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岳阳书坊
一番酣畅刺激的比试后,双方各居高台一方立定。
凌司辰持剑拱手,面带微笑,
“承让了。”
对面的四人亦抱拳回礼。
司徒燕道:“能与岳山二位公子切磋,实乃我等之幸。二位之高超实力,令我等心悦诚服。”
随即,四座掌声雷动,此起彼伏。
虽未见胜负分晓,但众人无不为这场精彩绝伦的比武喝彩不已。
文伯良上下打量着未来的侄女婿,频频点头,眼中露出满意之色。
唯有凌问天,在主座上僵硬地拍了拍手,眉间却仍留有愁绪。
*
比武散场后,凌司辰回到了席间,不少弟子纷纷涌上前来向他讨教奉承,男修双眼放光,女修笑意盈盈。
相比之下,大公子的威严气场让人望而却步,而二公子则更为亲和近人,许多新来的修者更愿意靠近他一些。
另一边,凌北风淡然看了一眼弟弟,微微叹了一息。
他并不为先前在云岭雅舍所言悔及半分,只是略感惊讶于凌司辰的韧劲与不服输的性格,难怪父亲拿他毫无办法。
正欲退出比试场地时,他忽然似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止住脚步。
有魔气?
却很淡。
淡得这偌大席间竟只有他一人察觉。
他向魔气源头方向警觉望去,却忽见那边有个头冒出来、在外圈向他猛烈招手。
那人是刚入门三年却实力不俗、颇受器重,又常屁颠屁颠跟着他的小剑修,名唤穆弘。
他确认了一番,穆弘确实是在向他招手。
便跨过人群,向那小剑修的方向行去。
穆弘身着青袍,梳着发髻,看似是一路疾奔。
此时大汗淋漓,手撑着膝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公子,出大事了!!”
凌北风伸手扶住他,“怎么了?”
魔气源头确实是在穆弘身上。
小剑修神色慌张,却焦急地使了个眼神,示意此事非同小可。
凌北风会意,手扬了扬,示意去那边说。
他离开时,凌司辰向他那边看去一眼,心中虽生狐疑,思量再三却没跟去。
身边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根本不给他空暇。
……
凌北风随穆弘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僻静地。
小剑修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气息,才接着道:“大公子,出大事了。宗主让我去城里再买些酒,结果……你可知我看见什么了?”
凌北风瞄了他一眼,示意他快说。
“城里来了一群奇怪的异邦游道,在城中心唱戏杂耍!”
“游道唱戏让你这般惊慌?”
城里——说的自是岳阳城,乃是岳山地界最大的主城。
这几日山上仙家有寿宴大事的消息也传到了凡间,虽说仙凡互不干涉,但岳阳城也沾了些喜庆。毕竟守护凡间安稳的仙家,那可是凡夫俗子无不景仰的。
所以这几天,有什么新鲜事也不足为奇。
穆弘缓了缓气,摆摆手道:“不是,唱戏杂耍不奇,奇的是他们唱的戏,名为‘魔君降临’!”
凌北风眉毛微微动了动。
小剑修继续说:“不止这个!我觉着不对劲,过去一看,才发现他们带来的幡物上还挂着一只诡异的角片,那魔气强得厉害,我可从未见过这般强劲的魔气!”
“我赶紧上前问那东西,他们见了我后,竟主动把那角片给了我,还指名道姓要见你!说你一看便能识出此物……”
原来魔气源头是这个。
再看穆弘,穿的是岳山青袍,认出他是凌家弟子倒并不奇怪。
凌北风淡然*:“东西呢?”
“这儿。我用灵气囊收起来了,免得魔气吓到人。”
黑衣男子不动声色接过角片,凑近闻嗅。
瞬时,他脸色骤变。
紧捏着那角片,蓦然抬眸,“他们可还在城中!?”
穆弘点点头,“料是在的,那舞女让我转告你,申时约你单独在银杏楼见。”
“银杏楼……”凌北风若有所思。
穆弘见对方脸色不对,忙追问:“大公子,你可认出这角片了?”
凌北风不言,面色凝重。手中角片紧握,手背青筋暴起,看得出四指皆在用力。
好一会儿才开口沉言:“这是岩玦头角的残片。”
“什么!?”
排行第一的地级魔岩玦,谁不知道这大名,昆仑卷轴看下来第一个便是此魔。
穆弘震惊:“可……可那岩玦不是死了吗?”
凌北风点头,眉目深沉:
“说来话长。不过,岩玦当年越狱逃离的昆仑地牢我曾去查看过,牢中便残留着类似角片,那微弱魔气我至今铭刻于心。这就是他的角,绝对没错。”
他心中暗道:竟又是岩玦……
还有那“魔君降临”之曲唱得也颇是时候。云州刚出事,诸仙门还封锁着消息,却不知穆弘口中这群“异邦游道”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赶巧。
若是魔物来犯,也未免太过明目张胆。
他定了定神,冷然道:“你留在此处,此事不可张扬,我一人去。”
“现在就去?”
凌北风望了一眼云海峰的日晷,才刚指到未时。
一番看似热火朝天的切磋比试,却不如手里的半丝魔气让他来劲。
“现在便去。”
*
岳山地界,岳阳城中。
姜小满早早下了山,御剑行了不到三十里地便来到了这座城中。
与涂州、扬州、云州皆不同,这里自带一股雨后的清新之气。人不如云州多,却似每个人都有故事。城里洋溢着喜庆,但却毫不喧嚣,是一种恬然自得的热闹。
姜小满漫步集市,顺手买了一根细绳,将铃球别在腰间,这样便不用一直抱着了。
那铃球晶莹透亮,走起路来铃铛声细碎悦耳。
随之便开始了此番搜寻凡人话音之旅:
第一个遇见的是一个卖鱼的汉子,在一个安静的街巷角落独自蹲坐着。姜小满没买鱼,与他说完便给了他十文钱作谢。
第二个遇见的是卖绸缎的老妪,那铺子门可罗雀,那老妪看她走进来是喜不自胜。小满记录下她的话音后,买了一段红绸,系在腰间。
第三个遇见的是一个耍石子的男童,接着又碰上一个乖乖等哥哥买酒归来的女童。分别记录完他们的话音后,姜小满给这两个孩子各买了一串糖葫芦。
还差最后一个……
姜小满穿过街巷,目光在熙攘的人群中搜寻着落单之人。
一路行走,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闹市中心。
这里显然是最热闹的地方。
那边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还伴随着奇妙的乐律入耳。
她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热闹。
踮起脚尖,透过人缝隐约看见,一个带着面纱、身着舞女服饰的异邦女子正在跳着奇异而曼妙的舞蹈,在她身后还有几名异邦人在吹拉弹唱,引得众人喝彩连连。
那舞女头颅随舞姿偏来转去,看不清面容,倒是那身姿莫名有几分眼熟。
不过,她现下心思却全在手中的任务上,毫无心情继续看杂耍。
这人来人往的闹市,显然不像有她要找寻之人。
于是,姜小满转身离开。
转过几条街巷,她来到一个偏僻的巷子。
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哎呀”、和什么东西倾倒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佝偻身影正伏在地上,跟前书本掉落了一地。
姜小满赶忙奔过去帮忙捡拾,将那些书一一叠好抱起。这一大摞书着实不轻,看着皆是些《民间百典》《本草书目》此类厚重典籍。
“哎哟,谢谢小姑娘。”眼前的老翁笑了笑,“你个子小小,力气却不错呀。”
姜小满微微一笑,修者动用灵力,这点重量根本不算什么。
一低头,她发现腰间的玉球竟然发光了。
再一抬头,哎呀,这不就是要找的“老翁”吗!
她环顾四周,甚好,正好清静无人。
那末,与眼前的老翁说完话便算是完成了?
接下来回去再让古木真人施那“最后一道术式”是不是便大功告成了?
她心情颇好,秉着帮人帮到底的原则,抱着那摞书冲老翁粲笑:
“老伯,您去哪里?我给您送过去。”
老翁眉眼眯成缝,“当真?那便多谢啦!这些,都得运去岳阳书坊。”
姜小满微微一怔。
岳阳书坊?
她猛地想起那日表哥所言。
全中原最大的书坊在岳山地界……不会说的便是这个岳阳书坊吧?
*
姜小满抱着书,跟着老翁绕了几道弯,从大路走进小巷,又从小巷转出大道。
一路上,两人叨了些日常。
老翁不时侧目打量,这小姑娘开始还眉目带笑,聊着聊着却罩上愁云。
便开口问:
“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眉宇间却隐有忧色,可有什么烦心事?”
“也没什么,就是……我有个朋友,原以为他爱笑,近日才知他那些笑容皆是强装,心中实有许多烦扰,我却不知当如何安慰他。”
老翁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是不是总将心事深埋,又喜欢逞强?”
姜小满闻言,抬眸微惊,“是!”
“你倒问对人了。”老翁呵呵一笑,眼眯成条缝,“老朽年轻时也曾如此,总想挑战高峰、成就大事,给自己施加无形的压力,常常头疼难眠。”
他顿了顿,又笑道:“所幸,内人妙手无双,会调一种花茶。每每喝了之后啊,便觉神清气爽、烦恼皆消,老朽给它起名叫做‘舒心茶’。”
姜小满两眼放光,“能否让尊夫人也教教我?”
老翁笑容渐渐凝固,沉默片刻,微微叹息,
“可惜啊,春华她三年前病逝了。老朽可太怀念她调的舒心茶了……哎。”
姜小满愧疚垂眸,责怪自己触及了伤心往事。
“不过!”老翁话音却一转,“春华留下过一卷手册,其中记载了舒心茶的做法……待这趟走完,老朽替你寻一寻?”
“好啊好啊!”
两人还聊了许多,聊老翁的过往岁月,聊姜小满那位“朋友”,直到玉球的光熄灭,姜小满才心满意足地闭嘴。
上了好几层台阶,最后一阶上去后,眼前是一座偌大书肆,飞檐翘角、黛瓦朱柱,大门敞开,门头高悬“岳阳书坊”匾额,金漆隶书,好不气派。
她抱着书,一边赞叹一边踏入。
书香扑面而来。
肆内,红木书架高低错落,书册整齐平铺在架上。
架间皆有宽敞通道,有文士缓步行走其间,指尖轻触书封,或静静翻阅,或低声吟诵。
这与涂州城里那个狭小的书摊可太不一样了!
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未料到世上竟有如此宏大的书坊。
“小姑娘,你放在这里就行。”
老翁熟练地拾掇起前柜上的物品,却见一伙计走来,恭敬行礼:“东家,您回来了?”
姜小满惊讶不已,“老伯,您是掌柜?”
老翁哈哈大笑:“看不出来吧!这书坊乃三十年前与内人共同创办。以前旧店面呢,开在城东南一隅,谁知这岳阳城人人好读,生意兴隆,十年前便迁到这大房子里来了,气派不气派?”
姜小满连连点头,心中感慨万千。
她带着敬仰之情四处打量,心中却不免疑惑:书坊里有许多壮硕的伙计,为何不让他们去取书?然而球光已灭,终不便问出口。
老翁似看透她的心思,笑道:“这批书呢是从皇都来的,珍贵异常,非老朽亲取不可。谁想,取前也没料到竟这般沉重,不得不服老了!”
他轻轻锤了锤背,面露慈祥一笑,“幸好,遇见了小姑娘你。这里面的书,除了那黑木架上的,其余你随意挑一本,权当答谢之礼。”说着,又指了指那边一个木架。
姜小满闻言欢喜雀跃,连声道谢。
老翁看得出来,自是抬手示意她随意挑选。
“你慢慢看,慢慢挑,老朽上楼去给你找找春华的手稿。”
姜小满乖乖答应。
……
《沉渊录》。
她满脑子都是《沉渊录》。
但终究不好意思问。
便想着逛一圈看看。
这一圈下来,看到了好多曾经读过的话本子,基本都是大师兄买给她的。
咦,这个不是——《三界话本》?!
这岳阳书坊的《三界话本》,和她那边的装帧都不一样,封面上竟然还覆着层书衣,上有“行舟客”烫金字样。
晃眼周围,别的书都叠了好几本,就这《三界话本》只余两本了。她手中拿起一本看着,身旁又来了个人把最后一本也买走了。
姜小满暗叹:不愧是《三界话本》,民间谁人不看。
可惜,仔仔细细寻了一圈,却也没找见心中所想的那书。即便是那黑架子上,也仅仅是一些珍惜典籍。
也是,都是禁书了,谁还敢卖。尤其还是在岳山的地界,她果真异想天开……
那便就要了这本《三界话本》吧,“岳阳精装版”,也算留个纪念。
这般想着,她便打算要了这书,然后快些回去找古木真人把铃球的事解决了。
正这时,忽然注意到了那黑架子上有一札铜板压的蜡纸。
和别的书显然不同。
这是?
姜小满被吸引了过去。
可她刚碰了那东西,便听见老翁的声音传来。
“哎呀,小姑娘,那个不行啊。”
抬眼正见老翁从楼上下来。
“这是……什么?”她好奇眨眨眼。
老翁捋着胡须,也不吝啬告知,
“是某位先生的手稿。先生周游至此,请了岳阳城最厉害的雕板手共印新书,这是雕板手昨日刚送来的样板,过些天先生便会来取。”
新书雕板?
姜小满凑近闻了闻。
好浓的墨香。
实在好奇不已,她鬼使神差地拿起翻看了起来。
却越看越不对劲。
等等。
这字迹她认得!
这是行舟客的字迹!!!
第72章 仰慕之人
每个姑娘在年少时,皆曾有仰慕之人。
然姜小满所仰慕的,既非那传说中雄姿英发的蓬莱战神,亦非皇都风情万种的名士,而是一位话本写手——行舟客。
确切的说:是被仙门封杀的话本写手。
此人笔法遒劲有力,内容曲折大胆,最吸引她的,是尾页一首铭志诗:
【黑雾绵延锁龙城,风雨如晦难遮身。
蛇口蜂针浑不怕,笔作锋芒耀乾坤。】
字里行间不屈之意力透纸背,分明是个傲骨铮铮之人。
十六岁的姜小满在及笄礼这天所许之愿,
便是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这位行舟客。
*
如今,不仅得知他即将有新书问世,
更是打听到——他竟在这岳阳城中?!
