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满丫头,不怕,我们抢!
姜小满一惊,触电般回头。
眼前安然立着的,是一位穿着冬袄的女子。
但说话的,是跟在她身边的丫鬟。
女子乖巧地并足而立,那丫鬟*手中则提着一只精致的漆木食盒。
却看这女子,长得是温婉甜美:眉如细柳,目若春桃,鼻梁秀挺,双唇微翘。着一袭玲珑明黄袄裙,衬得肌肤胜雪;长发乌黑,安静披在肩头。
姜小满瞬间感觉一股不安袭来,却又说不清这不安从何而起——既非余萝师姐那般霸气,也非雪茗师姐那样清冷,眼前这姑娘,竟与自己气质相仿,走的是同一路线!
丫鬟见她不说话,又问了一遍:“这位姑娘,请问你有看见二公子吗?”
甚至连身边的丫鬟看着都很乖巧!
见姜小满只是盯着自己,还是不回话,眼前两人互相低声确认。
“小姐,是这里吧?”
“说的是半山腰处,应是没错的。”
“可是,怎么感觉这个人傻傻的……”
这下姜小满回过神了,说谁傻傻的呢?
她抿抿唇,开口道:“你是?”
其实凭直觉,她多半猜到这位是谁了。
女子这番也不让丫鬟来答了,上前温婉行礼,“我是文梦语,抱歉叨扰姑娘,若是二公子没在此地的话,我们这便告辞。”
果然是她。
她对这位文家三小姐的了解,仅限于:她是文宗主弟弟的女儿,在文家子代排位第三。生在大宗门,却天生无灵力、无缘仙途……这岳山也不算太冷,她却里里外外裹了好几件袄子,倒是能看出来几分。
她正在琢磨怎么浓缩话语再问点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你怎么来了?”
姜小满回过头,却见凌司辰和角宿道长从那屋子里走了出来。
这回,他的视线却没在她身上。
角宿看见来人,知趣地道别:“那二公子,先行一步了。”
老道人离去后,文家小姐便从丫鬟手中拿过食盒,径直朝未婚夫那边迎了过去,丫鬟紧紧跟在身后。
她擦肩而过一瞬,那微微掠起之风吹得姜小满一愣。
耳畔传来文家姑娘的轻柔之音:
“我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你还好吗?”
凌司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缓道:“我已经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文梦语心有不甘,手中抬起食盒,“这是我给你做的雪莲羹,温养补伤,趁热吃点,总是有用。”
“……”
少年并未接过,面色沉静,唇齿微启却未发一言。
姜小满在不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幕,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但跟她原先预想的,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她在看他,他却始终没看她。
正这时候,姜家众人也陆陆续续从第一间屋子走了出来。
凌司辰浅浅扫过去一眼,微微一笑化了那无波的神情。
“谢谢。”他声音一瞬柔和许多,抬手接过那食盒,“你先回去吧。”
看不见文家小姐的表情,却听丫鬟在一边急道:“公子也陪小姐一起回去呗?小姐身子弱,岳山又那么陡峭,下山一趟好难的!”
文梦语打断她:“珠珠。”
凌司辰颔首沉思片刻,抬首道:“走吧。”
那一刻,姜小满心中也无比想要一个丫鬟。
说来,听说小时候她是有丫鬟的,但后来爹爹收的弟子越来越多,这些弟子照顾她过于积极,让丫鬟觉得自己毫无用武之地,最后竟主动请辞了……毕竟仙门有规矩不可收奴,招来的丫鬟都会烧了契,让其来去自如。
要是现在也有个丫鬟做她的“嘴替”该多好。
姜小满微微叹息,看着凌司辰带着文家小姐从另一边离去。
他竟然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
倒是这文三小姐,竟还悄悄回头瞄了她一眼,那眼神……颇有深意。
不是,什么意思??
这两人走时,姜家众人正悉数从屋子里出来,料是屋里聊的东西过于沉重,多少人脸上还一片阴云未散。
姜小满本来还看着凌司辰和文梦语,但她的视线忽然被另一人吸引过去。
最后从屋里出来的也是位玉清门道士。
但与前两人不同,最后一位道士面相却十分年轻。——束着高扎发,但那一束马尾长得垂到腰间。他转过来的一瞬,姜小满注意到他的眉毛是分叉的,额间还有一点红色朱砂。
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姜小满——此人不简单。
那道人的视线则一直跟随着走过去的凌司辰。
见姜清竹也出来了,凌司辰行了个别礼,
“姜宗主,那我……”
“诶,贤侄快走吧!”不等他说完,姜清竹微笑着挥手。
一些男弟子恢复过来,颇感兴趣地吹了个口哨。
只有洛雪茗目送着那两人走远,忽然神情凝重地朝着姜小满走过来。
姜小满还在看着那道人发愣,忽然被洛雪茗的身影一挡。
“师姐?”
洛雪茗将两只手搭在她的双肩上,目光凌凌,字字铿锵:“满丫头,不怕,我们抢!”
先前寻欢楼里她看得明白,心中自也替小师妹做好了决定。
姜小满眨眨眼睛,“抢什么?”
“抢婚!”
“???”
余萝也娉婷地走了过来,手中啃着刚在屋子里顺来的苹果,饶有趣味地望着远去的两人。
“我觉得行,那个文三小姐,一看就不是凌公子的菜,逢场作戏呢。”说罢,又啃了一口苹果。
“行什么行,菜什么菜!?”姜清竹走过来怒骂道,他气得眉毛都在发抖,“关你们什么事儿了!?都给我一边儿站着去!还有满儿,你现在一步都不许离开我!”
师父一声暴喝,众弟子除了洛雪茗,皆灰溜溜退去。
莫廉无奈笑笑,上前轻轻捉过洛雪茗的纤臂将她劝走——姜小满发现一件很神奇的事,有时候,雪茗师姐执拗起来连爹爹的话也不听,却只听大师兄的。
大师兄这番劝开雪茗师姐时,竟偷偷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姜小满一瞬觉得头晕目眩,好像整个宗门都在吃她的瓜。
这时,迎面走来两个佩剑之人,她认出正是先前引路的凌家弟子。
“诸位贵客费时了,卷宗之记既已完成,还请诸位随我等上山,宗主已在会客厅等候多时。”
*
向山顶而行的一路上,姜小满都在不停思索。
虽说如今终于见到了一直好奇的文家三小姐,姜小满心中最大的想法却是: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长得确实可爱甜婉,但也没有惊为天人。
确如小白师兄所言,她体内一丝灵力也探查不到,看上去就和凡间大家闺秀无异——那感觉倒是让她有些想念岑兰了。
正因为如此,她更想不通这门亲事的缘由了。
不般配。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完全不般配。
已经不是不般配了,这不是废人修为吗?这可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修者,怎能婚配给凡人?
别说凌司辰了,这姑娘家也不会幸福呀?那位文家三小姐难道感知不到这点吗,文家的人感知不到这点吗?
所以,文三小姐最后回头的那个眼神,看上去就像是在说“别妨碍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说回来,这下她反而更好奇指定这门亲事的人——也就是那位凌宗主了。
这般想着,却是终于到了顶峰。
沿着青石铺就的主道一路走上来,两边楼宇磅礴、亭台交错,飞檐斗拱、重重叠叠。
而今,立于岳山第一座峰头——青霄峰之上,眼前便是威严的会客厅。
但见剑形雕饰悬挂于檐角,斩刀石刻镶嵌于柱梁,大门之前左右各站了五名弟子,一字排开,皆配剑戴刀,见了他们,齐整地行礼致意。
姜小满一面打量,一面紧张地吞咽口水,这庄严肃穆的气氛和自家那懒散之气简直云泥之别。
走进会客厅,眼前豁然开朗。
会客厅装饰简朴,却不失雅致,地上铺着青石板,四壁挂着水墨画,几张木椅整齐排列,案几上摆放着青翠的盆景。
两边齐整地站立着十来个弟子,个个身姿挺拔,目不斜视。
会客厅正中央,主座上一人端坐。
想必便是凌家宗主凌问天。
此人眉骨硬朗,青须贴面,神情威严而不怒自威;身着简洁的长袍,腰间悬挂一柄镶玉长剑。虽年至花甲,却依然轩昂似壮年,只有鬓边微微泛白。
关于这位凌宗主的传闻倒是不少,单是倔强独修过了而立之年才娶妻生子这点,便常为师兄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事——“装什么清高,最后还不是乖乖拜倒在甘夫人裙下!”当然,这些都是背着他谈论的。
凌问天见到一行人走进来,立刻迎了上来,目光炯炯,
“贤弟!你可算来了。”
姜清竹也激动上前,双手抱拳:“哎呀,问天兄!别来无恙呀!”
姜家众弟子恭敬行礼,姜小满也随着一起,低头弯腰,不敢怠慢。
因肃穆氛围所致,满堂寂然,唯闻两位宗主对谈之声:
“你这山啊,还是这般难行!爬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贤弟年纪轻轻,灵力充沛,莫在此装老!”
“哈哈,哪比得上你呀。廉儿,快把寿礼呈上!”
莫廉应了一声,上前铺展早准备好的画卷——是一幅《双狮戏球》,其上除了栩栩如生的狮子画像,还布满密密麻麻的封印符文,缠绕在留白处。
“红白双狮,一司火,一司水。皆封印于此图中,但凭问天兄差遣而出。”
“好一个红白双狮!贤弟厚礼,自当珍藏,哪舍得放出来呀?”
两人笑声朗朗,扶肩并行。
姜清竹问:“嫂子呢?其他人可都到了?”
“照儿这几天身体不适,夫人在照顾他,其余人则数日前皆至。志成不听话,又下山去玩,伯良正在训他,故没能来。至于玄阳宗那两位尊者……”凌问天呵呵一笑,“你是知道的,他们先去见北风了,不久即至。”
照儿说的当是凌家的小公子凌北照,而志成说的应是文家那顽皮的二公子,文伯良则是文家新任宗主。
悄然寂静中,凌问天神色陡然变得凝重。
“贤弟啊,路上的事,我听说了。”他拱手作礼,抿了抿嘴,深沉道,“多谢你救了辰儿。”
“当为之事,何足挂齿。”姜清竹摆摆手,“我这次上山,也是要与你商议大魔现身之事……”
他话音未落,便被凌问天眼神制止。
姜清竹顺着对方眼神回头看了看,绷紧的面容转为一笑。随即招手,唤女儿过来,“满儿,快来见过凌伯伯。”
姜小满上前,礼貌行礼:“见过凌伯伯。”
凌问天见了她,端严的脸立时展露笑颜,“哎哟,都长这么大了!”他用手比划着,“小满啊,我上次见你时,你还那么小呢!”
上次……
姜小满努力回忆,当是许多年前的涂州诛魔之战吧。
当时家中来了个一板一眼又高大的男子,佩着一把镶玉剑,她印象倒是很深。
那时她不过四五岁,躲在屏风后窥视,跟在高大男人身后的白衣小公子发现了她,频频望向她,爹爹才将她揪出来介绍给众人。
至于其他细节,包括当时讨伐的是哪只地级魔,结果如何,她已经记不清了。
凌问天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唤回:
“来小满,给你介绍一下……”
姜小满回过神来,只见一位少年修士走来,眉目之间尽显敦厚,脸上稍微有些肉乎乎,眼睛圆溜溜的,身穿凌家的玄青袍,背后斜挂一柄长剑。
姜小满正细细打量,忽听身旁的父亲开口道:“一鸣!两年不见,又长高啦!”
凌问天拉过少年,对她介绍道:“他呢,叫荆一鸣,算是你的表哥。”
那敦厚少年声音响亮:“满妹妹好,姑父好!”
姜小满瞅着他,瞪大眼睛。
咦????
表哥????
还处于震惊之中,却听凌问天对那敦厚少年道:
“一鸣,小满妹妹初次来岳山,不太熟悉,你带她去到处转转。”
荆一鸣站得笔直,抱拳得令:“是,宗主。”
爹爹显然也认识此人,笑得颇为开心:“一鸣啊,妹妹身体有恙,别让她说太多话,你晓得的。”
凌问天道:“贤弟放心,一鸣是自家人又是个好孩子,善解人意、能说会道,小满不必开口说话,全程听他说便好!”
荆一鸣再次高声:“请姑父放心,交给我便是!”
第62章 天降表哥
狭窄的山路上,两个人影并肩行走。虽说是并行,但彼此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不算太近,却也不远。
一路无言。
梳着双髻的小丫鬟默默跟在后方,似乎也被前方沉重的气氛所感染,不敢吭声。
直到两人踏上山顶,在一处客院门前停下脚步。
身着袄裙的女子脸色微红润,她四下环顾,此处是凌家为文家安排的客院,周围安静无人。
她沉沉呼吸一声,方才转过脸,直视着眼前之人的墨瞳。
“方才那般态度,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她语气镇定却不失温柔,眼瞳紧紧锁住对方。不待对方说话,又继续发问:“你往日从不这样,为什么今日却刻意避开我?”
白衣少年看了她片刻,却移开视线,眼睫轻动。
“今日……不同。”
文梦语唇角微扯,追问:
“不同?是因为,那位姜姑娘在吗?”
“……”
凌司辰眼眸垂敛,并未作答。
沉默,却已是默认。
文梦语明白过来,讪讪点头,苦笑一声。
“我明白了。但即便如此,你就不能……装装样子吗,难道我不要面子的吗?”
凌司辰抬起杏眸,喉间微动。
“抱歉。”
“道歉便不必了。”文梦语微微一笑,抬起大袖,露出一截皓腕,将垂落鬓间的发丝挽在耳后,“你我相识多年,我便也直说了。你是凌家的公子,也是我未来的夫君,你我之命运,从不由自己掌控。诸如逃婚的闲言蜚语已然四起,日后大庭广众之下的言行,还请公子三思。”
道完,也不等他回复,便转向丫鬟,“珠珠,我们走。”
随即优雅转身,推开院门便进去了。
院门紧闭,留下一抹白色孤影如松伫立。神情凝重,手中提着食盒,双眼却一直凝视着那阖上的门环,一动不动站了许久。
直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将他唤回现实。
“二公子,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了!”
凌司辰回头,方从思绪中缓过神来,应了一声。
“怎么了?”
眼前是位青袍剑修,没记错的话,是今日巡逻各山头的当值之人。
“大公子他们在白崖峰等候许久都不见你人,特意让我来寻你回去!”
兄长?
