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中的骄傲
栗黄色的魔物摇摇晃晃起身。
它什么都看不见了。
黑洞洞的视野中,出现的却是那一抹永远追不上的,银白身影。
……
【小姑娘追呀追。
她只有那道银白披风的一半高。
跑着跑着,忽然“刺啦——”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稀泥。
眼前的银白之影悠然转身。
却见小姑娘黄澄澄的裙子撕拉开来,露出白乎乎的肉腿。
“月谣?”
“呜呜呜,我还想给君上一个惊喜的。”小姑娘揉揉摔在地上的头,又摊开小手,手中是一团淡黄的气息,那是她好不容易才聚成的。
终于,终于学会聚气了!
东渊君蹲下身子,从她手中接过那团气息,半晌,轻吹了一口气。只见那团气息被点得莹亮,缓缓升腾消散,化作点点星光。
小姑娘看得呆呆的。
银白的君主嘴角浮出浅浅笑容。
“你怎的又穿裙子了?”她将小丫头扶起,伸手擦去她面颊上的泥泞,“你的招式需要大开大合,裙子不合适。我不是让你平时穿裤子吗?”
“可,可我老穿裤子不穿裙子,也不懂聊的那些胭脂水粉,她们……她们都笑我像个男的,说我是北渊的间谍。”小姑娘生气地喃喃低语。
“谁在这么说?”
“吟涛!还有她身边那几个,香霓!晚珠!”
东渊君听罢沉默不言,无奈地低叹了一声,那威严的面容增添了一分柔和。
她温柔地摸摸小姑娘的头,“你就是你,不管穿什么、喜欢什么,你就是月谣。”
“你心中的骄傲、坚韧不拔的气息,永远不会因为外观和他人的说辞而改变。”
小姑娘怔怔地点头,眼里瞬间闪烁光芒。
“那,那我可以把她们都揍一顿吗?”
“当然可以,你揍得过的话。”
东渊君拍了拍小姑娘的细小的肩膀,算是无声的鼓励。
随后便起身离去。
小姑娘则目送她,那双赤色的眼眸中,星光不散。
那道身影,强大而孤寂,那是东渊的君主,也是她一生要效忠的对象。
……
她追随着那道身影,不断战斗、不断变强、不断成长,跻身祝福者前列,随那道身影远征异界——
直到那一日。
那日,眼前是漆黑寂静的古庙,远处是升腾的火光与纷飞的硝烟。
这里的天际,已经不见那道骇人的裂缝。
此处,乃是天外。
而今夜,则是谈判前夕。此次谈判邀请了东、北两位于前线统帅千军的君主,定于仙界南天门。然而,这是真谈判、还是鸿门宴,尚未可知。
月谣则在古庙的台阶下来回踱步,身边环绕着五个同为“祝福者”的同僚。
“不去!?他们什么意思,不服吗!?”她怒火未消,甩脸怒骂。
“月谣,你冷静点。”打扮妖艳的同僚劝道,“你方才那副要跟使者干架的样子,我都替你捏把汗。那可是刺鸮,他有多暴虐你是知道的……”
“我说的有错吗?”她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向来无惧任何人,无论是刺鸮,还是他的主君,“君上是最强的主锋,全瀚渊都知道。他那主君只需架好盾壁,还有什么打不过的?这时候跑来说不去,什么意思?”
“那可是北尊主,你别这般不敬。”
“你闭嘴!吟涛,你一直对他们唯唯诺诺,这么想去那边,你倒是去呀?”
“你……!”
两人剑拔弩张,一旁束着麻花辫的琴溪插话进来:“吟涛说得没错。君上固然强,但若北尊主不去,她单独去我也不放心。”她站在两人中间,试图平息争论,“我同意吟涛的意见,我们应当想办法劝说君上。”
琴溪与吟涛快速交换了眼神,吟涛忍气地别过脸去。
月谣气得发抖,指着两人骂道:“你们一个个的,瞧这副怂样。他不去,君上还有我们协应,怕什么?你说是吧,天音。”
她转过头,试图从好友那儿得到认可。
一向沉默的矮小女子只淡淡回应:“我听君上的。”
正吵吵嚷嚷,忽见一头顶生着雪白羽翅女子自庙宇高处缓步而出。
六人齐拥上前,“君上怎么说?”
“君上歇息了,你们安静些。”羽霜扫视一圈,冷冷地压低声音,“君上说,明日她一个人去,让我们留在原地守候。”
“什么!???”
“君上连我们也不带上吗?”
众人面面相觑,月谣更是震惊不已。
但她一点也不慌张。
她的君上,即便独自一人,也是无敌的存在。
没人能打败她,即便没有任何人的协助,她也能轻易杀光那群仙界蝼蚁。
没什么好害怕的。
没什么……
……
可是……
君上死了。
东渊君阵亡于南天门的消息传入了各个军阵之中。那传讯的冰蓝大鸟悲鸣着掠过九霄,其身后曳下一缕长痕,似无声之泪迹。
剩余六个领军的战将纷纷从各自据点中走出,她们震惊,默哀,无措……
瀚渊人虽能重生,然仅限于瀚渊境内。
若在天外阵亡,是否还能重生回巢穴,谁也无法知晓。
至少,这是她们这些将永远“困在”天外的人,永远也无法确认之事。
月谣瞪得发干的眼眶却流不出血泪,拳头紧握,指甲深掐进肉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光所有蝼蚁,杀光所有蝼蚁!】
*
此时。
云州,寻欢楼之下的房舍顶上。
两人、一魔皆受重伤,气氛僵凝,喘息声不断。
姜小满匍匐于地,颤抖地捂着红肿的手。
凌司辰被那气刃击穿胸膛,鲜血如泉涌出。他单膝跪地,手中长剑支撑着身体,额上冷汗涔涔。
月谣紧闭的双眼血流不止,指尖却燃起金黄魔气,迅速封住胸口穿刺的剑伤。随后勉力站起,口中依旧咬牙切齿:
“君上……是我的光明……”
“你们这些蝼蚁设诡计害死君上……我要把你们全都杀光!”
若非羽霜屡次阻拦她,说什么“蝼蚁太多杀不尽,自己人却死一个少一个”又或是什么“当韬光养晦,静待君上重临”……
羽霜对于君上的回归深信不疑,这份信念激发了她和另几位同僚,她们也因此坚持了整整五百年。
好歹不是白费。
如今既然终于有了君上的讯息,怎么说也可以大开杀戒了吧!
*
姜小满眼看着魔物站起身来,心中惊慌失措。
不行!只伤到它眼睛根本不够!
作战失败了吗?怎么办……!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全身如散架般疼痛,根本无法动弹。
眼见魔物一步步向凌司辰走去。
它都看不见了,竟还能感知到对方?难道是……靠灵气?
凌司辰面色苍白却肃然,颤巍巍地站起,不动声色地将寒星剑从右手换至左手上。
下一刻,魔物猛扑而来,利爪高高举起。
而重伤的少年也抬起了右拳。
刹那间,魔物的利爪紧紧抓住了他的拳头,咔嚓咔嚓,是骨头被掰碎的声音。
姜小满看着已然恐惧不已,她想大喊,嗓音竟嘶哑得发不出声。
但凌司辰却眼神毅然,表情亦无波澜,除了紧抿的嘴唇才能看出一丝痛楚。
姜小满挣扎着,手在那琉璃瓦上抓出痕迹,泪水奔涌,不停地摇头。
……
绝望之际,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却见那魔物忽然窒息般面色通红,随即松开了爪子。
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发狂般抓挠着发红的脖子。
尔后,脸上也布满了暴起的血丝,与空洞的双目流出的鲜血交织。
姜小满惊愕地呆住。
发生了什么?它怎么了?
却见凌司辰嘴角上扬,勾起笑意。
他站起身,此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痛苦不已的魔物。
“果然,你是靠视觉辨别炼气与灵气……”
“炼气的滋味,好受吗?”
那怪物挣扎着起身,体内被炼气摧残焚烧、脏腑尽毁,连喘气都费劲,竟然还能支撑着站起来。
它挥舞手臂,拼命向前方抓去。
“蝼蚁……去死!去死!”
凌司辰轻盈地闪到一旁,冷眼看着它,寒星剑在手中轻轻一转,回到右手上,随后高高举起。
那怪物最后正对的方向,正是姜小满趴着的地方。
她看到它脸上的神情——
愤恨,不甘,尖牙紧咬下唇,扎出了血。
面容因痛苦而扭曲,眼睛紧闭,眼角下有一道钩子状的纹路,和诡音有些相似。
鬼使神差地,姜小满朝它伸出手,即便它离她还有些距离。
在它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它微动的唇齿间,传来低语……
她的心猛然一颤。
下一刻,银剑朝着它脖径直子斩下,鲜血飞溅。
*
另一边战场。
羽霜坐在黑球上,手捧着侧脸,静静地看着灰袍少年与这些仙门蝼蚁缠斗。
她起了几道羽簇,贴在幽荧的身后,同时悄悄勾动着手指,让他的动作更加轻盈——协应之技法,于她而言,最轻松、也最是熟练。
而身下的球内则时不时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安静。”
她用脚后跟点了那球一下,球面瞬间结上了冰。
手中轻松勾着指头,心中却有些隐隐不安。
月谣有些慢。
【出发之前,她曾数度叮嘱:“记住,只读记忆,速战速决。”
“知道知道!但这是天音的仇,我想一个人来,对付两只小虫也用不上配合战。”那时,栗黄的女子提高了声音,双目决绝,“羽霜,你只需帮我拦住其他蝼蚁就行。”】
这个傻丫头,她不会无视自己的警告,再次恋战了吧?
羽霜回过头,看向寻欢楼方向。
早先还能听到月谣狂傲的声音,但忽然间就寂静了……按理说两只仙门小虫本无甚威胁,但其中有一只,竟也能将天音伤至逃窜,绝对不容小觑。
但她又摇摇头,自嘲着:月谣可是东军阵最强的近身战士,对付两只甚至不是宗主的小虫子,到底有什么可操心的。
这般想着,她又回过头看了看眼前。
幽荧在空间内织了一张大网,将好几只蝼蚁牢牢捆于其上,又随机拧断了其中几只的脖子。死去的蝼蚁软绵绵坠落,与地上散乱铺陈的各类灵宠的尸身混杂在一起。
这姜家也越来越不行了。三百年前,像这样十来人的对峙,起码一半的人手中是共鸣乐器,而现在,竟然只有两人——
那个吹箫的还算有点意思,除开共鸣功力不俗,竟然同时操纵四只鸟宠。再来就是那个弹琴的老家伙,奏起的乐声竟让她有些心烦意乱,唤过幽荧在她身前结了个隔音屏障才消停。
其他的杂虫,估计坚持不了多久幽荧就能全杀了。
然而她等了多时,前阵依旧坚固如铁桶,怎么回事?
细看之下,有一排蝼蚁被保护在后方,听他们的乐声节奏……是协应?
这些乐声加持下,幽荧始终破不了前阵,没完没了甚是烦人。
她轻嗤一声,破了自己的规矩,轻巧地向后排方向扔出一枚冰晶羽刺——
羽刺迅捷如电、穿透阵线,眼看快要击中其中一个女子,竟然被一个干瘦男子倏然拦在了身前,她的羽刺直直射中他的胸膛。
羽霜微微睁大眼睛,来了几分兴致。
“有趣。”
她继续观看着,只见被救下的女子立即痛哭流涕,抱着倒下的男子无助哭喊,撕心裂肺。
那仙门女子哀恸的哭号声仿佛中招的是她自己,不,甚至比自己中招还凄厉……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竟让羽霜些许好奇。
此时,好几只蝼蚁也围了上去,吹箫的和弹琴的则在前方拖住幽荧。
那倒下的男子脖间缠的青蛇化作光影消散,有人扒开他的上衣查看,却见他的胸膛自羽刺位置开始迅速爬满霜一样的裂纹,肌肤迅速僵硬冻结,很快就不行了……
围着的蝼蚁急促施救,只有羽霜知道,尽是徒然。
中了她的羽刺,无论怎么施救,最多半个时辰,必然变成一堆冰石。
她有些困倦了,遂移开了视线,转而看向寻欢楼那边。
……
忽然。
那敏锐的耳朵听到一丝不祥的讯息。
月谣——!!
冰蓝色的瞳孔震缩,浑身剧烈颤抖。
她跳下黑球,站起身来,背后的羽毛开始猛烈伸展,发丝急剧变白,原本如寻常女子一般的颅顶则噗噗生出两只硕大羽翅。
——她仰起头高声咆哮,那撕裂之音让幽荧都惧怕得一瞬浑身僵硬,差点因此被眼前的对手偷袭。
下一瞬,只见已变成半鸟的怪物疾如光影一般,直奔寻欢楼方向而去。
第52章 我求求你……不要杀他
黑夜过后,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为沉沉黑夜带来些许亮光。——破晓了。
魔物已死。
从脖颈间的血口开始,它的肉身在风中缓缓破裂,碎痕如蛛网般蔓延。裂变至胸口时,一颗小小的珠子暴露在空气中。
那珠子失去骨肉的支撑后滑落,坠在房瓦上弹跳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绽放出耀眼的辉光。
姜小满匍匐在地,喘着粗气:终于结束了。
她松了一口气,眼神松弛下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昏沉沉地趴倒在地。
凌司辰蹒跚地走来,拾起那珠子,拿在手上凝视片刻。
他伤得太重,每一个动作都比平时缓慢许多。
他将珠子收于手中,转身走向姜小满,于她身前停下,缓缓地伸出另一只手。
姜小满努力抬头,见那伤痕累累的面容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像是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她讲。
她回之微笑,正欲伸手相接。
刹那间,一股刺骨的寒风自背后袭来,让她的手臂顿时僵住。
好冷,好冷!
