才会失控闯入大漠。

    大漠……

    普头陀也提起过大漠,这约莫是他与百花之间唯一的联系。

    先前他提过的“旧友”,莫不就是百花先生?

    他想着,待他出去,定要找那头陀问个明白。

    尔后又将视线下挪,回到这开启的匣子内,狭缝中隐约可见其中之物,平整古旧,泛着暗黄。他小心翼翼地将匣子再推开几分,探出其中的物件。

    其中所放之物竟是——

    一本书册?

    将那黑匣完全打开,便见书封的表皮暗刻龙蛇之纹,中间雕一道人像,盘腿而坐,上下左右各一黄圈,其间以笔直墨线相连。

    幽风拂过,那封皮轻微晃动,人像似活了过来,微不可察地动了一动。再定睛一看,却是没动,但这书却透出一阵阴冷邪门之感。

    凌司辰犹豫半晌,终是将书册拿了出来。

    拿在手中,这书封泛黄。

    可说旧也不旧,内页所提字看似落停不久,尾端勾出的痕迹还泛着墨香。

    他从第一页看起。

    黄澄澄的书页里,一笔一捺字迹清晰:

    【心魄有二,完整为全心,豁口为残心。

    全心所修之气,刚健如松,坚韧热烈,似烈阳照顶,炙热而勇武。

    残心所修之气,阴寒如霜,冷秽暗沉,如幽冥鬼火,难为世人容。】

    他微微蹙眉,手指在纸页上停顿了一瞬,继续翻动下一页:

    【残全两心,若欲双修,需得其法。

    阻其一,通其二,修炼褪一半,终难破上层境界,终生止步。】

    他再翻一页,

    【残心与全心,气脉受阻,当尽数封于人迎、天突、云门、神封四穴。

    四气同道,阴阳交融,摧枯拉朽,破千仞过万壑,轻而易举。】

    凌司辰手指顺着字迹拂下,不知觉念出声:

    【然若欲通此四气,需四针刺四穴,以针为引,运气于灵顶,

    尽数冲之,气脉贯通,方能得全力。】

    四针刺四穴?

    他指尖摩挲下巴,狐疑着又取过匣子,将匣封顶角的一枚花针拔出。谁知取出后,花针那没进去的狭长针身上竟裹了一层银色之物,他凑近闻了闻,是一股淡淡的花香。

    书中之意,是要他将四针刺进自己的人、天、云、神四穴。

    可为什么要这般做呢?

    书中所说“残缺心魄”,他的心魄可曾残缺?还是说这仅仅是一种修辞,意指此刻受禁之态?

    写书与送书之人连他当下之困境也全般预料到了?

    他将花针捻在指尖轻转,似揉搓着踌躇之心一般。

    他对百花此人从无信任,凡他给予之物,都本能加个心眼防上几分。

    然他对普头陀却是无条件的信任,此二者矛盾相冲,竟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普头陀所言“做好决意”,他此时,显然还是未能做好。

    思虑再三,他还是将花针插了回去。

    *

    天还没亮。

    姜小满带着文梦语溜出岳山,御剑而行。

    朝霞飞驰,很快二人便来到岳阳城郊外的一处无人高地。

    身后的姑娘裹紧了袄裙,土坡上凉凉的气息映得她小脸蛋红扑扑。从前姜小满见到文梦语,她眼中都没什么神采,而此刻却是抑不住的兴奋。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

    姜小满摊开手,掌心中是一枚羽哨。

    正是羽霜给她的那枚。

    她也不认识别的地级魔了,此时心中寄希望的,便是羽霜没有骗她。至于把大魔唤来后如何,她没敢想,只知道这是如今困局唯一的解法,她似握着稻草般不肯放弃。

    “你退后。”她说。

    文梦语乖乖挪后一步。

    姜小满不再犹豫,将那哨子贴近唇角,用尽浑身力气去吹响,哨子发出干哑古旧的“噗吱——”声。

    声音并不大,却在土坡周遭回响了一阵。

    姜小满有些懵,这么小的声音,别说看不见的人了,便是土坡下蹦跳的麻雀也不回头看她一眼,羽霜莫不是在逗她?

    不甘中,她又吹了一声。

    风呼呼地吹,哨子声淹没在风声里。

    身后的袄裙姑娘问:“现在呢?”

    姜小满回过头,看她一眼,尽力掩饰内心的无措。

    “在这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