凌司辰听罢,暂时抛下心中纷乱,动身离去。
*
这边山头的白衣少年愁绪万千,那边另一山头的红衣少女心中却在暗叹——
这世间竟如此狭小。
她那素未谋面的小舅舅的儿子,竟然是凌宗主的妻子、也就是甘夫人妹妹的儿子……也就是说,这位从天而降的表哥,同时也是狂影刀的表弟……姜小满已经厘不清了。
听说,荆一鸣因双亲皆为凌家弟子,自幼拜在凌家门下,她自是未曾见过。
结果就因比她大一个月,便成了她的“表哥”。
不过一路上,这位表哥倒是尽职尽责,带着她一路观光,边走边介绍,滔滔不绝。一座建筑能从千年前的历史讲起,她倒没机会插话——也挺好。
岳山风景甚好,与姜家大平原截然不同。不过从青霄峰一路行来,却未见什么闲暇弟子,唯一一个是在室外练剑场见到的。
这练剑场外还立了一块牌子,上书“几时至几时某某练剑,申请及换时找某某某,不可擅进,不可插队”,惊掉姜小满下巴。哪像她家妙音阁,想进就进,半夜都能进。
走进一处宽阔地,倒是没有什么建筑可介绍了,荆一鸣又唠起了家常:
“满妹妹平时喜欢做什么呢?”
姜小满想了想,答:“看话本子。”
没想到荆一鸣“哎呀”一声拍掌,“这么巧?我也喜欢,咱俩投缘啊!”
姜小满懒懒地瞥了他一眼。
敦厚少年继续道:“像是什么《风月宝鉴》,《邪事录》,《金钗记》,哦对!还有最近大热的《三界话本》!”!?
最后一句一出,姜小满立时来了精神。
不是,这不是某人口中的“野书”吗,凌家这等正经之地竟有弟子看?
该说不愧是表哥呢,果然血缘这种东西还是有说法的。
荆一鸣看着表妹露出这表情,颇不意思地挠头,“不会吧,满妹妹也看?在这里我都找不到第二个人看,还以为只有我这么无聊呢,哈哈哈。”
姜小满颇为同情地看着他。可怜的娃,姜家至少过半的师兄都在看吧,不对,现在总觉得应是全都看过了,过半在看的当是禁书《沉渊录》。
两人接着向前走,却听荆一鸣继续说道:“满妹妹你知道吗?全中原最大的书坊就在岳山地界,不仅是三界话本,天下万书俱全。我有空也带你去逛逛?”
姜小满闻言,蓦地驻足。
全中原最大的书坊……天下万书俱全?
那么,《沉渊录》也会有吗?
她心中暗自忐忑,却不敢直问。
虽说是表哥,虽说算是“投缘”,终究是凌家弟子,野书也就罢了,禁书之事不可妄谈。
见表妹沉思,荆一鸣还以为她是不开心了,忽地又一锤手,“诶!”
姜小满看过去,见他呵呵笑道:
“既如此,今儿正好,我便带满妹妹去个地方!”
*
姜小满随着青袍少年,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狭长小道,又走过一片陡峭的山间暗道,来到一处僻静山头。
她很快意识到前方气息不对劲。
好强的魔气,炽烈如火,但又被强行遏制住一般。
沿着破旧的石板路再上几阶,眼前豁然出现一座高耸诡异的楼阁。
那楼阁通体涂着暗红的漆,粗壮的梁柱上雕刻着张牙舞爪的金狮子,纹路古朴,犹如水波涛涛。牌匾上是两只石雕大眼睛,牌匾上刻字早已模糊不清,只依稀辨认出中间一个“刀”字和最后一个像“楼”的字。
楼前两侧盘腿坐着两位中年修者,身披玄袍,黑布蒙眼,手握一条相连的粗大铁链,犹如雕像般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姜小满定睛一看,楼阁前封锁着层层叠叠的结界。
她不禁怔住,低声问道:“这是……何地?”
荆一鸣得意道:“这便是封刀楼!你有印象吧?”
姜小满点头,原来这便是《三界话本》里常提的仙门三大禁地之一:封刀楼。
“如何?壮观吧!”荆一鸣笑道,“此楼内封印的,乃是大魔头的魔刀,传闻此刀不仅能斩万物,还能断百咒、破千法。可惜,魔气这般烈,只有大魔头能用!”
姜小满轻叹出声,确实壮观。
话本里曾言,五百年前翠竹湖湘一战,蓬莱三战神之一的云海战神以雷霆万钧之势,斩断西魔君一臂,夺得此刀。
战后,战神将此刀作为战利品留给凌家看守,是以筑楼立界,世世代代以藏之。
此刀凶名赫赫,殷红似血,其魔气之强,贯透重重石墙而出,甚至逼出结界……
没想到竟是此处。
她似被那魔气吸引,不由自主地步步靠近,幸被荆一鸣及时拉住。
“诶诶诶,满妹妹,莫要靠近了!那两位前辈为看守此楼,可是沐浴了十年蓬莱仙息,身上又施了一百道退魔咒术才能扛住……你若不想混身爆裂,还是离远些,大魔头的魔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姜小满回过神,微微点头,又抬头从上到下仔细打量那楼。
这气息,竟是如此熟悉。
仿佛透过这气息,她能看到一个爽朗青年的笑脸。
……
鬼使神差地,她口中喃喃:“千炀……”
这一声可把身旁的人惊住了。
荆一鸣听得清楚,吓得魂不附体,赶忙冲上前去试图捂住她的嘴。
“嘘!嘘!嘘!”荆一鸣紧张地扫视四周,还好,看门的两位前辈无动于衷。
真怕这两人忽然站起来。
他松了一口气,方才放开表妹。
“我的老妹,你可别乱说话!要是被人听见,还以为是我教你说的,宗主非打死我不可。”
他擦了擦汗,“你还是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吧,女孩子家家的,吓死个人。”
姜小满倒是沉静,她眼眸一闪,看来表哥是知道沉渊录的,至少知道这是西魔君的名讳,要不怎么对这名字反应如此大。
这个表哥,在凌家偷藏《沉渊录》,果然非凡人也。
*
荆一鸣此时有些后悔了。
“走吧走吧,这地方不舒服,咱换个地儿。”
于是,他带着表妹原路折返。
路上,他为了转换话题,缓和方才的紧绷气氛,便开口问道:“对了,满妹妹,我有一事好奇。”
“?”
“你和阿辰是什么关系呀?”
姜小满猛地抬头。
阿辰?是说凌司辰?
看她疑惑神情,荆一鸣补充道:
“二公子呀,怎么说你哥哥我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吧……你俩的事我多少知道些,也很好奇。”
唯一的朋友?
姜小满眉头皱得更紧了。
凌司辰在家中过得这么惨吗?唯一的朋友竟是这个看禁书讲胡话的表哥?
不过表哥的这性格,倒是和小白师兄颇为相似。
她来之前,未曾想到凌家竟也有这般说话轻松的人。
且不说这个了,什么叫“他俩的事”?
……关他什么事。
姜小满抿抿唇,先回答他前一个问题:“协应和……主锋?”
不料荆一鸣爆出一阵笑声,“噗哈哈哈,真的假的?”他笑了一会儿,才回过气,“我跟他一起诛过魔也算生死之交吧,可曾经我想做他的协应,都被他一口拒绝了,说我速度太慢跟不上,你?”
他说罢从头到脚扫视她,最后一个“你”字还咬得特别重,让人听了真不舒服。
姜小满不服:“我……跟得上!”
“哦唷,厉害厉害。”荆一鸣笑道,“我听说你二人在扬州就一起除魔了。他回来后便请求宗主,说要亲自去涂州,说服叔父让你上山来治病……”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捂嘴偷笑一番,继续道:“没想到,却是带满妹妹你一同上山。前些天,大公子飞书的内容让那文三小姐知道了,脸当时都气绿了!”
姜小满闻言一愣,脑中浮现文梦语那张甜美脸蛋气绿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
不过,倒是提醒她了。
先前在会客厅实在找不到机会也没办法问出口,如今怎么也得问一问知情人士。
她凝神片刻,微微调整了一番体内灵气,缓缓开口:
“这婚约……为什么?”
荆一鸣沉默思索片刻。
“你也很奇怪对不对?”他语气变得认真,“我听说文家打算,在他俩成婚后,给阿辰在皇都谋个太子仙师的职位,然后让他俩退出仙门,回凡尘生活……”
“皇都!?”
“嗯,听上去是不错啦,但便相当于断送了仙途,阿辰那性格哪能啊!”
“……”
“大家都觉得奇怪,唯独宗主在这件事上异常执着。阿辰可是全宗门他最偏爱的人,但这件事却绝不松口,连大公子都劝不动他。还说无论如何,今年必须成婚。”
“……”
“不过你也别担心,我看多半又要黄了。毕竟,除了那几个没心没肺的狗腿,没人希望这桩婚事成。大家嘴上不敢说,心里都为阿辰鸣不平呢。”
狗腿?姜小满微微疑惑。
……
她深吸一气,又重重呼出。
听了这么多,仍未弄清缘由,反而愈发困惑不安。
但唯有一点她很明确:她也不希望这桩婚事能成。
就凭那日在秋燕居,他说他诛魔所愿乃为寻魔,若是退了仙门,今后哪还有继续的机会……绝对不行。
再者,还加了一点私心。
但万一,这凌宗主就是个刺儿头非要坚持呢?
见表妹有些丧气,荆一鸣脑筋一转,
“不如……你到时候去问问古木真人?说来奇怪,他对阿辰最好了,然而在这事上却是力挺宗主,总觉得当是有什么隐情。”
古木真人?
是凌司辰的师父?
凌家和姜家不同,并非所有弟子都师从宗主。听说他家宗主只传基础剑招,而心法、变招、术法则由分座下十二位真人传授,这古木真人,便是其中之一。
来的路上听师兄们说,十二真人据说除了古木以外,皆是从前的凌家前辈。唯有这位古木真人不同,是十五年前为凌宗主邀请而来,迄今为止也只收了凌司辰一个座下弟子……
她对这位真人倒是充满好奇,不过现下听说他还在闭关,看病之事这两天也只能先等等。
荆一鸣看着表妹发愣,手在她跟前晃了晃,
“满妹妹,别愁啦……要不,我现在带你去找阿辰吧?反正咱们也逛得差不多了,再往那片山走就是他的居所了。”
姜小满抬头,目光闪烁,“可以吗?”
却见表哥咧嘴笑道:
“当然可以,你不是他的协应吗?协应找主锋,天经地义!”
第63章 有人也这么打过我
姜小满跟着天降表哥又爬了一座山头。
此时站在一条蜿蜒的青石小径上,小径两旁是高大挺拔的松林,旭日金辉洒在林间,叶片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听荆一鸣说,这片山头名唤白崖峰。
而前方不远处,院落大门敞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阔的庭院,地面铺设着平整的石板,四周环绕着精心修剪的花木。
院子的另一边,恍惚可见一片竹林,隐约传来潺潺流水声。
院落深处,屋舍古朴而雅致,青瓦覆顶,门梁雕刻着仙木花纹。
“那便是阿辰的住处,他喜好清静,宗主便将这白崖峰的房子给了他。”荆一鸣指了指前方,又压低声音补充,“那里原本也是……蝶衣前辈的住所。”
说的是凌司辰已故的娘亲凌蝶衣。
他说得越来越小声,姜小满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其事。
二人行至院门处,忽见屋舍的门缓缓打开,一人徐步而出。
却不是凌司辰。
眉目冷傲,长发披肩,一袭黑衣,体魄凛然。
荆一鸣吃了一惊,“大,大公子!?”
凌北风自屋内走出,穿过院子,径直出了院门。
荆一鸣赶紧躬身行礼,头低在胳膊里。
姜小满却站立不动,挺直腰板。
她不可能给这么讨厌的人行礼,再说,她也不是凌家人,行什么礼。
凌北风对两人视若无睹,目光未曾停留片刻。
待他走远,姜小满看了那傲慢的背影一眼,心中有些许感慨。
这感觉也太熟悉了,总觉得曾经有一个人也这般目中无人……
……
刚踏入院门,便又见两个不认识的男修迎面走来。
一人着一身夸张花袍,头上绾着发髻,背后斜插一黑一白两把长剑;
一人则穿着朴素的玄青袍,肤色黝黑,手握一把红柄弯刀。
两人一边走出来,一边嘴里嘀咕着:
“你看见没,方才他那副臭脸……”
“不、不知道摆、摆给谁、谁看。”
姜小满盯着两人看,这俩谁?
来之前还想着会不会碰见那位文家小姐而忐忑呢,怎么接连出来三个男人?
还没看清楚,就被荆一鸣拖到一旁,他显然想躲开,不料那两人已经看见了他们。
那背双剑的人便开始讥讽:“我说怎么远远就闻见一股臭味,原来是有只死耗子。”
两人走出院门,那双剑男瞅见姜小满后便步步走近。
此人膀大腰圆,宽脸扁鼻、脸上还有颗圆痔。
他对着少女瞧了又瞧,笑道:“这位姑娘看着面生,是来参加寿宴的?啧,瞧这可爱脸蛋,怎么跟只耗子一起呢?”
姜小满听了这话火大,正待要说点什么,却见荆一鸣在旁边点头哈腰,一副屁不敢放的怂样。
她瞬间大失所望。
原以为这表哥性格和小白师兄相似,如今看来,简直侮辱了小白师兄。
背双剑的人凑上前,手指戳着荆一鸣的胸口,鄙夷道:“没想到一只仅会攀亲奉承的耗子,竟然也有姑娘看得上?”
荆一鸣在一旁低头不敢抬。
姜小满则怒视着两人。
肆意嘲笑一番后,盛气凌人的两人才自觉无趣地退开,甩袖而去。
荆一鸣见他们走远,呼出一气。方开始整理衣衫,口中喃喃:“狗腿。”
谁知,持弯刀的那人耳朵异常灵敏,隔得老远却瞬间回头喝道:“说、说谁呢!?”
荆一鸣尖叫一声,吓得赶紧躲到姜小满身后,又拽着她步步退入院中。
两人见状,回身大步走来。
那黑脸男结结巴巴地怒喝道:“谁、谁是狗腿!不、不是你吗?二、二公子的狗、狗腿!”
姜小满挡在表哥身前,持弯刀的黑脸男来势汹汹,拎兔子一样把荆一鸣拽了出来,任他嚎哭求饶不睬,揪着领口眼看就要挥拳。
忽然,身后一声冷喝:“住手!”
黑脸男子的拳头停在半空,他抬首往后方看去。
姜小满也回过头,只见熟悉的白衣少年立于屋舍前,玉树临风,凝眉肃目,步法果决地朝这边走来。
*
黑脸男卸下拳头,双剑男却咧嘴一笑:“哟,还出来了。”
荆一鸣趁隙屁滚尿流地躲回了表妹身后。
凌司辰冷然盯着面前的两人,语气沉稳:“你二人若有不满,冲我来便是,为难他人算什么本事?”