即便是严冬,这风也太冷了。
她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让她惊得叫出声。
身后一片白茫茫的霜冻,房顶、街巷、树木,全都被一层晶莹的冰层覆盖。
“这,这怎么回事?”
她刚想问凌司辰,回头一刻,更是吓得面容大变。
眼前之人已被一层寒冰封冻全身。
他维持着向她伸出手的姿势,像一座冰雕,了无了声息。
唯有另一只手中的魔丹裸露在外面,魔气缭绕,闪烁着暗芒。
姜小满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压着哭腔,喉咙发颤,但她悲戚的声音很快便被呼啸的雪风淹没。
——啪嗒,啪嗒。
轻柔的脚步声顺着房脊传来。
姜小满侧头看过去,天边霞光几缕穿透风雪,然而光明所带来的,却并不是希望。
浑身裹挟着白霜的女子——不,怪物,正缓步走来。
肩背覆满苍青羽毛,头上有一对洁白羽翅,衣摆则变化为卷翘的尾羽,周身的寒气直扑而来。
它的面容清冷,幽蓝的眼瞳深邃似海,额间一点冰白,面颊上紧贴着向后翻飞的羽绒,那脸上是悲伤、亦是难以遏制的愤怒。
它漠然走过冻成冰柱的白衣剑客,从他被冰封的手中夺过了澄黄的魔丹。
之后,它朝向他,扬起了手爪。
姜小满浑身骤然起鸡皮疙瘩:它要打响指。
一瞬间,仿若见过无数次一般,她清楚地意识到它那响指打下去会发生什么——
那响指一出,眼前化作冰雕的人将四分五裂,连血都不会流、便随冰屑消散。
……
“不行!!!”
她跪伏着过去,挡在凌司辰身前,唇上覆着一层白雪,颤抖不停。
“不要……不要杀他……”
“我求求你……不要杀他……”
怪物低头,冷冷地看着她,毫无表情。
它只微微动了动眼眸,姜小满跪屈的膝盖就开始结冰。
即将被冰封的少女却唇齿微动:“霜儿……”
此言一出,那怪物原本冷漠的眼睛倏忽大睁。
“你叫我……什么?”
寒冰停在姜小满胸口处*,又快速退去。
她已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眼睛被厚霜压得快睁不开,脸上血丝与雪水交融。脑袋也无法正常思考,耳朵被冻住得听不见声音,说出的话、或许已经不再是她自己的意识。
许是体内的灵力被封冻,脖饰上的封印也不管事了。
“嘭——”鹅黄的灵雀飞了出来。
姜小满的眼睛快睁不开了,也无力再将灵雀召回。
灵鸟好奇地四处打量,圆圆的小眼睛最终落在冰蓝的鸟怪身上,冲它大叫:“军师?……羽霜军师!”
它扇着翅膀滞在半空:“军师怎会在这里?咦,大战结束了吗?我们赢了吗?”
冰蓝的鸟怪没有回答,先是皱眉,随后依声音认出了它:“你是……璧浪?!”
“我听天音说,你不是变成水怪了吗?”它向灵雀伸出手,那手像鸟爪一样生着坚硬的肉皮,“这是怎么回事?”
灵雀扑飞着,轻巧落于其手背上。
“水怪?不知道耶。”灵雀晃晃脑袋,“我最后的记忆是在黄桥之战,那时候好像便死了?不过,是这个傻女人救了我。她的灵气,让我从长眠中复苏了!军师大人怎么和她打起来了?”
羽霜将目光转向跪在她面前、几乎被冻得失去知觉的仙门少女。
“是你?”
它说着,便蹲下来看她。
“你的灵气,竟能让璧浪换躯重生?”
沉默好一会儿,它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它小声试探:“君上……是您吗?”
……
姜小满眼皮微微抬了抬,长长睫毛上零落着雪花。
羽霜的手中骤然聚起一股蓝色的气团,随后拍进她的胸口。
那手爪接触少女的身躯,随着那股气息向内探测。片刻后,鸟怪也意识到什么似的,触电一般猛然弹开,脸上残余着震惊与不解。
姜小满呻/吟一声,吐出浑浊液体。但吐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黑水。
她剧烈地咳嗽,胸口一阵灼热,冻结的灵气终于散去,浅浅恢复了一些意识。
睁开眼后,则看清了眼前的怪物。
那怪物双手捧着她的脸,钩爪般的指尖轻轻拂去她脸上的霜雪与血污。
“终于找到您了,君上。”它道,冰蓝的眼瞳中泪水不停地流淌,微笑中带着无尽的悲伤。
涌出的泪水将它面颊上的羽毛粘连在一起。
“君上!?君上是傻女人?!——嘎!”灵雀怪叫起来,但在羽霜侧头瞪了它一眼后,便立马老老实实闭上嘴。
姜小满喘息着,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要杀他,不要……”
羽霜柔声道:“好。”
“凡君上所愿,羽霜皆会奉行。”
它起身,手一挥,封冻的坚冰迅速消融。
失去知觉的少年软软地向后倒去,姜小满“啊”地惊呼一声,上前接住,让他倒在了自己怀中。
她将手指贴近他的上唇,还好……还有微弱的气息。
可他的身体好冷好冷,她只能将他紧紧抱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其暖和。
她将他冻僵的手轻抬起来,那手指冷如寒铁。又将嘴唇贴着他的指尖,拼命地吹着气,企图让那手重新恢复血色。
……
“君上,跟我走吗?”眼前的鸟怪问道。
姜小满停下吹气,呆呆地抬起头,眼神空洞茫然。
良久,她才缓缓摇头。
她浑身酸疼,疲惫至极,脑袋也无法运转。
然此刻,她唯有一个念想清晰而坚定:活下去,她、和她怀里躺着的人,好好活下去。
*
羽霜的手僵在半空,她的微笑渐渐转为哀伤。
凡君上所愿,她皆会奉行。
即便君上的选择,是不再与她同道而行……
可她不甘心——她等了五百年,怎能在此时放弃!?
她正要再上前一步,却忽然听到异样之音。
身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低沉的“咚,咚”之声。
那是铁棒敲击地面的声音。
铁砂棍正是北军阵第一将军、也是他们瀚渊十杰将之首岩玦的武器。
仿佛是知道她能听见,才故意敲给她听。
那般铿锵有力之音,是在警告她?
为什么,竟然要妨碍至此……!
羽霜转头朝那音源方向望去,眉头紧蹙,眼神凝重。
远处是城外一片漆黑的山林,山林中隐约可见一座废弃的庙塔。缠绕着头巾的“僧人”正站在塔顶,他那眼眸闪耀着坚如磐石的金辉。
正犹豫间,前方又传来一股迅猛的灵气波动——是黑阎罗!?
还有先前那一群仙们蝼蚁。
黑阎罗破开焰火囚笼了?幽荧这小子没事吧?
看来是没办法了……她终是轻叹一声。
随后,她视线回到眼前,微微俯下身,温柔地捧起眼前少女僵硬的面颊。
“君上,羽霜会再来接您的,您一定要保重。”
言罢,她起了身,退后两步。
在少女注视下,她的手臂生长出如刺的长羽,冰霜裹覆下,人形已然不在,一只冰蓝巨鸟腾空而起,卷起的气流吹得姜小满的头发乱飞,她却将怀中之人捂得更紧,试图保护他免受风雪的侵袭。
那大鸟起飞时,顺势将丁点大小的灵雀叼进巨喙中。
“璧浪,你随我走。”
“哎!?——嘎!”
鹅黄灵雀还没反应过来,连鸟带声都闷进那巨口中消失了。
随后便是羽翅振风,巨鸟升腾入空,呼啸疾驰,倏然远去。
姜小满愣然望着,手无力地向前抓了两下。
“璧浪……”
她呜咽两声,奈何浑身是又倦又疼,加上魔气啃咬心口,她终于支撑不住。
抱着怀中之人,重重向旁侧栽倒下去。
*
大鸟从封冻的云州城呼啸而过时,恍惚听见底下有一道熟悉的声音。
“羽霜前辈!!别忘了我呀!!”
她的眼珠转了转,却见底下草堆里冒出一个人影,拼命朝她招着手。
凑近些才发现,原来那也不是草堆,而是几具蝼蚁的尸身,杂乱地堆积在一起。
……竟然没死,还跑出这么远,是在逃命么?
大鸟俯冲而下,巨爪拎起那招手的灰袍少年,随后再次腾空疾驰,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第53章 传承
“满儿!”
“小满!”
“小满师妹!”
“满丫头!”
姜小满晕晕沉沉地,仿佛听见有许多人在唤她的名字。
朦胧睁眼,眼前无比焦急的面孔是:爹爹、大师兄、雪茗师姐、余师姐,还有……
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但她耳畔一阵嗡嗡声,听不清。
啪嗒啪嗒。
周围传来在瓦片上跑来跑去的匆匆步声,原来她还躺在房顶。
凌司辰呢?
他还好吗?
她艰难偏过头,看见离她不远处躺着的少年依旧昏睡不醒,面色苍白,他身边也围了一群人,狂影刀手中正在不停地给他输入灵气。
……一定要没事啊。
这般想着,她再一次陷入黑暗。
*
好冷啊……
眼前出现一缕闪动的黄色气团。
她伸手想要去抓,但这气团就是闪来闪去,怎的也抓不住。
忽然,那黄色气团向前飘动,仿佛引她去追。
好不容易追上了,谁知在手接触那气团的一刻——
气团竟升腾到高空,随之爆开,化为点点星光坠落。
她感受着那星光之雨。
好温暖。
像泡在温泉里。
……
意识逐渐清晰,耳畔恍惚传来熟悉之声——好像是余师姐的声音:
“……赤莲、芦酒、丹参留下,别的撤了。你们往左边炉里加,右边让雪茗来。”
“梨儿她状况怎么样?……那就好,我就怕她一冲动做什么蠢事。”
“……真的吗?太好了……我们这边也得加把劲。”
姜小满再次睁眼时,却见自己浸泡在一汪水池之中。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里衣,轻轻靠在池壁上。在她周身轻漾的是琼浆一般的温热液体,其中还咕嘟咕嘟地升腾着灵气,浮出水面氤氲轻柔地将她冒在外面的头颅环绕。
那水池四面皆玉砌,当中则是忽明忽暗的法阵之光,那法阵看着繁复,而环绕她周身的灵气却正是法阵滋生。
再看房间景象,四壁玉石嵌金,光泽温润,墙边精巧的台子上陈列着玲珑玉瓶与摆件,色调唯美,令人舒适。
而水池两侧各有一鼎玄玉雕工的丹炉,右边有一道身影正往其中施加灵气……那身影,是雪茗师姐?太好了,她没事。
就是这布景看着有些陌生,难道已经到岳山了?
她缓缓动一动,四肢还有些酸疼,但泡在这水里却异常舒服。
身后的余萝见到动静,赶紧奔过来,蹲坐在她冒出水中头颅的一侧,伸手探她脖间脉搏。
“小满?你醒了!?”她说着,又赶紧招呼丹炉前的人,“雪茗,快过来!”
洛雪茗闻声也赶紧跑了过来,悠然俯身于另一侧。
“满丫头,感觉怎样?还疼吗?”
半晌,姜小满才轻轻开口:“这是……哪里……”
“我们在云岭雅舍。”余萝赶紧答道,又补充一句,“此处乃玄元灵水阵。”
看着小师妹不解的神情,余萝解释:
“云州出了这般大事,裘前辈也闻讯赶来相助。他在雅舍中筑有此阵,见你伤势严重,便提议带你过来疗伤,师父也同意了。”
余萝口中的裘前辈,便是姜小满的小姨丈裘万里,也是云岭雅舍的主人。
这么说姜小满倒是想起来了,小姨丈曾说起他从前诛魔后背被抓伤,从此染上恶疾,故常年留在庄子里调养不宜出行——却不知竟是此处,她幼时也从未来过。
余萝又道:“这次的魔灾非同一般,震惊玄门。不仅是裘前辈,连玉清门的人都来了,有他们相助,才把城里结的冰都化冻了。”
玉清门?……也对,云州离幽州仅数百里,和皇都一样,当算是玉清门的庇佑之区。
化冻……
她不由忽然一惊,眼前瞬间浮现出早前那骇人之景。
“凌司辰怎么样了?”
