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举世无双的大英雄
昆仑群山浮于幽州北境之空,时虽已严冬,本该万里雪飘,然其受蓬莱庇佑,自远古以来,四季常绿,冰雪不侵。风过林梢,雾霭缭绕,松涛低语,苍翠盎然。
如今天神驾临,指引新仙飞升,昆仑内外戒备森严。玉清门千年秘法织就天罗结界,层层叠叠,光影交错;若是不晓口诀,便是神君至此也难破之。
浮岛共有十五,山体层次不齐,越往高处,离天越近,地位愈尊贵。
其最高者名曰瑶光,山巅擎天一柱:柱首如麒麟,柱身符文缭绕,淡金光华若隐若现,似在等待什么到来一般。
瑶光岛四周,玉清门弟子往来匆匆、穿梭不停。
然此刻,这繁忙的景象之外,却有两道身影,悄然向着更低处的浮山行去。
那座最底端者,名唤焚狱岛。
这座浮山可不一般,别处皆翠绿盎然,唯独焚狱岛周身山石泛着隐隐红光——只因山中燃有以灵力催生、焚化万物的冥火。
焚狱岛左侧,赫然环建一圈地牢,名唤焚魂幽狱,亦称昆仑地牢,专用于关押那些破戒的仙门罪囚。那终年不绝、熊熊燃烧的冥火,便是狱中囚徒的绝望枷锁。
幸而,那两道身影并未朝此地而去,而是向右行进。
赤甲的战神领着白衣少年,止步于山洞中的一道古封大门前。
凌司辰眉头微蹙:“兄长呢?”
眼见那大门高耸坚固,通体覆满暗纹,隐隐透出不祥之气。门前结界如无形壁障,压得四周空气几近凝滞,连带温度也仿佛冻住了一般。
他虽从未来过,却也约莫猜到了此地。
“在瑶光之巅。”金翎神女惜字如金,只作简单回应。
言罢,她默念数句口诀,手轻轻一挥,那结界应声而破。
凌司辰只觉无奈又好笑:“他在灵山之巅沐朝露,而我却要入这劫境冥宫?”
不用说,此地便是传闻中那极其凶险的古修炼之地,临近冥火之源,其间错综复杂、迷津四起,昔日乃是战神选拔之地。眼前的金翎神女也好,云海战神也罢,皆为这五重宫中闯出的佼佼者。
然此宫过于残酷,致使无数修士葬身其中,早在八百年前便已废弃,是以尘封至今。
金翎神女眸中含笑,无端生出阵阵寒意,“仙职不同。大公子乃是新生战神,而二公子,仙祖已册封你为炼火星君,掌管神火与天雷,当然要先历这‘冥火五炼’。”
凌司辰眉头一挑,“人未飞升,仙职倒先定了?”
“正是。”神女保持那森然笑容。
“且不说新战神不用闯这五重宫,倒是我这什么小小星君得来受苦?”
“时代变了。二公子不服么?”
“我哪敢啊。”
金翎神女不再多言,手臂轻扬,做出个“请”的姿势。
凌司辰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
这到底是让他飞升还是让他去死?
心中冷笑,却重重吸了口气,点了点头,“好,我可以进去。可如今进了昆仑,竟把我的武器、法器、符印全都收缴了,叫我如何闯这冥宫?至少,把我的剑还给我吧。”
神女再度一笑,“本君不是来助你解困的。”
“你——”
正欲再言,却见战神将手轻握住腰间缠绕的鞭剑,微微拔出一线。
凌司辰恢复常容,挤出一笑。来者不善、杀意昭然,已然写于面上,可他又能如何?
四日前,天上神仙陡然现身,先是以姜小满的性命为胁,将他强行带至昆仑;如今又缴他一身武装,再扔进这片死亡无数的古修炼地。
他自嘲般一笑。也罢,虽不明原因,起码比直接杀了他要体面许多。
遂转身,将入结界豁口前,侧首道:“若我不能出来,烦请神君履行承诺,抹去我在她心中的记忆。”
见神女微微点头,凌司辰便不再多言,挺直身姿,一抹凛然之影再无犹豫、向那古封的大门迈步而去。
立于门前,双手触于门环,凉意霎时浸透掌间。
少年催动灵力,门上的符文陡然浮现斑驳光芒,随着他用力推进,那厚重的大门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缓缓开启。
千年尘封之气自门缝中呼啸而出,吹乱了他的鬓发。
那气息沉闷中透着灼热,呛入口鼻如烈焰焚身。
他只稍一顿,便头也不回地跨步前行。雪白衣袂自气流中飘动,最终没入了幽暗深邃的洞中黑幕。
……
神女立于门外,目光冷静如寒霜。待到洞口恢复死寂,她抬起指尖,轻轻勾动。
便听那大门“嘎吱——”划过石面,发出刺耳之音,随即沉沉合拢,符文由明变黯,仿若从未开启过。
结界阖上后,神女的面容却逐渐开始扭曲变形。
她的脸部肌肉一寸寸抽搐,神情由无波的冷然变得狰狞而可怖。
猝然间,她弓下身子,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压住体内早已沸腾乱流的灵气。身体微微颤抖,呼吸粗重而急切,眼睛从黑色变为猩红,又几度转回黑暗。
“你也感受到了吗?”她大口喘气,眼角带着病态的笑意,声线嘶哑而扭曲,似在与某种无形的存在对话。
“比他老子还要强力的气息……哈啊……”她的指尖轻轻颤动,绕成个花,“这要是能蜕变成型,再被我作为贡品呈上——长明尊上……尊上该有多高兴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
“金翎神女?”姜小满怔怔地盯着一尊石像发愣。
她分明认得石像之人,就昨日还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噩梦之中——
梦中那是狰狞无比,就好像曾经见过她一般,潜意识中就觉得她便是这般病态扭曲,令人浑身不适。
她摇摇头,赶走那奇怪的想法。
……
临行之际,太衡山顶,浮空的断桥前,山头的石像群巍峨直立、气派无比。
同排而立共十二尊石像,而其中,偏偏这一尊女子之像位列正中,竟明显比旁边的都大上几分。
一柄鞭剑如飘带般围绕周身,既显飒爽风姿,又透着股不容侵犯的杀气。
眼睛是瞪着的,前脚是迈出的——细看却不是迈着,这脚下还踩着个魔物的头颅呢。
姜小满一边欣赏一边暗叹,这石像雕得极为细致,连那魔物的獠牙和神女的战甲纹路都清晰可见。
司徒燕站在一旁,目光也落在那尊石像上,回答着她先前的疑问:“是啊。这送仙桥前共立十二神像,皆是玄阳宗自古以来飞升为仙的前辈。他们飞升时摈弃了凡名,可玄阳宗始终以他们为傲,永远铭记着呢。”
她顿了顿,浮出笑意,“其中最负盛名的,自然数飞升为三战神之一的金翎神女。飞升前,她济世救民,斩魔千万,受她之福泽的孩童都排着队寻她。我自幼听闻她的事迹,她可是我的榜样呢!”