那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院门外,确认已无人影后,才回头露出不屑的笑容。
背双剑的男子冷笑一声,语气满是讥讽:“本事?好啊,既然二公子都开尊口了,那今儿就必须敞开说说了!”
他脸色阴沉,继续叨:“什么功劳,什么荣誉,全是捡来的,你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说着,他向白衣公子步步走去。两人一般高大,视线平视而对。
“捡来的?”凌司辰淡然瞟他一眼,“你指什么?”
“别装傻!”双剑男扬起下巴呛回去,声音陡然拔高:“扬州,红云剑阵的主意是我出的,魔物是北风打残的。只剩一丝血气的地级魔!百年难遇!结果是谁,指名了两个菜鸟,自己就屁颠屁颠去把功绩占了,是谁?!”
凌司辰唇角*一勾,“卷宗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红云剑阵只能作为最后手段,怎么,你不知道?”
双剑男被怼得一时语塞,恶狠狠地瞪着他。
黑脸弯刀男嘴中却“啧啧啧”讥笑道:“不、不愧是二、二公子啊,一、一边窃、窃取功绩,一、一边标榜仁、仁德……听、听说你在云、云州被打、打得很惨呐,还、还让魔物跑、跑了?原、原来不捡、捡漏之后,便、便是这副样、样子啊?”
“你……!”姜小满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从来没听得这般累还这般不爽过,真亏凌司辰还耐心听他讲完。
她忍不住要上前,却被荆一鸣死死拉住:“别去,你现在上去,便是侮辱他。”
姜小满咬了咬唇,只得作罢,站在一旁继续紧张地看着。
只见凌司辰不慌不忙,冷哼一声,“所以,你们认为诡音受了伤就不堪一击了,是吗?”
那背双剑的听了这话,咬牙切齿、再度步步紧逼,“是弱是强,不是你的东西就不该碰,这点常识,你爹娘没教过你吗?”说罢,他冷笑一声,声音低沉,“哦差点忘了,你连你爹是谁都不知道……野种。”
姜小满震惊。他,他说什么?
凌司辰眼中悄然闪过一丝寒光,面上却依旧冷静:“你再说一遍?”
双剑男见他不动怒,愈加嚣张,还啐了口唾液在地上,“野种!怎么,耳朵不好使?你去北风和宗主那儿告我啊,你以前不是很会吗……”
他话音都还没落,眼前之人目中怒火骤起,猛然一拳挥出,拳风呼啸。
双剑男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打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姜小满悄悄拍了拍手。打得好!
“妈的北风说你受伤了老子还想让着你,你别太狂!你这个野种……”双剑男摸着脸颊,一边说着一边挣扎。还没起身来,凌司辰一步走近,猛地扯起他的领口,又是一拳狠狠砸下。
弯刀男见状,怒吼一声,猛冲过来,从身后抬臂锁住白衣少年的颈项,试图制住他。凌司辰却猛然一个顶肘,直击弯刀男的胸腔,力道之大让他痛得松手后退。
白衣身影转身,头一低,猛地撞向弯刀男的额头,把他撞得连连后退,接着又是一拳直击面额,将他打翻在地,鼻血直流。
这边双剑男已经爬了起来,撸起袖子抬肘就去绞首,凌司辰回身挥拳直击其下巴,双剑男则架起小臂防御,顺势冲撞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
弯刀男鼻血横飞地也加入了进去。
姜小满看得目瞪口呆。
这,打架了?
虽然也不是没见过师兄们打架,但凌家的打架,好像不太一样。
师兄们那都是打着玩、打完没几天就和好,而这边好像是真带着愤怒……却又仿佛少了些什么。
“他们……没用灵力?”
“嗯,他们打架都这样的,等于我不用灵力也能打翻你……虽然我也不太理解就是了。”荆一鸣解释道。
她原先还担心他身体,现在看看,这凌二公子每一次击中拳头,都能听到清晰的骨骼撞击声,他动如雷霆,出拳如风,哪里还有点病号的样子……
她一边看着,一边手中指指点点,嘴上哼哼出声。
荆一鸣明白了她意思,答道:“双剑那个,向鼎。黑脸结巴那个,宋秉伦。”
向鼎?人称“阴阳剑”的向鼎?这人也是小有名气,至少听师兄们提过几次,好像是狂影刀斩杀地级魔“离火”之时一同参战之人,听说也是凌家数一数二的人物,难怪气焰这么嚣张。
至于宋秉伦,没听过。观察了一下三人打架,像是个拖后腿的。
眼看着白衣少年一拳砸在弯刀男面门上,又被双剑男侧面偷袭了一拳。
“嘶……”姜小满捧着脸,似有痛感。
总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
她喃喃:“有人……也这么打过我。”
记忆中浮现一个跋扈的少年,发尖裹挟着细风,他照着她面门直接揍了一拳,但随后似乎被她抬手唤起的气流打飞出去。
奇怪的幻觉。
“啊???”荆一鸣一脸不敢置信,“你记错了吧,怎么可能有人这么打女人!”
姜小满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摇摇头,驱散了那莫名其妙的幻觉。
回到现实,凌司辰似乎已经打赢了。
那两人则躺在地上,叫苦不迭,起不来了。
凌司辰则摇摇晃晃起身,脸上一青一紫,嘴角带着一丝淤血。他这才驱动灵气,施展疗愈仙法,开始治愈伤痕。
姜小满和荆一鸣也迎了过去。
白衣少年看了看他们,又看了一眼地上哀嚎的两人,头向里一偏,道:
“进屋说。”
*
凌司辰脸上两块淤青,嘴角一丝血痕,但好在都是些粗浅皮肉伤。荆一鸣手上沾了药膏,一边给他涂着药,一边喃喃道:
“前几次你都忍气吞声的,今儿怎么忽然爆发了?”
“再不爆发,扬州的事他们能阴阳怪气到明年。”凌司辰淡淡答道,抬起手,“嘶,轻点儿。”
涂药的人一置气,“你自己擦!”
白衣少年接过药膏,也不说话,自己涂了起来。
姜小满搬过椅子,坐在他对面。
“我帮你?”
“别……我怕你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笑。
荆一鸣看不下去了。
他咳嗽一声,“我还在呢?眼神拉出丝了二位?”
凌司辰不理他,一边涂药,一边对眼前之人:“我正要去找你,你倒自己来了。”
他神色终于轻松不少,似乎打一场架,把心中憋了许久的气全打出去了。
姜小满眨眨眼睛:“找我?”
第64章 最强的主锋
姜小满被不由分说地拉到书案前,一把按坐于木椅上。
又见白衣少年不知从何处搬出一大摞书册,便往那案上一搁。
“你不是想变强吗?这些都是我以前看过的书,你拿去读。”
姜小满好奇地打量着。
书册叠在一起,纸页泛黄,书角卷曲,显是被翻阅了许多次。
她随手翻开前几本。
《阵法初篇》《四象克体》《战术奇谋》……
甚至几乎每页都留下了细密的批注和笔记。
倏然想起,曾经年少时在爹爹房里也曾见过类似的书,但她那时一看便昏昏欲睡,对这些毫无兴趣,只想快些回去看话本子。如今不由叹息:少不更事,错过了多少精进学习之机。
凌司辰见她看得认真,又向另一人招了招手,“一鸣,正巧你在,给她讲讲四角阵法与协应之技。”
荆一鸣正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倒茶水,闻言抬首:“我?你怎不自己讲?不是,你当真要她做你的协应?”
“你不是回回文考第一吗?”白衣少年揉揉眉心,“我受伤了,歇会儿。”
撂下这句话便行至后方的卧榻,悠然一躺,眼睛一闭。
“逗我呢,就这点小伤??喂!”
见完全叫不动,荆一鸣无奈摇头,搬来一只木椅坐在书案另一边。
坐下前还给对面的表妹斟了一杯茶。
一边抬眸,“你真的想学?”
姜小满伏在案上,手中捏着方才凌司辰给的书册。
放下书,捧起脸,认真点头。
荆一鸣先抿了口茶,不急不慢道:
“四角阵法呢,据传是千年前五仙祖之一的天元仙尊所创,旨在协力诛魔,追求最大效益。人不在多,而在于稳固与坚韧,攻守兼备,是以四人之力敌百人。”
姜小满捧着脸听着,心中却泛起一丝疑惑。
咦,是吗?
可那时候,分明记得魔物说的是“偷学我们的阵法”……
忽听荆一鸣咚咚敲桌子,“满妹妹,别走神,认真听讲。”
姜小满回过神,眨巴眼睛示意自己在听。
荆一鸣接着道:“做协应呢,首先必须了解自家主锋的攻法,这你可知道?”
姜小满诚实地摇了摇头。
荆一鸣叹气,“看来你什么都不懂啊……”
他说着翻出一张白纸,拾笔蘸了墨,边画边讲解:
“攻法,分近身与远身。近身为搏技,远身为术技。”
“自古以来五大宗门各有所长,玄阳宗极致修搏技,玉清门极致修术技;凌家搏技为主,术技为辅;文家术技为主,搏技为辅;而你们姜家则最为均衡。”
姜小满听着,回想起爹爹也曾讲过类似的话:纵鸟控兽为近攻,独奏音谣为远攻。
两者相辅相成,同等重要,当以自身情况来衡量轻重、孰为主孰为辅。
“总之,若你的主锋是近身攻法,无论是我们的炼化灵气还是玄阳的塑骨为钢,皆需与敌人正面相抗,你需增其迅捷、防力,以便与敌周旋;而若主锋为远身攻法,譬如你家的主锋或是文家的蛊虫师,则需起幻术迷惑敌人阵脚、限制其行动,或以术法增强己方攻势,一击而破。”
荆一鸣神情飞扬,讲得一气呵成、头头是道,早已烂熟于心。
姜小满也听得认真。
凌司辰是近身攻法吧?还好还好,不然自己那稀烂的幻术,岂不是立判出局的节奏。
见她听得贯注,讲课者满意地点头,又道:“当然,如果有铁壁和隐锋入阵,情况就更复杂了……这些连你哥哥我都觉得头疼。所以现在我与主锋最多入三人阵,不然还真应付不来。”
“表哥的主锋、是谁?”姜小满忽然好奇道。
荆一鸣尴尬地挠挠脸,“目前还没找到固定的啦。不过你哥哥我的目标可是最强协应,未来势必会找到配得上我的主锋!”
姜小满睁大眼睛。
表哥也要做最强协应?那不是撞梦想了?
不过即便如此,就算是表哥,她也绝不会退让!
荆一鸣却不知表妹此刻想法,只得意地继续道:
“我且问你,这当今世上厉害的主锋与协应,你都知道哪些?”
姜小满摇了摇头。
但要说厉害,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名字。
“狂影刀?”
荆一鸣一脸“受不了了”的表情,“你们就知道狂影刀,他那种人是最不会配合的!谁和他组阵谁倒霉属于是。”
此时,躺着的人悄悄嗤笑一声。
荆一鸣扬扬眉毛,继续道:
“要我说,当今仙门之中厉害的协应,文家大宗主首屈一指,玉清门的角宿、心宿二星亦是翘楚,你们姜家的铁娘子和洛大美人也在其中,我们这儿嘛,自然是我了!”
卧榻上的人又笑一声。
荆一鸣把手中的笔一放,揉了个纸团就朝那边扔过去——“笑什么笑,睡你的觉!”
姜小满却十分捧场地点头。
大姑自不必说,雪茗师姐有多优秀她亦是心知肚明——大师兄出任务几乎总是带上她,两人在演乐场配合无间的双箫合奏也很是养眼:四只色彩斑斓的灵雀上下翻飞,环绕着优雅曼妙的白孔雀翩翩起舞。
荆一鸣饮了一口茶水,继续道:
“若论当世最为出类拔萃的主锋,在我心中,则当属——”
他双目熠熠生辉,拨起手指头细细数道:
“玄阳宗,银狮尊者与红莲枪;涂州姜家,便是叔父与那位凤箫君子,文家……嗯,血蛊手勉勉强强;至于我们这儿,大公子那伙人不算的话,便是你身后躺着那位咯。”
姜小满回头看了一眼,刚被提名的人这次却毫无反应。
红莲枪……指的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司徒燕?
听闻她的诛魔功绩可是能与狂影刀媲美,虽地级数量不及,玄黄级却更胜一筹。她还是玄阳宗自八百年前战神飞升后的第二个女弟子,也是妥妥的一号猛人。
如此女中豪杰,真希望在岳山能有机会见到。
荆一鸣言罢,瞟了一眼卧榻上闭目养神的人,见他没什么动静,看着像是睡过去了。
他便低声补了一句:“不过,即便是他们,比起千年来最强的主锋,还是差得远呢!”
姜小满蹙眉:“最强的主锋?”
见表妹疑惑,荆一鸣俯身凑近,将声音压得极低:
“我跟你说,这世间最强的主锋,还得数五百年前那场大战里的狠角色!其中近身最强的当数西魔君,远身最强的则是那东魔君。这俩大魔头啊,一招炎龙破空,一招银雨千针,锋芒一出、无与争锋。当年的镜湖之战、天山之战,这俩魔头没带协应都打得天界是落花流水、节节溃败……”
镜湖之战、天山之战……
都是三界话本里没有的内容。
一席话听得姜小满对那《沉渊录》是更好奇了。
早晚得去弄到那书。
荆一鸣话音未落,便觉一股冷冽之气袭来,凝神一看,凌司辰已睁开双眼,正斜睨着他。
他心中一凛,赶忙清了清嗓子,“额哼!当然,蓬莱的三大战神也是当世无双的主锋。其中呢,云海战神远近双修,还曾正面打赢了西魔君;金翎神女擅用兵刃,使一把赤蛇鞭剑;而乾罗武圣专精术法,炼气环身……虽斯人已逝,然威名犹在,现在凡世的这些人根本望尘莫及!”
说着,拍了拍胸脯,“所以啊,现在的人就达不到以前那高度,倒也没什么值得我去协应的。”
“别好高骛远了。”凌司辰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泼冷水,“你先做到战斗中不被人替下再说吧。”
荆一鸣一抖,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不愉快之事,“嘁。所以我才说那些人不配我协应呀!没品!要不,阿辰,还是你……”
“别,我有协应了。”
“无情!冷酷!见色忘义!”