她倏然转向余萝,作出的大幅度动作让水波开始晃漾。
余萝和洛雪茗相视一眼。
余萝别过脸不答话。
“凌二公子没事。”见小师妹眼神坚持,洛雪茗轻柔出声道,“不过,他的伤比你重太多,灵水阵愈力不够,大公子和裘前辈带着他去了别处。方才来报,说他伤势已然好转,你便不用担心了。”
“太好了……”姜小满绷直的身体一软,半个头都泡进了浆汤中。
那边洛雪茗也微微一笑,缓步移动到她身后,手中运灵气,在小师妹露出的头上轻按。
别过头的余萝却有些不满,怄气般撅嘴喃喃:
“你就知道关心你的凌公子,也不关心一下我们,你知不知道老白他——”
她还未说完,便被一旁的洛雪茗掌住肩。
姜小满却听懂了话里意思,她快速将头抬出水面,回过头,瞪大了眼睛。
“小白师兄怎么了?!”
余萝一霎怔住。
洛雪茗轻轻拍了拍小师妹的肩,让她转过身去。
“师父叮嘱了,暂时不能告诉你,你先养伤。”
“我已经知道了!到底怎么了?!”
姜小满大声喊着,她挪动酸疼的身体拼命靠向余萝这边,惊起池中水花四溅。
“小满,你……你别说那么多话你……”余萝手足无措,拼命阻止她。
姜小满却置若罔闻,她急得就差站起来了。
好在半晌后,洛雪茗开了口回答她的问题,不然,她真的站起来了。
“白师弟中了魔物的毒招。”洛雪茗轻轻道,“不过,好在大公子给他注入了灵盾防护心魄。现下,只能说命是保住了,至于醒不醒得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她眼眸微垂,声音越来越低。
缓了一会儿,才抬眸,“师父已经让秦师弟带他先返回涂州了,还有冯师妹,也跟着回去了。”
雪茗师姐平日感受不到哀和怒,可姜小满此时明显感觉到,她语中咬词比平时都更加用力。
姜小满一刹那愣在桶中,面容僵住。
那天早上还有说有笑的小白师兄……怎会这样?
余萝面上也黯然神伤,她低着声音:“老白运气好捡回了条命,但袁师妹、岳师弟、项师弟、邹师兄他们,就……”
“就怎么了??”水池中的人继续追问。
“……他们都死了。”
姜小满愣愣的,身子在那时刻软了下去。
方才说太多话,肚子已经开始不适,但她无暇顾及。
死了……
死了?
喜欢吃糖葫芦的袁师姐,曾经在那鸣羽庭里下棋的岳师兄和项师兄,还有时不时给她带甜橘子的邹师兄……死了?
魔物不是在寻欢楼吗?师兄师姐们,不是应该已经找到驿馆睡下了吗?
为什么还要过来?
为什么要以卵击石?
为什么,为什么……
想到这里,姜小满忽然开始剧烈咳嗽,血沫溅在池水中,一圈圈血红往里扩散。
“满丫头!”
“小满!……雪茗,你赶紧再去添点药材!”
姜小满只觉腹中绞痛、头晕脑胀,许是恶疾突发,许是旧伤未愈,头枕着池壁又昏了过去。
*
同一时刻,相隔万里的遥远之地。
往南部边塞的荒漠之上,冰蓝大鸟在九霄高空疾速滑翔。
鸟身上正坐着一个百无聊赖的灰袍少年。
这少年根本闲不住嘴巴,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此时也是。
“前辈你不知道,你一走,那黑阎罗没多久就蹦出来了!还好他没来追我、而是跑你那边去了。那弹琴的蠢老头派了两只杂鱼追我,被我抬手咔嚓了,笑死人了!”
他比出手刀姿势,又兀自哈哈大笑一番,随后佯作长吁一气。“吁——太可怕了,看来我的焰火囚笼还是不够强,嗯!回去得加把劲强化一下了!”
身下的大鸟扇了扇翅膀提了高度,对他这番自言自语毫无反应。
幽荧用手撑着面颊,指尖在盘坐的膝盖上点着,点了一会儿又憋不住了。
“今天最值当的,莫过于终于看到前辈出手了!”
“好壮阔的冰晶啊!怕是灾凤姐姐的火烧个几天几夜,也烧不光吧!”
“……就是月谣姐有点惨了,没想到那两只蝼蚁竟然强成这样!早知道我也去——”
他说完这话,忽然察觉到身下气息不对劲,寒气让他有些发抖,立马道:
“好好好,我闭嘴便是了……唔。”
……
身下寒气终于是退去,幽荧这次才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但乖乖地安静了没过多时,他又偷偷躁动起来。
“羽霜前辈……唔……为什么之前从来不出手呢?”
“……”
他小心翼翼挠头,“我只是好奇,如果前辈不愿意说的话,便当我没问吧。”
身下的大鸟还是一言不发,他正欲叹气,却倏然听见一声清铃之音——
“传承。”
是大鸟的声音,在寰宇之空回响。
“啊?什么?”幽荧呆愣住,似是没听懂。
“如今天岛封闭,这天外余下的蝼蚁,皆没有我们的长久寿命。然他们有的东西,我们也没有,那便是传承。”大鸟不紧不慢地道。
“他们学习、记录我们,代代相传、经久不衰。彼辈一代更胜一代,不断变强、进化,而我等则始终踟蹰不前。”
“噢~”这下少年听懂了,他比了个明白的手势,“所以前辈是担心,他们终有一日,会超过我们?”
“实力只是一方面。”大鸟的声音冷然,“另一方面则为智识。”
“智识?”
大鸟振动巨大羽翅,追随路线急促转弯。
“他们针对我等的能力与习性,常制详密之计以应战,而我等则对他们前仆后继、雨后春笋般的新生代一无所知。”
“智识之差,甚为致命。在君上重临之前,尽可能隐匿自我,是我所想到的,能瓦解这种传承的唯一对策。”
幽荧恍然大悟般点着头,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瞪起眼睛来。
“哎呀!”他着急地一拍大腿,“那我这招刚练出来的火绞网,岂不是马上要被他们给记录下来了?完了完了!”
身下的巨鸟不以为意地低哼一声,继续直线飞行。
“所以,你最好趁下次开战之前,让烬天帮你练点新东西出来。”
“老大?算了吧,他才不会管我。”少年装模作样哀叹一声,紧接着,却变了一副神情——
“不过,要是能有机会再和漂亮姐姐打一次,我还挺期待的……便是让她长了这份不痛不痒之智识,又何妨?”
这般说着,灰袍少年唇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54章 凭我一人之力,也能击穿天岛、撼动九霄
晚间的星空深邃而寂然。
在万里荒漠的高空,冰蓝的大鸟静静地驰翔。
背上的那个话唠小子终于闭上了嘴,蜷着身子,进入了梦乡。
四下静地出奇,她的思绪也在这片难得的安宁中,悄然回溯——
瀚渊之人,天生不解情爱,残缺的心灵饱受罹寒之苦。
君上说,此为长生所需代价。
“没有情爱,那情谊呢?”她曾这样问。
“亦然。”那时的君上,只淡然地这般回复道。
“彼日相伴之好友、同僚,终有一日也会受罹寒侵蚀,沦为无心无智的怪物,再不会记得你的音容笑貌。那时,见之望之,于你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折磨。”那孤傲的主君侧过头,面上尽是威严,头上的冷角折射着灯火的光芒。
“可是,君上不是也会为病痛之人哀伤吗?”
“我立于顶峰,自当与族人同甘苦,但你不同。”
那时,东渊君温和地摸着她的头,“霜儿,你的眼泪,不该为任何人而流。”
……
羽霜谨记着这句话,三千年来,从不与人亲近,与同僚不过点头之交。然而,总有一两个愣头青,自来熟地赖在她身边。
或因她是象征瀚渊之福的鸾鸟,又或因她那不由自主散发的冷静与可靠。
三千年后,她随主君征战天外。
在与蓬莱天岛一川相隔的天山之界,东北联军阵营帐内。
羽霜正伏案书写战事记录,君上要求明日一早便要送至遥远的西军阵。
忽然帐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有人拨开帐帘,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她抬头,认出那张慌乱的脸。
“月谣?”
月谣上前,神色紧张地举起手背,竖起十个手指,声音不住颤抖,“羽霜,怎么办,我……我也受到侵蚀了……”
细看之下,那些原本扁平的指甲变得尖细,一排洁白的牙齿也显现出尖锐的趋势。
羽霜凝眉,扶过她的脸颊,撑开她眼下的皮肤,仔细察看。
“别慌,‘钩痕’还没显现,你莫要自己吓自己。”
虽然这么说,但她心里清楚,这番言语,只不过是暂时宽慰眼前之人罢了。
所谓的“祝福者”,只是相比常人异变得更晚而已,那“祝福”兴许能持续百年?千年?但终究不是永久。
唯有四位渊主、沐浴过神山之息的两位山灵与他们四只鸾鸟,才能免于罹寒侵袭。
“可是,这尖爪和獠牙……跟他们都一样啊,他们最开始也是这样的!”她的同僚依旧焦急不堪,平日里那双凛凛有神的眼睛,此刻满是求助的神情,“羽霜,我不想变成怪物,我不想……”
“冷静。你是‘祝福者’,跟他们不一样。”
“可,可是……”
羽霜放下手中的笔,轻叹一声。
“我带你去见君上吧,你这状态,明日合战还是别参与了。”
……
东渊君的御帐立于幽森的高山之巅。
羽霜化为鸟形,驮载着魂不守舍的同僚,用口诀破开结界,直飞高处。
谁知到达后,未及落地,竟听见帐内隐隐传来争吵之声。
另一道声音听着分外熟悉——
“北尊主?”月谣瞪大眼睛,压低声音,“他们是在商量明天的合战?”
“嘘。”恢复人形的羽霜抖抖肩羽,示意她别说话,两人凑近继续听着。
帐内,声音愈发清晰。
——
“你就不能等千炀回来吗?我们的目的只是见神龙一面,若是此番进攻了金麟池,就再无谈判之余地了!”北渊君的声音带着几分愤怒与急促。
“那又如何,挡我者死。”是她们的主君——东渊君的冰冷之音。
那边的声音则更高了一阶:“你就这么想开战吗?就算你不在乎,你的部下们呢?你想让他们也葬送吗?”
“为了瀚渊,为了族人,所有人都视死如归。你又如何?你的黄土斥力能抵挡千仞,却要因这等小事功亏一篑?”
“我也在为瀚渊奔波竭力,但不是像你这般,全然不经深思就盲目开战!你不等千炀,好,你不与我商量,行!但你须记住,无论你有多强,终不可能一个人成功。”
“归尘,既然我们已经有了分歧,便不必再勉强联合了。”东渊君淡然起身,看那影子是在收走案桌上的图纸,“从今日起,你行你的仁道,我踏我的修罗。我亦会证明,凭我一人之力,也能击穿天岛、撼动九霄。”
此言一出,另一边彻底爆发:
“霖光!你这般狂傲自大、目中无人,就不怕众叛亲离、一败涂地吗?!”
……
听完这句话,月谣忍不住了:“众叛亲离?他在说什么!”
她一咬牙就要冲进去。
羽霜赶紧拉住她:“尊主之间对话,我们不能参与……喂!!”
月谣的脾气倔如牛,力气也大得离谱,她终究没拉住。
那边,栗黄的身影直冲进御帐,两位主君齐齐转头看去。
只见高大的女子双目如炬、声如洪钟:“我等绝不会背叛君上!亦从未惧怕过死亡,为了君上,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羽霜也从一侧走入,恭敬地行礼:“北尊主,请您饶恕她的无礼。……但,她的一字一句,确为我等之志。”
细细想来,兴许就是自那时起,她对这个愣头青般的粗野丫头刮目相看。
分明一股倔劲,却是比任何人都坚韧。
后来君上陨落后,九个东军的天罡将死得只剩六个,还四分五裂、各自散落在天涯海角,躲的躲,藏的藏。
唯有月谣,寻了一百年、踏过群山遍野,才找到她的藏身之地。后来,就时不时来寒白山看看她,给她带点稀奇古怪的东西。
月谣凭着一股韧劲儿,坚持不懈地寻找着其他同僚,甚至那些感染了一半罹寒的小卒,将他们尽数聚集到她这雪山上来,久而久之,竟也形成了一股力量,与那些想要杀尽他们的仙门蝼蚁相抗衡。
依她的话就是——“再苦再累,有亲友相伴,也比孤独的好!咱们就一起等待君上再临吧!”
亲友……
不知觉间,大鸟那冰蓝的眼瞳划过一滴清泪,但很快被高空的风云卷走。
她那巨喙轻声呢喃:“月谣,我会护住你最后一丝丹魄,你的记忆,你的骄傲……”
*
姜小满的眼皮莫名抽搐了一下。
她再次醒来后,感觉胸口很闷。
这疗愈池周围弥漫着氤氲热气,让她有些难以呼吸。
她想喊人,但侧目瞧去,雪茗师姐正倚着丹炉小憩。
却不知泡浴多久,想必雪茗师姐也累坏了吧。
心念微动,便决定再忍一会儿,可那闷热感却愈发强烈。
于是她决定出去透透风。
扑腾着从水池里起身,湿淋淋的水珠滴落在地,腿脚因泡太久而软绵绵的,但好歹是不那么疼了。
她向门边走去,推开的瞬间,风迎面吹来。
可是,风打在脸上,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好像此番失去的不止是几位师兄师姐,似还有些重要之人……但无论如何思索,也想不起来是谁了,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团黄色光芒。
亮亮的,如气团,宛若梦中所见的那般。
那光芒一闪,便往外窜去。
她下意识地追了出去,全然不顾身后惊醒的洛雪茗呼唤她的名字。
那团黄光在空中蹦蹦跳跳,几下便消失在前方茂密的树影之间。
她想也没想,跟着钻了进去。
“满丫头!”