掌柜书翁却不给她面子,匆忙拿走她手中之物。
“行舟客?”他将雕版稿收了起来,随后若有所思,“嗯……你这么一说我是想起来了,先生确实留的此名。”
姜小满两眼放出亮光,嘴巴都合不拢了,一时间有好多问题想问。
可惜幻语铃球只能生效一次,既已熄灭,她便不能再开口。
好在此处是书肆,最不缺纸笔。
她便寻了一纸一笔,埋头刷刷开始写起来。
【老伯可知行舟客是何人?长什么样?】
她拿给那掌柜老翁看,好在对方对她忽然此举也并不意外。
他捋着胡须,“说笑了,岳山地界人杰地灵,岳阳城名家千万又何止一个行舟客。每日都有送到这里的雕板,老朽哪记得住每一个人呢?”
姜小满不甘心地咬唇。
又埋头提笔。
【彼言之过些天来取,可知说的是哪天?】
“这便不知了,先生繁忙,自是等他有空便会来。”
姜小满沮丧不已。
这哪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
真想一见这位行舟客长什么样、是何等奇人,说不定还能求得几份手稿,想想就激动不已。
要不从明天开始,天未亮便来这里蹲守吧?爹爹说要在岳山待三日,不知余下两日能否遇见。
——不行,凌司辰那边重压如山,她怎能天天往岳阳城跑,只顾享乐呢?
……
“啊啊啊——!!!!!!”
思绪纷乱之时,书坊的宁静却被外边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打破。
尖叫声后,街巷中惊呼声乍起:
“魔物!有魔物!!”
刚抬起头,地面骤然剧烈摇动。
地震!?
一股浓烈的魔气扑鼻而来。
老翁先跑出,瞬间跪坐在地上,吓得面色惨白。几个年轻人也从书坊冲出,惊叫连连,四散而逃。
姜小满疑惑地走出书坊,却霎时面容僵住。
只见城中突现两头巨大魔物,其身形遮天蔽日:
一头黄沙魔怪,周身笼罩着厚重的沙尘,每一步踏下,地面便剧烈震颤;
另一头树怪则如参天巨木,枝叶如刀,随风摇曳,其面生于树冠,嘶吼连连。
黄沙魔怪仰天长啸,沙尘暴起,周围建筑纷纷崩塌,砖石飞溅,烟尘四起;树魔挥舞枝叶,所过之处,无一不被斩断,连石块也被劈裂成两半。
居民惊慌逃窜,倒塌的房屋将多人碾于其下。摔倒挣扎者,便被藤蔓或泥沙卷起,直送入魔口中,凄厉惨叫声和怪物的咀嚼声交织,令人毛骨悚然。
这两魔均会使用四象之力——是玄级魔!
从哪冒出来的?!
姜小满死死盯着远处的魔物。
震惊之余,便是愤怒之火。
不管从哪里来,都不能让它们在此胡作非为!
见过地级魔之后,玄级魔她已不再畏惧,果断地抽出随身玉笛,手中剑符化形,直冲天上而去。
*
半个时辰前。
凌北风到达岳阳城时,地震尚未发生,岳阳城一片祥和。
银杏楼坐落在城中央。
其本是寻欢作乐、奢靡之地,亦或是添酒回灯、招待贵人之所。
黑衣青年稳步踏入,目光冷峻,径直向二楼走去。
迎春房位于二楼,他早已熟记于心。
即便再讨厌交往应酬,年少时也曾被父亲带着来此见过不少皇都贵客。什么房号在什么位置,他了如指掌。
而楼里的伙计也无一不识得这位鼎鼎大名的岳山来客,此番见他气势汹汹,自是也不敢招惹,皆自觉退去一边。
二楼。
黑衣男子推门踏入,许是警戒,脚步意外的轻。
房中寂静无声,初看似悄无一人,唯有淡淡香气氤氲。
房间内布置简约,一抹绢纱幽帘隔出一隅,中央摆放一张桃木桌,上铺鹅绒,烛火轻晃,两只圆木凳静静立于一旁。
凌北风行至那木桌边,硬实的指骨轻叩桌面。
悄然间,幽帘后传来轻柔的声音,如银铃般悦耳。
“尊殿来得这般早?”
话音未落,帘后现出一道曼妙身影。随着女子浅浅低笑,身影款款起舞。柔若无骨的腰肢系一条细绸纱带,其上缀满小巧的金属片。裸露的脚腕上缠绕脚链,链上串着精致的小铃铛,每一个舞步,都伴着脆响。
凌北风双臂环抱,面色静若止水。
舞至一半,桌上烛火陡然熄灭,他斜瞥过去,再回眸时,帘上之影已悄然消失。
随之,身后传来金属片抖动的沙沙之音,以及赤足点地的轻闷声。
黑衣青年正待回头,却被一截纤细的手腕轻搭肩上,将他按坐于圆木凳上。
“嘘。”
那指间气力并不大。
许是静观其变,男人并未反抗,不发一言,屈身而坐。
“贸然回首,起不误了这气氛?”
柔荑纤指摸过男人背后的刀柄,又顺着他的后颈滑落至裸露的喉间——
凌北风不喜欢这般被人触碰,伸手抓过那手腕,将身后之人拉至跟前。
“不用装神弄鬼。”他的眼神厉如鹰隼,“说吧,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女子轻嗔一声,身形如柳枝,腿也柔软,顺势便趴在黑衣男子的膝前。
她黑发如瀑,垂至腰间,金丝发带上缀着晶莹玉珠,垂下的丝绦在耳畔轻轻摇曳。青纱掩面,只露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泛着大漠人特有的幽蓝之光,顾盼之间、娇媚动人。
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子,面纱下的唇角则清浅一笑。
“鼎鼎大名的‘斩太岁’尊殿,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竟如此戒备?”
凌北风不理会她,手中却微微施力。
女子轻嘶,吃痛后,只得乖乖回答他的问题,
“奴家乃是大漠人,此番来找尊殿,乃是有要事相告……”
凌北风不接她的话,默然审视她半晌。
冷冷道:“为何我见你,却有几分眼熟?”
女子那双漂亮的瞳孔微微一怔。
旋即浅浅一笑,“想是尊殿认错了,奴家此前可从未出过大漠……不过若是尊殿来过这边,那便说得通了。”
正巧,凌北风此前斩灭悬沙,确实是在大漠。
斩完魔后,他与玄阳宗诸众也确实在周围城中逗留了数日。
趁男人思索间收力,女子迅速将细腕缩回。
黑衣青年眼珠微转,似是不再纠结于这问题。
也不浪费时间,直切入主题:“东西哪来的?”
舞女眼波流转,“在芦城,有两个男人,拿此物与奴家换了三件法器。”
黑衣青年闻言,眼中起了一丝警觉。
“芦城?你去那地方做什么?”
芦城乃大漠最西地的边陲城镇,其间黑市泛滥、异教喧嚣、鸡飞狗跳、肮脏龌龊,为仙道正途人士所不齿。加上周遭噬魂沙肆虐,修者受其影响不能御剑,呆久了还会染一身疾病,故是除非必要,没人愿意去那个地方。
更主要的是,甚至连魔物都嫌弃此地。至少五百年间,人间从未爆发过魔灾的地方不多,其一便是这芦城。
这女子却说岩玦的角片出自此地,当真是有趣。
舞女垂下眼眸,“家父重病,奴家不得已,去黑市上卖些祖传法器……”
凌北风沉默片刻,从衣中摸出那残片,置于女子眼前,让她细看。
剑眉微抬,“你可识得那物?”
那大漠舞女连连点头,“奴家三世皆通道术,自是认得此乃魔族之物。”
“这可不是一般的魔族。”
“这么说,那人所言果然是真的……”女子低声道。
凌北风眉梢微挑,“那人?”
“黑市上交予奴家此物之人。那人虽身穿黑氅,但一双金亮的眸子尤为显眼,浑身气息极其可怖。更骇人的是,我听见另一个人,唤他……‘君上’。”
凌北风倏然抬眼,瞳孔放出冷光。
熟读万魔卷宗的人,无不知此词意味着什么。更何况,他也曾亲耳听见魔物唤过——
那是在称呼魔君。
双眼对视,鹰隼般锐利之眼对上对面一双灵巧的桃花眸子,那眸子水波潋艳,却带着一丝异常危险的气息。
只是,高大的男人并未将这丝危险放在眼里。
“芦城。”他喃喃自语。
倘若这女子所言非虚,确实有必要去走这一趟。
“家父说,人间要有危难了。叫奴家来岳山之地,拿着此物寻‘斩太岁’。说是您……定有办法化解此难。”说着,又从腰裙中摸出一张叠好的黄纸,“于是,奴家凭着记忆叫人做了幅画像,以便尊殿寻人。”
凌北风接过展开后凝视片刻,眉头微动。
是一个没见过的男子,约莫三十岁,若文士般清秀。
对他而言,魔物就是魔物,扮作何样都不为奇。
收好后,他视线回到舞女身上。
“所以,你便在城中唱那怪异之曲?”
女子连忙答:“岳山千里迢迢,奴家这不是人生地不熟、耗尽钱财,便只能在城里做些杂耍。又怕等不见尊殿,才想着用这般诡异之曲吸引您的注意嘛。谁知恰逢岳山修者,便赶紧将信物带了过去。”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模样形单影只、楚楚可怜。
凌北风紧锁的眉头松了些许。
舞女目中生急,催促道:“尊殿还是快些赶去那边,奴家怕晚了,便来不及了。”
凌北风冷笑一声,“你又怎知魔物如今还在那儿?”
“奴家追去问了,那二人说,还会在芦城待上数月,在黑市换些货物才出城。”
黑衣修士玩味一笑,“你知晓话中之意,竟还有胆子追上去?”
女子撑着地面悠悠站起身,眉目盈盈。
“奴家自幼仰慕尊殿威名,学不了尊殿的本事,也学了些胆识,当为人间安宁、自是万死不辞。”
她这般说着,纤手轻抚上男人胸膛,便要向内探,却又被一把抓住。
骨节分明的颀长手指紧紧握住那纤手。
“去,可以。”黑衣青年也站起身,“你随我同去。”
*
两人这般近距离对视,气氛有些焦灼。
舞女面纱上的眼眸微微一动,先是向下扫了一眼被对方紧握的手腕,随后掀眸,直视对方。
那眼神不再如猎物般无助,反倒多了几分猎手的凌厉与诡谲。
黑衣青年依旧眉目冰冷,不为所动。
僵持间——
撑开的窗外忽传数声凶暴的怪物吼叫,随即是底下人群凄厉的尖叫声。
毕竟这是二楼。
外面冲天而起的魔气混杂着黄沙,竟让天色骤变。
黑衣青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眉目如电,瞪向窗外。
舞女先是一怔,随即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好像出事了,要去看看吗?”
凌北风回首,凝视着她,面上无波无澜。
紧接着手中掐诀,只见舞女的皓腕间迅速缠绕起一条金色的细密符印,如绳索般收紧束缚。
舞女蹙眉,面色显露不悦,却被高大的男人拉至一边,将那符印之绳紧锁在墙边的梁柱上。
缚住眼前女子后,男人蔑然一笑。
“三世通术,身上竟一丝气息不露,收得挺好。”
随即掌了掌身后的刀,掀开窗户,纵身一跃而出。
第73章 你你你,你是——!
羽霜一面轻松挣脱了金符绳索,一面感叹,这黑阎罗的感知果然敏锐得可怕。
那夜寻欢楼之上,她半鸾鸟化的面部已然大变,加上如今这层面纱所施的化颜术,当是完全认不出来才对,那黑阎罗竟然说“见她几分眼熟”……着实可怕。
但又一感叹,他的脑子却明显不如感知好使。
临行之前,她还拿烬天演练了一番。
那时灰白长发的守将沉着脸,满脸写着拒绝:“为什么是我,幽荧不行吗?”
羽霜则淡然:“他是不可或缺的指导者,而你,正好与黑阎罗体格相当。”
说着,她向一旁的少年点头示意。
当初幽荧扮作女子跟随灾凤在皇都风月之地混过三百年,如何魅惑这些天外男子、如何拿捏姿态与神色,可没人比他更熟练了。
灰袍少年得意含笑,信心十足。
然不到半个时辰。
那抹笑容变成扶额叹息:“不行了,羽霜前辈,咱还是做好大战一场的准备吧。你这拙劣的美人计,正常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为此,羽霜甚至还做好了备用计划。
若不得已暴露,便只能将黑阎罗杀了……可灾凤又偏偏说过,黑阎罗杀不得,他是此计划不可或缺的一环。
甚是头疼。
……
幸好,这计划竟进行得滴水不漏。
唯一的岔子可能是:幽荧说天外的男子都喜欢被女子触碰,但这招好像一点也不好用……算了,总之事成了便好。
羽霜舒展四肢,漠然望了一眼窗外漫天肆虐的黄沙,自斟自饮了一壶茶。
原计划是让黑阎罗独自前往,自己则去皇都寻灾凤,以筹谋下一步行动。
但被他这般提及后一思,若一同前往倒也未尝不可,反而更便于操作。
思索间,鸾鸟灵敏的听觉突然捕捉到一丝声音,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快,去那边!”
那是少女甜婉又坚决的声音。
那音色自云州一别后,便深深印刻在她脑海中。
她赶紧扒窗去看,只见一抹红色罗裙的女子御剑飞行,一面灵活地闪避着魔物攻击,一面焦急地指挥着害怕慌乱的人群。
“君上?”双目一亮,碧色身影似雀鸟般跃出。
*
城中,两头巨大的玄级魔物肆虐。
那黄沙魔怪掀起漫天砂石,砖瓦房屋如纸糊般倒塌。
一位父亲紧紧抱着女儿,急急奔逃,不料被一块断垣掀翻。他用身躯护住女儿,自己却被压得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一道音波形成的气浪斜斜劈下,只听“嘭”一声巨响,断垣应声而裂,救出了那对父女。
“快,去那边!”
那男子仰头望去。
红衣女子立于一道剑光之上,一手握玉笛,一手指方向,正朝着他们高声喊道。
这是姜小满第一次独自面对玄级魔——还是两只。
但她依然从容不迫地吹奏着手中的玉笛,悠扬的笛音在高空中回荡。
在云岭雅舍的休养期间,她也没闲着。
大师兄来看望她时,她便缠着他哼唱毁绝谣的音谱给她听。闲暇之时,她就反复默记旋律,手指轻点节拍,逐渐将这曲谣铭刻于心。
今日,她终于有机会将此付诸实践。
又有几道音波凝结而成,直向那沙魔攻袭而去。
毁绝谣,是以五阶音阶为分定强弱。
先前劈开断垣的是最弱的音阶,而此刻攻向魔物的,却是最强阶。
那毁绝之波劈开砂砾,砸在沙漠脑后,魔物发出阵阵痛苦嘶吼,抬起肥硕的巨掌之时掀起了漫天的沙尘暴。
沙尘暴猛烈而混沌,卷动四方,甚至震得姜小满脚下的灵剑也晃动不稳。
她连忙加注灵气,才勉强稳住身形。
远处的树魔似乎被声音激怒,挪动庞大的躯体摧枯拉朽、向她攻击过来。
姜小满暗叫不妙,连连后退。
就在此时,远方一道黑影凌空而下,劈开沙尘——
穿透进来的阳光映照下,刀光耀眼刺目。闪烁之余,沙魔的肥头被一击斩落。
那黑影不驾剑,而是脚踏翻飞的瓦砾,身形迅猛穿梭。
几道黑光接连闪现,沙魔的躯体瞬间四分五裂。
姜小满看得呆滞。
好生猛!