“……”
姜小满听着心里竟甜滋滋的,砸吧了几下嘴。
也不管对面表哥的哀嚎,手中则翻起书来,想着趁头脑发热多学点。
*
嘎嘎——
荆一鸣正气鼓鼓,姜小满正读着书,忽见一身漆黑的乌鸠飞了进来,径直落在凌司辰抬起的臂上。
原本躺着的人迅速坐起。
他解下乌鸠脚爪上的信笺。
那边书案前的两人则不约而同地向他看去。
凌司辰展开信笺读着,唇角微扬,露出一丝笑意。
他将信笺卷起收好,抬首道:“一鸣,一会儿麻烦你去告诉舅舅和姜宗主,就说我带小满……姜姑娘去天云峰见师父了。”
那边的两人皆为之一惊。
荆一鸣:“这么快?我还以为要等几天呢。”
凌司辰点点头,“嗯,刚收到传讯,师父今晚便能出关。”
姜小满尚还处在微怔中:他……他刚才是不是叫了她小满?
荆一鸣思索片刻,忽然神色激动:“等等,你晚上不是得去准备明日的寿宴吗?”
“你代我去便可。”
“不是,你忘了?文宗主那边——”
“我不去。”白衣少年轻描淡写。
姜小满愣愣地看着两人。
她那表哥站起身来,叉着腰,撇着嘴,无奈地抹了一把额头,“行行行,只要你无所谓,我也无所谓,反正最后被骂的也不是我!”
凌司辰不置可否地一笑。
他站起身,缓步走至书案前的少女面前,微微俯身,伸出手。
眼中浮现一丝柔和,似是终于履行那个久远的诺言,
“走吧,我带你去治病。”
*
凌二公子的乌鸠飞往白崖峰之时。
万里之外、遥远西边一处幽森却无名的山林中,也有几片漆黑的鸟羽悄然飘落。
周遭却是肃杀之气。
一个男人在林间狂奔,半边脸上布满深刻的褶皱和钩状纹路。
他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然而双腿却未有片刻停歇。
林子却窸窸窣窣,仿佛有什么在紧追不舍。
“别……别过来!”
他慌乱地回头,手中气流环臂,几道气刃急速飞向身后。
嗖嗖嗖——
三枚如同尖刺般的黑羽从林间破空飞出,瞬间便将那些气刃化为乌有。
男人瞳孔骤然放大,眼中尽是恐惧之色。
然而未等他喊出声,一道黑影猛然从空中扑下,伴着黑羽纷飞,男人的躯体被漆黑的钩镰之器洞穿,又随着一阵撕裂声碎成两块——
血肉横飞。
那漆黑的利器随即化为一双渐变的黑手,轻轻捉住碎裂尸身上掉下的丹珠。
丹珠泛着莹绿色的光芒。
黑羽收缩,硬甲挂满尖刺的男子一脚踏在那躯体上,加速了肉身的消散。
刺鸮一脸轻松地把玩着那颗丹珠,上抛又接住,笑声中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反正你也快蛹变了,我这也算是帮你解脱吧?”明知道对方已不再可能回答,他却依然狞笑着提问,“你说是吧?霞骨。”说着,他再次狠狠一踩,将脖子碾碎,那颗睁着眼睛的头颅滚落在地。
一边用黑靴蹬着那头玩,一边又自言自语,“不过,飖羽既然不在你身上,那便只能在秋叶身上了……”
狂笑声中,金瞳闪着烈光,背部骤然生出巨大的羽翼——人形突变为一只巨鸟,羽毛如同利刺般森然耸立,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随着一声长啸,腾空而起,卷起狂风飞向远方。
*
那鸟降落于城中最高的圆塔之顶。
圆塔周遭布有一层幻象结界,是故,城中百姓无人察觉这只遮了半边天的巨鸟。
人们只道是天空忽然浮云蔽日,才让大地阴了一块。
此处乃大漠边陲小镇芦城。
巨鸟复又化作黑甲男人,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径直走入一条狭窄的小巷。
巷道幽深曲折,他三次转弯,最终进了一间低矮的屋子。
推门而入,他熟稔地往铺着柔软垫子的炕上一躺。
隔壁房间的帘帐轻轻一动,随即走出个腰缠貂毛的皂袍男子,手中端着盘蔬果。
“百花先生”如常挂着神秘而无害的微笑,将蔬果轻置在炕前的案几上。
“回来了?”
黑甲男子躺得自在,也不答话,只将手里的丹珠随手一扔。
百花先生抬手接过,“才杀一只?”
“拜托,麻烦你好好看看再说话行不,这回杀的是天罡。”黑甲男子转动脖颈,悠然自得,“不过,还是没找到飖羽。三哥狡猾得很,鬼知道他把飖羽给谁了。”
“风鹰行事谨慎,为大局能舍弃情感,给霖光的人了也不无可能。”百花思索着。他将丹珠放进衣兜中,又从盘中拈了个冬枣,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先不管飖羽了。刺鸮,之前菩提给的那封、大漠周遭的祝福者名单还在你手里吗?”
“在。”
“很好。你照着去一个一个找出来,全杀掉。”
刺鸮没好气瞥过一眼。
“你让我歇会儿行嘛。黄泥巴呢?”
“去岳山送礼了。”
谁知黑甲男子一听这话,立即坐直,眼睛放光。
“我也想去岳山!”他手撑着盘坐的膝盖,“拜托,我想找东尊主玩玩行不行?从没看过那样高傲的人变成那副样子,不玩弄一下多可惜呀~”说着,他还不禁舔了舔嘴唇。
“你说我要是把她头拧下来,她会不会死呢?或者把她身边那个小白脸……”
咚——
毫无征兆地、卷发的头颅砸向墙面,砸出了一个深坑。
那脸贴在碎裂的墙间,被空气中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压得快变形,血从额间汩汩流出。
刺鸮艰难挤出声音,似在求饶:“君……君上……饶命……”
百花先生岿然不动,左臂高抬,手掌翻向这边,却连脸都没看过来。
只淡然道:“先去完成名单。”
微弱颤抖之声传来:“是……是……”
卷发男子这才被放开。
第65章 魔君之咒
凌北风站在练剑场前,寒风吹过,形单影只。
方才从弟弟住处出来,他一路闷头穿越几个山头,直至云海峰的练剑场才停下。回头一看,发现先前跟在身后的两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云海峰即为岳山主峰,建筑群四周云雾缭绕,亦是云海战神当年的修炼之地。
凌北风素来不等人,一向都是别人主动跟随,因此也不曾习惯回头。
他放慢脚步,微微呼气,正逢对面三个身着金红铠甲的人走来。为首的是个英姿飒爽的高马尾女子,眉如柳叶,眼若晚星,眼角几道疤痕,背上挂着把红缨枪,面上带着爽朗笑容,正是玄阳宗唯一的女修司徒燕。
“北风兄!”她招了招手,“这么巧,想着来练剑场看看,你也在?”
凌北风顿了顿,微微颔首。
两人常年四处猎魔,常常迎头碰见,一去二来也成了熟识。
司徒燕在他两步远处站定,手叉着腰身,上下打量眼前黑色劲装的男子,
“你也来练刀?”
凌北风答得面无波澜,“我从不练刀。”
司徒燕忽地笑开:“也是,看我都忘了,你向来不练空架势,你的‘练习’便是上阵诛魔。”她回头对跟随的两人道,“你们看,这便是我等与狂影刀的差距,方知练习千百次,终不如实战一回。”
两人抱拳,连连称赞:“不愧是狂影刀。”“佩服,佩服。”
玄阳宗尚武,推崇实力至上,整个宗门上到尊者,下到刚拜进门的弟子,无一不对战绩一骑绝尘的狂影刀诚服仰慕、五体投地。
正这时,旁边传来“嘶”“哈”不断的呻吟声,引去了几人注意。
却见是凌北风的两个跟班——向鼎和宋秉伦,走得是一瘸一拐,脸肿得如猪头一般。
“你俩上哪去了?”凌北风问道,又抬了抬眉,“脸怎么了?”
司徒燕也侧过头,颇为好奇地打量着二人。她虽是女子,长得却比一般男子还高挑,仅比凌北风矮个两三寸,胳膊也强健,披着铠甲威风凛凛。
向鼎先行礼,又撇撇嘴答:“不小心摔了。”
宋秉伦则低声:“被、被狗咬、咬了!”
凌北风蹙眉:“哪来的狗?”
“忽、忽然窜、窜出来的……!”
“……”
司徒燕先笑起来:
“哈哈哈,无妨无妨!跌打亦是磨练,摔得越狠,向兄日后越耐摔!”
她向来直爽,身后的弟子便也跟着笑,弄得负伤的两人也不好意思地赔笑。
“燕子姐又拿我取笑。上次你和北风在大漠打悬沙,却没叫上我,这事我还记着呢。”
“你和宋兄那时不是在出任务?确实可惜。”司徒燕笑道,“无妨!下次再遇地级魔一定传书叫你!”
几人谈笑风生间,凌北风却在一旁沉默,似在深思一事。
倏忽,他启唇道:“今晚,文家备席,宗主是不是让司辰也一起去?”
今次寿宴乃文家主动请缨筹办,仙门筵席总少不了香丹入肴,不仅调得每道菜品色香味俱全,还能增进食客功力,其用其貌皆堪比蓬莱珍馐。
而文家的调丹技艺向来最为纯熟地道,加上文伯良一手仙门数一数二的好厨艺,凌问天也是却之不恭。
“嗯?是啊……又是他婚约那档子破事。”向鼎点点头。
凌北风沉默片刻,道:“嗯。我怕他应付不过来,向鼎,你去帮他一把。”
向鼎红肿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啊??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很会炼丹吗?”
“这这这,调丹跟炼丹不一样啊!”双剑男赶紧摆手,心中则叫苦不迭,“北风,这次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是真不想去……要不,让老宋去吧,他做饭香。”
“我、我、我不、不、不去!”宋秉伦比平时结巴得更厉害了。
司徒燕则在一旁悄然抿笑,她都能看出这两人和凌家二公子不对付,可与他二人常年相处的凌北风却毫无察觉。除了诛魔,他对人情世故的认知几乎为零。
此刻,凌北风脸色沉了下来,眼神如他那玄铁刀般冷冽。
“我,我去!”向鼎见状不妙,赶紧改口,话音震颤,一不小心竟咬到了嘴。加上面颊淤肿未消,疼得他嗷嗷叫。
*
那边伤残者嗷嗷叫,这边作俑者却神情惬意。
凌司辰带着姜小满出门的时候,那俩人已经不见了。
两人向着天云峰前行。
十二真人居于不同山头,其中天云峰便是古木真人的居所。
离凌司辰的屋舍也不算远,但岳山结界之内明确规定不能御剑或飞步,故二人只能走着过去。
一路上阳光正好,温暖地洒在身上,姜小满舒展了胳膊,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唔,憋好久了,终于可以自由说话了。”
凌司辰看着身边少女,宠溺一笑。
“你放心,师父一定会治好这病的。”
姜小满看了看他,心中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想起早些时候,他与那位文姑娘并肩离开时,竟然都没看她一眼……这般想着,竟涌起一股不知名的酸味。
无论如何,这事得撂清楚,不然没法和他再说别的。
这般想着,她直接开口:“先前,你与那位文姑娘……你们……”
她却没说完,只因见他原本洋溢笑意的脸瞬时沉了下去,又侧过头去沉默了一阵。
良久,他才道:“她是一位很好的朋友,帮了我许多忙。但……”他停顿了一瞬,抬眸看她,“我与她并无那种感情。”
姜小满怔了短短一瞬,一时不知当如何回应。
心中却偷偷地泛起一丝小开心。
那时人那么多,凌司辰与文家小姐有婚约在身,他若不表现出一些态度,怕是要被人说闲话……至少……他这么说了,就代表他并不喜欢那位文家小姐。
不知那位文家小姐对他又如何?有机会,她也想问个清楚。
凌司辰继续向前走着,徐徐道:“原以为,有了地级魔功绩之后,舅舅便会松口,看来一只还不够。”他顿了顿,“若是不够,那便再来两只,三只,不管多少只,我都会将我的决心证明给他看。”
“嗯……”姜小满在一旁默默点头应和。
心中却咯噔一下:可别了吧,一只都够呛了,还两三只,几条命都不够啊!
她微微吐气。与他聊起这个话题,就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她一个非当事人都觉得沉重不堪。
——太闷了!!
姜小满摇摇头,打算转移话题。
“对了,你哥之前来找你做什么呀?”
凌北风看上去就像个大忙人,身边总环绕着许多大人物,却能闲下来往弟弟的居所跑。
凌司辰回道:“他催我快些解百花的谜题,找到岩玦的线索,最后一枚花针他已交给了我。”
姜小满“哦~”了一声。
差点忘了,去寻欢楼的初衷便是为了解谜,结果竟引发了这许多波折。不过,这趟奔波总算不是毫无收获。
“那你有头绪了吗?”
“还没,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姜小满点点头,却浅浅戏谑:
“没想到,竟然有能让凌二公子也头疼的谜题。”
花针集齐,竟无异象——她本以为四枚花针集齐能召唤个什么东西出来呢。
不过她相信,对聪明绝顶的凌二公子来说,找到答案亦是早晚之事。
凌司辰看着也是颇有信心,只微微一笑,“还是先解决了你的事,这样我才能更专心。”
*
这般一边交谈,一边不知不觉便到了天云峰。
素闻古木真人喜好矮松,天云峰四周皆植有矮松,苍翠挺拔,别具一格。
姜小满曾想象过许多关于古木真人的样子,却未料会是眼前这位观门前的短小老者模样。
身高仅有五尺,额发飘飘,须白如雪,看上去已过百岁。
凌司辰见到这矮小老者,便迎上前去,恭敬道:“恭迎师父出关。”
“诶,答应了你的事,自然要做到。”古木真人说罢,笑眯眯地望着跟在爱徒身边的少女,“这位,便是小满姑娘吧?”
姜小满乖乖抱拳行礼:“见过前辈。”
古木真人上前扶起她,又饶有深意地上下打量。
见姜小满有些疑惑,才转了视线,向徒儿道:“云州之事我听说了……三魔齐聚,乃不祥之兆啊。”
凌司辰则敛眸,“抱歉师父,未能取得魔丹。”
古木真人则全不在意,掌着高大徒弟的胳膊,“诶,莫说这些,人无事便好。”又转向姜小满,“听闻小满姑娘也受了不轻的伤,无事吧?”