洛雪茗起身就去追,眼看着小师妹跑进了一片桃林里。
*
姜小满在树林中奔行。
那团黄光跟梦里一样,就在前方摇曳,但怎么也追不到。
那是什么?
仿佛有什么在引导她,追逐着什么……
忽然,黄光停了下来。
她像梦中一般,伸手去触碰。
啪——
黄光破裂开来,星芒在她眼前闪耀,点亮了周围的黑暗。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咦?
眼泪怎地自己掉下来了?
疑惑间,耳边却恍惚传来诸多声音,夹杂在呼呼的风声中,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君上……”
“君上,我等会一直等着您凯旋归来。”
“我等从未惧怕过死亡,为了君上,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以及栗黄色魔物最后一刻的低语:“君上,对不起……”
谁是君上?!
不是她!她不是!
姜小满受不了这些杂音,开始疯狂往前跑,试图摆脱这些纷繁杂乱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她耳边回荡,让她心烦意乱,心中莫名其妙地绞痛。
她被地上的树根绊倒,摔得浑身是泥。
狼狈地爬起来时,却发现脚踝扭伤站不起来,又跌坐在地。
恍惚间,耳畔传来一阵凶狠的指责——
【一步错步步错,你要让你的这些部下,也为你的傲慢陪葬吗?】
【你这般狂傲、目中无人,终会众叛亲离、一败涂地!】
姜小满紧紧捂住耳朵,不住颤抖。
“我不要你们死……不要你们死……”
“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洛雪茗终于追上了小师妹,掌着树干轻轻喘息。眼前的少女跪坐在地,头埋在捂住耳朵的胳膊里,那身单薄的白色里裙已然脏污不堪。
“满丫头,你到底怎么了?”
“师姐……”姜小满抬起头来,已经是个泪人模样。
那层里裙湿淋淋的还没干,脸上又是涕泗横流。
洛雪茗一惊,赶紧走过去,温柔地抱住她。
姜小满也紧紧抓住师姐的臂膀。
她不知道原因,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借着那细腻柔软的依靠不停哭,泪水把对方的肩膀都打湿一片。
洛雪茗不语,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久好久,姜小满才缓过气,雪茗师姐温暖的怀抱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也终于消失了。
她头蹭着师姐的肩,小声抽泣,“师姐……也会离开我吗?”
洛雪茗先是一愣,又转为温柔一笑。
想来她幼年时,也曾过同样的疑问,多少苦难,多少痛楚,多少害怕,多少孤独。
虽然她不识悲伤,也从未落泪,但那时候,也曾有一副温暖的怀抱陪她度过漫长的黑夜。
“不会,”洛雪茗抚着小师妹的背,柔声说道,“我们都不会离开你的,不会。”
“永远?”
“永远。”
第55章 人,一定要好好的
姜小满随洛雪茗回了休憩的房间后,又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躺到黎明破晓,又躺到第二天黄昏,才觉得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她每每闭上眼睛,脑袋里总能听见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呼唤声、指责声、哭泣声轮番交替。
“君上”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魔物都这般称呼她?
她这算是中了魔物的诡术吗?
为什么每次出现这些奇怪之音,她的心也会跟着闷痛,难道……
咚咚咚——
正胡思乱想之时,耳边忽然传来细小的敲打木窗的声音,与其说是敲打,不如说是轻轻撞击。
她撇下那些思绪,悠悠起身。
支起木窗一看,竟是一只雪白的松鼠。
它浑身洁如玉脂,额上嵌着一枚灵石颗粒,闪闪发光。
姜小满一眼认出来,这是爹爹的灵宠“冬瓜”。
爹爹修炼的时候,冬瓜常常化作一缕光,缠绕在他的臂间,那酸软的手臂瞬间便恢复气力。
姜小满将捧着的手凑过去,“冬瓜,你没跟爹爹在一块儿呀?”
那白松鼠蹦跳着就上了她的掌心。
“爹爹怎么把你给落下了呢?”姜小满亲昵地笑了笑,抚摸着它柔软的背毛,“走,我带你去寻他。”
说着,她便换好衣装,抱着冬瓜出了门。
夕阳西下,霞光染红了天空。
云岭雅舍四周漫山遍野的桃林,此刻还是光秃秃的嶙峋枝干。春鸟尚在休眠,四周静谧无声,唯有微风轻拂,带来一丝凉意。
姜小满跟随冬瓜的指引,行至一片林中,见前方一道佝偻疲惫的人影坐在桃林中的石凳上,仰头望着天。
那背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孤独。
她放慢脚步,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慨:爹爹有这么老了吗?
记忆中的爹爹,健硕高大,持一把蛇牙琴丰姿俊逸,所奏的毁绝波削铁如泥、威风凛凛。
而此时眼前这个背影,竟然显得有些苍老疲惫。
“爹爹……”
“满儿?”姜清竹蓦然回过头,嗓音有些干涩,“你过来干甚?还不快回去躺着。”
“我躺两天了……”姜小满嘟哝着。
姜清竹瞅见她怀里的白松鼠,顿时来了气,“欸呀,你这不听话的小东西,放你出来透透气你就给我乱跑。”
他快步走过来,伸手欲去抓松鼠,松鼠却不愿意回去,从姜小满怀里躲闪开,又爬到了她的肩头趴着。
姜小满侧着眼角看着它,抿嘴笑了笑。
她轻轻托起松鼠,又冲爹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眼神中带着些执拗。
姜清竹愣住。
他自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每次央求他用“寄识附身”之术时,女儿便会用这手势。
他长叹一声,妥协般点了点头。
姜小满这才放开松鼠,然后悄悄退开三丈远。
白松鼠便一蹦一跳到了主人的手上。
姜清竹手中起术,灵气之流蒸腾环生,松鼠的毛毛肚子处荧荧光圈明暗交替。
随着术法收束,一抹亮光在肚子处凝聚一闪。
随后他放下松鼠,它又蹦蹦跳跳回到姜小满的肩膀上。
姜清竹的下一句声音,便是从松鼠的肚子处传出来:
“你俩什么时候还合伙了?”
“冬瓜也是担心您嘛。”姜小满关切道,“爹爹,您还好吗?”
姜清竹笑了笑,松鼠肚中传出的语气透着一丝疲惫。
“爹没事。爹就是,稍微有些累了。”
“骗人。”*姜小满喃喃。
怎么可能没事?
她在那池子里泡了三天,又在床上躺了两天,迷迷糊糊中听到照顾她的师姐们说:凌二公子伤得很重,大公子和裘前辈轮流给他输灵气治疗仍不够,师父和大师兄也去轮替帮忙,他们这些天几乎都没怎么休息。
加上宗门这次伤亡惨重,爹爹即便嘴上不说,怎么可能没事。
她抿抿嘴:“从小到大,但凡女儿有什么烦恼,爹爹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出来,然后想方设法逗我开心。换作爹爹有心事了,却不愿让女儿一起分担了……”
她说罢,目光坚定地向姜清竹那边看去。
姜清竹那双年迈厚重的眼皮倏地一抬,又微微垂了下去。
……
良久,松鼠才发出沙哑的声音:
“满儿,你说,爹做错了吗……”
姜小满心中一揪,自是知晓爹爹心结。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爹爹,岳师兄他们……还有小白师兄,都不是您的错。”
“但是,是我派岳仪和项允去追的。”
松鼠肚子发完声,又长叹一声。
姜小满侧头望去,见姜清竹眼睛充血,双手压着膝盖,手指抓得膝角起皱。
“我现在一闭上眼,就是那一幕。那时魔物都逃了,我在想,如果当时不下那道命令,至少……他们俩不会死。”
他又叹了一声,口中呼出白气缓缓消散。
姜小满沉默不语,她不知该作何回答。
岳师兄最爱笑,项师兄喜欢讲段子,彼之言语犹在耳,如今,却再也见不着人了。
当年爹爹带大师兄前去诛灭地级魔,共去二十人最终只回来十五人。她那时候还小,只能愣愣地看着灵堂挂起白布条。如今亲身经历后方才唏嘘,生离死别,竟是如此清晰而残忍的一事。
松鼠的小爪爪触碰到她的脸颊,她回过神,对上冬瓜那双圆咕噜大眼睛。
姜清竹则继续借着灵宠叹道:“我是不是,不该对你们,这般松懈啊……”
姜小满侧过头,看到那边爹爹垂着脑袋,一个劲摇头,心中不禁酸涩。
“可是,即便是凌家……即便是凌司辰,面对那样的强敌,也毫无办法。爹爹,这真的不是您的错。”
任谁也没想到。
地级魔,一次来了这么多。
人们拜入仙门习道,并不是来求死,大部分人修炼一辈子,有能力斩掉玄级魔的,已经算是精英佼佼者。至于地级魔这类大魔,听听传说、仰望一下狂影刀的功绩,也便如此了。
谁能想到,一趟岳山行,能碰上这么多传说之物。
所以此番悲剧,并非任何人之过错。
非要说该怪谁的话,当是……
松鼠再次发出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这次,那声音带了些严肃:
“自爹继任这个宗主之位以来,最大的愿望,就是天下平平安安,你们也平平安安。能够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维护世间正道。你明不明白?”
姜小满连连点头:“嗯。”
“不管说多少漂亮话,立多少豪情壮志,首先,人,一定要好好的。”
“这人要是没了,真的就,什么都没了啊……”
姜清竹这般说着,忽然间低声啜泣。
不是松鼠发出的声音,而是在三丈外,那张石凳上,中年男人低低的泣声。
姜小满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便起身走过去,坐在爹爹身边,默不作声地靠着他。
肩上的白松鼠也轻轻挠挠主人的脸。
良久良久。
“不说了,哎。”
姜清竹挤出一丝笑容,侧过身子捏捏女儿脸颊,“说来,爹真的好生羡慕凌家那个小崽子,能和我家满儿面对面地自如交谈。……不过,他也是个勇敢的小子,这次从第四大魔手里护下你,算爹欠他个人情。”
“他怎么样?”
姜清竹摸着女儿的头,“放心吧,他没事了。你姨父的疗愈琴音还是厉害,帮他重塑了断裂的筋骨。不过,他在那般猛烈的魔气袭击下,筋骨尽断,心魄却毫发无损,也真是不简单呐。”
姜小满长舒一口气,心中石头算落了地。
小姨丈的琴术确实闻名天下,据说当年和阿娘并称为涂州疗愈二圣,不过,后来他离开了仙门,阿娘她也……
想到这里,姜小满忽然想到,还有一事她想确认。
她抱起松鼠,连续好几步退到远处。
姜清竹一脸困惑地望着她。
“爹爹,要不,您再跟我讲讲阿娘呗?”
“嗯?怎么突然……不是给你讲过很多了嘛,你还想听什么?”
“就是……”姜小满挠挠头,“我,我出生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什么意思?”松鼠发出疑惑之音,“不是和你说过了,你阿娘她——”
“我知道,您说阿娘诞我后气血不足……但……”少女不由得将松鼠抱紧了些,“您确定……我真是我阿娘生下来的吗?”
问完后,姜小满的心砰砰直跳。
谁知松鼠发出一阵暴喝,吓了她一跳:
“说什么胡话呢你!”
“我,我……”姜小满百口莫辩,嘟哝道,“我就是觉得嘛,我这般不听话,总让爹爹操心,一点都不像您的性子……”
她这一句话,可把姜清竹惹急了,这次连松鼠也不借了,直接大声嚷嚷:
“我可是亲眼见产婆把你抱出来!你出生那会儿,你大姑就在身边,说你头大得卡了老半天,这还能有假!?我还担心你长大了头会越来越大呢!”
姜清竹一边说着,一边都气得笑了,“你调皮归调皮,我小时候也顽皮,但你这一颗善良热忱的心,倒是和你娘一模一样。”
姜小满听着,眼中不禁泪水打转,她咬着唇角,眼眶微红。
甚至为自己生出这些胡思乱想而懊悔。
为什么会去相信魔物的妖言惑术,而去质疑身边的至亲……
所谓幻象幻听皆是虚的,但她这十九年却是无比真实的,家人,就在身边。
“我,我开玩笑嘛。”她破涕而笑,抱着松鼠蹭了蹭,“我就是,忽然有些想阿娘了。”
松鼠也没好气地顶顶她,“你日后再这般胡闹,往危险的地方跑、找这些罪受,你阿娘都能给你气得活过来!”