她定睛一看,认出那倾倒魔躯上的男人——正是狂影刀。
难怪这般猛,难怪凌司辰说她看一眼就会明白。
虽然她还是不认同,但不得不承认,眼下还是由衷感谢这位壮士的到来。
那树魔见同伴已死,怒吼一声,翻涌的泥土化作万千藤蔓,迅速向那黑色人影袭去——想要将其困住,却被几道刀光尽数斩碎。
姜小满看在眼里,不禁又感叹:比之她曾交过手的黄级魔物,玄级魔果然不同,不仅会使用四象之力,还能回应同伴的呼唤声。
不过,看狂影刀这般游刃有余的模样,想必斩除第二只也不在话下,似乎也不需要自己出手相助了。
眼下,还是先转移平民……
嘭——
思绪未及转过来,一道猛烈的泥沙流突袭而至,将她连同灵剑一起掀飞。
她在空中只觉天旋地转,景物飞速掠过。
随即又是一股冲力,将她直接打到了城墙之外的荒野。
姜小满在空中借力调转身躯,足下迅速聚集灵气,周身结成一道灵盾,这才得以平稳着陆。
落地之处已是城外,周围尽是荒草。
她不由思忖:刚才那股力量是什么?
沙魔已死,树魔也在狂影刀那边,难道……
刚这么想,就见远处城墙上突然隆起一道土包,然后土包急速滑下,到了地上又卷起裂变的土地向她这边冲了过来——
她大叫不好,果然!还有第三只魔!
那块土“咵啦”一声裂开,一头浑身血红的犬形魔怪破土而出。
尖牙滋出裂嘴,眼睛又凸又红,弓形背上挂着深红棘刺,四爪伏地,弹跳间地上冒出混杂着泥土的魔气。
虽然体型比之城里那两头巨魔来说小得不能再小,仅与成年男子一般高,但毫无疑问,这也是一只玄级魔。
犬魔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眼中闪烁着凶光,缓慢地移动步伐,似乎在观察对手。
姜小满紧握玉笛,与那趵突的眼睛对视。
她……打得过吗?
思索间,犬魔突然动了起来。
身形一瞬化作残影,动得好生快!
快得在周围卷起一阵沙尘,将她环绕在中心,在外圈绕着狂奔,随时准备突袭。
可惜,比起那道白衣身影来说,慢了不止一星半点,
习惯了凌司辰的速度,捕捉这些多动症小怪对她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姜小满将玉笛在手中旋转一圈后握定。
薄唇轻附笛孔,两道毁绝音波斜劈而出,不偏不倚,将那犬魔劈成两半!
尸身消殒,然而不见魔丹,沙尘也没散。
怎么回事?
姜小满不敢懈怠。
果不其然,周围又隆起好几个土包,七八只一模一样的犬魔蹦跳而出!
刚才那只竟是分身!?
姜小满大吃一惊,急速后退,却见这次七八只犬魔一并动了起来,黑影交替乱舞,狂奔如箭,掀起漫天狂沙。
她的头随视线切换偏来转去,额上细汗淋淋,眼中则应接不暇——究竟哪只才是本体!?
一片沙雾中,姜小忽见一抹深红色的影子直扑过来——
这次她来不及吹奏,身子不自觉地向后退去,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那血盆大口将将要触及她时,却骤然被冻结。
与剩余的犬魔齐齐冻住,变成了一片连体冰雕,沙雾也化作冰冷的白雾。
响指声起。
一圈狰狞的冰雕应声爆裂开来。
哪只是本体已不再重要,只因全数碎成了残块,滚落在地,又很快蒸腾消失。
脚步声徐徐响起,冰雾中一道碧色身影若隐若现,清脆的女声随之传来:“远攻者与敏捷类敌人交战,需时刻保持距离。这些,可是您教给我的,君上。”
待姜小满看清了来人,她吓得就地以手推地,吭哧吭哧向后退去。
“你你你,你是——!!!”
*
城中的巨大动静却并未传至三十里外的高山之上。
岳山之巅,宴席正酣。
主座上,凌问天正与近侧的文家诸位宾客侃聊正欢。
那皇都来的衍丰太子也加入了其中。
其中所聊之事,莫过于围绕未来新婚夫妇的凡间生活安*排。先前比武凌二公子大显神威,这下文家诸宾客可是把这位未来美婿惦记上了。
衍丰太子为了这事可是下了大手笔,“血蛊手”文伯远也为自己给未来女婿安排的好差事颇为自喜,拿到亲家面前反复炫耀说道。
凌问天自然也满意得很,屡屡举盏应和。
而另一边席位上,凌司辰实在听不下去了,敷衍般告请一声,便起身离席。
“这……”文伯远一边拿冰块敷着自己先前比试挨伤肿起的脸,一边瞪着远去的背影。
他的兄长,文家宗主文伯良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一旁的几个小辈:文家二公子文志成不嫌事大地看向堂妹,而当事人文梦语则不发一言,默默吃着盘中的食物。
衍丰太子则面上一黑,怎么,这位公子对自己的安排不够满意?
凌问天面上有些尴尬,又不知该怎么安抚诸宾客,正待唤大儿子去追人,却发现:大儿子也离席许久了。
他无奈笑笑,正待起身自己去,却见原先凌司辰坐席旁边的头陀起了身。
普头陀一直沉默不言,存在感非常低。
凌问天微微吃惊:“大师?”
普头陀面向凌问天单掌行揖礼。
“宗主,让贫僧去吧。”
凌问天见状,也点点头。
打小以来,他这个外甥对救回他的头陀很自然的亲近与信赖,若这位大师愿意帮忙劝说执拗的小孩,那倒是极好的。
普头陀再行一礼,便转身离席,往凌二公子离去的方向而去。
他循着凌司辰脚步,直跟到隔壁山头,又找了许久,才在几棵柏树间发现了那抹徘徊的雪白身影。
少年郎眉间一抹愁云,始终无法消散。
见到他时,也只是微微颔首,“大师。”
普头陀深邃的眼瞳微动,也不急,只道:
“少施主,陪贫僧走走?”
凌司辰收敛愁绪,静默地点了点头。
第74章 不放之花
岳山,云海峰边缘。
白衣少年与素衣头陀信步而行。
此处山路平缓、密林环绕,空气清新、幽深寂静,唯有二人闲谈之声回荡山间。
“去年舅舅设宴却不见大师,后来才听闻,大师去大漠云游了?”
“呵呵,旧友之约,不得不去。一年不见,少施主面上踌躇倒有增无减。”
“莫说我了,说说大师吧。”凌司辰巧妙调转话题,“西域大漠,峥嵘险地,其间可曾遇什么奇闻轶事?”
普头陀微笑颔首,“轶事不算,奇闻倒有一件。”
“哦?愿闻其详。”
“有一种花,生于大漠极西之地,当地人人称奇,贫僧也有幸一见。”
“能让大师叹奇,此花定然异常娇艳了?”
普头陀却轻轻摇头。
“非也。千百年来,鲜少有人见得此花绽放之貌。”
“这是为何?”
“少施主也知晓,大漠极西地遍布噬魂邪沙,人若踏入,天地四穴受阻,灵气受制。此花亦然,若绽放,则蕊、茎、叶尽数为邪沙所噬,即刻夭折。”他停住脚步,轻叹一息,“久而久之,此花便不再开放,以苞蕾之姿生长、凋零,大漠人也称它为‘不放之花’。”
“所以大师谓之奇,在于它终生不放?”
普头陀又摇摇头。
“那是世人之奇,而非贫僧之奇。贫僧所见之奇,却是在一片无名幽谷之中的‘不放之花’,于寸草不生之戈壁中破土而出,任周遭邪沙席卷,却群芳吐艳、傲然开放。”
“不放之花竟绽放了,却没死吗?”
普头陀目色深沉。
“贫僧初亦以为奇,然近观方知,此处生长之花,浑身已生出剧毒,与噬魂沙的邪气正好相抵。此幽谷乃是沙尘最狂之地,久而久之,花芯与周遭恶气早已浑然一体,故不再惧之。”
凌司辰顿住步伐,似一时陷入思索。
“生于末路、逼至穷途,舍柔存刚、不破不立,确实奇。”他倏尔浅笑,“若有机缘,我也想亲眼一见此花。”
普头陀转过脸来,那无眉的眼中是慈祥的笑意。
“若有机会,贫僧,也必带少施主去看看。”
*
同一时刻,岳阳城郊。
羽霜微微甩头,几缕因术法而染白的发丝恢复乌黑。
她周身笼罩着一层幽荧结成的屏障,将气息紧紧隐匿其内。
如此,城里那位感知灵敏的“怪物”也察觉不到丝毫异样。
眼前的红裙少女依旧蜷在地上,神情紧张,眼中闪着惶恐:“别,别过来!”
姜小满认出了眼前之人。
虽然如今穿着一身异邦的舞女服饰,绫罗垂挂。但这张脸,还有那冷冽如霜的气息,绝无可能认错。
羽霜闻声,脚步顿住,眉间露出一抹哀伤。
“您很害怕我吗?”
“废话!你是魔,你害死了好多人!”少女厉声斥道。
虽然口中说着害怕,但却愈发感到不可思议。
她清楚自己心理上的恐惧,然而身体却未曾发出任何警报。全身的每一寸神经,仿佛在悄然告诉她:眼前的并非敌人。
她对自己的直觉感到愤恨。
眼前这存在有多么可怕、多么强大,尽管记忆有些模糊,她依然记得那无声无息间封冻云州城的漫天冰雪。
“君上若是不喜欢,日后属下不再伤害任何蝼蚁便是了。”
“住口!一口一个‘蝼蚁’,我们是人!不是蝼蚁!”姜小满咬牙切齿,眼中怒火燃烧,“还有,我不是你说的什么君上!”
怒吼出这一句,恐惧竟随之消散无影。
眼前的人依旧乖乖立在原地,静默无言。
许久,那秀唇才微动:“君上,您只是不记得了。”
还来……
姜小满怒不可遏:“我记得,什么都记得!我在姜家出生、长大,只不过是中了你们的诅咒!”
对,诅咒。
古木真人也曾提起过,她幼时便中了魔物的诅咒,因而得了这说不了话的怪病。
等等。
可是……她现在竟能说出这么多话?
低头看向腰间的铃球,静静地垂挂着,未见丝毫光亮。
铃球未生效,她却未觉异样,这意味着:诅咒对魔物不生效。
她眉头紧蹙,思绪如乱麻般纠缠,渐渐喘不过气来。
这时,眼前的魔物抬起了手。
姜小满顿时警觉,身子一绷,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羽霜的手僵在半空,“我只是要将君上的朋友还给君上。”
“朋友?”姜小满满眼疑惑。
舞女轻轻挥手,眨眼间,鹅黄灵雀展翅翩然而出。
“璧浪!”姜小满眼中瞬间涌现出惊喜。
原以为璧浪死在了寻欢楼,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它。
她顾不得满身泥土,急切地起身,将灵雀紧紧捧入怀中。
然而,怀中的灵雀却异常安静。平日里那喳喳不休的小东西,如今睁着圆圆的眼睛,静静望着她,一声不吭。
姜小满关切地揉着它的小毛头,“璧浪?你还好吗?”
羽霜微叹一声,低语道:“璧浪,你来告诉君上吧。”
灵雀这才幽幽开口:“您真的是君上吗?”鸟儿小小的毛头一个劲低下,“君上,属下有愧未能识您尊驾,请您原谅属下先前的无礼。”
这一番话可把姜小满惊得发怵。
“你在说什么呀,璧浪?”
灵雀却乖巧地仰起头,圆咕噜的眼睛看起来赤忱又恳切。
“属下听军师说了,您的记忆与功力尽数被封印,所以才不记得我们了。但您放心,即便如今属下变成了灵鸟,依旧愿为您鞍前马后、誓死效命。”
姜小满愣愣地听着,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觉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
她的呼吸急促,喉咙干涩,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羽霜见状,眸中波光流转,语气愈加诚挚:“君上不信我的话,璧浪的话总不会错吧?毕竟,是您用气息与他的丹魄相融,才让他得以复生。”
少女的脑袋又遭受一波冲击。
什么!?
细细回想,当时自己救星儿心切,按照书中所述,用魔丹与星儿的躯体相结合。她方才所言“他的丹魄”,那岂不是说……璧浪就是那水魔!?
犹如一道霹雳在脑中炸响。
“不,不,你骗人……”姜小满连连后退,死死盯着眼前的舞女,而手指则紧紧锁住了怀中的雀鸟,“星儿,那我的星儿在哪里!你把星儿还给我,还给我……!!”
灵雀被她掐得快要翻白眼,却始终不发一声。
直到翅膀无力地扑腾了两下,姜小满这才惊觉自己用力过度,忙松开手。
灵雀一落地便瘫软下来,声音微弱:“君上请放心,属下已用残余的力量,保住了这副身躯最后一丝灵识。虽然微弱,但既知它是君上重要之人,属下定会竭尽全力守护。”
说着,那灵雀的眼睛突然黯淡下来,幽光褪去,恢复成了普通的鸟眼。
不会说话的鸟儿嘎嘎叫了起来。
姜小满似乎明白了什么,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星儿……星儿……”她喃喃低语,接连的打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她抱起鸟儿,泣不成声,泪水顺着面颊滴落,浸湿了灵雀的头羽。
而身着碧色舞裙的女子,则静静伫立在一旁。
许久之后,待到地上的少女已经不再哭泣,双眸空洞而木然,羽霜才缓缓开口:“君上,可否随我去一个地方?”
*
姜小满收回灵雀,自己则跟着舞女回了城中,在偏僻小道里兜兜转转。
远远看去,魔物尸身庞大如两座山,阳光下逐渐裂变、消散成尘。
城中则一片肆虐后的狼藉,房屋倒的倒塌的塌,居民多数避难去了,街道空旷而寂静。
高空中,凌家的青衣修士剑影纵横。
姜小满看在眼里,心里莫名一阵难受,又生出一阵迷茫:她不知道该不该前去帮忙,亦或是——还有没有那个资格。
仙门律令其三:不与魔族同污,见魔,须斩之。
而她此时,却与一只恶名昭彰的大魔同道而行。
思索间,前方的舞女回过头来,轻声唤道:“君上,这边。”
姜小满回过神,却依旧怒视着对方。
“先说好,我不承认我是你口中那个什么‘君上’。我理解的是,你们那个魔头对我施加了诅咒或是做了什么,我一定会想办法把那部分消除掉!”