姜小满微笑着摇摇头。
古木真人见她这般乖巧,也颇为欣悦。
“你小的时候,你爹曾来找过我,不过那时候我在闭关,后来便不了了之了。没想到这怪疾竟伴了你这么多年头……唉。”
说罢,古木真人摇头叹息。
“没关系,习惯了。”姜小满抿嘴答道。
古木真人也露出慈祥的笑容:“好孩子。”
*
古木真人将二人领进了所居观舍。
房内简朴而清雅,四壁空空,地上铺着一个精妙的阵法,阵法中央是一张玉骨躺椅。
“来,躺下吧。”
姜小满乖乖照做,躺在了那玉骨椅上,浑身却不敢松懈,隔着衣衫也冰冰凉凉的。
古木真人手中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忽而,那地上阵法发出柔和的光芒。
“情况我都听说了,这病确实奇特。这样,你试着说一个长句,阵法加持下,你周身灵气会受到控制,当不会太过疼痛。”
古木真人这番说罢,姜小满很听话地道:
“嗯?哦……嗯……我不喜欢吃白菜,我喜欢吃水煮肉。”
凌司辰被她这话逗笑,但笑容很快僵住,只因见躺椅上的人开始呻吟不断。
古木真人皱了皱眉,手中起术,往她额头上一点。
刹那间,他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又迅速点她肩胛穴位注入灵气。
见少女仍在痛苦中挣扎,他又急忙往她腹部注入灵气。
姜小满腹部已经剧烈绞痛,和平日病发无异,显然古木真人的阵法完全无效。
她疼得快咬破牙槽,浑身颤抖不已。
古木真人凝眉,取出一道符箓,环绕她身体施术,仍无济于事。
姜小满疼得晕了过去,老者也浑身冒汗,气喘不止。
凌司辰焦急道:“师父,怎么样?”
古木真人瞪大眼睛,喘息了几口,才沉声道:“这不是病症,她中了魔物的诅咒。”
“果然是诅咒……”
古木真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眼神变得异常凝重:“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强咒,这力道,恐怕是天级咒——魔君之咒。”
第66章 幻语铃球
“天级咒!?”
“此等强咒,非术法所能破解……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找到施咒的魔物才行。”古木真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凌司辰蹙眉,“可是,*魔君不是五百年前就已消殒了吗?”
老者闻言愣神半晌,才缓缓改口:“也可能是较强的地级咒……无论如何,此咒难解。”
说罢,他走到一旁案桌,匆匆起草符纸,写坏了几张,复而急念咒语,但对符纸的光亮似不够满意,又揉了重写。
“若是言语类诅咒,可暂时用假言术压制。一般地级咒尚可一试,但此咒极难,为师也无把握。”
凌司辰站在一旁,帮也不是,进退两难。
古木真人瞟了他一眼。
“愣着做什么,你出去。”
“可是……”
“你在这里只会碍事,出去。”
“……”
他无奈,只得转身去提剑。
刚转身,古木真人瞥见一物,叫住他。
“等会儿,你手上挂的是什么,剑牌?大伤初愈,乖乖回去歇着!”
剑牌,乃是练剑场之信物,其上刻有对应时辰。
凌司辰手腕上挂的剑牌上写了个“亥”字,意为亥时起练剑场为他所用。
白衣剑修默然不语。
古木真人转身,两人对视良久。
其间少年似有话要说,却迟迟未开口,但眼神依旧坚定如初。
古木对爱徒自是了如指掌,知他心意已决,便再难劝阻。
他扶额叹道:“辰儿,莫要将自己逼得太紧。你才活二十年,打不过活了几百几千年的魔物再正常不过,当知欲速则不达,慢慢来。”
凌司辰低垂眉眼,沉默片刻,抱拳道:“多谢师父教诲。”
言罢,转身离去。
*
古木真人望着爱徒远去的背影,几分无奈,几多叹息。
良久,他转身,见躺椅上的姜小满似做噩梦一般,头左右偏摆,呼吸急促、脸色煞白。
他赶忙上前,手中起了一张符箓。
符箓加持下,躺椅上的少女才渐渐平复了呼吸。
……
姜小满睁眼时,便见古木真人慈祥的脸庞映入眼帘。
她手肘撑底,缓缓坐了起来。
四周符阵荧亮,灵气氤氲,有些温暖之感。
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肚子倒是不疼了,就是咕咕叫了起来——这才想起,她来之前就已四五个时辰没进食了。
古木真人微笑道:“小姑娘,饿了吧?”
姜小满猛猛点头。
小老头便递过来一只大鸡腿。
姜小满愣了一下。咦,哪来的?不管了,先吃!
便接过鸡腿大快朵颐。
接着,古木真人又递来一碗参汤。
待她吃饱喝足,顿觉体内灵气充盈,精神也为之一振。
“小姑娘,来,再说个长句?”
“啊?”姜小满抹着油嘴,一脸“开什么玩笑”的表情。
她刚刚经历剧烈疼痛后昏睡过去,好不容易醒来,竟然又来?
但见古木真人一脸认真,不得已,只能吞咽了一下口水。
她小心翼翼道:“前辈,现在这状态我也不知道当说什么……就这样吧。”
话音刚落,又一阵腹部抽搐袭来,当即晕厥。
……
“唔啊!”姜小满苏醒过来。
只见古木真人在身边微笑,手中还端着茶杯。
“小姑娘,进步了,这次只昏睡了一盏茶时间。”
“……”姜小满欲哭无泪。
这次如果还要让她说长句,说什么她也不会再照做了。
“小姑娘,你未曾察觉吗?当体内灵气愈充盈,准备愈充分,昏厥的时间便愈短。”
“……”
这不是当然吗!她早便知道了!
自幼牙牙学语时,说三言两语便会莫名发烧。当时爹爹不知原因,带她四处求医,但每次发烧过两日便会自行痊愈——这些都是她后来听说的。
后来,开始修习聚气后,她修为渐长,方能将字数提至十字——这也是无数次惨痛实践后得出的结论。
再后来,她发现提前结灵盾再言语,能减少昏厥时间,但腹部抽筋的痛感却从无减轻。
古木真人试验一番,竟只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叹息一声。
爹爹说得对,这古木真人,果然对她的病束手无策。
正待下躺椅,却听古木真人悠悠道:
“这说明什么?诅咒生效的强度是灵力可抵消的,所以,我们只需抑制生效条件便可。”
“诅咒?”
她倏忽忆起寻欢楼雾阵中凌司辰所提的“诅咒”,这倒是其他医者未曾提过的内容。
挪出去的脚又乖乖放了回去。
“嗯。你中的这等言语诅咒,当是一只强力魔物所施,中咒时应是尚年幼。不过,莫要再问你爹,已过之事,问了也是徒增烦恼——当务之急,乃是解咒。”
魔物!?
……又是魔物。
总觉得最近和魔物异常有缘。
“前辈有办法?”
“嗯,倒是有一个办法。”
却见古木真人自袖中掏出一物:状似镂空玉球,内有一碎铃,随风轻晃,发出的却不是铃声,而似婴孩呓语。
老者一手拿着它,一手则在暗暗施术其中。
“这是什么?”
“幻语铃球。”
姜小满一脸疑惑地歪头。
“此铃球为当年雉羽仙子为其幼子所铸,能发百种人声。但要以清铃之音覆盖你的声音,需将你言语时的灵息与铃芯共鸣——这步我先前已经完成了,现下,则需让它熟悉你与人的对话。”
姜小满听不太懂,但依旧深深点头。
眼前这位真人,身形虽小,形象却忽然变得异常高大。
“来,让它记住你的声音。”
说着,“高大”的矮小老者将铃球递过来,让她抱在手中。
姜小满接过,那球体触感光溜溜,碎铃安静地垂在玉球中。
忽闻耳边拍手声,她抬头,见古木真人朝她勾勾手掌。
那意思姜小满看得明白。
不是吧……
“又来?”
老者和蔼一笑,“莫怕,这次我施加灵盾,保证你即晕即醒。”
“……”
可是前辈,肚子还是会痛呀!
她叹了口气,心中却暗自嘀咕:说点什么好呢?
思绪转动间,忽然想到一事……
对呀,她不是正有件事一直想问吗?
“前辈,我想问问婚约之事……”
“不够长,重来。”
“前辈!跟我讲讲凌宗主为什么会给二公子定这道婚约吧!——唔!”
腹中立刻抽搐,未及昏厥,只觉一道灵盾拍入,当即清醒过来,坐直身子。
“……”姜小满一脸生无可恋之样。
古木真人微笑着,指了指她手里方向。
她抬头,却见那玉球中内中忽明忽暗,碎铃发出黯淡的青色浅光。
奇妙!
“还算可以,但光泽不足,铃球所记不全。”老者拿过铃球,手中施术调整起来。
一边忙碌,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的问题,“许多人都想知道为什么,但知道了,也不过是多一分无奈。”
他呼吸一番,停顿片刻,才续言:“这是他母亲的遗愿,让他远离仙门,做个凡人过完普通而又快乐的一生。”
姜小满惊:竟是蝶衣前辈!?
可按凌司辰所说,蝶衣前辈不是被魔物害死的吗?宗主若知晓,不该更让他去为母复仇吗?
为什么反其道而行?
“可惜啊,这却不是辰儿想要的人生。”见姜小满欲言又止,古木真人笑道,“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问。记得,说长句。”
“这事……他知道吗?”
“宗主有几次想说,被我劝阻了。与其让他屈服于母命郁郁终生,不如自己想通,放弃执拗的决意。——不是,你这孩子,让你说长句,你给我整这么短的?”
姜小满思绪纷飞。
放弃?自己想通?
这都什么!
既然古木真人这么说了,她也不再憋着,干脆一股脑问出:“前辈既知道他的决意,为什么不帮他呢?而且,既是魔物害死了蝶衣前辈,不应该让他去报仇雪恨吗?”
话音刚落,只见那铃球发出更亮的光芒。
腹部又开始疼痛,这次古木真人动作极快,唰唰在她穴位点了两下,她便恢复了。
奇怪,这次不仅没晕厥,肚子好像也没这么疼了。
“这次感觉如何?”
姜小满嘟哝:“好了一些……”
古木真人点头,拿过铃球,再次施术,又递回给她。
“快了,最后一次。”
姜小满却撅着嘴。
“不回答……就不说。”
古木真人看着她那不情愿又焦急等待回复的眼神,无奈地哼笑一声。
“报仇雪恨?是辰儿跟你说的?”
“他说,他在寻一只魔。”
“呵呵……这孩子。”古木真人闻言摇了摇头,“害死蝶衣的是一只玄级魔,兴许早已死了。他能找什么?不过是心中执念罢了。”
姜小满震惊:玄级!?不是地级魔吗!?
她不禁想到两次与魔物交战时的凌司辰,那般执着而坚毅的神情。
若执念对象只是一只玄级魔,说不通啊?
她追问:“那他为何还这般坚持?我想不明白。”
古木真人随口道:“想不明白便别想了。”
姜小满看得明白,不服气道:
“前辈……请您告诉我!”
她一字一顿,目光灼灼。
古木真人看了她一眼,沉默许久。
他不言语,反伸手去拿她抱着的铃球,哪知姜小满却倔强的很,将玉球压得紧紧的。
目光也一直盯着他不动,仿若浑身的决绝都都凝聚在这一刻。
古木真人松了手,终是叹息一声。
“辰儿他……一直想获得认可。”
“认可?”
姜小满有些疑惑。
他不是仙门骄子吗?这样的人也会需要认可吗?
古木真人浅浅一笑,目色深沉。
“他是宗主最爱的妹妹唯一的子嗣,自幼便备受宠爱,宗门之内,唯他能唤宗主为舅舅。除此之外,宗主也从不派他去执行危险任务,幼时与人打架也从不罚他。”
“凌家规矩森严,宗主却因他破了许多例。你也知道,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小,宗门里便有许多要强的弟子从来不服他。”
“不过,他也因此愈加努力,欲证明自身不靠偏爱亦能成事。蝶衣当年因与外人私奔,在宗门里颇受诟病,虽说宗主如今坐镇压下了这些闲言碎语,可人心难压。辰儿所求,不过是在宗门中争一口气,亦为已故之母争一口气。”
姜小满低头垂眸,
“这些……他从没说过。”
“以他那逞强的脾性,这等话,他绝不会对人言。我呢,是看着他长大,才能看得清楚。宗主不教他炼气,他便缠着北风;我教不了他剑法,他便自创剑式;深夜时分,众人皆歇,他却彻夜苦练。今时今日,努力终有回报,宗门中信服他者亦不在少数,只是……”
姜小满接道:“仍有人不服他。”
她不禁想起早前在白崖峰遇见的那俩人。
古木叹了一口气,“辰儿是个优秀的孩子,只是……北风太过耀眼了。正如日光炙烤下,再努力燃烧的火苗也难被察觉。”
“那些幼时轻视他的人,如今仍未认可他。其实宗主让他退出仙门,也是不希望他活得这般累吧,我曾支持这桩婚事,也是出于此意。但现在想了想,倘若真的逼他退却,又恐成他一生心结……”
古木说到这里,又抬眸颇有意味地看向躺椅上的少女。
“不仅如此,如今看来,他若再拒婚,怕是又多了一个理由——你。”
“我?”
古木真人笑而不语。
他背着手绕着玉骨躺椅来回走了几下,眼神却始终注视着躺椅上的少女。
“从前,他可从没求过我什么事呢,这次刚回来,就让他那乌鸠不停来催呀催。还有他看你的眼神——老夫可是守着他长大的,可没见他这般看过别人呢。”
一席话听进耳朵里,姜小满那张小脸蛋忽地泛红。
古木真人笑眯眯地捋捋胡子。
“小姑娘,你也很喜欢他吧?”
姜小满抬起眼睛,却暗自抿了抿唇。
“哈哈,老夫活了这把岁数,可是不会看走眼的。”古木真人一面笑着,一面转而收拾桌上物件。
又语重心长道:
“辰儿他自出生便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身上所负的担子,或许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重。小姑娘,喜欢一个人,有时候是冲动,有时候是迷糊。前路或许艰险,阻拦或也层出不穷,你可想好了?”
“我,我不知道。”姜小满捏紧了手中的铃球。不知不觉地,话语便脱口而出,“但是,和他一起时,我很开心,也很安心……所以,我想试试!”