……
父女俩就这样借着松鼠传话聊着天。
姜小满明显感觉到爹爹的心情大有好转,心中也随之感到一丝轻松和欣慰。
直至夜幕降临,爹爹几番催促,她才不得不回屋睡觉。
*
第二日,天光乍现时,姜清竹唤来剩余的弟子,将他们聚在桃园中。
姜家宗主目光沉沉地扫过每一个弟子的脸庞,但见他们的气色都不怎么好。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高声训言:“尔等须知,修仙习道……”
姜家修士个个抬起眼眸。
姜清竹又提高了声音:“不仅是为了练一身本事、除魔卫道,更是为了养性与立足。为师授尔等术法,领尔等入道,非为使尔等白白送死,铲除邪恶之际,亦须懂保命之道。”
他顿了顿,捏紧了拳头。
“须谨记!无论何时,皆需学会衡量敌我,不可盲目冲动。若遇玄级魔,尔等可齐心协力,然遇地级魔,十人以下绝不可正面相抗!”
“若是……为师下令追敌,亦须思量权衡,知难而退,极端情况报得方位便可。为师……惟愿尔等,今生无论得道飞升抑或尘世驻留,皆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姜小满躲在很后方的一棵大树后,默默听着,心中则百感交集。
而且她注意到,爹爹在说最后一段话时牙关咬得甚紧。
正这时,雅舍的一个小童匆匆跑来通报,打破了这凝重的氛围:
“姜老前辈,裘先生他们回来了!”
第56章 你就不能敲门吗?
姜小满还在疗愈池里泡着的时候,便接连做了好几个梦。
梦境大同小异,皆是白衣翩翩的少年浑身伤痕累累,倒在魔物血淋淋的爪下。
每次惊醒后,才发觉只是噩梦一场,但整个身子却已吓软了——也许是泡软了,没差。
那时,她长舒一口气,全身都沉进水里,只留嘴巴在水面上轻轻吐息。
他没死。
他不会死的。
她在心中反复安慰自己。
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他在她心中……竟然已如此重要。
*
如今听闻:凌二公子伤势终得稳定,小姨丈便带他回雅舍休养。此地种植天然仙木,灵气充盈,环境清幽,最适合疗养。
趁着爹爹还在桃园里给师兄师姐们训话,她堵截了那小童,打听得知,凌二公子回来后就在秋燕居安歇。
小姨丈喜好清静,雅舍里只收了两个小童和一个厨娘,秋燕居更是静谧无声,唯有风吹落叶的沙沙之音。
她偷偷溜了进来,透过半开的窗户,她看见他已经醒了。
如玉的少年披散着头发坐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褥子,手中则翻阅着一册卷宗。
他看着面色苍白,嘴唇有些干涩,平日里炯炯神采的双眸此刻微垂,几分凝重地聚焦在那卷宗上。
姜小满走至房门前,正犹豫要不要敲门,却听里面的人道:
“进来。”
她一怔,紧张地吸了一气,轻轻推开门。
却见他已放下手中之卷,抬眸望向她。
他平日总束的高扎发,此刻却披散着。
记忆中他上次放下头发,便是浑身血痕、取了发带蒙眼……她咬了咬唇,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你还好吗?”两人竟同时开口。
姜小满的小脸蛋红红的,也不答话,只时不时瞟他一眼。
凌司辰噗嗤一声笑了,“我能有什么事?就这点小伤……”
言罢,他便故作轻松地活动了几下胳膊,却忍不住发出吃痛的轻嘶。
“你没事吧?”姜小满赶紧快步朝他走去,一边喃喃着,“你可别逞强了,都被打得这么惨了。”
“但我们赢了。”他浅浅一笑,声音很轻。
姜小满再次怔住。
……我们?
意思是,他承认她是他的协应了?
回想先前那一次战斗,她脑子一团混乱,但结果却是竟然配合得还算不错。起码没让他送命,最后的计策也成功骗到了魔物。
有些意外,但她心中却很开心。
她离他只有两步之遥,抬眼间,却瞅见了他侧脸上的疤痕。
是那时魔物留下的……
“你等一下!”
姜小满忽然叫唤一声,随后转身便咚咚咚跑出去,在少年满目疑惑中,她很快又咚咚咚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进门。
凌司辰一脸茫然。
穿着罗裙的少女因为奔跑而面颊赤红,她嘻嘻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小瓶子,“瞧我拿来了好东西!”
“这是什么?”
“玉容愈肤膏,祛除疤痕的。早先师姐们予我用的,效果可灵了!”
姜小满边喜笑颜开地说着、边向榻上的人步步走近。
榻上的人赶紧摆手,还往里挪了挪,“诶诶,我不需要啊,拿走。”
“什么不需要,你看你脸上这条疤,都拉到嘴角了!我替你消掉——”
越走越近。
“多此一举。男人脸上多条伤疤,有何妨?快拿走……”
凌司辰话还没说完,就被姜小满贴着凑了上来,直伸手去抓他的脸。
“不!行!”她一字一顿,气鼓鼓地嘟起嘴。
这么好看的脸,怎么能有疤呢——当然,这话她没说出口。
说着就一边打开瓶塞。
“来,我给你擦。”
眼前的病号还在反抗:“得得得,我自己来。”
“别动!”
姜小满大吼一声,惊得被她纤纤手指捧着的那张脸都一怔。
她也不知道忽然一股怨气何来,可能就是:那魔物摸你的时候你一动不动,换我就拼命挣扎?
——当然,这话她也没说出口。
那脸竟真的乖乖听话地不再动了。
姜小满指尖蘸了一点冰洁膏露,轻轻敷在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上,一点一点,将干红的印子盖满。
少年别过眼睛,不言不语,任她折腾。
这般仔细端凝之后,她发现他耳廓上似乎也有一道伤痕,但看着凝固已久,不像是新伤。
她想凑近些看,谁知迈脚时却不小心撞到榻腿。
一个踉跄,整个人顺势扑进了眼前之人的怀里。
卧榻上的人并未退却,而是稳稳接住了她的绵软身躯,两人紧紧贴在了一起。
少女的头蓦然仰起,猫儿般圆圆的眼睛却正对上他如墨眉眼和泛白的唇瓣。
她才惊觉,他的脸竟也炽热得厉害,一直红到了耳根,呼吸则轻轻拍在她脸上。
姜小满整个身子都紧绷了起来,但奇怪的是,她伏在他身上,竟也一动未动。
好像在等着什么……
眼前赤热的脸颊越凑越近,呼吸交错间,两人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就跟那时一样清晰。
只不过这次,耳畔没有了魔物的嘶吼,气息里也没有了血水的味道,而是静静的、带着些许灼热。
她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腰。
眼看着双唇几乎相触。
正在这时。
“嘭!——”
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
两人瞬间远离,榻上的人浑身都抖了一下,姜小满则直接弹跳般慌忙起了身。
一袭黑装的男人径直走了进来。
凌司辰还红着脸颊,喊道:“你就不能敲门吗?!”
他喘了一口气,方才平复心情。
凌北风漠然地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又把视线挪向姜小满,头往门边扬了扬。
他那意思很直接明白。
沉默一阵后,凌司辰温声对身旁少女道:“我……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你去帮我寻些吃的可好?”
“噢……好啊。”
姜小满讷然点头,她还处于方才那迷糊场面久久没出来,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只想赶紧溜走。
于是她便趁这话跑出了门。
她一路小跑,跑进了后厨里。
厨娘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的样,也是吓一跳,赶紧给她拿了几个馒头又盛了碗粥压压惊。
姜小满不停揉着红扑扑的脸。
什么情况……
他刚才那动作,是要吻她吗?
但是,为什么她心里却止不住期待……甚至还有点怨念。
唉他那哥什么时候进来不好,可真会挑时间啊!
一旁的厨娘大婶皱着眉头,拍了拍她的肩。
“姑娘,馒头够不?看你这状态不太对啊……”
“再,再来一个!”
*
“嘭!”
姜小满仓皇跑出去后,凌北风又关上了房门。
凌司辰抚着额头,暗忖:开门这般猛,关门亦如此大力,这门被他折腾不了几次就得散架。
不过正好,自己也有事找他。
“兄长,已经廿七了,即刻叫上姜宗主出发吧,还赶得上……”凌司辰说着便打算起身下榻。
凌北风却一步上前,按住他的肩。
“你先养伤。我已飞书岳山,咱们迟几日到。”
“什么!?”
看着弟弟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目色深沉地反问:
“你觉得,他看到你这副样子,过得好这寿宴吗?”
“……”
凌司辰垂下眼帘,沉默不语。凌北风松开他的肩后,他也没继续动,而是僵坐在榻上。
凌北风也不再说别的,转而从袖口摸出一枚花针,递在弟弟低垂的眼前。
“金风玉露盏底找到的,这下算是凑齐了吧?”
凌司辰一双杏眸重现神采,他接过那花针。
“寻欢楼情况怎样?”
“宾客死了四人,其余人皆无事,公主将楼中剩余宝物带去了皇都。”凌北风答道,“不过,紫珠夫人与楼中所居女子却全数消失,不知所踪。”
“什么?全数?”
“没错。现场无尸首,亦无残余气息,确实全数消失。”
凌司辰闻言,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紫珠夫人是否为魔物尚不确定,但那些舞女当是凡人。她们若不是被术法转移了,便是全数被魔物劫持……问题是,为什么?”
他喃喃自语片刻,复而提出新疑问,“这次不止一只地级魔,那时候的气息,三只……不,四只。如此之多?为什么?”
凌北风接过话:“定是有大事要发生。地级魔成群出现,你这般聪慧,你觉得会是什么?”
“难道是……魔君现世?”
“不无可能。”凌北风饶有趣味地一笑,“等你伤势恢复完全你我便回岳山,听听文家、玄阳宗那边有什么消息没。”
“我现下便能回去!”凌司辰说着,又欲起身下榻。
凌北风上前就在他胸口穴位点了两下,刺痛感顷刻袭满他全身。
凌司辰低声呻/吟着,僵得跟木头一样直直倒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重新坐起。
起来后就开始抱怨:“嘶……你来真的啊,轻点行不行?”
一袭黑衣的兄长冷笑着,“你这伤,再躺三日都不一定能痊愈。我问你,伤得这般重,羽霜干的?”
凌司辰蹙眉,“羽霜?不对,与我交手的是月谣。”
凌北风听罢这话,倒是颇觉得有意思,脸上也呈现出了兴致。
“排行十一之月谣?”他扬了扬眉,“你让它跑了?”
这话问得凌司辰也有点懵,“什么?……我记得,明明已经斩杀了它呀。”
“魔丹呢?”
“……”
他的记忆停留在捡起了掉落的魔丹、然后走向姜小满,再之后便一片空白了。
直到在兄长与裘前辈相助下苏醒过来,可身上却空无一物。他还以为魔丹是被兄长收走了,一直也没问。
如若当时魔丹掉落在原地,甚至哪怕周围百里内,以凌北风的感知能力,绝不可能错过。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魔丹被剩下的魔物夺走了。
可究竟是如何夺走的,他竟毫无记忆。
兄长的话语将他思绪唤回:“没有魔丹,算不得诛魔成功,蓬莱定下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凌北风沉言,叹一声,“可惜,这伤白受了。”
凌司辰自是明白,凌北风所看重的,向来只有结果,而非过程。
“抱歉,下次不会了。”他低声道。
“下次?”凌北风蹙眉,走过去,手轻拍弟弟的肩角,“你有几条命够这么折腾,嗯?”
他掌间的灵力浑厚,与凌司辰身上残余的魔伤相冲,后者不自觉咳嗽起来。
凌司辰捏紧拳头。
只差一点,但凡最后自己还清醒着……
“请兄长放心,我会更努力……”他说一半,却继续猛烈咳嗽。
平复间,耳畔传来一声低哼,继之以冷冽之音:
“努力?有些人注定平庸,非是努力便能弥补。既然实力不足,与其将自己弄得满身是伤、令家人忧心,何不听长辈之言,安然成家?”
凌北风长叹一息,此言听得出是真有几分生气,“下次你若还想逃婚,我不会再帮你了。”
言罢,他瞥去一眼,却见凌司辰低着头,脸上血色尽褪,眼底有说不出的情绪在涌动。
带伤的少年唇瓣颤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
“嘭——!”
可怜的门被再次撞开,这次闯进来的却是穿着罗裙的少女。
她满脸怒意,只将手中的装满馒头的碗往旁边桌上一扣,高声道: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第57章 非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星辰
姜小满端着一盘馒头回到秋燕居时,正好听见凌北风最后的话。
什么叫“注定平庸”?!什么混账话!
瞬间一股莫名的火气冲上脑来,她推门便冲了进去:“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馒头都震得滚到了地上。
屋内的两人齐齐看向她。
站着的男人依旧一脸漠然,剑眉如刀,冷眼若冰。
榻上的少年却面容微怔,眸光轻漾,凝视着她一眨不眨。
鸦雀无声中,姜小满酝酿着话语。
不行,即便病发,她今日也一定要把这话说出来。
“我管你是狂影刀还是绵绵刀,少瞧不起人了!你等着,他一定会变得比你更强!”
她怒气汹汹,脸涨得通红。
而凌北风面上却一点波澜也没有。
片刻后,黑衣男子冷冷一笑、轻蔑地哼了一声,绕过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嘭——”
随着门再次关上,姜小满开始腹部抽搐了。
凌司辰也不顾伤口未愈,翻身下榻,将要倒下的她搂住。
她轻呻一声,软软地晕倒在他怀里。
姜小满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生气,只觉疼痛难忍,紧闭双眼。
昏昏沉沉中,脑中却忽地闪过一幅旧忆之景。
【眼前是一道少年身影,伴随着身侧滔滔浪潮拍石声,手不停挥动着。一下又一下,那手臂上缠绕的气流终究也成不了形。
“璧浪,你在练‘气刃’?”