她暗自告诫自己,这不过是暂时的配合,
眼下,她不能盲目反抗。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取得对方的信任,套出一些魔族内部的情报,到时候再回去告诉各位宗主,将它们一网打尽。
羽霜浅然一笑,轻描淡写:“随您吧。无论您是完整的君上,还是一部分君上,属下都会视您为主君。”
姜小满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说得倒轻巧!你身为地级大魔,位列第四,结果竟然连原则都没有吗?就算我是你的主君又如何,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伤害我?”
羽霜的步伐一顿,她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的红衣女修,这次的面色却尤为认真。
“原则?君上指的什么?”
这番严肃的态度让姜小满一惊,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心中暗自告诫自己要与眼前的魔物保持距离。
她沉声道:“就比如你刚才,随随便便杀了自己的同伴?”
“同伴?那不是我的同伴。”
姜小满被这话弄得有些懵。
“不是?你们,不都是魔吗?”
羽霜沉静作答:“那是前北渊的战士,蛹变前我尚且不认识,更别提之后了。”
蛹变?
这个词姜小满从未听过,她微微蹙眉。
羽霜则继续道:“属下猜君上的意思,是指我和他都是瀚渊人?也罢,既然君上全忘了,我也可以给您重新解释。不知这样说您能理解吗?天外人也有战争,也会自相残杀,而我,杀一个要伤害我主君的怪物,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
天外……又是这个词。
听多了几遍,她大概能猜出意思:想必应是魔物称呼他们人界的意思。
那么这个瀚渊,应该就是魔界的意思了。
姜小满继续问:“你说的蛹变是什么?”
“瀚渊之人心灵残缺,生来便会得一种怪病,名为罹寒。此病发至晚期时,患者全身会渗出一层暗黑浓浆,将躯体包裹,所化之物则名为‘蛹’。此成蛹的过程,即为‘蛹变’。”
姜小满心中暗暗吃惊。
“成了蛹后,会怎样?”
羽霜垂下眼眸,“成体的蛹有两期,一期为固态,二期则气化。蛹期长短因人而定,少则数十年,多则成百上千年。不过,一旦成蛹,基本便意味着人格的死亡。”
“成百上千……所以蛹就是那些狰狞可怕的魔物?”
羽霜摇了摇头,“那倒不是,蛹变至晚期会破开,破蛹之后,所化之物才是你方才所见的怪物。生前有些天赋、能使四象之力者,破蛹后便成为天外人口中的‘玄级魔’;而资质欠佳,未能习得术法者,其蛹变之物则为‘黄级魔’。”
姜小满听得心头发紧,“那……‘地级魔’呢?”
“是余下尚未蛹变之人。”羽霜的神色一黯,轻轻叹息,“只是,先前大战出来的战士已尽数蛹变,就连祝福者也蛹变过半,除了天罡将,已所剩无几。”
尽数蛹变!?
姜小满的心跳加快,口中有些干涩,轻轻咽了口唾沫。
“你说的这些蛹,总共有多少?”
……
一阵沉默中,舞女的声音平静如流淌之水。
“远征的战士,共计二十万。”
“加之千年以来由天劫封印渗出的气态蛹……当有数百万不止。”
数百万!?
姜小满瞳孔骤然放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那这些蛹……都藏在哪?”
羽霜的眼神深邃如渊,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幽寒。
“蛹变后的第二步,便是气化。直到再度生蛹重构躯体,都会以无形无味之气体存在。但即便如此,仍旧需要一片安静无扰的空间来栖息。而天外最安全的地方……”
说着,她眼神放出暗芒,不由让姜小满倒吸一口凉气。
悠悠之音道:“便在您的脚下。”
第75章 我是您的坐骑
脚下——!
姜小满心中猛然一怔,脚底更是一凉,胃里则翻涌着一股呕意。
“你……你是说,成千上万的魔物,都在这地下?”
羽霜轻轻颔首,神色如常:“没错。一旦有合适的契机,或如方才那三只一般,嗅到山灵之气而加速破蛹,重现于世。”
话音落下,羽霜的思绪却回到先前:那缠绕着山灵之气的物品,比如岩玦的角片。按理说,这微薄的山灵之气不该引发如此剧变,如此看来那三只怪物当是已临近破蛹,只是因这角片加速了这一过程。万万没想到,将角片带来岳阳城,竟差点害了君上。
姜小满打断她的思绪,急不可耐:“那怎样,才能阻止蛹变?”
羽霜轻轻叹息。
“很遗憾,阻止不了。”说着,目中带着几分忧伤与郑重,“君上,也就是您,已经为寻求解除之法奔波了数千年。可惜,如您所见,最终并没有什么改变。”
姜小满心中咯噔一下,但有冒出一个念头,急切地追问:“那,减少呢?能不能想办法,将这些蛹隔起来,或者减少一些?”
“不能。”羽霜一字一句道,“瀚渊永远会有源源不断的蛹渗出。只要瀚渊还在,只要瀚渊人还在出生、病发,‘蛹’便不会减少,也永远不会消失。”
一番话尽,姜小满怔愕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
成千上万的魔物潜伏在脚下。
若是从前听到此等荒诞之语,姜小满定会嗤之以鼻。
然而此刻,她却感到从头到脚每一根汗毛都在告诉她:这是真的。
包括眼前的“魔物”,明明是魔物,竟然装作一脸赤忱无伪、毫无保留的模样,让她莫名有些恼火——少装出一副人的样子!
这倒好,把害人、食人诸多罄竹难书的恶行全都归咎于所谓的奇病,以此来洗脱罪责吗?
那死去的岳师兄、项师兄他们,还有生死未卜的小白师兄,他们的痛苦与牺牲,难道就这样被一笔带过吗?这些罪孽,谁来承担?
姜小满紧咬牙关,捏紧拳头,眼中隐现血丝。
然而她又想到一事。
“你口口声声说,魔是‘人’,经历了‘蛹变’才化成怪物。可我明明亲眼看到你……变成了巨鸟!这又当如何解释!?”她猛然抬头,声音因愤怒而拔高,质问道。
羽霜依旧温和,眸光平静无波,轻声答道:“我是您的坐骑。”
“啥!?”
舞女轻言细语道:“我们四鸾,乃渊主之坐骑,与其他瀚渊人不同。我们生来便是鸟形,是您用自身气息与山灵之气融合,为我赋了人形。”
“四鸾……”姜小满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脑海中浮现出《三界话本》所读过的只言片语。
据话本记载,四鸾乃是四只极其强大且特点鲜明的地级魔。其他魔物头上生的皆是利角,唯独四鸾,生的是一对羽翅。
姜小满心乱如麻,嘴上却不肯服输:“这么快就自打脸了?任你怎么解释,你的理论根本站不住脚。你说的什么‘变蛹’,什么‘我是君上’,根本都是胡说八道,我凭什么要信你?”
“……”
羽霜垂下眼帘,沉默片刻,未再争辩。而是徐徐转身,轻声道:“君上,请随我来。”
姜小满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目光紧紧锁在前方那纤细而冷静的背影上。
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跟上去。
她跟着羽霜在小巷中七弯八绕,最终来到一处无人宅院。
羽霜推门而入,回首示意姜小满在院落稍待片刻,便径直走进了屋内。
很快,她就出来了。
但手中还抱着一个东西。
姜小满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只死掉的动物,准确的说,是一只已经干瘪、了无生气的猫尸。
她脸色大变,眉毛拧作一团,惊愕道:“你杀了它?”
羽霜平静地摇了摇头:“它是被前主人虐待至死的,我只是在此地陪了它最后一程。”她纤细的玉指轻抚着猫的尸身,“君上,非是只有天外人口中的‘魔’,才会残害生灵。”
姜小满无言以对,眼中虽仍抱有怀疑,但却多了几分怜惜。
她看着羽霜抱着那黄猫尸身,将它搁置在院中的石桌上。
“君上,属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姜小满掀起眼睫,不动声色地等对方说下去。
羽霜顿了顿,继续道:“我的挚友在战斗中身亡,我请求,您能像复生璧浪一样,复苏她的丹魄。”
她说着,从腰带中取出一片柔羽,其中包裹着一颗小小的丹珠,生着暗芒。
丹珠从柔羽中出来的一瞬魔气四溢,又被舞女施术压了下去。
“你要我复活魔物!?”姜小满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她竟然听到了如此荒唐离谱之语。
“这件事,只有君上您能做。”羽霜轻叹一声,“而且,她若复生于凡世猫身,只会如同凡猫般生活,不会拥有灵力,也不会对世人构成威胁。君上,羽霜思念故友,只想再听听她的声音。”
话音未落,姜小满却背过身去。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复活魔物?我连璧浪……我先前所为是因为毫不知情,若是知道星儿会被水魔夺躯,我怎么可能那么做……我……”一番话带着些许喘息,听得出说话之人焦躁又不安。
羽霜轻声道:“可璧浪,他从未伤害过君上和君上身边之人,不是吗?”
姜小满咬紧牙关,心中沉重不堪。
一席话入耳,她却情不自禁回忆起与璧浪相处的时光。
璧浪和小白师兄、梨儿师姐他们在一起的那时,所有人都笑意盈盈、轻松自在;以及夜深无人之时,璧浪还能陪她聊天,解她的烦忧。
在不知晓璧浪是水魔之前,她是真心将璧浪当作灵雀、当作朋友。即便心中隐隐感知,它明显不再是曾经的星儿,但她依然选择自欺欺人,自私地享受着与璧浪共处的欢乐时光。
若是不知道真相,今日与璧浪重逢,本该是多么喜悦的事情。
可是……
“君上,求您了。”
姜小满侧过头,余光瞥见身后的魔物已跪伏在地。
“你不要这样……”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你是第四大魔,你无恶不作,你——”
而屈膝跪地者依旧平静而恳切:“君上,羽霜只愿听听挚友的声音。若君上之后认为有威胁,我会为君上即刻铲除她。”
姜小满感到一种无力的疲倦涌上心头,她将脸埋在双手中,呼吸沉重而急促。
她多么希望这不过是个荒诞的梦魇,等到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且看身后跪伏在地的“魔物”,哪里还有一丝魔物的样子?
云州的记忆中,它是那般强大,眨眼间、便能封冻整个城池。可现在,这个眼中闪烁着柔光与恳求的女子,真的是那同一只魔物吗?
姜小满使劲揉搓着脸。
“你说,复苏丹魄,只有你的君上能做到?”
“没错。”
“那我现在试试,若是失败了,是不是就证明你找错人了?”
羽霜先是沉默了一阵,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飘落的雪花。
“若失败了,您依旧是我的君上,只是,力量还没恢复。”
姜小满五官都扭曲了。
“不是,你说你一个长得人模人样的魔,怎么无理取闹呢。”
*
无论如何,姜小满始终抱着一丝侥幸。
她清楚记得,当初自己完全按照《三界话本》上的十个步骤复活了星儿,从未想过什么“只有她能成功”的说法。
现在若是故意不按那顺序,胡乱操作一通,估计便会失败吧?不管魔物认不认,让眼前的魔物看清楚,她不过是个普通人,绝非它口中的“君上”。
这般想着,姜小满从羽霜手中接过澄黄的魔丹。
那魔丹小小一个,竟然滚烫得吓人。她刚一接触,魔气便瞬间穿透了她手指结出的灵盾,炙热的气息灼烧着她的指尖。
姜小满痛呼一声,手一松,丹珠滚落在地。
羽霜迅速上前,不动声色地将丹珠拾起,又不由分说捉过姜小满烧伤的手。
“你干嘛——”
姜小满话只说一半便停住,却见羽霜指尖轻微施术,一层薄冰覆在那烧红的指尖上,冰凉的触感迅速缓解了疼痛。随着薄冰的消散,烧伤的魔痕竟然也随之消失。
她急忙抽回手,又瞪了对方一眼。
羽霜轻声道:“我来吧。”
说着,将那丹珠轻轻放在猫身上。
“君上,请施以气息,裹住猫身。”
姜小满虽满腹狐疑,还是按照羽霜所说的做了。
她闭上眼睛,努力将体内的灵气集中在指尖,然后缓缓地释放出来,如同缥缈的轻烟一般,包裹住那只猫的身体。
随着灵气的环绕,那颗魔丹一点一点消融下去。
之后两人伫立许久,凝视着猫身,却迟迟未见任何动静。
姜小满如释重负地呼出一气。
她正开始嘲讽:“看吧,我就说嘛,不行……的……吧……”
声音越来越小,眼睛却越瞪越大,只因那猫爪子忽然微微动了一动。
她的心猛然一紧,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猫,连眨眼都不敢。
片刻之后,那猫竟开始懒洋洋地伸展四肢,打了个哈欠。
再过片刻,猫睁开了眼睛,翻了个身,坐起来,悠然自得地开始舔爪子。
姜小满吓了一跳,惊叫一声。
见鬼了见鬼了!
这猫——莫不是成魔了!!!
而一旁,羽霜却焦急地迎了上去。
“月谣,是我,你感觉怎么样?”
姜小满一听“月谣”这个名字,顿时吓得连连后退。
天呐,之前说复活魔物,可却没说是月谣啊!?那个把她和凌司辰打得在云岭雅舍躺了好几天的魔物吗?她这不是找死吗把这位给复活了??
栗黄色的猫咪却安然自若地舔着爪子,眼睛闪闪发亮。
良久,它才张开嘴,发出一声“喵~”。
羽霜一时间愣住了。
姜小满也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什么似的,轻声问道:“失败了?”
她放下戒备缓缓靠近,内心窃喜。
这怎么看,不过就是只普通的猫嘛!
却见猫咪对她歪头,一个纵身,竟踩着她胳膊跳了上来,姜小满赶忙接住。
定睛一看,这猫咪的眼瞳竟然是金红色。
姜小满蹙眉。
……凡间可没有这样的猫咪。
但它体内却又无异样之气,至少,并没有丝毫魔气。
“不。”羽霜接过她先前的疑问,“月谣病变的时间太短,故而她结成的丹魄,仅保留了她诞生时那寥寥几年的记忆与人格。”
姜小满震惊不已。
“什么意思?结的丹魄,还不是全部的她吗?”