……
短暂沉寂后,古木真人微笑着指了指:“看来,铃球生效了。”
第67章 寿宴开始
今日的岳山,比往日更加热闹。
大清早,云海峰。
弟子们井然有序地布置着场地。
绢毯铺展,花瓶点缀陈放,桌席整齐摆设,热腾腾的菜品布满席间。为了保持温热,又在菜肴上施加了一层晕红气罩。
他们动作利落,却悄然无声。
凌司辰则被凌问天派往山脚,迎接今日到访的两拨贵客。
其一为皇都来的衍丰太子,
其二则是一位游僧。
第一拨客人卯时便已抵达。
虽说仙凡互不相涉,然皇廷统领凡界,仙家之事亦多有关注。衍丰太子的两位长兄自幼拜入玉清门,与仙门也算有缘,由他前来祝寿,自不显突兀。
太子一行从皇都翻山越岭跋涉而来,历时许久。
锦衣玉袍从金銮马车上下来,唤过身后仆从,个个手里抱着奇珍异宝——想来皆是贺礼。
山路崎岖难行,马车仅到此为止。
凌司辰与他们行礼寒暄后,便命同门弟子引领皇都贵客上山。
而他则留在山脚,与余下一名弟子等待另一位客人。
等了许久,才见远处山线上出现一道人影,随着旭日东升而逐渐清晰。
那僧人头上缠着密不透风的布条,将整个头尽数包裹。
手中杵着一条黑金铁棍,背上则负一白布裹缠之物,看那绀青剑柄与形状隐约可辨乃是一把宝剑。
“大师,许久不见了!”待人走近,凌司辰喜笑颜开。
“少施主,别来无恙。”
那僧人站定,躬身、直掌行揖礼。
他面上剃去了眉毛,眼珠却发暗,除此外五官皆深邃硬朗,好似深山中的岩石。
跟在二公子身后的弟子也恭敬回礼。
那弟子认得这位游僧,名唤普头陀。
听说当年就是他将年幼的二公子从险境中救出,送回了凌家。宗主视他如岳山之恩人,每年都会选日子宴请他上山,今年则是借寿宴送去了请帖。
游僧虽云游四方,也总会在百忙中抽空回岳山赴约,只道“来看看少施主”。
他同样也是看着二公子长大,于之也如亲人一般。
凌司辰见到普头陀自是欢喜,头陀那磐石般僵硬的面容也浮出一抹和蔼笑意。
“贫僧没来迟吧?”
“正是时候,舅舅已在云海峰等待。大师,且随我上山。”
普头陀颔首,紧紧了肩上的包袱,稳步跨过了结界。
两人便一面叙着旧事,一面向山上行去。
*
另一边,天云峰上。
少女之音在幽闭的室内回荡——
“咦,我的病好了?”
姜小满惊喜万分,腹中的疼痛似乎真的消失了,这次她能明显感觉到不同。
“不是好了,而是幻语铃球暂时生效,记下了我们之间的对话,用铃音替代了你的声音,因此诅咒未能触发。”
姜小满看着那玉球中闪烁的光芒,惊叹:竟有如此神奇之物!
有了这个球,她可以自由说话了?
那不就是好了?
——好了?
看姜小满那边喜形溢于言表,古木真人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
“别急着高兴。你这诅咒极其强劲,铃球的效力维持不了多久。而且,仅凭你我之间的对话还不足以完全解除,你依然无法自如与他人言谈。”
“那怎么办?”姜小满的笑容消失,转为焦急。
古木真人捋着胡须,悠然道:“此事倒也不难,只需继续与人交谈,铃球记录的声音越多,效力便越强。”
“你拿着这球,再去记录十一种不同的声音,记录完了拿回来,我再施最后一道术,便能让它持续生效了。”
“十一种?”
虽然不明原因,但毕竟是医者之言,她自得牢牢记在心里。
“须记住——青光生时,铃球生效、记录开始,你可自由言语;青光一灭,记录结束,须立止口!生效时只有被记录人免于诅咒,期间尽量让对方多说一些。记住了吗?”
姜小满紧紧抱着铃球,听得半知半解,却点头如捣蒜。
“呵呵,正巧天都亮了,想必云海峰定是热闹得很了,你便随我前去参加寿宴,找找可以记录的人。”古木真人一边拾起拂尘,一边朝她神秘一笑,“说不定——还能顺便寻到破解那婚约的妙法。”
破解婚约?
“可是,前辈——”
“嘘!”这次她还未说完,便被古木真人打断。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铃球。
姜小满低头一看,那青光已然灭了。
*
姜小满从古木真人屋观出来后,已是旭日高照。
古木真人亦是奇人,所居之处四周无窗,房间内全然不知昼夜。
姜小满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一整夜,直到此刻才得见天日。
那矮小真人唤来两只白鹤,给了身旁少女一只。
白鹤匍匐身子,古木真人慈眉善目,示意她上去,姜小满便照做了。
岳山结界内禁止飞行术,然十二真人的坐骑却不受此限。
从天云峰至寿宴场地云海峰,步行需半个时辰,然而白鹤展翅,随风而行,不到半盏茶时间便已抵达那热闹非凡的山头。
云海峰上,彩旗飘扬,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姜小满在白鹤上看得呆滞,一时挪不开眼,也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岳山寿宴!
各宗门弟子身着不同颜色的衣袍:姜家为红,凌家偏青,文家明黄大袖,玄阳宗金红之铠,玉清门黑白相交。由此观去,五色交织,灿若云锦。
她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亲眼见证如此盛景。儿时,她曾以为爹爹的四十寿宴已然热闹,殊不知这岳山寿宴,更是百倍之盛。
古木真人下了白鹤,轻挥拂尘至臂上,便往人群中应酬去了。
而姜小满从白鹤上跳下来,站在高处,却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爹爹的身影。
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记录爹爹的声音——她迫不及待想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他。
然而人潮太过密集,姜小满只得从最上头主座近处开始仔细搜寻——
正中主座立于高台之上,尚空无一人。那座位白玉为材,其上雕琢着仙鹤图纹,扶手处点缀着翠绿色的荧石,椅背高耸,上有瑞云之气缭绕。
而主座下方,中间一片空地、铺着鲜艳的绒毯,两边排开的是两列整齐食案,足有百尺长,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左列,姜小满一眼就望见了凌司辰,他和狂影刀之间还坐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想必便是凌家那年幼的小公子凌北照。而他另一边的席位尚还空着。
右列,她同样一眼就看见了文梦语——她与凌司辰的席位,就隔着中间空地相对。身后候着那油嘴滑舌小丫鬟,身旁则坐着个纨绔的公子哥,想来是文家二公子文志成。另一边则是几个中年男女,衣着异常华丽,应皆是文家的宾客。
再扫视过去,姜小满终于看见了爹爹。
他左侧坐着卷宗之记时见到的白须老者角宿,右侧则是几位着厚重铠甲的人,看装束应是玄阳宗的尊者。
再下方,才是师兄师姐们的席位,周围还有其他各宗的修士。
人群自主座向下延伸,席位密布,几乎覆盖了整个云海峰。
凌家的修士应是尽数到齐,才显得如此壮观——不对,也不是全部,先前那两个守封刀楼的怪异老者似乎就没来。
姜小满还在继续打量人群,忽闻吵嚷的席间骤然静止。
她一怔,也不再动。
却见所有宾客纷纷起身。
一位形貌威武的长者缓步行至中央的高台主座上,正是寿宴的主角——凌家宗主凌问天。
跟在他身旁那位仪态俏丽的夫人,想必便是甘夫人了,没想到一把岁数却毫不影响她绰约的风姿。
凌问天身穿华服,神情不怒自威。他微微颔首,示意众人落座。
寿主拱手有礼,肃穆而言:
“诸位远道而来,共贺老夫寿辰,盛情难忘。今日,能在岳山之巅,与诸位齐聚一堂,实乃快慰之事。自老夫接任以来,秉承修道济世之志,斩除邪魔,保我正道,战绩卓著,令老夫深感自豪。”
他顿了顿,目光倏然深沉:
“然云州之事想必诸位也已听闻。大魔聚首、人间肆虐,我凌家两弟子与姜家众修士同心同德、鏖战三魔,终是不负天命,不负众望,护得一方安宁。今日,且尽欢饮,明日之后,我等仍需齐心协力,共迎风雨。”
席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隔位而坐。
凌北风瞄了弟弟一眼,见他神色恬淡,默然倾听。
凌问天举起酒杯,目光炯炯:
“来,诸位,让我们一同共饮,为太平,为仙道!”
“为太平,为仙道!”众人齐声响应,举杯相应。
自此,寿宴正式拉开帷幕。
中间空地上,数个凌家剑修前来舞剑助兴,剑光交错,炼气闪烁,舞动间犹如秋夜萤火般穿梭。
宾客们或席地而坐,促膝长谈;或起身往来,应酬不断。觥筹交错间,席上气氛逐渐热络。
姜小满却抱紧了手中的玉球,心中踌躇不定。
她望向爹爹所在的席位,周围人山人海,根本无法靠近。
古木真人曾言,铃球生效时只有被记录者能免于诅咒,意思很明确:依然得离其他人三丈远。
又转头看向另一人。
白衣少年伏案沉思,手中杯盏转动,并未参与宴会的喧嚣。
姜小满自是明白,不解那心头重压,他是断不会轻松的,自己过去找他亦无济于事。
诚如他所言,现下她要做的,是治好这病,才不负他所做的一切。
唯有治好病,她才能去做更多的事:比如见爹爹和同门,又比如——按古木真人所提点的,去寻那看似无解之婚约的突破口。
她轻叹一声,收回视线。
心念已决,姜小满环顾四周,开始寻觅落单之人。
*
红衣姑娘刚离开高处,姜清竹身边的座位却空了出来。
人群之中,一道黑白衣袍的身影快速穿行,正是玉清门苍龙七星之首——角宿。
角宿一边笑着应付向他行礼致意的人群,一边急匆匆向外层而去。
他快步走出宴席范围,回头确认无人跟随后,悄然拐入一条小山道。
沿着山道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他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在几棵岩松的掩映下,隐约可见一道矮小的身影。
角宿上前,低声唤道:“仙君……”
那身影从阴影中走出,却是古木真人。
他神色凝重,几番打量角宿身后,确认无人跟随,才抽出随身之物。
“文吾,我有一封密信,须借重明鸟直送蓬莱。”
角宿眼神一变,连那花白的眉毛都抖了一抖。
“重明鸟?那我需回一趟昆仑才行。”
“你现在便回去,凌问天那边我来替你想办法。”
角宿一面点头答应,神情却紧张起来,带了些狐疑,
“仙君,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为你好,最好别打听。”古木沉言,“此乃……魔君现世之事。”
第68章 这婚,必须得成
姜小满捧着玉瓷球,正四处寻觅落单之人,忽听一声呼唤:“满妹妹!”
抬头望去,见一人风风火火地迎面而来,竟是荆一鸣。
他左眼周围一块青紫,让她一时竟未能认出。
他艰难挤出笑脸,“你从天云峰过来的?感觉如何?”
“眼睛怎么了?”姜小满指了指。
昨日可没记得他也挨了打呀。
“别提了。”荆一鸣苦笑,“阿辰让我代他去准备寿宴,结果你猜我遇见谁了,向鼎那瘟神狗腿!哎,真是倒霉透了……”
姜小满扑闪大眼睛,满脸心疼地看着表哥。
荆一鸣顶着半边熊猫眼,指了指远处,“满妹妹是来找阿辰吗,他在那边,我去帮你叫他?”
“我不找他。”
她摇摇头,现下她还有要紧事得做。
眼角余光一闪,低头一看,幻语铃球竟发出荧光。
已经开始记录了?
姜小满蓦地抬头,“表哥!快,再说些话!”
“说说说,说什么?”
“嗯……眼睛还疼吗?饭好吃吗?天上有几个太阳?我气色看起来怎么样?”
“什么情况?不是,你没事吧?”
“快回答我!”
“等会儿,一个一个来。疼得很,刚开席我还没来得及吃呢,一个太阳……满妹妹一直非常可爱,今日尤其好看,还有吗?”
“爱听,再多说点。”
“??”荆一鸣眉毛挤成一团,“不对啊?你怎的连续说了这么多话,病真的治好了?”
姜小满正欲回答,却瞥见青光停歇,赶紧闭上嘴巴。点了点头,又猛改为摇头。
荆一鸣满头疑惑,全然摸不着头脑。
*
姜小满推推搡搡将表哥支走,随即开始物色下一个可记录之人。
眼前人来人往,皆是陌生面孔,且三五成群,贸然打搅实在不便。
熟识之人又坐得甚远,周围亦多是人群,难以靠近。
盘算着:索性便站这儿,待人上来主动打招呼吧?
可过去许久,也没钓到人。
众人皆忙着交谈欢笑,根本没注意到此地还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少女。
姜小满几近打盹,揉了揉眼睛。
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这位施主。”
她惊得眼皮倏然睁开,急急转身回头,只见一位僧人立于身后。
这头陀头上缠着一圈圈白布,将头发包得紧紧的,没有眉毛,双目间透着凛然肃意。
年纪看上去未至中年,表情却显得更加老成,嘴巴紧紧抿着,眼窝深邃,轮廓坚实。
不知道为什么,给她的感觉就像——一块深山里的岩石。
头陀再次开口:“施主,挡道了。”
她这才回神,四下看了一圈,发现自己确实挡住了通往里侧坐席的路。
顺便扫了一眼怀中抱着的球。
咦,铃球没亮?
“抱歉。”
她礼貌行礼,让到一边。
头陀点头致意,起步向前。
与他擦肩而过时,耳畔听到一缕沉稳之音:
“施主,梦境如果太沉醉,永远不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呃……咦?”
姜小满微怔,转过头去。
却见头陀已经行至身后。
那人并未回头,只是稍稍停顿,徐徐之音又传出——
“梦里不知身是客,悲欢离合皆如烟。施主,保重。”
留下这句话,头陀便朝席座远去。
……
普头陀沉默无言,穿过席间。
经过时,与玉清门一位束长马尾、分叉眉的道人略微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前行。
最终,他步至白衣少年身旁的空席。
凌司辰原本愁绪满怀,见到僧人,眉目终于舒展开来。
“大师总算来了,快请坐。素什锦、百合羹,特为大师备下。”
“多谢少施主。”
普头陀点头微笑,扶椅坐下。
波澜不惊、稳如泰山。
*
那边。
怪异包头僧离去后,留下姜小满独自愣在原地,半张着嘴。
她苦皱眉头,她还在思索头陀方才留下的那句话。
这是……被僧人提点了?
大师兄说过,自千年前蓬莱掌了中原之地的信仰,这些信奉慈悲佛陀的僧人就越来越少了。仅剩的,都成了云游四方、不再削发的头陀。不过,头陀的优势,便是修炼法术不受仙门条框约束,比游道是自由多了。
大师兄又说,若有幸恰逢僧人提点,句中大智大慧,若能感悟,当受益终生。
可方才那番话,她想破头皮也参不透其意。
正埋头苦恼,眼前出现一道摇晃的身影,伴随着一道调侃的声音:
“哟,好标致的小仙女。”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男子身着金玉大袍,头上别着金钗,脸上泛着两朵红晕,明显是喝得有些醉醺醺了。
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方才在人群中瞅见过。
姜小满眨了眨眼睛,偏头左右看了看,确认对方是在与她说话。
男子嬉皮笑脸地盯着她:“小仙女怎的一个人在这地方?不过去乐一乐?”