幻象里第一视角为主体。主体走过去,淡然地问。
那少年回过身来,笑容洋溢:“参见君上。”
细看之下,他半边脸都遍布着可怖的钩痕,眼角更是起了皱皮,尖齿森然,但依旧盖不住那蓬勃而自信的朝气。
“天音教你的?”主体冷然问。
“是!回君上,征战在即,我,我也想成为天罡……!”
少年吞吞吐吐,脸红了大半,有些忐忑地抿着唇。
“天罡将星之位,只有三十六。然你可知,在这瀚渊之内,祝福者亦有百人不止。”
“知道……”
“你生来没有‘祝福’,不用太勉强自己。”主体的威严之音不可辩驳。她走过去,轻轻拍了那少年的肩,“人生本就不公允,非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星辰。”
幻象中的姜小满依稀能感知,那少年僵在身下的手都在颤抖,呼吸也有些混乱。
可她还是视若无睹,抛下他径直离去。】
姜小满多想回头再看那少年一眼,然而幻象越来越模糊,终究是消失了。
景象散去后,便随记忆的洪流消失在脑海深处。
姜小满再度睁开眼时,身旁之人正给她注入灵气,温热灵气入体,腹部的绞痛也终于舒缓。
这次发病似乎没有先前的严重了,也不知是不是和体内灵力变强有关。
她赶紧抓住他的手腕,“你伤还没好,快别用灵力了。”
他见她醒了,也听话地收回了手,伤口一阵冰寒,他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几声。
努力平复后,他扶起她,“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我就是气不过嘛,不说出来心里憋屈。”姜小满说着嘴巴又鼓了起来。
凌司辰戳了戳她的腮帮子,戏谑道:“他说的是我,你憋屈做什么?”
姜小满将那口气咽下,站起身来,转而扶着眼前病号回榻上坐下。
她低声喃喃:“我也不知道,但那种高高在上,自以为天下无敌、瞧不起任何人的态度,就是让我好生厌恶,好生气……”
她心中思绪翻滚,那种讨厌的感觉似曾相识,仿佛曾经也有一个人这般令人讨厌,但她就是想不起是谁了。
凌司辰笑:“可他确实天下无敌啊。”
可姜小满却愤愤不平,嘴不饶人:“那又怎样?无敌,就能瞧不起他人,就能随意否定他人嘛!”
一边说着,眼泪一边不由自主盈满眼眶,“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败得很惨,他会后悔的!”
凌司辰无奈地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好了。他傲慢也好,后悔也罢,都不值得你落泪。”
他顿了顿,墨色的眼瞳微微动了动,“而且,他这个人吧,说话是难听了点,但姑且也算是他关心人的方式吧。”
“什么方式这么臭啊!”姜小满抓过他的手,字句铿锵,“我相信你,你一定会超过他,比他更强!从前还有人说我遇玄级魔必死呢!管别人说什么,我们一同变强便是!”
她抓过他的手时,便感觉到那还有些冰凉的手微微一颤,但却没有收回,而是任她抓握。
他怔住良久,半开的薄唇才化为一笑,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好啊,那便从明日起,我给你制定修炼计划,你依照执行。”
“好呀!”
“首先卯时必须起床,去周围寻一匹山,从山脚跑上山头十个来回,再御剑十个来回。”
“……你认真的?”
“不然呢?”
“哎呀!我的伤好像也还没好……”
“……”
欢声笑语终究化开了连续几日的阴霾。
*
云州的城郊的天空如今澄如明镜,而往西边却是风卷云袭。
自云州向西百里乃是祁州,祁州处处遍布针叶密林。
其中一片密林深处,一道快速疾驰林间的紫色身影减速下来,雍容的女子褪去厚重碍事的华丽衣袍,仅穿一件贴身的紧服,露出洁白玉臂,却正显婀娜身材。
她停下后,轻拂身后波动的气流,照射进树林的日光折射出斑斓五彩,一层绚烂的表面开始随风浮动。
那竟是一枚巨大的水泡。
紫珠夫人手中起术,那大泡泡破裂开来,竟露出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个妙龄女子,看得出来,时间急迫也没来得及卸妆,脸上脂粉凌乱。
马儿躁动不安,女子也跳下车来,将法器交至紫珠夫人手中。
“香霓,辛苦你了。”紫珠夫人收好法器,转而又问,“丫头们都在吗?”
这时,好些个脑袋探出那车来。
“妈妈,我们都在。”
那是架巨大的马车,此时挤满了人,数个探出的人头,看着当是有十来个姑娘。
姑娘们都还穿着华贵服饰,就是发型和妆容有些乱了。
其中一个舞女叹息道:“对不起妈妈,宝物没办法全带上,落下了好多。连金风玉露盏也不见了。”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们没事便好。”
言罢,紫珠夫人走到那马车边,掌着车的边缘。
“抱歉,可能需要重新找地方了。”她言语中满怀关切,“让你们受苦了,你们本该留在云州城里的……”
香霓出言打断她,因赶路而脏乱的面容却是面含笑意,“妈妈您说什么呢,自从被您救下之后,我们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
“妈妈在哪儿,哪儿就是家!”一个舞女这般道。
“我们都誓死跟着妈妈!”其余舞女皆应声道。
遇见紫珠夫人之前,她们当中,有的是被权贵虐待的青楼妓子,有的是被丈夫殴打的小妾,有的是出身低微遭受不公的丫鬟,有的是被匪寇强抢的民女……
如今她们终于有了安身之地。泡沫术法下,也有了新面孔、新身份。更重要的是,眼前的女人强大而温柔,能在这纷乱世间保护她们再也不受欺凌。
她们都知道“妈妈”是魔,却从来没人在乎过。从前所遇之人生得人面却狼子兽心,而救下她们的魔物却宛如神明。
紫珠夫人这边百感交集,正待回言,眼神却一瞬紧张起来。
天空中传来异样之气。
是四鸾——!
在瀚渊,鸾鸟是祥瑞,亦是灾祸。羽霜、风鹰是祥,一个友善,一个温柔;灾凤、刺鸮为不祥,一个好斗,一个嗜血。
很不巧,这次来的,是嗜血暴虐之人。
紫珠夫人的眼神一瞬变为紫瞳,手中起术,一道巨大泡沫随之显现,将那马车带上香霓裹了进去。
泡沫闭合上后,折射出的皆是林中景色,马车与舞女便凭空消失。
一道黑影急速略过,漆黑的巨鸟掀起一股狂风,那肆虐的动作,恨不得毁掉整片树林。
狂风于林间收束,巨鸟化为一道黑色人影,卷曲张扬的长发,笔直纤细的身姿,颅顶生着一对黑翅,背上披的甲遍布着嶙峋狰狞的尖刺。
那人影背着身对着她,看他手中似乎还抱着一个晕厥的女子。
“刺鸮。”紫珠夫人冷冷道。
待那黑甲之人转过身,她注意到了他横抱的女子,顿时脸上变了色:“——晚珠!”
刺鸮邪魅一笑,便将手中之人像玩物一般扔了过去。
紫珠夫人赶紧将人接住,手在颈间探了下,才舒了口气。
那是她一个月前送去“百花先生”身边做信使的舞女。
虽然是晚珠自告奋勇,但自从送走她的那日起,她便没有一日不挂心她。
“放心,没死。”刺鸮满不在乎。
紫珠夫人将晚珠轻轻靠在一棵树边,起了泡沫护住她。一边面向黑甲男人,神情肃穆:“我已经按尊主说的都做了,可他没说,羽霜会来!”
“这事也出乎君上的意料。”刺鸮说着,耸了耸肩,“你也知道,二姐那人,她最爱给人‘惊喜’。”
他顿了顿,又漫不经心道:“不过君上说,这次你引出了意外之喜,事儿便算你办成了,别的他不再追究。”
“那尊主答应我的事呢?”
“放心,君上说,你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蝼蚁去芦城,他的庇护之地,保你安全无虞。”
紫珠夫人微微舒了口气,可紧绷的身子全没松懈。
“我不明白。尊主究竟有何目的,让我设鸳鸯宴招待两个仙门修者,那两个孩子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这便不是你该问的了。”黑甲男人截断她,嘴角忽地咧开,“对了,月谣死了。”
“什么!?”
紫珠夫人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置信。
刺鸮看着她这般模样,脸色却欲发欣喜,他低声吹着口哨,一步步走近浑身发僵的紫衣女子。
那不详之气压迫得紫衣女子几乎喘不过气。
“最近那些仙门蝼蚁,有些猖狂啊……”待到咫尺之距时,他伸手抚弄着她的脸颊,紫珠夫人根本动也不敢动。“我说吟涛,你可小心点儿,去芦城的路上可别死了。”
玩弄够了,黑甲男人一把捏过她的双颊,力道奇大,又拉过她的耳畔低语,“你要是死了,这些泡沫下的蝼蚁,我可全吃啦?”
他的手发黑,挤得紫珠夫人的脸快变了形。他的眼瞳像金色的倒刺,此时恶狠狠地瞥向一旁,那边,正是掩藏起马车的巨大泡沫。
紫珠夫人的瞳孔骤然收束。
刺鸮说罢,面上玩味地笑了笑,松开了她,悠然转身。
“信儿传到了,我走了。”
接着,黑甲男人化作一只巨大黑鸟,黢黑之羽铺展腾空,伴随着猛烈风尘而消失。
第58章 那天空,放晴了
许久许久,紫珠夫人才缓过气。
她颤颤巍巍地,解除了隐藏马车的泡沫。
香霓跳下车跑来,伸手想要扶住她。
方才她躲在马车上看得分明,“妈妈”很害怕那只黑甲的魔物。
紫珠夫人却摆摆手,转而独自退到一棵树边,靠在*树上,面色凝重。
这时,天上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穿搭在针叶林里,窸窸窣窣。
她轻道了几句,示意香霓回车上避雨,自己则抬头望向那已经灰蒙蒙的天。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色还残留着方才的恐惧,又添了几多悲凉。
……
月谣竟然死了。
那般强大的月谣,从不服输的月谣。
难道是黑阎罗?
很难想象,除了他,谁还有这等实力。
自从一百年前,她为了守护救下来的姑娘们而选择依附那个更为强大的人时,月谣便与她决裂了。
可即便如此,即便后来每次相见都针锋相对、大动干戈,她内心深处依旧把这个狂傲的丫头,当作自己的“家人”。
家人……
她的思绪竟不自觉飘往以前——
【那是约莫三百年前的某个大寒时节。
那时,吟涛还不是紫珠夫人,云州也还没有建起寻欢楼。
她住在自搭的小院里,救助下来的姑娘也不过才四五个。
那日她去集市买了头羊回来,打算给姑娘们炖一锅鲜汤,却在门前看到一道熟悉的栗黄身影。
她当下心中一紧,疾步奔了过去。
还好,来人并无恶意,只是传了一道口信。
“除夕?”吟涛不解地皱起眉头。
月谣却别过脸。
“是羽霜说的,说今年想趁着天外人的节日,把人都聚齐,所以……”高俊的女子拍了拍衣袍,准备起身离去,“所以我只是奉命来送口信,你如果不去正好。你最好别去,反正你也更喜欢蝼蚁堆不是?”
离去之际,吟涛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你就那么不希望我去吗?”
“当然,我们哪次不打架?你这张脸啊,我看着都很烦呐。”
“……”
月谣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但,没人打架,又怪无聊的。”
听了她这话,吟涛忽地笑开了。
打架打架,这丫头心中只有打架。
从前在东渊为了胜过自己,每天推千斤的石头上山,坚持不懈推了几百年,练出一身腱子肉——终究却一次也没赢过,但似乎也从来没腻过。
“月谣,你知道除夕是什么日子吗?”
栗黄的女子讷然摇头。
“除夕,是家人相聚的日子。”紫衣女子讪讪而笑,看了一眼正热热闹闹的院里,“有时候,和她们待在一起久了,我都渐渐忘了,我在另一个地方,也有家人在。”
月谣闻言睁大眼睛,“不是,谁是你家人啊!我说了,你最好别去——”
“去。”吟涛微笑着,“今年,我和瀚渊的家人过。”】
小雨淋淋,凄风飘摇。
紫衣女子不顾马车上呼喊的声音,执拗地淋着雨。
水珠冲淡了她脸上的胭脂,又顺着面颊滑下。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风吹、雨打。
曾经,为了治愈族人而随着主君背井离乡,那般豪情壮志、那般破釜沉舟。
然而飘零半生,终成为不容于世的过街老鼠。
不然,此时的瀚渊,当是到了篝火节了吧?