羽霜摇摇头。
“对翰渊人来说,结丹之时,便意味着失去了轮回转世的资格。记忆与人格,从那一刻起便不再是缥缈的心魄,而是凝结成了坚硬冰冷的丹珠。完全转化之日,便是蛹变之时。”
“那……丹魄毁灭,便就意味着……”
“永远的消逝。一丝记忆与人格,都不会再留下。”
姜小满一时难以言语,心中涌起阵阵唏嘘与怅然。
那栗黄色的猫咪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情绪变化,轻轻舔了舔她的脸颊,又用柔软的肉垫在她的肩头轻轻踩踏。那模样,似是不解她为什么露出这般震惊的表情。
碧裙舞女温柔地伸出手臂,那猫咪轻盈地跳入她的怀中,又在她臂弯里慵懒地舒展着身体。
她温柔地抚摸着猫咪,“好在,月谣诞生的那几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她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是生死病痛,也不懂喜怒哀愁为何物。”
话音未落,一滴泪水潸然滑过她的眼角。
姜小满看着这一幕,心中竟也涌起一阵酸楚。
不知何时,她完全进入了眼前之人所述之事,脑海中更是浮现出一幕幕难以抹去的画面——
临近破晓的黑夜,寒风如刀割般凛冽。房顶之上,一道剑光凌厉挥下,栗黄色的身影在脖间溢血之际依旧高傲不倒,而那微动的唇齿间,仿若低语:“对不起,君上。”
姜小满拼命摇头,试图驱散混乱的思绪。
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羽霜……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君上请吩咐。”
“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月谣的故事?她是一个怎样的……人?还有,你的君上,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76章 我已有心悦之人
岳阳城中魔物肆虐,岳山上却仍然平静无波。
一棵怪异松木之下,两道身影停了下来,立于万景之上,静观渐起的浓云。
普头陀问:“少施主能否讲讲,究竟在为何事烦心呢?”
凌司辰浅浅摇头,“一些琐碎之事,不值得让大师也跟着费心。”
“少施主的人生大事,怎会是琐碎之事。”普头陀抬眸,“可是对婚约有所不满?”
凌司辰望着前方,许久,才道:“我不喜欢被安排的人生。更何况,这并非我所愿。”
普头陀继而又问:“那少施主所愿的,是什么呢?”
凌司辰沉思片刻,眼中光芒微敛。
从小到大,他心中想什么,普头陀总能一语道破。
这僧人对他是知根知底,他自也从不隐瞒。
“我要寻找当年那只魔物,也想留在仙门成一番功绩。而且……”他稍作停顿,正色道,“我已有心悦之人。”
自云岭雅舍后,少年便明晰了心意。
他从不逃避真心,也不认为有什么需要掩藏的。只是那一纸沉甸甸的婚约,终是将他牢牢束缚。
普头陀微微一笑,眉骨间却隐隐锁上阴云。
“少施主所言之人,莫不是那位姜姑娘?”
对方微微点头,僧人又道:“贫僧不解风月之事。只是,少施主当真了解那位姜姑娘吗?”
凌司辰却一笑,声音清亮坚定:“她勇敢,乐观,眼中从无半点犹疑。一抹笑容,足以驱散世间所有阴霾。与她一起时,我心无杂念,亦无所畏惧,披荆斩棘,也不再彷徨。”
僧人沉默之余,视线投向远方,“那若有一日,她变了呢?或是不如你所想,又或是世间阻碍重重,你也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普头陀闻言,点了点头,“既是如此,贫僧亦愿少施主能秉持本心,为事、为人,为不变之决意。”
凌司辰微微一愣,停下脚步。
他原以为普头陀是来做说客的,未料竟会如此回应。
*
同一时刻的岳阳城中。
姜小满却浅叹一声。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与魔物、甚至是地级魔,如此平和地交谈。
曾以为这种画面只存在于梦境之中,就像幼年之时,她曾做过的一个怪异的梦。
梦里有一个白发飘飘的女人,盘膝坐于一棵参天古树下,闭目冥思。任周围斗转星移,悲风凛冽,女人也始终一动不动。
乍看一眼,还以为已经死了。
直到幼年的姜小满走近,却听见那人平稳而有力的呼吸声。
“你是谁呀?在这里做什么?”她好奇地问。
然而,无论姜小满如何跟她打招呼,如何在她身边打转,那女人却始终不理睬她,未曾睁开双眼,亦未曾回应半句。
再后来,这梦便再未出现过了。
直到三四年后,姜小满渐渐长大,在识论课上听爹爹讲辨别魔物的要诀。
别的没记着,唯有一句铭刻在心:长得像人,却头生双角的,是这世上最凶恶的魔物。
她才忽然回想起,幼年时候梦里的那个白发女人,原来是魔。
但无论是魔物还是梦境,她都记不清了。
而此刻,身旁的魔物却让她不由得忆起多年前的那个梦。
听羽霜谈论往事,仿若述说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她崇拜的东渊君,她信赖的同僚与挚友。
那般遥远,但又似乎近在咫尺。
栗黄色的猫咪乖巧地蜷缩在怀里,姜小满也不排斥,偶尔还摸摸它的脑袋。
在这异样的氛围中,姜小满的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感,唇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这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吗?
人与*动物的区别,乃是言语。沟通、交流,本就该用来化解种种误解与矛盾。若是能够坐下来,平心静气地交流,是不是就能冰释千百年来的仇怨呢?
若魔与人能和睦共处,再无纷争,该有多好。
她忽然开口:“羽霜,答应我,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可以吗?”
羽霜几乎是立即点头答道:“是。”
“……真的?”
“君上之命,自当遵从。”
姜小满沉默半晌。心中虽愿意相信眼前之人,但她知道,这还不够。
“那你有办法让其他魔物也不攻击人吗?”
“其他?君上是指其他祝福者?”羽霜疑惑道,“如今在我掌控之下的东渊将士已所剩不多。琴溪在皇都为商,早已不伤人多年。其余的,我这番回去便会下达命令。”
“那其他的呢,那些已经蛹变的玄黄级魔物呢?”
羽霜的神色却黯淡下来。“抱歉,做不到。”
“可你才说都听我的?”
羽霜叹息一声,“君上,非是属下不愿,而是真的做不到。失去心智之怪物,除了听从君上您的号令,谁都无法控制。”
“我?”姜小满惊讶地睁大眼睛,“我……当怎么做?”
且不说自己是不是那个君上,她对此完全毫无头绪啊!
羽霜眨了眨眼,双手掐诀结印,掌中绽放粼粼之光,光华流转间,浮现出一圈细密的符文。
随着光芒收束,一块鹅蛋大小的湛蓝冰晶出现于她手中。
“此为凝冰。与炽火、圭玉、飖羽三者并为四大神器,可号令同相所有心魄与丹魄。但其力甚高,唯有渊主能掌控。”羽霜柔声道,“往昔,君上曾用它号令千军。您若是想,现在便可以试试。”
姜小满惊:“神器!?”
黄猫也惊叫一声,从她怀中跳了出去。
她小心翼翼接过那冰晶,拿在手中反复观察。晶莹剔透,光芒阵阵,绝非凡物。
这东西,是魔族的神器?
看了半天,“这……该怎么用?”
羽霜无奈地摇头,“我也不知。您当年未曾教过我。”
姜小满紧紧捏着冰晶,使出吃奶的劲儿,甚至将灵气全数灌注其上,却依然毫无反应。
这不是当然吗!她只有灵气,没有魔气啊!
虽有些失望,但好像也不全是失望……
羽霜见状,叹息一声。“果然,看来需要君上恢复功力才行。既然如此,凝冰乃重要之物,还是先交给属下保管吧。”
说着,她摊开了手掌。
可姜小满却僵住,迟迟未动。
她握紧了冰晶,脑中飞速思索:此等重要的东西,若能带回去加以利用,或许对于魔族的了解和防御都会大有助益。
可是,如何才能让羽霜心甘情愿地将它留给自己呢?
“我……可以留着它吗?”她试探性地问道,“也许我回去想想办法就能驱动它,或者……”
“当然。”
姜小满再次愣住,未料对方竟一口答应,反倒让她一时无措。
“咦?不是,你都不问问理由就给我吗?”
“这本就是君上的神器。君上若想留着,无需任何理由。”
姜小满懵了,捧着冰晶,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是圈套吗?——还是魔族都是这样的傻子?
如果不是魔族傻,那就是她傻。她真的很傻,方才听故事的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怀疑自己到底是谁。
姜小满捧着冰晶的手不住颤抖。
栗黄的猫咪走了过来,轻轻舔了舔她的指尖,像是在安抚她。
思索再三,她终究还是把凝冰还给了对方。
“还是你收着吧,给我……我也不放心。”
羽霜微微一笑,点头应道:“是。待君上恢复记忆与功力之时,属下会再次双手奉上。”
说罢,将凝冰重新收回了封印之内。
姜小满这才浅叹一声,竟感到一丝放松。
如今她唯一确定之事,便是想为千年的纷争寻一个解决之道。起码,眼前这位愿意沟通的“好魔”,或许能带来一些改变的契机。
……
松气之余,地面却突然剧烈震动,差点一个趔趄把她掀倒。
“怎么了!?”用灵力稳住身形后,姜小满惊慌四顾。
原本平静的四周再次被叫喊声打破,是已然回城的居民发出的惊恐之声。
不止如此——
浓烈的魔气扑面而来,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伴随着魔物的咆哮声此起彼伏。
还未来得及发问,院墙轰然裂开,一头牛形魔物猝然闯入,眼睛如血般红透,尖角如斧,凶狠异常。
栗黄猫咪即刻警觉,龇牙示威。
牛怪见到羽霜的一瞬,却神色大变,鼓着圆眼呆若木鸡。不等它调头逃跑,舞女翩然扬手,那牛怪便被冰封成块,又随着响指声直接爆裂四散。
“还有魔物!?”姜小满惊魂未定。
羽霜眉头紧锁,神色愈发凝重。
“不对,有人在刻意召蛹。”
“什么意思,‘有人’是什么意思!?”姜小满急了,上前拽过舞女的肩臂,“谁在做此等事,你会不知道吗?”
羽霜沉静道:“君上,非是所有瀚渊人,都是自己人。属下所能掌控的,仅仅是如今东渊所余下的兵将。”
姜小满放开她,焦急地喘息几声,又迫切问:“那会是谁?”
“我不知道。但是,属下接下来要与君上说的,还请君上务必铭记。往后若遇见敌方的祝福者,千万、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您的身份。”
“谁是敌方?”
“北渊的人,皆是敌方。”羽霜抬起眼眸,闪过一抹寒芒,“您最大的敌人,便是北渊君,归尘。”
*
三十里外的岳山之上,僧人的眼眸动了一动。
他不动声色,从宽大衣袍中掏出一个书册大小的铁匣,递给眼前之人。
凌司辰接过后,用手掂了掂,那匣子很轻。
他微蹙眉,“大师,这是?”
普头陀沉言:“去年少施主的加冠典,贫僧未能前来,心中颇有愧意。此物便是补上的一份冠礼。”
凌司辰赶紧摆手,“大师多虑了,不过是凡俗之礼,我并未在意,哪需什么冠礼……”
“少施主便收下吧。”普头陀坚持道,“少施主征魔四方,身负重任,凶险难测。若日后遭遇困境,无从解脱之时,此物或能助少施主一臂之力。”
“困境?”
普头陀呵呵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深意,“不过,贫僧有一请托,少施主需得答应我——待到决意已定之时,再打开此匣。”
凌司辰的眼底疑惑重重。
他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将匣子收好。
普头陀见状,石刻般的唇角终浮现一抹欣慰笑意。
他的声音缭绕山间,字字清晰:“前路漫漫,终有岔道,或康庄平坦,或荆棘丛生。若择其中一条走下去,望少施主能坚定心中所念,永远、永远不要回头。”
“而我,无论何时,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您的身边。”
二人所立之地,是为群山之上,其地遍布坚实之岩。
青山不改,磐石不动。
*
姜小满只觉汗毛竖立,浑身发怵。
“北渊君……归尘。”她低声重复,“北魔君,没死?”
“何止没死,此人不知与天岛达成了何种协约,到处屠戮族人,焚毁丹魄。”羽霜手指轻捻,变出一物,“若是让他知晓君上如今的状况,您便危险了。”
姜小满唇齿发白,眼神飘忽不定。
魔,竟然在杀魔?
怔忡之时,忽觉手腕被握住,定睛一看,掌心摊着一枚小巧的哨子,尾端连着羽毛。
“这是什么?”
“此乃羽哨。无论何时、何地,君上只要吹响此物,我便会现身。”
羽霜将手覆在红衣少女握着羽哨的手上,轻柔将她四指扣住。“无论您是否承认,羽霜都会护您周全,刀山火海,听凭调遣。”
二人所处周遭,怪物哮声四起,天上下起蒙蒙细雨。
断垣沉寂,阴雨飘摇。
第77章 凭鱼
云海峰上,寿宴吃得七七八八,诸家宾客多已烂醉。
这时,素衣头陀快速步入,脚步坚定沉稳,带着一股决意。
他踏过绸毯,径直向主座走去。
凌问天见状,眉头微皱,忙起身:“大师?可有追上辰儿?”
普头陀却并不回答。
“宗主。贫僧尚有一寿礼未贺,希望为实不晚。”
“寿礼?”
旁座尚清醒的宾客闻声投来好奇的目光。
诸多疑惑的神情中,普头陀从肩背上解下一个布条包裹,动作缓慢而郑重。
他一圈圈地解开布条,露出一柄浑身绀青的宝剑。
双手平举,呈献于凌问天跟前。
玄阳宗的铜虎尊者率先认出,惊呼道:“这是——凭鱼剑!”
座中议论纷纷,“凭鱼!?是那先战神的修炼之剑?”
凌问天也微微诧异。
他接过宝剑轻抚,细细端凝之:从剑柄直到剑鞘皆环绕着交错的松花纹路,古朴而厚重,沉淀着岁月的痕迹。
剑身拔出,微露一截,青光凛冽,刺目生寒。
凌问天将剑缓缓归鞘,语中尽是赞叹,“‘凭鱼’,乾罗武圣凡胎时的佩剑……原以为数百年前便已流散于黑市,未曾料得今日能重归宗门。大师这份礼,有心了。”
普头陀单掌作揖,微微颔首。
凌问天捻着剑柄,眉头紧锁,却是心事重重。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头陀此时赠剑,莫不是在劝他放手?