姜小满顿时明白过来——她这是,被流氓调戏了?
不过,就算是流氓,也终于来了个可以记录的人。
不慌不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铃球——竟然还是没亮。
什么情况,坏了?
她拍了那球一下。
毫无反应。
姜小满吃瘪,也不开口了,抬起头,朝着烂醉男子愣愣摇头。
谁知对方却不依不挠。
“小仙女莫要害羞……要不,随本少爷一起过去?本少爷那桌菜最全,保你吃最好的喝最香的。”
说着,竟试图动手动脚,却被姜小满一个侧身轻松躲过。
此醉鬼体内灵气混乱、灵力微弱,看上去毫无威胁,她丝毫不慌。
姜小满正想着要不要来段醒酒乐让他清醒一下。
耳畔又传来一声清脆的轻喝。
“哥哥。”
她闻言一惊,那纨绔少爷则迅速转过头。
“吓我一跳,是你啊。”他抬起手摆了摆,“啥事?我忙呢!”
说话间,姜小满已认出旁侧那身影。
穿着明黄袄裙,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她不能更熟悉。
身旁依旧跟着那娇俏的小丫鬟。
文梦语走上前,大袖轻挥,果断阻止了文志成的继续无理取闹。
“大伯与父亲让我来寻你,说有事让你速速过去。”言罢,又嘱咐丫鬟,“珠珠,帮忙扶公子回去。”
丫鬟自得命。
走之前,还颇不友善地瞄了姜小满一眼。
文志成闻言,充满酒气地嘈了句:“啧,真会挑时候。”
随后被扶着悻悻离去。
*
姜小满立在原地。
眼前之人,或许是她此刻最不愿面对之人。
但,对方也算是帮她解了围。
“谢谢。”她礼貌地行礼,“文姑娘,我是……”
想着,或许能借此机会问问她的想法——
谁料姜小满话未说完,却被对方直接打断。
“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帮你。”文梦语冷然截过,“我知道你是谁,你也应当清楚我与司辰的关系。你不用与我多说话,我们也永远不会成为朋友。”
说完,文梦语便转身欲走。
姜小满被她这番态度弄得心里一震。
自己这是……完全被对方当成*敌人了啊……
看来,聊是没法聊了。
姜小满无奈叹一口气,正待目送袄裙女子离去,眼底却瞥见一阵荧亮——
埋头一看,铃球竟然亮了。
她一阵头晕目眩。
真是好时候啊!人家刚给黑脸让不要多说话,这破球什么意思!!
“诶——慢着!”她脱口而出,“文姑娘,我,我……我想与你聊聊!”
文梦语顿住脚步,语气依旧冷淡。
“我与你无话可聊。”
“可我想跟你聊啊!”
姜小满虽然嘴上这般说,心里却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是自己都感叹的不要脸程度。
谁让那古木真人说过:铃球开始记录,就一定要一直说下去。
她此番硬着头皮也必须上了。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摊开了问,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了。
姜小满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想知道文姑娘你是怎样想的?”
文梦语压低声音:“什么?”
姜小满继续紧追不舍:“就是,就是,关于婚事……你是怎样想的!”
被激怒的袄裙少女转过头,却是一脸不屑。
“这是我和他的婚事,与你何干?”说着转头便欲离去。
姜小满急忙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
袄裙少女只得停住脚步,却拧眉怒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想听听你的真心话!”
文梦语先是一怔,继而嗤笑一声。
“你简直不可理喻。”她微扬唇角,眼中透出嘲弄与几分悲悯,“天真,又幼稚!我怎么想,重要吗?还是说,姜姑娘,也想替我未来的夫君鸣不平?”
鸣不平?……姜小满咬咬嘴唇。
“所以,文姑娘其实也明白,这不是凌二公子想要的人生对吗?”
“……既然如此,又何必互相为难呢?即便强行在一起了,真的会幸福吗?你不为他想,也当为你自己考虑呀。”
文梦语耐心听她说完,不耐烦地点头。
“说完了吗?你说得都对,可婚约不是我定的。”她指了指凌问天和文伯良的桌席,“喏,定婚的人在那边,你去找他们吧。”
姜小满面露喜色:“那,文姑娘能同我一起去吗?若你能说出你的想法,一定有办法阻止这场婚约的……”
话音未落,袄裙少女笑出声来。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从未说过我不想成婚啊。”
姜小满一时愣住。
“可,可是……”
不待她说完,眼前一张花容忽然变得冷漠如冰,朱唇轻启:“何为幸福?”
“姜姑娘对他知之甚深,对我却一无所知,又怎能断定我的幸福?”
姜小满微怔,凝视着她那双一动不动的眸子,思绪翻涌。
“幸福……难道不是互相喜欢、相濡以沫?如若这婚事并非出自真心,那他也不会去爱你、对你好不是吗?”
“那重要吗?”
“咦!?”
“爱不爱我,对不对我好,重要吗?”
姜小满被她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反问弄懵了,一时语塞。
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难道不重要吗?
文梦语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深吸一口气。
“既然你一心想知道我的想法,行,那你听好。”她浅浅一笑,“他如何想,我无所谓;他喜欢谁,我也不关心……但唯有这桩婚事,必须得成。”
袄裙少女步步逼近,目光如寒霜般凌厉。
“你若执意妨碍我,”她在姜小满的耳侧低语,“我便告诉你,我绝不会退让。”
说罢,她冷冷擦肩而过,带着一股丹香,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小满惊呆在原地。
又愣愣地站了许久,连手中的玉球失去了光泽都未察觉。
*
红衣少女唇齿微张,宛如石雕。
心中却萦绕着文家三小姐先前的言语。
即便她足不出户,但读了许多话本,也听了不少师姐们的情事闲谈。
世上竟有女子不在乎未来夫婿是否对自己好,亦不在乎彼此情感?
……
说来,她一直都在试图寻找破解之法,但到底,却对这位文家三小姐知之甚少。
原先以为突破口在凌宗主那边,未曾想,或许真正的关键却在这位文姑娘身上。
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才能说出那般让她完全琢磨不透的话……
第69章 红莲枪
铃球熄灭后,纵使心中有万千疑问,也终难问出口。
姜小满摁摁头穴,决定先让心静下来,做完手头之事。
文梦语离去后,来找她搭话的人倒是渐渐多了起来。
诸家宾客见她生得人畜无害,面貌楚楚可怜,都愿与她多说些话。
姜小满也逐渐得心应手,铃球若不亮、仅数语便作罢,若亮则滔滔不绝、直至熄灭。
一个时辰过去,她亦发现其中奥妙:原来古木真人所言十一种,需乃不同类型之人。
所谓不同类型——
譬如先前与表哥记录完后,再与那烂醉的文家二公子撞见,铃球便不亮。
在茅房前碰见凌家的衡婴真人,是位年近古稀的老妪,铃球亮了。
之后寻见了玉清门的小道童,又亮了。
看来是依年岁划分,若铃球已记录一成年男子之音,便不再对其他成年男子作反应。
依此分法,则可分为男童、男子、老翁,女童、女子、老妪。
可是她又数了数,目前记录上的加上古木真人也才六种……余下另外六种当去哪里寻呢?
……
正愁眉苦脸,迎面走来一人。
头戴烈日冠,英姿勃发,却是个戎装女子。
上一个所见长得这般高俊的女子,还是寻欢楼那栗黄衣装的女魔头。
“看姑娘眼神迷惘,可是需要帮忙?”
来人面上挂着笑容,眉尾的刀疤着实令她与寻常女子不同。
“不,不用。”
姜小满摆摆手,想着找个借口溜走,却见手中之物荧光乍起。
咦?开始记录了?
不对呀,先前与文梦语交谈,当是已经记录了“女子”这个分类呀?
眼前之人俯身瞅着这一团青光亦颇感好奇。
“这是,幻语铃球?”
“姑娘认得此物?”
“嗯,此乃凌家古木真人手中三大神器之一,拟造人语,不经口耳而是由灵气传递。听说常用于治疗聋哑之人的心神之疾。先前在下曾托真人治愈过师弟所受魔创,故而识得。”
姜小满暗惊:神器!?为了治这病,古木真人竟然给了她神器?
身着铠甲的女子道:“噢,忘记自我介绍了,在下乃玄阳宗铁豹尊者座下司徒燕。敢问姑娘是?”
姜小满一惊未息,一惊又起:司徒燕,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红莲枪”司徒燕!?
皆言玄阳无女徒,其实非是不收,而是女子柔弱之身难闯那十八铁甲阵。而姜小满闻师兄师姐所言,说这个司徒燕,不仅闯过了,更是五年内破阵最快者,可谓是个奇女子。
昨日还提到她,没想到今日就见到本尊了,姜小满心中自然也是乐滋滋的。
她行了礼,彬彬有礼地报了姓名。
司徒燕颇为惊讶:“你便是那姜家独女?姜宗主就在那边,要我带你过去吗?”说着,指了指远方的桌席。
姜小满连连摆手,“不去了。”又指了指手中铃球,“真人让我记录十二种不同话音,有的忙呢。”
巍峨的女子会意一笑,“我听辰弟弟说了你的情况,没想到古木真人竟用幻语铃球治你的奇症,以幻语替本音,甚是奇思妙想!现在看来,似乎也极有成效。”
辰弟弟?是说凌司辰?
疑惑中,却颇为意外。
眼前之人虽生得高硕,终究是成年女子,按说先前已记录了文梦语之音,为什么铃球会再次发光呢?
孰料司徒燕竟一言道破她的烦恼——
“确闻幻语铃球有十二相,以灵力为辨,每一相所辨之音皆异。此山上皆为修士,却无凡人之音可寻……倒是个难题。”铠甲女子凝眉苦思。
姜小满闻言,恍然大悟。
如此便说得通了,文梦语体内无灵力,幻语铃球视其如凡人。
看来,凡人与修者算作两大类别。
如此,需再寻五个凡人。
可这岳山之上,哪里还有其他凡人?
……
这位“红莲枪”仿若再次看出她的心事。
“要不,我送你去城里找找?”
姜小满一愣。
城里?
“可以吗?”
“当然可以!待会儿有些切磋比试,就是些大老爷们乱斗,想必你并无兴致。此时正开席,众人忙于敬酒攀谈,正是溜下山的良机。岳阳城里也热闹,你去寻集话音还能顺便玩玩,只须戌时宴席结束前回来即可。”
姜小满闻言一时呆怔。
素闻玄阳宗门风最是自由豪爽,不受条条框框拘泥,奉行强者为上,今日也算是见识了——且不说凌家那几位了,这话能从大师兄嘴里说出来她都能吓一跳。
她回头望去,见爹爹与几位宗主豪饮正欢,那边师兄师姐亦与其他宗门之人欢聊。
有那么一瞬,她犹豫了。
心中多想着留在这里,与他们共度欢宴。
然而,她与他们,终究不同。
在解决此事之前,她始终无法如他们这般、自如地与人攀谈。
当年爹爹为了照顾年少的她,不惑之寿却未邀请其他宗门,也为了让沉默的她能融入欢宴的人群,整个宴席都静悄悄的,少了喧哗,也少了热闹……
她抱着玉球的手紧了紧。
现下需要做的,便是完成古木真人的“医嘱”。
趁着寿宴未结束,给爹爹、师兄师姐,还有凌司辰,给这些关心她的人一个惊喜。
她躬身行礼:“那便有劳司徒姑娘了!”
“小事儿。”司徒燕冲她眨眨眼,“我看着比你年长,你唤我燕姐姐便可。”
“多谢燕姐姐!”
*
那边,纤细的雪衣美人被慕她美名的男修团团围住,亏得莫廉与余萝一道尽力、才将这群发了酒疯想与“涂州第一美人”对饮之人拦下。
洛雪茗得以退去一边,葱白的玉指捻起瓷杯,无波无澜地浅饮一口淡酒,却忽然被余光一影引去视线。
“满丫头?”
她愣着,身后却传来余萝的抱怨声:“雪茗,你倒悠闲,我和大师兄在那边替你挡了多少酒了!都喝麻了!”
洛雪茗心口有伤、无法豪饮烈酒,此事只有自家人知道。
美人眨眨眼,却答非所问:“我刚才,似乎看见满丫头了。”
“怎么会,师父不是说她去看病了嘛!”
“可是……”
余萝招招手,“莫担心了,来,吃饭吃饭。”
话音刚落,只见一群青袍凌家修士迅速来到宽敞的中央,围成一圈,半跪于地,将带鞘之剑重重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哐啷”之声。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了过去,满目疑惑与好奇,余萝招的手还停在半空。
随着这一声声敲击,原本铺着毯子的地面突然显现出贴地符文,暗光随之闪动,地面缓缓升起,形成一个高台。
那群修士随后唰唰起身,一人高声:
“请诸位宾客回各自席位安坐,宴会比试即将开始!”
此言一出,众宾脸上纷纷露出喜色,
“比试要开始了?”
“终于开始了吗?就等这个了!”
随后,所有人都匆匆回座,悄然静待。
那群修士持剑退下,又见一道花袍身影从高处跃身而来,身背两把长剑,在高台中央稳稳落定。
先向主座之人行半跪之礼,又向四面八方拱手作揖,高声说道:
“在下岳山‘阴阳剑’向鼎,承蒙宗主信任,主典此番寿宴之比。”
言罢,又于高台间背手缓步,另一手高举竖三指:
“规矩有三:不伤和气、点到为止;公平对决,不用法器;勇者为先,凡有志者,皆可上前,主锋单挑或以阵对多皆可。那么,欲参比者,请上前来,自由点选对手!”
席间爆发掌声。
凌司辰淡然垂眸,从容地给一旁的幼弟夹菜,从向鼎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他只想快速过滤掉。
向鼎刚退至一旁,便见一道血红身影从一旁疾步而来,面色急不可耐。
来人青须遮面,穿一身赤袍,一边袖袍极大垂地,一边却是短袖露手、手背遍布红痕。
他瞪圆眼睛,唇齿含笑,“我等上岳山之人,所愿无不过二:一则为凌宗主贺寿,二则慕狂影刀之威名。在下文家‘血蛊手’文伯远,欲战贵宗‘狂影刀’阁下!”