瀚渊……那只能埋藏于心中、却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月谣,你不是说,要亲手取我这个叛徒的命吗?你怎么先走了呢……”
她双手交叉环抱着玉肩,浑身颤抖。
“君上……吟涛真的好想念您……”
*
姜小满眼睛一动。
感觉到头上冰冰凉凉。
她不自觉抬头,却见更多水线不停落下。
下雨了……
姜小满摊开手,感受着忽然下起的细雨。
原本放晴的天空,却在午后骤然乌云密布,随后很快便密密麻麻落起雨滴,仿若天空在哭泣。
此时,身后撑起了一把伞,为她挡住这些水线。
她回过头,正对上爹爹慈爱的脸。
爹爹身后,跟着一队师兄师姐。他们都没撑伞,仙者用灵盾弹开雨滴,本是轻松之事。
姜清竹和蔼道:“现下出发,刚好能赶上岳山寿宴。满儿,你身体要不要紧?”
“我可以。”姜小满说着就要掏出剑符。
她在疗愈池里泡了三天,又在床上躺了两天,加上今日的半天,身上是一点也不疼了。
姜清竹阻止了她,“欸,你大病初愈莫用灵力,我架剑,你跟着我便是。”说罢,他又回头招呼大弟子上前,“廉儿,我带着满儿行得慢,这次你引路,走吧。”
莫廉抱拳得令。
他正待指挥姜家诸弟子,却被姜小满紧急拦住。
她四下望了望,眼神焦急。
“不等……他们吗?”
姜清竹与莫廉互相看一眼。
“你是说凌家两位公子?”
“狂影刀说他们得晚些再去。凌二公子的伤势暂时没法御剑,便让我们先去。”
姜小满心中泛起一阵失落,但她也知道他的伤情,自是没办法说什么。只嘟哝了一声:“好吧……”
*
姜清竹手一扬,金光汇集成灵剑之形。
他先跳了上去,又伸出手接女儿上来。
姜小满正待上去,却听一声急促之音伴着步声而来。
“姐夫——!别那么急啊!”
她收住了脚,旁边的师兄师姐们也停下了起剑动作。
循着声音望去,却见一黑一白两位公子身影与一道锦袍衣装的人正向这边赶来。
正是凌家两位公子和云岭雅舍的主人裘万里。三人在雨中快速穿行,身上都结了灵盾。
姜小满心中一阵欢喜。且看凌司辰,哪里还像负伤之人呀?不仅行动自如,气色看起来比她还好,和早上那个咳嗽的病号简直判若两人。
姜清竹迎上前,反复打量康复的凌二公子,神情瞠目结舌。
“北风,你不是说……”
凌北风面色沉重,还没开口,裘万里先替他答道:“姐夫,无怪大公子。二公子体质神乎得惊人,不到半天竟然完全恢复……他这伤,我原以为怎的也得三日起!”
姜清竹依旧一脸不可置信,更让他不可置信的是,女儿下一步便不管他撑的伞了,抛下他几步便往那边迎了过去。
姜小满心中欢悦,冲着熟悉之人喜笑颜开:
“你……没事了?”
白衣少年抬起手,挡在她的头顶,手上的灵盾张开了些,挡住了细密的雨珠。
他点点头,微微笑道:“我不是答应了,要与你一起?”
她眼眸中漾起波光,她怎会不记得,早时在那秋燕居中他所言的一字一句-
那时候,天还澄亮,几只雨燕落在枝头搭起的窝中,欢啼几声。
而屋中的少男少女,则并坐着聊天。
一场生死之战,他是她的主锋,她是他的协应。
或许是捡回条命殊为不易,连空气的味道,都芬芳了许多。
“若是变强了,你想做什么?”姜小满双手支颐,好奇地问。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自顾自道:“说来,我还一直不知道你的理想呢。你杀了这么多魔,难道是为了飞升吗?”
这是她头一次主动去了解他。
蓬莱虽已紧闭天门五百年,但仙门内却一直有传说,他们实则一直留着眼睛观察人界,只要积攒诛魔功绩到一定量,便会邀那人飞升……
当然,这也仅是传说。毕竟,五百年来真正有希望验证这点的,到现在为止也只出了个狂影刀而已。
凌司辰沉默片刻。
却摇头浅笑。
“那是兄长之夙愿。我对飞升全无兴趣,诛魔为履行修者职责。以及……”
他顿了顿,迟疑片刻,才道:
“为了找寻一只魔。”
“找寻一只魔?”姜小满眨眨眼睛。
“一只当年害死我母亲的魔。它的角很特别,不过,我至今也没找到。”
他道完,心中竟有些许轻松。
这还是他第一次把这事说出来,没想到却是对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少女。
这话,他甚至都没对最为信赖的兄长说过。
姜小满怔怔望着他,也不知道当安慰还是当说些鼓励的话,总觉得,他似乎都不需要。
正呆愣,对方却开口:“你呢,有什么理想?”
“我?嗯……”少女手撑着下巴,“我想了解真相!”
“真相?”
“五百年前的真相。”姜小满睫毛轻垂,凝思道,“为什么会有仙魔大战,以及,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虽然我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我就是很在意。”
“那个栗黄色魔物……说出来不怕你骂我,我……其实并不恨它,而且总觉得,它也有可怜之处。”
“可它杀了很多人,包括我的曾外祖父,甚至可能包括你的先祖。”
“我知道……对不起,我知道很奇怪,但我更想弄清楚,它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它对凡界之人的恨意、究竟源自于何处……我想着,弄清楚五百年前的事,兴许就能解答我的疑问。”
“也许,还能改变些什么……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言罢,少女垂下头去,几分忐忑,似乎已经做好了挨一顿臭骂的准备。
但这次,凌司辰却没有多说什么。
少年郎只轻言:“千年以前,也曾有研习魔物的修者,只是那场大战之后便消失殆尽了。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但你若执意要走,”些微停顿后,“我愿与你一同去见证。”
姜小满听罢,转过头来,正对上他澄澈的眼眸。
她愣了半晌,忽地笑开,几分倔强道:
“真的吗?那你先答应我,以后什么都不能瞒着我!”
“我已经没有东西瞒你了。”
“以后也不行!”
“好,依你。”
*
姜清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亲密无间”的两人。
一瞬间他脑补了许多场面,其中一幅是:凌二公子成婚那天,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甚至要死要活闹上吊……
他急得一跺脚:不行!
刚要怒气冲冲上前拉开女儿,忽然一阵暖洋洋的光芒从头顶洒落。
淅淅沥沥的雨珠子似乎停了。
他一抬头,却见阴霾尽散,碧空如洗。
金色的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映在女儿身上。
周围的众人也不自觉抬头。
姜小满抬起头来,任辉光投进眼中。
那天空,竟放晴了-
(寻欢楼完)
第59章 我家君上,降临了
南部边塞,是王朝最底端的坚固壁垒。
此地远离中原,尽是广袤的戈壁荒漠,偶有几处绿洲,植被稀疏,野兽踪迹难觅。
人在这片荒凉之地生活久了,大多也习惯了沉默和孤独。
王朝每年派往南部边塞的将士,虽不至上万,却也有数千之众。
这些将士多为边关将领,戎马一生,马革裹尸,若无重大变故,终生不会返程。
今日,这片孤寂的边塞迎来了一位稀客。
“将军,少督军回来了,在军帐外候着。”小兵前来通报。
军帐中心的守城之将正坐在桌前阅览兵籍,他看着年纪轻轻,眉骨硬朗,却一头灰白之发,束成髻挽在脑后。身上披的是已经磨旧的山文甲,泛着黯淡的光泽。
守将一身健硕体骨,军帐四周挂满长弓、旁侧一排齐整箭筒似乎昭示着他善使的武器。
使弓者,心思沉静。
眼下,男人头也不抬,只道:“让他进来。”
跪地的小兵犹豫了一下,“少督军他……还带了个女人来。”
这话一出,守将的双眸骤然抬起。
那是一双偏暗又朦胧的眼瞳——就像是燃尽的余灰。
*
片刻之后,帐帘掀起,灰袍少年带着身后随行的面纱女子缓缓而入。
守将与那女子快速交换了眼神,随后他便屏退旁人,将两人带入了后方一间密闭的室内。
灰袍少年进屋后便起手结印,四周墙面快速结起一层结界,将空间封锁于中。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桌台上放着军事沙盘和几卷潦草竹简。
守将找来一张虎皮圆凳,示意女子坐下,她却轻轻摆手。
于是他收起圆凳,双手撑在沙盘桌台上,与女子正对。
“你怎么跟着来了,是幽荧搞砸了?”他瞥了一眼旁边的灰袍少年。
灰袍少年双手扬起,作投降状,趔趄退后了一步。
羽霜收起面纱,露出清秀的容颜,算是表达礼意。
“他做得很好。烬天,我这次来找你,是另有要事相商。”
话音刚落,守将那边却发现了端倪。
“幽荧,后背怎么了?”
灰袍少年却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烬天不听,行至他身旁,手一扬,却见灰袍少年背后一层遮挡的护罩碎裂开来,赫然露出了可怖的一道血痕——从后脑勺拉到腰身一侧,还在淌血。
羽霜也一惊,那护罩挡着,加上幽荧一路神情轻松、絮絮叨叨,她竟丝毫没察觉。
黑阎罗的追击……
眼前的小子能捡回一条命,也实属不易。
幽荧也终于不再坚持,找了个地方自己坐下。
烬天则扒去他上衣,手中起术,替少年疗伤。
羽霜看在眼里,眼眸垂敛,心中自有些惭愧:当初她找到烬天说要借人,只因幽荧的囚笼术最克黑阎罗……却差点让这小子也葬送在云州。
好在,烬天的术法下,那血终于止住。
幽荧穿好衣服起身,轻车熟路地四处翻找食物。
一路跋涉一口饭没吃,加上受伤失了许多血,可把他难受坏了。
他记得,老大喜欢把饼子藏在桌台下,翻了一阵果然寻到一块,便大快朵颐地咀嚼起来。
烬天看了他一眼,算是终于放心。又转头向一直静候着的女子道:“多谢你送他回来。说吧,有什么事?”
羽霜沉默一阵,面色肃然。
“我家君上,降临了。”
烬天原本微垂的眼睛倏然大睁,而幽荧则猛地喷出刚吃进嘴里的饼子。
幽荧:“啥?”
半晌,烬天才收敛神色,“此话当真?”
羽霜听他语调中仍带狐疑,也不多解释,手中起术,将藏在羽簇中的鹅黄灵雀放了出来。
那灵雀羽毛乱糟糟的,一出来便上蹦下跳,扑腾不已。
“嘎啊!闷死了闷死了闷死了!!”
幽荧凑过去,充满好奇地细细端详,“鸟?”
“你谁啊?”
这小子脸凑得太近,灵雀猛地跳起来啄了他的鼻子,将他啄退数步,然后飞起来环顾四周,最后停在了羽霜的胳膊上。
羽霜任其停靠,微抬起一只手,向另两人介绍道:“这是大战时期我东渊的第七阵副将,璧浪。”言罢,又向灵雀介绍起眼前的人,“璧浪,这位是西渊的主帅,烬天。”
灵雀鸟容失色。
“嘎啊——!烬烬烬烬烬烬烬天!”
十杰将第二、西军阵主帅,他虽未见过其人,但那响当当的威名早已如雷贯耳,见到一瞬自是惊得不行。
幽荧指指自己,“羽霜前辈,还有我咧?”
羽霜无视他,继续向烬天道:“璧浪在黄桥之战时病发成蛹,蛹期约莫四百年。听第七阵主将天音说,他是在这百年期间才破蛹变为水怪。”
见自己被无视,幽荧撇撇嘴,只能继续啃饼子。
烬天则饶有兴趣,
“既然变为了水怪,怎的现在又成了一只鸟?”
他打量着灵雀,灵雀站姿笔直,一声也不敢吱。
羽霜伸出纤指,轻轻拂着灵雀的背羽,“我推测,他变为水怪之后不久、应当是受仙门蝼蚁捕杀而死,但结的丹魄却辗转到了君上手中,尔后君上便用灵气让他借鸟躯复生。”她补充道,“你也知道,只有渊主的气息才能融合丹魄。”
烬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从她肩上抓起那灵雀,将鸟肚子翻了过来。
灵雀晕厥了般完全不敢动。
男人手中凝聚一股红光,将鸟儿紧紧包裹住。
他闭眼探测一阵,睁眼后神色复杂。
他将灵雀放回了羽霜手中,嘴中则低声喃喃,“看来是真的……”
一旁的幽荧则难以抑制激动之心,背不疼了,饼子也不嚼了,脱口而出:“老大!既然东尊主已复生,那,那咱们君上是不是也……!”
烬天看向他,戴甲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尽管面上冷静如常,但那只手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西渊君在东渊君死后不久也在翠竹湖湘阵亡,一前一后,可谓壮烈。
他们又何尝不是和羽霜一样,怀着未卜之心等待了自己的主君五百年呢。
羽霜看了看眼前两人,指尖起术,唤来羽簇之阵将灵雀收了进去。
她凡事皆格外小心,接下来的内容,听到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羽霜清了清嗓子,“这正是我来找你的目的,烬天。”
“我已经找到她了,但……”她稍稍停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目光凝重,“我的力量无法唤醒她。”
“唤醒?”
“君上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和功力。我猜想,兴许是强行通过‘天劫’所致。”
“东尊主竟以肉身过‘天劫’!?为什么……!”