他微叹一声,思绪不由自主地回溯到十七年前——
那日,他孤身策剑,来到一处遥远而僻静的世外村庄。
“你当真不跟我回去?”他问道,握着剑鞘的手微微颤抖,难抑心中激荡的情绪。
眼前是一袭清丽藕裙的女子,也不看他,兀自浇着花,“岳山终非我的归宿,也不会是辰儿的。我这一生,惟愿辰儿能远离仙门纷扰,以凡人之躯,娶妻生子,自由自在过完一辈子。”
“值得吗!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在这种破地方,连那男人的影子都不见!若是有什么危机……谁来护你?!”
“哥哥,我能保护好自己。”女子回过头来,眉眼如画,语调淡然平和,“值与不值,这都是我所选择的人生,无怨无悔。”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妹妹。
再后来,满身尘土的头陀带回的,不仅是他日夜恐惧的噩耗,还有年仅三岁的小公子。
小公子眼睛红肿,腮帮子却咬得紧紧的,看着他,一滴泪也不肯流。他却单跪于地,嚎啕痛哭,颤抖着双手将那孩童紧紧抱在怀中。
他即刻派门人赶赴事故地点,却只抬回了凌蝶衣冰冷的遗体。
原本,应该让凌司辰按照母亲的遗愿早些离开仙门,回归凡尘。
可凌问天终究还是舍不得。
加上甘夫人也宠爱这孩子,更是劝说他让辰儿长大些再做决定。
为了让他安心下来,甘夫人甚至擅自前往文家为其定了一门婚约,美名为:既能归凡尘,又不负仙门,乃两全其美之策。
凌问天也不得不暂时妥协。
又一日,他听说外甥偷偷跑去练剑场彻夜苦练,气愤之下本想去训斥一番。
然而,当他站在练剑场前,透过门缝瞥见小小少年习得新术的喜悦,练出剑招的欢颜,心中却陷入了矛盾。
他是热爱修仙的,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深深沉醉于其中。
无数个黑夜里,凌问天也无数次质问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然而寂寥的明月给不了他回答,亦解不了其心结。
此时。
凌问天手持凭鱼剑,面对普头陀。
他目光决绝,回应道:“他是我珍爱的外甥,我为他选的,亦是一条安稳而富足的人生之路。大师当知道,我绝不允许、也绝不会让他陷入险境,亦或是走上任何……歧路。”
普头陀那泛着些许金黄的眼神始终坚定,如那亘古不变之坚石。
他不紧不慢,徐徐道来:“人心若有所属,则如江河奔涌,无论山高水远,终难挽其之势。”
他顿了顿,再度行了一礼,“依贫僧看来,少施主,便是那奔腾之水。”
此话一出,不仅是凌问天,文伯良、文伯远的脸色都不由一变。
话中之意,任谁都能听出。
可普头陀却丝毫不以为意,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凌问天怔忡半晌,赶紧扯开嘴赔笑:“大师莫要说笑了。什么水不水的,快请回座。”
文伯良脸异常难看,埋着头黑着脸,酒也吃不下去了。
当初订婚的是凌家,逃婚多次的也是他凌家。他是收了皇都的礼,也给足了凌问天面子,不然这门亲事早就退了。
这下倒好,借剑暗讽,什么奔腾之水?意思倒是文家在使绊困他那二公子了?
正待起身质问一番,却又被一阵匆忙步声打断。
倏尔又一人上气不接下气直奔座中而来,扰了刚恢复的清静。
这次来的,却是凌家山脚巡逻的剑修。
他快步冲进来,当即跪下,神色慌张不堪:“宗主,不好了!岳阳城出事了!”
“何事?”凌问天皱眉问道。
“两头玄级魔现身于城中……”
“什么!”凌问天不待他说完,蓦地起身,“怎的现在才来报?”
“因为……大公子恰好在城中,玄级魔已尽数伏诛。原以为没事了,结果——”
“结果如何?”
“城中、城郊、周边皆在爆发魔灾!不知怎的,四处频频有玄黄级魔物不断涌现,大公子杀不过来,现下已经一片狼藉了!”
“什么!”
座下瞬间哗然。
不仅是凌问天,诸位宗主、各宗宾客也立时起身。
醉酒之人被言语和气氛所激,施术点穴醒酒,座中无一不瞪大眼睛。
*
此时的高空之上,有三人向岳阳城方向急速御剑飞行——准确的说,两人御剑,一人御枪。
衣着各不相同,神色也各不相同。
白衣少年最为焦急,向身旁的青袍少年叱责道:“你见到了她,却不告诉我?”
“人家说了不见你嘛!再说,红莲姐不也见到了吗,还……还把人送出去了!”敦厚少年不服气地回道。
“红莲姐是什么?乖,叫我燕姐姐。”司徒燕翘腿坐在飞驰的长枪上,挠挠头皮,甚觉头疼,“小妹妹想去城里玩,我怎会料到能出这档子事,我这不是在将功折罪吗?”
“我也是啊,根本想不到啊!”荆一鸣接过话,又指着凌司辰责问,“再说,岳阳城出这么大事,你还在闲逛,你就没责任吗?”
“……”
荆一鸣酒足饭饱想找表妹聊聊天,结果找不见人,一路晃到山腰正好碰到那巡逻剑修上山报信,一打听,才得知表妹竟然去岳阳城了,偏偏岳阳城还出事了!
这可不得了,他赶紧去寻凌司辰,好家伙整个云海峰不见人,到隔壁山头才找见。
两人急匆匆下山,又碰见铁豹尊者和司徒燕,凌司辰一通责问,司徒燕也惊得说不出话,被身旁的师尊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愣着干嘛,去找人啊!”铁豹尊者急得快跳起来。
那可是姜宗主的掌上明珠、心头宝贝!这事谁担得起!如今先去把人寻到,才是首要大事。
这番,司徒燕见两人马着脸互相不语,忍不住出口调侃:“我说,咱们这临时小队,组得是不是随便了些,推锅三人组?”
“诶诶,我没锅啊!”荆一鸣迅速回道,“出事了我可是第一时间就问满妹妹在哪,你们俩也是我到处问才寻到的!”
“别说话了,找人要紧。”凌司辰冷瞥了他一眼。
剑速迅疾,很快就抵达了岳阳城,眼前的景象却令三人震惊——
城池已经满目疮痍。
到处都在爆炸,火光四起,房屋坍塌,数不清的魔怪咆哮嘶吼,不知是从火光、泥浆里蹦出,还是从地里钻出来的,张牙舞爪,翻腾肆虐。
不少凌家修士也御剑飞驰,前仆后继,奋力杀魔。
司徒燕看着底下烈火纷飞,面色沉重。
“我们也得下去帮忙斩魔。”
凌司辰蹙眉,冷声:“先找到人。”
荆一鸣吓坏了,牙齿直打颤,三人中,就他没见过这等场面。
“我的天,怎么会出来这么多啊!”
司徒燕嗟叹一声,“已经好久没看见过规模这般大的魔灾了,竟然是在岳阳城中,还是寿宴这一天……真是不吉利。”
一边说着,轰的一声巨响,下方又一座楼阁被巨大魔怪推翻,瓦砾四溅。
断壁残垣之下,四处躺着横七竖八的平民尸身。
荆一鸣倒吸一口凉气:“满妹妹,不会有事吧……”
身旁沉稳之声:“她不会有事的。”
荆一鸣转过头,见凌司辰紧握着拳,神色僵硬,亦难掩其中焦急。
白衣少年的视线不停搜寻着下方,口中则喃喃:“区区玄黄魔物,奈何不了她。”
荆一鸣看着他,也只得跟着默默点头。
这时,司徒燕忽然指着远处方向:“你们看,那些魔物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二人随之望去,只见远处,无数魔物竟然齐齐调转方向——如受了牵引般,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就像潮水汇流。
“它们在向城头而去!”
“你们快看,城头那里是不是……有一个人!”
定睛看去,只见城头之上,红衣姑娘迎风而立,手持玉笛,笛声悠扬飘荡。
她神情坚毅,裙袂随着风势轻扬,如红霞铺卷。
白衣少年看得出神。
荆一鸣则惊喜地欢呼起来,大幅度摆着手:“是满妹妹!喂!满妹妹!”
司徒燕也从飞枪之上站起了身,挂起笑容:“太好了!”
第78章 征战之曲
岳阳城上。
一抹红影伫立于高耸的城头,如墨发丝随风轻扬。
衣袖如火焰般在风中舞动。
姜小满闭目而立。
纤纤玉手紧握长笛,指尖轻触笛孔,笛音徐徐流淌,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凄凉。
笛音所奏的,是一支失传的古老战曲。
肩上的灵雀低声哼鸣,姜小满则跟随着那调子吹奏。
心中却在默默祈愿,希望羽霜没有骗她——
【
半个时辰前,四周地震声轰隆作响、振聋发聩。
魔物咆哮,城舍纷纷坍塌、漫天飞沙走石。
姜小满急切地摇着眼前的舞女,“快想想办法呀,你不是大魔吗?”
羽霜则紧蹙眉头:“只有渊君之力才能控制蛹物,属下……没有办法。”
姜小满满目失望,双手无力地垂下。
羽霜浅叹一声,似沉思了许久,才缓缓道:“其实,还是有一个办法的。”
姜小满抬起头,眼中重现光彩。
“那便是奏响战曲。”
“战曲?”
羽霜点了点头,“昔日四渊合军出征前,君上曾命天音于‘天劫’之际唱响战曲,以激励众将士,不破天外誓不还乡。”
“这些蛹变的将士,如今皆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虽已然丧失心智,然尚且保存着最初的执念。当年吟涛遭仙门围攻,为解围我曾让天音再唱此曲召集蛹怪,颇见成效。……君上亦可一试。”
姜小满忧虑地皱眉,“可是,我又怎会知晓曲调?”
羽霜微微一笑,示意性地指了指她的颈饰,“从前,璧浪与天音形影不离。那战曲之调,他定是熟稔于心。”
】
此时。
笛声穿破漫天黄沙之空,悠扬回荡在空寂的天地间。
那些原本在肆虐破坏的怪物,闻声纷纷抬头,向着城头方向发出低沉的悲鸣。
眼角泣血而纵泪,那是昔日出征的豪情与壮志,如今却化作无尽的哀思——入耳的笛声,诉说着已然无法重返的故土与家园。
怪物们无不缓缓挪动庞大的身躯,循着这悲凉的旋律,向着城头方向聚拢而去。
此时,城头之下,已密密麻麻聚集了无数庞然大物,它们摇撼着坚固的城墙,有的甚至试图向上攀爬。
高空之上,御剑之修士见此情景,斗志却被激发。
“该我们上了!”司徒燕拧动手腕,将发冠扎紧了些。
“两位小弟弟,准备——杀魔咯!”
她高昂笑意,猛然跃下,长枪在手中旋转,卷起一股旋风。
烈火之光划破长空,她直扑魔怪群中,瞬间掀起猛烈的冲击。魔怪嘶吼连连,残肢断躯四散飞溅,刹那间在那黑压压的群体中开辟出一条血路。
“走。”凌司辰淡然丢下这句话,也随着纵身而下,剑光直劈魔怪而去。
“哎,不是——等等!”荆一鸣话没说完,见两人都已经跳下去了,他四处望了望,又看了看身下那不断汇聚的怪物,吞咽了几下口水。
良久,他才支支吾吾:“我,我在上面等你们?”
*
魔物全部往城头方向聚拢后,确是好杀多了。
四面八方的修士闻声而动,齐聚此处,共同歼敌。
一时间刀剑如雨,术光齐现,灵气在空中激荡,终将群魔尽数斩杀。
许久之后,魔物的潮水终于停止了涌动,再无新魔涌现。
这场席卷岳阳城的巨大魔灾,终是告一段落。
而城头之上,那身着红衣的少女,此刻额头却细汗涔涔。
她神情疲惫,手中笛声也戛然而止,似松了一口长气般轻轻卸力。
肩上的灵雀耗尽了气力,变回了不会说话的鸟儿。
“嘎嘎——”灵雀浅浅唤了几声。
“辛苦你了,璧浪。”姜小满轻笑着,摸了摸它的头。
缓缓抬手将它收回了封印中。
随着灵雀的消失,她的体力也随之耗尽,身体微微向身旁倾斜。
却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扶住。
姜小满回过头,看见那熟悉之人,不禁发自内心地一笑。
对方也回以微笑,两人目光相对。
一瞬间,她脑子里骤然浮现古木真人说的那些话——
心跳猛地乱了一拍。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赶忙移开视线。
“小……姜姑娘?”耳畔传来清朗的少年音色,犹如惊雷炸响。
姜小满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靠在对方怀中,本已微红的耳尖这下彻底红透了。
她慌乱地站稳脚跟,用手轻轻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发丝——等等,刚刚有风吗?为什么感觉越来越热了?
思绪如同一团乱麻,随着脸颊不断升高的温度,全然不知当说些什么。正当她的谢意压在舌尖时,少年迅速松开的手却迅速将她雀跃的心压进了冷水里,冰得她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视线所及是少女微红的脸颊,凌司辰眼里的情绪复杂了一瞬,而后挪开一步,保持些许距离,眼里依旧是关切的神色。
“还好吗?”他轻声问道。
姜小满下意识摇头,又觉不妥,连忙改为点头。
怎么感觉如今的相处怪怪的,不似以往那般轻松自在,总感觉有一道沉重无形的隔阂在二人之间。
但彼此心中皆明白,这道隔阂的缘由所在。
沉默间,少女又似想起了什么。
“羽——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本来在我身后?”
凌司辰转头望了一圈,摇了摇头。
“赶来之时,只见你一人。”
姜小满听后,疑惑不已,四下张望。
城墙被魔怪啃噬,又被仙法击打得千疮百孔,此刻沙尘弥漫,哪里还能见到什么人影。
大魔溜了。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
咯噔之后,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是什么人?兴许还没走远,我去找找?”
凌司辰刚迈出一步,便被身后之人一把扯住衣衫。
他只得转回头。
却见少女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怎么了?”他再次轻声问。
姜小满却一时失语,只是睁着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的轮廓与眉眼出神。
凌司辰不禁有些尴尬,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赶紧抬手摸了摸。
红衣姑娘脑中却在打架:
遇见羽霜之事,说,还是不说?若是说了,他定会继续往下问。
约好了互相不再隐瞒,但……心底有一个声音却在拼命制止她开口。
……
喧哗的对话声从耳畔传来,打破了她翻得正激烈的思绪。
“姜妹妹,你这一招真真是惊艳绝伦,到底是什么招数?”英姿飒爽的铠甲女子手中拎着红缨长枪,身上溅满魔血,脸上却挂着惊喜笑意。
一旁的青袍敦厚少年显然是等她到了之后才跳下剑屁颠跟上,那腿看着还有些发软。
“我知道我知道,好像叫‘凭魔引’,对吧?”说着,又朝表妹投来求认可的眼神。
司徒燕嗤笑一声,“凭魔引我自是知道,哪有这般神力?”