这下凌司辰抬起眼眸来,只因这位他再熟悉不过——文伯远是文家二把手,也是他那婚约的岳丈,每次去文家都明里暗里给他施了不少压。
座下众宾客则皆发出冷嘶声。
原本以为这比试是慢热类的,结果这位一上来,就直接叫了个最强的……只能说不愧是被誉为文家最强主锋的“血蛊手”,丝毫不墨迹直接将大伙带入高潮,佩服佩服。
凌司辰和凌北照不约而同向黑衣兄长看去。
“大哥,揍他。”凌北照不嫌事大,边啃鸡腿边道。
凌司辰附和地点头,顺手拍了拍幼弟的肩,以资鼓励。
凌北风脸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只举酒饮尽,随即起身,脚猛然踩地,应约而上。
*
姜小满跟随司徒燕,抄了条偏僻近道下山,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了山脚下。
山脚进门处守着两个凌家修士。
两个剑修见了司徒燕,自是认得,纷纷行礼,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此时寿宴正欢,二位姑娘却要下山?”
姜小满看向司徒燕。
高大的女子笑道:“是啊,酒不够了,下山去买点!”
“司徒姑娘不是从不喝酒吗?”其中一人疑惑地问。
司徒燕头疼不已,偏偏她不饮酒之事好像所有人都知道。
“不是我喝。”她指了指姜小满,“这位姜姑娘喝。”
姜小满点头如捣蒜。
“可是,宗主不是才让穆师弟去买酒了吗?”
司徒燕掌着额头,啧了一声,忽然瞪眼:“让不让?”
两个修士连连道歉。
正待让开,忽听山顶传来一阵惊呼声,声音太过响亮,连山脚都清晰可闻。
两个修士面面相觑,“比试开始了?”
其中一个哀痛:“还没到轮班,寿宴比试,大公子一定会上,咱们铁定得错过了!”
另一个也欲哭无泪:“莫说了,平日里没机会看他诛魔便罢了,没想到连比试也看不了!我俩太惨了!”
姜小满眨眨眼,比试?便是司徒燕先前提到的“切磋”?
她对狂影刀没兴趣,只是不知道凌司辰和爹爹大师兄他们会不会上……如若他们都不上的话,倒是也没什么看头,还是解决手中之事要紧。
司徒燕抬头看了一下山顶处,回头神色略带歉意,
“没想到这么快。姜妹妹,可惜没办法陪你去岳阳城了,比试既已开始,我便得回去了。”
姜小满摆摆手,
“我自己,能去。……谢谢。”
“记住我跟你说的,戌时之前,一定要回来。”
姜小满点点头,“嗯。”
第70章 不惧,不退
司徒燕回到宴席时,见场中一人面朝地狗啃泥,一人傲然站立,长发飘扬,手背于身后。
身旁的师尊肃穆观之,她微微吃惊地坐下,又毫不意外。
惊的是:血蛊手乃当今文家二把手文伯远,素有“百虫护身”之说,竟如此不堪一击。
毫不意外的是:对手毕竟是那“狂影刀”。
记忆中,那一年她十四岁,拜入铁豹尊者门下不过两年光阴。
关于某个少年的传言,却早已在太衡山头响彻云霄。
“凌家那个十六岁的小子斩了风鹰!?”
“风鹰!?是那个风鹰吗?”
“这不可能!肯定是哪里听错了——太荒谬了!”
周围的人均这般说。
人们从质疑到嘲笑,再从嘲笑到鄙夷。
这般无稽之谈,确如“天狗吃了月亮”一般荒谬可笑。
直到明晃晃的魔丹呈往昆仑,而一纸仙笺所传的,竟只有独独一个名字——“凌北风”。
那一日,少年从天才俊杰变成了整个修仙界的“神”。
*
文伯远不甘心就此落败,猛地从地上窜起,掌中红光乍现,一条形如蜈蚣的血虫迅速从掌中爬出。他手中运气,那血虫瞬间变得巨大,蜿蜒而出。
凌北风冷静自若,未曾拔刀,单靠术法便瓦解了血虫之术,甚至另一只手还悠然背在身后。
文伯远被逼至绝境,面色铁青,脚踩地面猛跃而起,再不顾远身术技,决意近战。
他手中血蛊化成利刃,凌北风不紧不慢侧身躲过,趁对方逼近之际,抬手一记重拳,直击文伯远面门,将他打飞出去。
文伯远重重摔在地上,倒地不起,呻吟阵阵。
许久后,他捂着胸口,痛苦地爬起,心悦诚服般抱拳认输。
席间一阵唏嘘。
凌家众修士,包括凌问天,都不约而同露出自豪的神情。
平日宗门内的演练,谁人不曾体会被大公子统治的恐惧!百人齐上也能被他打得一个月下不了床来。
如今,可算让这群外人也体会体会这般感觉了!
而文梦语则神色淡然,静静地吃着水果,仿佛此间被打倒在地的不是自己亲爹一般。
另一边,玄阳宗那秃头豹眼的铁豹尊者看得热血沸腾,他摩拳擦掌,连酒也不吃了。
高声唤了一句:“燕子,我们上!”
随即拍案而起,身形如雷鸣。
司徒燕应了一声,紧随其后,与师尊双双落入比试场间。
“我等也来挑战‘狂影刀’阁下!”
铁豹尊者豪气冲天,声音震荡整个场间。
凌北风微微颔首以示意。
“请。”
他长发随风、鬓发轻舞、衣袂飘飘、不怒自威。
秃头尊者脸上青斑抖动,身后紧随的女子横枪而立,眼神坚定,威风凛凛。
“领教了!”
此二人,皆乃玄阳宗数一数二之主锋,一个常年闭关,一个多在外诛魔,一般弟子也鲜少见二人出手。
座间无一不屏息凝气,静待其发。
局势瞬间爆发。
却见铁豹尊者猛然抽出身后双锏,锏身碰撞间火花四溅,如同两道钢钳直劈而下。
与此同时,司徒燕手中金枪旋转,迅雷不及掩耳般直刺向前。
两主锋共斗,必有一主一隐,虽皆言司徒燕技艺已在其师尊之上,但此刻看着是秉持尊敬态度,依然担任隐锋之位,每当铁豹尊者攻势展开,她便迅速补位填隙,攻防配合无间。
可对面狂影刀却不疾不徐,后退一步,迈开后腿支地。左手背于身后,右手则结印生术,风力于跟前汇集,瞬间结为钢戟、向双锏操者猛斩而去——
“怒风戟!”铁豹尊者高喝一声,躲闪不及正叫苦,身后女弟子持枪横拦,枪头旋转如梭,将那烈风化为的兵刃尽数化解。然来不及喘息,凌北风右手又一道拳起,此时唤的是冰雪,夹杂在拳风间呼啸而来。
这“狂影刀”,将风雷水火土五行玩得是信手拈来、游刃有余,恐怕玉清门的修士起百道符咒,也不如他徒手召得快。
铁豹师徒双双结阵抵挡,勉强挡下那带冰的拳风,却逐渐力不支。
一旁观师弟师侄酣战、紧张得快捏碎酒杯的铜虎尊者再也按捺不住,一声怒喝,猛然拍案而起,“本座也来!”
花白头发的铜虎尊者落地一瞬,但见黑光乍现,四周陡然生出气流壁障,其间暗流涌动似一道道虎纹,看着韧如铜铁,金刚不破。
壁障生成前,如有野兽之声呼啸耳畔。
凌北风拳风似电,一击而出,砸在那壁障上,却被生生弹开。
众人惊呼,不愧是铜虎尊者,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如今玄阳宗两位尊者齐齐出手,再加上司徒燕,此间值了!就是可惜那三尊者中最强的银狮尊者尚在闭关,未能参与此次盛宴。
席间,白衣少年看得是轻松含笑。
“猛虎罩。”凌司辰斟了杯酒,侧首向一旁,“若是大师,当如何破之?”
普头陀思量片刻,沉声道:“外强中干,透其心,击其内,寻其薄,攻其底。”
凌司辰笑开,“不愧是大师,这可是仙门最强的铁壁,然尔寥寥数语竟参透其薄弱之处。我时常感叹,大师之实力,当凌驾于场内众人之上。”又指了指场中,“不如,大师也去试试?”
“少施主说笑了,贫僧素不喜好争斗。”普头陀郑重颔首,“若少施主有意应战,贫僧却可指点一二。”
“我倒是想去,但今日还是算了。”他目光一转,看向坐于对面的文梦语,又望了望主座上的凌问天,饮了一口酒,“今日若能让舅舅忘记我的存在,便已是幸事一桩。”
这边已快凑齐四角战阵,那边凌北风仍是独战一方。
黑衣青年终于拔出刀,单手持握,刀锋裹挟着炼气,直劈向那猛虎罩。
铜虎尊者深吸一气,胯/下扎马步,青筋之臂扛头顶,然玄铁大刀砸下来的一瞬,他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顶不住了!来个协应!”
此声一出,莫廉刚想动身,却被前方一道黄袍抢先上前。
“来了!”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是文家宗主文伯良。
他腾起大袖,口中念咒,袖中光芒荧荧,其间飞出成群白蛾。
那蛾子如闻号令,飞速向猛虎罩中之人贴附,尽数附于铜虎尊者背上。
铜虎尊者顿时感到体内似补了万丈豪气,他大喝一声,猛然发力,将猛虎罩撑得更为强劲,直直将凌北风的刀势弹开。
凌北风落地一瞬,红莲金枪棒走游龙、从左侧绕着花袭去,而铁锏则在金枪游走间,从右侧挥入。
此番顺序调转,司徒燕为主、铁豹尊者为隐,两人后背皆贴着白饿,此番动作比之先前是迅猛百倍不止。
凌北风丝毫不急,抽出背在身后的手,一手挥刀,一手生术,以刀气迎枪尖,以术光破锏力。
只听金属交接,术法轰鸣,应接不暇,好生精彩。
席间有人惊呼:“狂影刀终于拔刀、双手尽出了!”
又有人啧啧应和:“文宗主乃仙门最强协应,有他助阵,狂影刀怕是要吃瘪了!”
而在座的凌家弟子却听不下去了。
对面四角凑齐,还是最最顶级的阵容,而大公子这边却仍旧单枪匹马,这谈何公平!
首先按捺不住的就是向鼎,可他身为司典,又不能上场,急得他疯狂给台下的同伴使眼色。
宋秉伦得到暗号,便和一个善协应之技的师妹则飞身来前。
一人展开灵盾,一人拔出策力之软剑,正待加入战局,却听凌北风一阵怒喝:
“滚开,不需要!!!”
此一喝后,二人手中姿势僵住。
又见黑衣青年疾步上前,刀身缠绕激昂炼气,一手抚于刀上,赋之以雷电,刀身高扬,向前劈砍而去——
对面,铜虎尊者迅速结成前后两道猛虎罩,前罩坚固如铁,后罩柔韧如水。司徒燕立定两罩之间,腿、背均被后罩施力,肩上正贴着协力白蛾,身侧还有飞锏助力,红莲枪似有烈火燃烧,直直迎击那挥来的玄铁大刀——
瞬间,火光迸射!
席间之人要么立即结盾于双目,来不及的伸手便紧捂双眼,那光芒比当空烈日还耀眼刺目。
凌司辰快速起术,给身边的幼弟也结了灵盾挡住。
宋秉伦和那师妹因离得太近,被气流掀飞老远,顿时瘫倒在地,无法起身。
烟尘散尽,场中景象渐渐清晰。
只见凌北风手持玄刀,勉强架住那红莲金枪。然而,他明显已力不从心,身形节节后退,脚步在地面上奋力支撑。玄刀刀身发出阵阵嗤嗤之音,仿佛随时可能崩裂。
众人惊呼:“狂影刀终于要败了吗!”
然而那周围炽烈火光缠绕,凌家弟子纵心急如焚,却无人敢上前相助。
此时,席间的白衣少年阖紧唇瓣,紧握的酒杯随手掌微微晃动。
身旁的头陀不动声色地低语:“少施主,遵从内心。”
此一番话,亦牵引万千旧忆——
【
那时,十五岁的黑衣少年扛着满满一袋魔丹归来。
而年仅七岁的他则不管身后舅舅的阻拦,直奔向前,满眼星光。
“等我学成了,便要做兄长的协应,与兄长一同诛魔!”
“我不需要协应。”少年凌北风冷然回道,“你也不是做协应的料。”
期待的星火被这一泼冷水浇灭,神色也黯淡下来。
那时的兄长看了看他,又淡淡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大人。
微微一笑,腾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幼弟的头,“你和我一样,天生就应是主锋。”
瞳孔中原本熄灭的火光再起:“主锋?”
凌北风抽出刀来,刀尖直指天际,
“以傲气为刃,以雄心为甲,不惧,不退。此刀所向之处,战无不胜。”
】
不惧,不退。
白衣少年自嘲般勾唇,自何时起,昔日那个满目星火的孩童变得此般踌躇了。
酒杯一放,脚下一踏,身影如白光闪过。
他迅身上前,破开那周遭火光。手中掐诀燃术,飞快几下点在凌北风的后背,瞬间光印闪烁,那背也似有了更大的力量般挺立。
凌北风余光瞄了他一眼,却并未说什么,默认了弟弟的加入。
寒星剑闪烁冷光而出,剑光向前,直指兵戈相交处,与玄刀一同,稳稳架住了来势汹汹的金枪和铁锏。
秃头尊者和女枪修会意一笑,金枪与铁锏收回,下一瞬,再次猛攻而上。
一边是四角铁阵,一边则是黑白双影。凌北风的刀势沉稳有力,凌司辰的剑法轻灵迅捷,刀出剑随,剑闪刀补,剑势之余施术为助,给予刀法更强的协力。
席间众人,除凌宗主面色微沉,凌家弟子大多眼中发亮。
“二公子!”
“是二公子!两位公子联手了!”
凌北照更是拍起手来:“哥哥们好厉害!”
甚至几个平日看不惯二公子的修士此刻也显露惊讶神色。
其他宾客亦掩饰不住惊叹——
“方才凌二公子是在协应隐锋间切换吗?一人竟能同时担任双角?”
“挥剑之余还能协术,一般人能做到吗?”
“不仅要熟稔不同技法,攻协心法也要双修,非是常人能及啊!”
文梦语吃蜜瓜的动作都停下了,看在眼里,眉间却徒增一丝愁绪。
然不及多想,身边忽然一道胳膊肘捅过来,堂兄文志成眉飞色舞:“妹夫这般神勇,妹妹有福了?”
文梦语白了他一眼,继续吃手中的瓜。
比试场地上,刀气劈开空气,激起一阵阵狂风,剑光穿梭其间,寒芒乍现。
交锋间星光四溅,刀剑相交时激起的火花在空中飞舞,映照出一片炫目的光影。
座中宾客无一不感慨:值了!这趟真真值了!
普头陀看在眼里,那深硬的面容上浮现出微笑,恰如石上初雪消融,露出一抹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