羽霜水色的眼眸里泛起一丝哀伤。
“我有一些猜测,但尚无佐证。具体原因,只有等君上恢复记忆才能知晓了。”
此时的气氛无比凝重,烬天重重呼吸着,幽荧更是还沉浸在持续震惊中,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羽霜微微吐出一息,秀眉微蹙,“君上的记忆与心魄在很深之处沉眠,其上裹缠了数道深不可测的障壁,而我的力量,连撬开一丝空间都费劲,只能维持片刻不到。”
烬天眉头紧锁,沉言道:“连你都如此艰难,我估计也够呛。”
“所以,这便是我找你合作的原因。”羽霜抬眸,目光炯炯,“你们一直都梦想着千炀尊主重临天外,而我,如今也需要借助他的力量。”
她一字一顿,
“我希望,你们先前提过的计划,能提前启动。”
“我需要,再度打开‘天劫’封印。”
……
夕阳西下,兵卒送来饭菜,却被告知放在帐外。
自从守将带着少督军进了帐间,便许久没有出来。
密闭的室内,那张桌台上铺散着一张又一张作战部署图,而所绘的陌生地形,却不是这边塞的格局。
碧色罗裙的女子蹙着眉头。
大致计划已讨论得差不多了,仅仅还余一步——
“烬天,你先前与岩玦的决斗……”她缓缓抬眸,“那东西你还留着吗?”
灰袍少年眨着眼睛,看向一旁的高大守将。
“当然。”灰白长发的男人淡然回道。
“能否借我一用?”
“可以是可以,”守将面色浮出一丝好奇,“你打算用它引蛇出洞?”
女子却并未答话,深潭般的眼瞳似霜雪凝结。
沉默,亦是肯定之回复。
守将低哼一声,“那你可得赶快了。岳山那边,估计——很快便会热闹起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摊开手掌,红色焰火于掌中燃烧,直至火光熄灭、凝聚为一块坚硬的残片。
第60章 卷宗之记
“咦,我的灵雀呢?”
万丈高空上,姜小满捏着黯淡无光的颈饰,喃喃自语道。
试图解开封印,但其中已空无一物。
“它真的不见了!但问题是,我又想不起来它是怎么不见的……”
姜小满垂头丧气。
都说御剑的时候,脑子容易胡思乱想,也容易生愁。
凌司辰在最末尾陪着她,默默听她一路滔滔不绝,爹爹、大师兄则跟着狂影刀在前方带路。
爹爹看着一路都在忧心,她说一句话的时间,他能回头看四五次。
悲伤了一会儿,姜小满抬眼望向身旁之人,幽幽问:“那晚我们与魔物交战,你有记得我把璧浪放出来吗?”
白衣少年瞥了她一眼,微微蹙眉。他尽力帮她回想了,虽然看那脸色不是些愉快的回忆。
良久后,摇摇头,“没印象。”
姜小满哀嚎:
“完了,我连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璧浪——!”
不会是一不小心放出来,然后一不小心被他俩打斗掀起的气流刮死了吧?
还是……
不对,当时是羽霜……那浑身羽毛的魔物对她说了些什么,之后有那么一刻似乎灵雀被放出来了,然后,然后……
她轻嘶一声。
不能想,一想脑子就疼。
不仅是璧浪,听说殒命的还有雪茗师姐那只漂亮孔雀,余萝师姐的墨狮,廖师兄的沙蝎子,甚至大师兄的炎鹃……
这便是与地级魔的交战,莫说灵宠,连人命也如芒草,转瞬即逝。
但璧浪才刚复生啊,怎么会这样……
……
姜小满也不说话了,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她都泄了气般一路沉默,身边的人知她心思,只静静陪伴,并未打搅。
直到前方的师兄师姐发出一阵阵惊呼,才将她从对璧浪的悼念中重新唤醒。
只见灵剑之光拨开层层云雾,碧玉般的青山陡然现于眼前。
宛如一把宝剑插入大地,高耸入云,磅礴壮丽。
她的心绪也被瞬间点亮。
这便是岳山!
俯瞰之下,青山秀美,其上点缀着白瓦红柱的楼阁,宛如星罗棋布;白瓦飞檐,檐角微翘,又如仙鹤展翅,一片森严之气。
姜小满侧目视之,凌司辰的面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任席过之风吹拂鬓发,面上自信洋溢,一看就是——到家了。
及近山顶,则见一道厚重结界笼罩其上,光华流转。
按照规矩,御剑访宗门者,须于大门前降落,由正门入。
而凌家的大门,是设在山脚。
众人依次降落山脚,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巍峨的牌坊,雕梁画栋,高大雄伟。
牌坊一侧,两个腰间悬挂长剑的弟子早已等待多时,见众人降落,便上前迎接。
“大公子,二公子。”
“收到了大公子的乌鸠,宗主特派我二人下山迎接诸位。”
两个弟子礼数周全,先向两位公子行礼,再向姜家众人恭敬问候。
众人回礼后,便随他们沿山路上行。
一路青松翠柏,鸟语花香。
凌北风稳步在前,姜清竹和莫廉紧随其后,再后面则是一路低声私语赞叹不绝的姜家众修。
凌司辰依旧陪着姜小满走在最后方,远离其他人三丈远,两人一路还能聊聊天。
行至山腰,却见带路的两人转入一条岔道。
凌北风收住脚步,眉头微皱。
“不上山吗?”姜清竹也奇怪道。
通往凌家宗门的应当是主道。
岔道,他没记错的话,乃是通向几间闲置的会客屋。自从凌家宗门搬迁至顶峰,那边建了更为壮观的会客厅,这几间木屋便已闲置快百年了。
那两个弟子不敢怠慢,拱手道:
“诸位莫急,在上山之前,玉清门角宿、亢宿、房宿三位道长有请上山腰一叙。”
众人皆惊。
凌北风冷然道:“你们什么时候听他们差遣了?”
那两个弟子互相看了一眼,低下头,“大公子,此乃宗主之命,我等……不敢违抗。”
*
一行人被引至山腰,前方曲径通幽,两个凌家弟子便留在路口等候。
众人再往里走,见前方并立一排木屋,三名道童分别站在三道屋门前,手中各捧着一张简笔画。
石凳上,道姑打扮的秀丽女子见众人来了才悠然起身,微笑道:
“我乃玉清门苍龙分座下弟子晓星,奉师尊之命在此指引各位,长途跋涉辛苦了。然既是与地级魔交战完,当做之事还是得做的。”
姜小满在后面悄悄咂舌,这不是岳山吗?弄得跟昆仑似的,究竟谁是这里的主人?
姜清竹在前方沉声问:“是做卷宗之记?”
女子点头,“正是。”
她抿唇而笑,微抬下巴向众人高声道:“与地级魔羽霜交战者,请进第一间屋;与黄袍地级魔交战者,请进第二间屋;与灰袍地级魔交战者,请进第三间屋。”
又补充道:“若与多只地级魔交手,请按顺序依次进屋。”
姜小满拉拉凌司辰衣角:“什么情况?”
她还想着上山会不会先见到那位文家三小姐,正酝酿着说什么话呢,结果一上来怎么搞得要进小黑屋似的。
凌司辰低声解释:“卷宗之记,玉清门的规矩。与大魔作战后,若未将其诛灭,则需即刻前往昆仑留下详细记录。”
他朝木屋方向看了一眼,又道:“掌管昆仑百魔之卷的是角宿道长,此番看来正好在岳山上,便顺道行了职务。”
角宿是如今统领玉清门的苍龙七星之首,姜小满足不出户,却也多少听过他的名号。
姜小满依旧一连串问号:“可现下不是凌宗主寿宴吗?不应该先庆贺吗?这些事就不能等寿宴结束再做?”
凌司辰闻言,也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没办法,玉清门是蓬莱的脸面,此等条框之事最为讲究。”
姜小满思忖:这些话能从凌二公子口中说出来,不容易啊。
玉清门向来只收显贵之人,几乎是“皇亲国戚御用宗门”,其地位之特殊、影响之重大,与蓬莱天界之关系亦是最为紧密。
其研习道法多为结阵、防御,战时多任出谋划策、提供卷宗资料之职,门风不提倡武斗,飞升者亦不靠战绩,乃是“贵人指引”而登仙。
奈何,仙门律令皆由他们制定颁布,故架子从来都是最大。诛魔从不积极,但论起繁文缛节,无人能及。
玉清门这番心急,直接上山时截人,倒像是在给凌家施压。
不过,她也知晓卷宗之记的重要性。
从前大师兄便跟她讲过,人族寿命有限,只能靠卷宗记载信息传递后人,总结经验,方能胜魔。
姜小满挠挠头,“好吧。所以,我们应当进第二间屋?”
她跟着凌司辰,走近那第二间屋子。
靠近那捧画道童时,低头看了看,那简笔画把魔物画成了一团黄球,这画得也太不像了。
*
进入屋内,但见一张案桌,两张椅凳,陈设简朴肃穆。
案桌前坐着一位白发老者,玄色道袍紧贴着雪白里衣,衣襟与袖口用精细的银丝勾勒出浮动的云纹。
他面上挂着和善笑容,桌上铺开了几卷卷宗。
竹笔加了灵气,悬空而立,泛着清幽的光泽。
凌司辰上前行礼:“角宿道长。”
姜小满上下打量这位白发老者,这便是统领玉清门的角宿道长?看起来倒是蛮慈祥可亲的。
“凌二公子,又见面了。”老者堆满笑容,摸着白须,“没想到此次卷宗之记,竟是在公子家中,倒让本尊觉得有些反客为主了。”
凌司辰微笑不语。
姜小满也跟着微笑。心里却想:这两人看似老熟人了,角宿话里行间却悄悄带刺。
也是,谁叫凌家出了个狂影刀,现下正如日中天呢?若是说起五大仙门之首,世人首先想到的怕也不是玉清门了。
噢,如今不仅是狂影刀了,身边这位凌二公子也是战绩赫赫。
角宿目光转向她,“这位,便是姜小满姑娘吧?”
姜小满腼腆行礼。
凌司辰看了看她,回头道:“道长,姜姑娘有病在身,不便开口,此次卷宗之记,全程由我一人作述可好?”
“无妨。”
老者伸手,示意二人坐下。
两人落座,角宿目光和煦,枯槁的手轻抚卷宗,缓缓道:“那……我们开始吧?”
*
姜小满目瞪口呆地听着两人唇枪舌剑般的一问一答。
“据云州目击者称,此魔澄黄衣袍,女子身形?”
“是。”
“四相?”
“水。”
“攻法?”
“近身。”
“气刃强度?”
“中等。”
老者一面听着,一面勾过指头,竹笔在他引导下笔走龙蛇。
良久,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所记写内容,吐气定神,抬头再问:“那,可有弄清它的身份?”
“是月谣。”凌司辰沉静作答。
姜小满心中一惊。
那栗黄魔物竟然是月谣?那个在梦中经常出现的名字?
孰料那端坐的老道长也是瞠目结舌:“排行十一之月谣!?它竟是女子身形的魔物?”
老道长那厚重眼皮都撑开些,手指沾了口水,在几札卷宗中疯狂翻找。
翻了好久,终于停住,手指点点,“有了!”
“焚冲二百五十年,玉清门井宿、柳宿两长老、及座下三十弟子于华金道为一男子身形魔物所害,仅余一弟子朱星幸存,四肢被斩,传魔物言:其名为月谣,正在找寻同僚,若三日内无信息报之,将大开杀戒……”
蓬莱规定以五仙祖名讳作仙门年号,每千年轮换。
而今恰是焚冲七百年,那二百五十年,便是四百多年前。
角宿舔舔嘴皮,抬眸,
“这上面说,男形魔物。”
“朱星认错了。不过无所谓,它已经死了。”
“死了!?”老者更加吃惊了,“二公子取到魔丹了?”
“……半死不活了。”
“这可不行,既然没有魔丹——”
嗙——
手掌猛然拍击桌面的声音。
正说话的两人皆不由自主转过头去,向拍桌者投去疑惑的目光。
姜小满愣坐一旁,半张着嘴,她也不知当作何解释。
就是忽然觉得有些胸闷,忍不住才拍了一下。
“我……出去一下。”
也不等回应,她撂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席推门而出。
*
姜小满出来之后,便在那排屋前来回踱步,不知道为什么,那屋子里气氛压抑得她根本呆不下去。
回头看了一眼,先前那道姑和三个道童都已经离去,门前空荡荡的。
她心中思绪翻涌。
最左边的屋子,好像是说和羽霜交过手的人需要进去……
等等,那她是不是也该进去?
但她内心充满了抗拒:并不想进去。
正这般想着,门忽然被推开,有人从那屋内走了出来。
那人正是狂影刀,步履沉稳,面容冰冷无波。
他出来不久,又见一个中年模样的道人紧随其后推门而出。
那道人眉头紧锁,面上带着几分疲惫,叹了一口气:“还是没留什么有用信息。”
“此魔狡猾。不过,好歹知道它的冰力范围了。”
那道人讪笑一声,“便是知道了,除了你,也没人敢正面与它斗。”说罢又拍拍对方的肩,邀道:“一同上山吧北风,咱们路上再聊聊。”
两人沉浸在聊天中,似乎全然未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她,就这样径直走远了。
姜小满看着两人背影正发愣,忽然身边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
“姑娘,请问你有看见二公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