荆一鸣不甘示弱,仰头望着比他高一截的女子。
“那便是满妹妹强化过的,她的血脉超凡,和我一样,自然与众不同!”
“你就扯吧!”司徒燕不理他,直直走来,“姜妹妹,你这招音术到底是什么?”
姜小满先是沉默半晌。
司徒燕说得一点不错,凭魔引是控制术法,单控一头魔物已然需耗费大量灵力,更何况这数百头有余……恐怕蓬莱仙人都不一定控得过来。
而她所奏,只是一道普通的笛曲而已。
“就是强化凭魔引。”
姜小满堆满笑容,接连三下点头:先冲一脸不信的红莲枪一个点头,又冲因她捧场而咧嘴笑开的表哥一个点头,最后,再冲微微扬眉却不质疑的凌二公子一个点头。
……
在他们不远处。
一道碧萝舞裙的身影,躲藏在墙墩后,隔着烟尘静静地凝视着笑意环绕的四人。
面纱下的唇角,浅浅浮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随即,呼啸尘沙,那身影眨眼消失。
*
魔物虽灭,残余的魔气却依旧弥漫于空中。
大多数人难以辨别其中微妙的变化,唯有一人,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黑衣青年紧抓那气息不放,驾刀驱驰,直至一座倒塌的废墟前停下。
此处,原本乃是一座祠庙。
坐落于城南角落,清幽僻静,不是什么大庙宇,故平日香火稀少。
此地魔气不同寻常,尤为浓烈。
——是地级魔物的气息。
凌北风凝神静气,谨慎地搜寻着。
那气息恍如清风徐绕……风属相魔物?混杂在一群玄黄级魔物的残留魔气中,尽是干扰之味。
但又似乎是故意释放出来,引他前来。
他将玄刀收于身后,但手仍紧握刀柄,剑眉星目中戒备未减,缓步踏入废墟之中。
周围断壁残垣高高耸立,挡住了日光,使得坍塌的雕像显得尤为阴森。
在黑衣男子身后,几面断墙形成的阴影中,且一双金绿相间的眼睛正警觉地注视着他。那眼中隐隐闪烁着术法之光,随着凌北风的脚步而越发明亮,逐渐靠近。
猝然间。
那影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闪身逃窜。
凌北风则同时立刻回身——
然眼前所现的,却是一个舞女。
鼻梁上覆着青纱,仅露一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眼,笑意如弯月般盈盈。
身段婀娜、悠然而立,腰间悬挂着青萝般的绢丝绸缎和带有异域风情的亮片。
周围尽是浓重的魔气,而她身上却不染一丝。
凌北风自是一眼认出,此女是早先遇过的熟悉之人。
只是,与之前亦有不同之处……
她怀中还抱着一只栗黄色的猫,猫眼微眯,伸着懒腰:“喵~”
他对此猫何来并无兴趣。
感兴趣的只有——
女子出现的同时,那股清风般的诡异魔气竟也随即消失。
无踪无迹。
黑衣青年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眉头却未曾舒展。
“我以为你死了。”他冷冷而言。
舞女却媚然一笑。
“奴家可不能死。”面纱下的红唇微动,一言一词轻巧悦耳,“还得带尊殿去芦城呢。”
正此时,凌北风的两个跟班——向鼎和宋秉伦也赶到了。
他二人先前也在城头斩杀魔物,如今魔物尽清,便四处寻找大公子。
在高空寻了好大一圈才在这角落找见,双剑男子怀揣笑意地走来。
“北风,都杀完了……咦,这位是?”
他自是也看见了舞女,面中露出几分好奇之色。
那舞女虽戴着面纱,但一双明眸动人心魄,让他不由得吞了吞口水,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一旁的黑脸男子却更被那女子怀中的毛绒绒吸引。
“哇,好、好可爱,我、我喜欢猫、猫!”他“嘬嘬嘬”地靠近逗猫,却被黄猫突然伸出爪子,险些抓到他的脸。
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而被向鼎一把扶住。
“哈哈哈,这猫好像不喜欢你啊,老宋!”
凌北风看了二人一眼,面上的冷厉神色终于稍稍缓和。
他头向舞女偏了偏,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慢声介绍:“她是我们去芦城的向导——”
话说一半停住,才意识到他也不知道舞女的名字。
羽霜淡然扫了一眼面前三人,随意编了个名字。
“雀儿。”
宋秉伦先行了个礼。
“雀、雀儿姑、姑娘好。”又指了指猫,“它、它叫什、什么?”
“猫儿。”
黑脸男子咧嘴傻笑,“很、很可爱。”
向鼎看了看人,又看了看猫,“又是鸟又是猫的,整挺好。”
两个跟班早前与凌北风会和之时便听他说了要前往芦城探魔之事,当即表示要随行,此时正是整装待发。
凌北风见人已到齐,不愿再耽搁时间,领头先出。
“走吧。”
羽霜微微颔首,抱着猫咪,步伐轻盈地跟着男人踩过废墟。
向鼎目光落在她赤裸又沾满尘土的玉足上,心中不禁泛起怜惜之情。他凑上前去,挤眉弄眼道:“雀儿姑娘,会驾剑吗?”
“不会。”舞女简单答道。
向鼎笑呵呵:“那,我带你?”
前方正准备拔刀御驰的凌北风听闻此语,动作一顿,微微侧首回望,眉间一蹙。
冰冷的声音随即响起:“她跟着我。”
向鼎和宋秉伦闻言一怔,对视一眼,赶紧点头应和。
凌北风走上前,一把抓住舞女的细腕,将她拉到身前。
下一刻,又俯身在她耳侧低语:“金绫索都缚不住你,却不会御剑?”
舞女淡然一笑,同样轻声细语回言:“挣脱绳索这种杂耍,大漠可是人人都会。要不,之后奴家带尊殿去看看?”
跟在后方的两人看得出神。
向鼎一边将手环抱胸腔,一边支着下巴思索,“你有没有觉得,这女子看似柔弱,气场却一点不输北风?”
宋秉伦一*个劲点头。
第79章 区区凡体,困得住那个女人?
无数魔物残躯随风化作烟尘,在高空汇聚成乌黑的积云。不久,细密的小雨便伴着惊雷淅沥而下。
乌云与细雨蔓延至岳山之巅。
大部分人已随宗主前往岳阳城诛魔,只余一些修为平平的弟子。
稀稀落落的青袍修士快速收拾着残局,在雨声中静默无言。人结了灵盾挡雨,案桌上的残羹冷炙可淋不得。
不远处,白瓦亭台上,一道孤影如岩石般伫立。
是那素袍头陀。
他泛着金辉的目光锁着远方——是岳阳城的方向。
城头之处,如山的魔物尸体化灰升腾,烟状气息直冲天际,远远可见。
此时,一位身着黑白道袍的玉清修士冒雨步入亭台,默不作声地站在头陀身侧。
道士束着长长的高扎马尾,垂至腰际,一弯分叉眉尤显张扬,额间一点朱砂却透出几分恬淡。
“凌北风去芦城了。”道士微动唇齿,目视前方。
“听说了。”普头陀也泰然回道。
二人仿佛老友,不用打招呼,也熟稔彼此存在。
静默片刻,道人眉宇间现一抹凝重。
“有人拿你的角片作饵引他前去……”他又扯嘴一笑,“明知是险地还要硬闯,该说不愧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
普头陀闻言,那亘古不变的眼神终于一凛。
只因他那角片独为一人所有——
“是烬天?”他抬眸,肃然转脸看向身旁之人,“他们的目标是君上?”
那道人惬意地拍他肩臂,轻声宽慰:“别担心,天岛会护他。况且也不是第一次折腾了,也没见哪次真有什么大事。”
普头陀却沉下目光,“不对,菩提。这次不一样。”
菩提那额间的朱砂随蹙眉微动,“什么意思?”
“如今东尊主现世,烬天又蠢蠢欲动……总觉得当是没这么简单。”
道人细语喃喃:“东尊主……”
头陀疑惑:“刺鸮没给你传信吗?她现在尚困在肉体凡胎中,她便是那个——”
话音未尽却被对方打断。
“别别别!信儿是传了,可我不想知道她现在是谁。若是知道了,在下真怕会因恐惧忍不住去杀了她,从而坏了君上的计划。”
“……”
菩提轻叹一声,低头看向自己掌中,摊开的手心汇集气息,开出一朵白花。
语中则悠悠:“自掌仙炉始,暴同族行踪,毁同族丹魄,君上之命在下无不践行……然唯独这件事,在下不想再出手干涉。”
头陀问道:“你心中有愧?”
道人笑了笑,淡然道:“五百年的沉寂,在下也算是尽忠了。再说,无论是君上还是你我,早已预见了这一日不是吗?平心而论,东尊主那脾气,真的会就此善罢甘休吗?”
“可她终究囿于肉体凡胎中。”
“岩玦啊岩玦,你何时这般天真了!”道人笑了起来,明眸皓齿,分叉眉弯成两道,“区区凡体,困得住那个女人?她是谁,敢硬闯天劫,也要拯救瀚渊!至少在责任上,她就是比咱们君上强!”
僧人闭目不语。
乌云低垂,细雨淅沥,将这片天地笼罩在一片湿润的氛围中。
菩提步出亭台,将那刚捏成的小白花投入雨中。
白花本由气凝,触雨即散。
“可惜啊,瀚渊……注定要亡,天岛要它亡,君上也要它亡。若是东尊主完全觉醒,你道会如何?大战再起,生灵涂炭?非也……”
“五百年前打不过的,如今便能打过了吗?不过是,让她再死一次罢了。”
*
姜小满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毕竟是在九重高空之上。
“确实有些冷。”司徒燕抬手,那寒风刀片一般刮过指尖。
“是魔气太呛人了!”荆一鸣掩住口鼻,他分明是四人中衣着最厚实的一个。
凌司辰御剑靠近,解下外衫,轻轻披在红裙少女的肩上。
“多谢。”姜小满脸颊微红,小心翼翼地捏着外衫的领角。
少年微微颔首,转过脸去,默然不语。
后方,两人看得出神。
荆一鸣小声嘀咕:“哎,拖泥带水的,看得人干着急不是?”
司徒燕则大睁眼睛,显然意料之外。她转念一想不对啊,再一思索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回想之余,其实来的路上其实就该察觉,只是自己竟完全没注意到。不由得连连叹气:果然在玄阳宗这种阳刚之气爆棚的地方呆久了,情感都变得迟钝不堪了。
身为年长一截的“长辈”,司徒燕一向自诩为维护世间正义的铁卫,其中当然也包括守护最为纯洁的少男少女的爱情。
她跷腿斜卧在金枪上,拍着胸脯打包票道:“若是私奔,叫上我,帮你们断后;若是抢婚,我来负责按住血蛊手。”
荆一鸣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一跳,又偷偷竖起大拇指。
前方两人耳根顿时染红,却强作镇定,假装听不见一般动也不动。
沉默间,姜小满听见身旁之人低声:
“等我。”
微微侧首,一字一句。
她听得明白,却不知当如何回应。
如今,那无形的巨石压住的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而是两个。
*
御剑返程没多久,姜小满忽然喊停。
另外三人虽感疑惑,但还是随她一同降落。
只见赤衣少女落在了一处半倒塌的屋舍前。
荆一鸣目光一亮,第一时间认出了这地方:“这不是岳阳书坊吗!”
虽然匾额不知所踪,但这地方他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魔灾之后,城中避难的人们渐渐归来,开始收拾残局。门前,几个壮硕的帮工正奋力支撑房梁,而书翁老者忙于收拣散落的书卷。
旁边则防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堆叠书册,显然是避难时匆忙整理的。
而书坊内部,未能及时转移的书卷横七竖八,书柜翻倒,尘土飞扬,不知有多少书籍幸存。
姜小满二话不说,蹲身便开始拾书。
身后的三人见状,也纷纷加入,忙碌起来。
书翁见到姜小满,疲惫的脸上露出笑意:“小姑娘,你无恙,真是太好了。”
又忙不迭道:“先前未识你仙家身份,还让你帮忙干粗活,唉瞧我这没眼力见的……”
姜小满赶紧摆手:“不碍事的!”
见到老伯没事,她才是心安不少。
老翁似是想起什么,起身搓手,又往那箩筐里翻找。
“哦对了,舒心茶的手稿我给你找到了。只是可惜你先前选的那本《三界话本》,在混乱中遗失了。”说罢,他翻出一本皱巴巴的卷曲稿纸递给少女。
姜小满接过,惊喜不已:“多谢老伯!”
至于那本精装限定版《三界话本》,虽稍有惋惜,但也并无大碍。
“希望你那位忧愁多虑的朋友啊,也能喜欢。”老翁慈祥笑言。
“舒心茶?”凌司辰冷不丁凑过来,好奇问。
他手中抱着刚收的书册。
姜小满神秘兮兮地抿唇微笑,将那书卷藏在身后。
凌司辰也不追问,将书册交给老翁,熟识地道:“刘伯,受苦了。”
老翁接过书,苍老的手摆了摆,“二公子莫这么说,魔难突发,谁也难料。今日还是仙家的大日子,却扰了你们的兴致。”
言罢便进了书坊去,将那些收好的书册找地方放下。
凌司辰正欲转身离去,忽听老翁声音从肆中传出:“对了,二公子,您一个月前来小店问的那本《云州十八钗》,如今到货了,要给您拿出来吗?”
他先是一愣,迅速回应道:“哦……不必了。”
姜小满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的表哥先插话:“《云州十八钗》?那可是有名的美人图鉴啊。”又哈哈调笑,“阿辰,你竟也看这些?”
红衣姑娘闻言,眼神锋利如刀,瞥了过去。
凌司辰匆忙解释:“这不是为了赴寻欢楼,听说往日品酒宴有猜十八钗的环节,才提前做做功课吗?”
姜小满嘟哝:“真的?”
“真的。”白衣少年认真点头,“不仅如此,当时还问刘伯要了另外几本,《花鸟百宝》《云州百词》,对吧刘伯?”
“对对!单单这本《云州十八钗》没货。”
姜小满这才罢休。
后面两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有没有觉得,阿辰以后会是个妻管严。”荆一鸣小声道。
他侧头看向铠甲女子,却见她面如苦瓜,似在忍着什么。她一人抱了另外三人加起来分量的书,交给一旁的壮硕伙计都得对方两三个人才接得住。
交接完后,她拍了拍手掸去尘土,随即竟一抹泪。
“太感人了!好一对苦命鸳鸯,这门亲事我帮定了!”
*
与分叉眉道人告别后,普头陀便下山了。
一人继续扮演沉默之羊,
一人则回芦城挽救水火。
下山之时,僧人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正是送完衍丰太子打算上山的古木真人。
也不算擦肩,矮小老头加上冠发才将将到僧人肩头。
两人均眼珠微动,却未作任何停歇。
那一刻,也不知是双双结了盾还是气场太强,雨滴仿佛都不敢在周围落下。
走出几步后,上山的人才终于忍不住,唇齿艰难磨动:
“如果……真的到了必须选择之时,大的和小的,你们会保哪个?”
身后的脚步微微驻足,却并未传来回答。
古木转身回望去,山道上已不见人影。
唯有这岳山之间,不断的细雨绵绵。
第80章 阴暗面
古木真人回到天云峰时,正见红衣姑娘在那门前矮松处等他。
小老头面上的一抹愁云,随之消散。
进了屋观后。
姜小满便递过那铃球,轻盈坐于那玉骨躺椅上,双手捧脸,眼中尽是欢喜。
古木真人自是明白,接过铃球,举在手中细看。
“小姑娘,我原本想的是等寿宴结束再领你下山,慢慢收集另六种话音。你倒好,自己溜下去搞定了。”
“我等不及了嘛!”姜小满露出调皮的笑容。
一想到即将摆脱这纠缠了十九年的恶疾,激动的心情根本压抑不住。
就像此时一般。
古木真人见状,和蔼一笑,未再多言。
只见他双手轻抬,指尖泛起一缕荧光。
铃球在空中悬浮,轻巧旋转,层层符印显现,细密地环绕球身。
铃声响动,百种人声交织跌宕,清脆之语环绕室内。那盈动的青光倒映在少女的眼眸里,宛若星辰在闪烁。
许久许久,一道金光从铃球中凝聚而出,光芒逐渐汇聚成一张光网,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白昼。
铃球慢慢停止旋转,光芒也随之渐渐退去。
古木真人满意地微微一笑,伸手将铃球轻轻接住,递给红衣少女。
“来,试试吧。”
姜小满颤颤巍巍接过铃球,双手稳稳捧着,像护着小心肝儿。
荧荧光芒在她掌心里跳动,映着她止不住的笑容。
“太激动了,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古木真人双眼眯成缝,“那便说说,收集话语的过程中,可有遇到什么有趣之事?”
姜小满抬起头,眨动眼皮。这一问,倒是让她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有趣算不上,但却有一个疑问。”
“何问?”
姜小满垂眸低语:“所谓人间太平,真的能实现吗?总觉得魔物源源不断地生出,永远斩不尽。既然如此,仙家所寻的终点到底又是什么呢?”
古木真人闻言,眉头微微一动。
“魔物虽多,终有尽时。然魔物狡猾,大多东躲西藏。我等仙门所需做的,便是在有生之年寻之斩之,除魔卫道;若有幸飞升,则以亘古之寿命,来维护人间安稳。”
姜小满心中疑惑不已。
古木真人所言与羽霜说的完全不一样。一个说魔能斩绝,一个却说蛹变永无尽时……究竟该信谁?
正想继续问,古木真人却先开口:“小姑娘,你是突遇魔灾受到了惊吓,还是有人和你聊起这般话题?”
姜小满慌忙掩饰:“呃……嗯,跟一个路人……闲聊了一些。”
“最近岳阳城的年轻人,尽看些乱七八糟的书,心思也随之杂乱起来。”古木真人摇头道,“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吗?”
话到此处被古木真人转了过去,姜小满只得暂时将话吞了回去。
不过,要说其他的……
倒确有另一件她在意的事。
“文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她喃喃道。
古木真人笑侃:“怎么?关心起情敌了?”
姜小满尴尬一笑,“不能算情敌吧。我总觉得,她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前辈可知晓些什么?”
古木真人起身,背手而立,微微叹息。
“实话说,老夫对如今的文家也不甚了然。只是,仙门之中一向恪守一夫一妻之道,但听闻文伯远却是唯一一个在前妻尚在之时便再娶的。”
文伯远是……
“文姑娘的父亲?”
古木真人点点头,“三小姐的母亲身患恶疾,卧病在床七八载,直至前年方才病逝。而伯远,却在五年前便另结仙缘。”言罢,他摇头短叹,“背信弃义,有违天伦啊。”
姜小满却因这一席话眉头微蹙。
所以……
文三姑娘是因为自小爹娘不和,所以才对人间情爱失去了信心?
还是因为父亲不守仙缘,才想看看未来夫婿是否也会重蹈覆辙?
——可是,真的会有这般无聊的人吗?
古木真人似看出了她那混乱的心思。
“伯远在个人感情方面的确潦草了些,但他为文家付出的心血却不可忽视。如今文家炼出七星神丹,家族兴旺、富甲一方,自是离不开他的手段与贡献。”
他在她对面的矮凳上坐下,语重心长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光明的一面,自然也有阴暗的一面,不必总往坏处想。文家行事不见得都光明磊落,但世间又有几人能诸事皆无愧于心呢?”
“……”
老者的目光深邃,似有深意。
姜小满嘟哝:“我可没有什么阴暗面,我就无愧于心。”
“当真吗?”
被这么一说,姜小满才蓦地想起一事,眼神躲闪、偏过头去。
“中,中了魔君的诅咒,也算是阴暗面吗?”
“魔君?”小老头眉梢一挑,“也是辰儿和你说的?”
姜小满一时语塞。古木真人确实只提过她中了“魔物”的诅咒,却从未提及“魔君”二字。
难道说,古木真人知道她的诅咒与魔君有关,却有意隐瞒?
“嗯……”姜小满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只含糊地点了点头。
古木真人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算不得阴暗面,但或许算是契机。”
“契机?”姜小满一头雾水。
古木真人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似是在思索该如何措辞。
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我且问你,若有一日,辰儿成了你的敌人,你会如何选择?会与他为敌吗?”
“他——为什么会成为我的敌人?”
“这只是个假设,若真有那么一天呢?”
红衣少女未立即作答,她低头沉思良久,才抬起眼眸。
那眸中光芒炯炯:“若真有此日,我会与他一同,行于正确之途。”
古木真人微微一怔,随即转化为哈哈大笑。
“去寻你爹吧。”他捋了捋胡子,语气柔和了许多,“先前他找我时,发现你私自下山的事,急得像那热锅上的蚂蚁,快去安抚一下他吧。”
姜小满被小老头这番话题转换弄得一时困惑不已。
但听见爹爹之名,又立刻点了点头。
*
姜小满离开天云峰后,便径直去了隔壁山头。
她在客院门前静静候着,远处的山巅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了一片金红。
终于,远处传来了一阵熟悉的交谈声。
“师父莫急,他们不都说在城头见着小满了吗?”
“可也有人说没看清,不确定呀!”
“那不能啊,能和二公子一道离开的,除了小满师妹还能有谁?”
抬眼望去:
只见爹爹由余萝师姐搀扶着,面露忧色;
旁边是同样忧虑却不停劝说的大师兄;
雪茗师姐默然跟在一旁,身后跟着余下的师兄师姐,个个神情不安。
“爹爹!”姜小满想也没想,高高摆起双臂。
众人闻声,皆是猛然抬头。
片刻的怔住之后,笑颜如花绽放。
“满儿!”“小满师妹!”“满丫头!”
几人加快脚步向她奔去,洛雪茗先一步将小师妹揽入怀中。
姜清竹则气中带笑:“臭丫头,怎么又乱跑,外面出这么大的事……你非把爹爹我气死不可是不是?”
姜小满俏皮一笑,躬身一礼,“爹爹莫怪,女儿乃奉古木真人之命,前去寻解病之法。要不,如何给你们带来这般惊喜?”
她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姜清竹支支吾吾:“满儿你——”
莫廉则迟疑试探:“小满,你的病好了?”
“嗯!”姜小满得意洋洋,捻起挂在腰间的铃球,其中所透的温润光芒在夕阳下显得分外柔和,“真人说,铃球每次生光都能持续三个时辰,只要光亮着,我便能畅所欲言!”
*
众人笑呵呵地进了客院。
室内温馨的氛围弥漫,众人欢声不断。
聊起往昔岁月,聊起梦里之愿如今终得实现。
姜清竹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朗,仿佛岁月的痕迹都被抚平几分。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要如何感谢古木真人,语气中满是感激与兴奋。
姜小满在眼里,心底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她从羽霜那儿“骗得”了不少信息——蛹变之说、魔族四大神器、大魔的雪山聚集点。
真假难辨,却都和她息息相关。
可她却不想扰了此刻喧闹中透着的、一分难得的安宁。
然而藏在心底,便是对的吗?
“爹爹,女儿有一事想问。”
姜清竹闻言停下话头,温和地看向她。
姜小满便继续道:“若有一人,对我甚好,还救过我……但所有人皆言她是敌人。我该不该相信她?该不该背叛她?”
“这算什么问题,救过我女儿的人,怎能算是敌人?”姜清竹笑答,“但若问该不该相信……你须记得,世间之言,未必皆是真理。”他厚重的手指向她的心口,“唯有这颗心里的想法,才是你该遵循的。”
姜小满沉默不言,心中自波澜泛起。
继而又问:“还有一人,嘴上说着她是我的敌人,但我心里却觉得她应当也是个好人,至少是个坦坦荡荡的人。我也该相信自己的直觉吗?”
慈爱的父亲点头,“当然。”
身后,同门纷纷笑言,“小满师妹的直觉,那可是极准的!小时候啊,看人可是一看一个准儿!”
众人笑语连连,气氛愈发温馨。
姜小满看着他们,嘴角也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纵使心中仍有诸多未解之惑,但暂时,暂时——她想先享受这片刻的欢愉。
然而轻松之气氛,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姜清竹使了个眼神,支使莫廉去看看。
莫廉起身,便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位凌家弟子,神色焦急不堪。探头问询:“姜宗主可在?宗主在主殿有请。”
姜清竹面露疑惑,起身过去,“何事?可否晚些再去?”
待他也至门前,那弟子再次行礼,这次压低了声音:“是急事。是——大魔‘岩玦’现世之事。”
门前两人对视一眼,皆惊愕不已。
莫廉匆忙回头张望一眼,好在其余人都没听见。
姜清竹简单整理一番行装,忙随那使者出了门。
……
宗主离开后,余下弟子也皆聊得有些口干唇涩,纷纷寻水喝。
客院内一时静谧了许多。
红衣少女趁着铃球的光芒仍在,抓紧时间向同门打听起想知道的信息。
余萝倚在躺椅上,慢悠悠地啃着苹果,“怎么忽然想起打听情敌了?”
“……”
姜小满也不辩解了:“想要……知己知彼?”
“有手段啊,小满。”余萝笑意更浓,“不过,我对她了解不多,恐怕帮不了你什么。雪茗,你可知道些什么?”
洛雪茗悠然地沏茶,抬了一眼,“我知道的只有,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从不与人交际、十分神秘。”
“不是不与人交际,”余萝翻了个白眼,“是只与凌二公子交际!”
洛雪茗转向一边:“廉哥哥怎么看?”
“嗯?我吗?”莫廉还在想着方才使者传信之事,没料到叫了自己,回过头来,“在聊什么事?”
余萝嚼着苹果:“就那文梦语和凌二公子的事。”
莫廉点点头,思索一番。
“嗯……我一直以为凌二公子与文三小姐关系挺好的。那三小姐对他可是一往情深,每次撞见,不是送饭就是送衣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说着,露出一丝笑意,“看得人都酸了。”
余萝切了一声,“什么一往情深,那叫单相思。”
姜小满正喝着雪茗师姐递过来的茶水,一口入肚,却觉得有些微苦,“比起一往情深,我总觉得她的眼神和话语中,有些别的意味……像是绝望?甚至更复杂一些……”
话说一半,却骤然停住,只因眼前的师兄师姐个个都抬头看向她。
她结结巴巴:“怎,怎么了,为什么都这么看着我?”
莫廉郑重道:“小满,你如今能说这么多话,我有点不习惯了。”
余萝啃了一半的苹果也停了下来,点头附和:“我也是。”
姜小满调皮地笑了笑,抬手继续喝茶。
忽然,一声轻微的“咯嚓”声从她手中传来。
她低头一看,发现那白瓷小茶杯的杯壁竟然浮现一道细微的裂痕。
*
姜清竹一整晚都未曾回到客院,青霄峰主殿之上灯火通明,轮班的弟子换了几波,却始终不见殿门打开,亦无人走出。
斗转星移,黑夜悄然过去,时至翌日清晨。
另一座山峰上,薄雾笼罩山间,晨光初现。
此处,乃是文家的客院。
一道白影急匆匆现于朱漆大门前。
几度深吸,胸中积蓄的决心化为坚定目光。终是抬手欲敲门,却不料门扉自开。
开门的是杏面桃腮的姑娘,一身明黄袄裙上却套了件深色氅篷,看着是整装待发的模样。
二人相见,皆面露诧异。
文梦语轻启薄唇:“你……”
凌司辰却直截了当:“我来找文宗主和文前辈。”
姑娘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敛眸沉静道:“大伯与父亲昨夜便去了主殿,尚未归来。”
凌司辰抱拳一礼,转身欲走。
身后传来不满之音:“你什么都不与我说吗?”
前方脚步微顿。
文梦语自是知道他想干嘛。“为你好,劝你别去。至少,现在别去。”
“……”
白衣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凌司辰走了之后,文梦语靠在门前,微微叹息。
“这世上的傻子怎么就那么多呢。”她喃喃自语,“平日里聪明又冷静,一旦动情,就跟个傻子似的。”
小丫鬟珠珠这时也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只漆木食盒,比起几天前的,看着像另一只,又像同一只。
她收拾东西来晚了,只看见一抹离去的背影,不免挑眉好奇,“小姐,二公子来做什么呀?”
文梦语淡然一笑,带着几分自嘲。
“他一脸破釜沉舟的样子来找父亲他们,还能是做什么?”
珠珠顿时明白过来,脸色也变得难看。
“啊?!那、那,小姐你给他调的丹,还送过去吗?”
“当然。”
“可是,他都要退婚了!”
“放心,他退不了。”袄裙女子微笑。
笑容未歇,面色却倏然转为严肃。
“珠珠,你现在便送去他那儿,记住,让一路上的人都看见你。”她一丝不苟地吩咐着,“我得下山一趟,父亲那边靠你了,就用上次那个借口。”
小丫鬟皱起眉头,惊讶咂舌:“啊?!现在岳阳城这么乱,小姐你还去啊!”
文梦语将氅篷拢紧了些,遮过脸颊,神情也隐于阴影中。
“我必须去。就是因为这么乱,我才得去确认那东西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