姜小满点点头,心中悄悄为曾经说过“鬼婆婆”的坏话道歉。
又昂首:“我相信,燕姐姐也有一日能飞升为仙!”
司徒燕却笑:“别,别咒我,我可不想飞升。”
“不想吗?”
“我崇拜她的,不是飞升后的荣耀,而是她作为凡人、作为女儿身的那份豪气、仁爱与无畏。若能就此停驻,才是真正的完美,最后的飞升倒是有几分遗憾,可惜啊可惜。”
“你也有着一样的气魄与实力,将来也一定会超越她!”
司徒燕哈哈笑起来,一会儿又摇了摇头,“难啊。她在我这个年纪,便已经是铜虎尊者了。”
“可燕姐姐,定也是下一任铁豹尊者啊!”
听闻玄阳宗是靠实力上位,又有人一直说,司徒燕的实力早在其师尊之上,却并未拜为尊者,也是颇叫人意外。
“我就随便说说。我可不想成为尊者,门规、宗务这些琐事,烦得要命。”司徒燕笑道,“我呀,就想四处诛魔,逛遍人间美景河川,乐得逍遥自在!”
姜小满向她望去,烈日冠下的额发飘扬,笑容潇洒恣意。
司徒燕凝望许久那石像,又侧过身来,伸手替姜小满简单整理行头。
“好了,‘五柱仪典’将始,我不能离开太衡山。再者昆仑已封禁,除了拿着荐信的你,其他人都进不去。”她指着断桥延出的方向,“从这送仙桥御剑直往北方,行约莫三百里路程,便是昆仑了。”
“姜妹妹,若是顺利,此番一别,便是永久了。日后逍遥于九天之时,可别忘了凡尘之民呐。”铠甲女子目中隐隐不舍,摆出微笑来。
“燕姐姐——”姜小满轻咬着唇,声音微微颤抖。
司徒燕赶紧抬手打断她,“哎!你别说话。你知道我这个人最忌讳离别话,千万别跟我婆婆妈妈——”
她话未说完,眼前的姑娘竟一把抱了上去,将头紧紧贴在她的甲胄胸前,声音哽咽:“谢谢你,燕姐姐!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你真的是个特别好的人!心善、强大,又如此帅气,你一定会成为举世无双的大英雄!”
抱完她,姜小满刚要松开,竟发现——
“呜呜呜,呜哇……”
那高大的女子涕泗竟如决堤般涌出,哭得如同孩童般不能自已。
第112章 炼火星君
姜小满不眠不休,御剑疾行八个时辰。
翌日正午,她飞得高,阳光就在身侧映得暖洋洋。
浓云渐渐拨开,云雾之中赫然见一片浮动群山。
约莫十来座大小不一的巨山,如岛屿一般层层错错悬浮在眼前。据传这些山体皆是天然之力而浮,靠得极近。远远望去,连绵一片,苍翠叠嶂,好不壮阔。
靠近了去,最外侧乃是一座白石嶙峋的山体。山腰之间隐隐一座断桥,形制简朴,倒与太衡山山顶的送仙桥几分相似,显然是给修者落脚之地。
姜小满不假思索,操控灵剑,朝那桥落去。
落稳了后,随手收起剑符。
抬眼看去,桥上白砖胜雪,天工雕琢,边上一座石碑映入眼帘,上篆刻古朴字体,乃是“寒素”两个大字。
她心思:原来这便是昆仑看门首岛——寒素岛。
姜小满整理好衣衫,正要迈出桥头,却一头撞上气墙,被一道坚硬结界硬生生反弹回来。
那结界横亘在两棵大树之间,无声无息。
这一撞,疼得她揉了好久的额头。
该说不说,不愧是最擅结界之术的玉清门,别地的结界都有金符于身,老远都能探出来,偏偏这昆仑守门结界,竟毫无气息。生怕来人不一头撞上,这是要阻人还是存心要害人?
不过她撞上瞬间,倒是有股气息牵扯树顶风铃,“叮铃叮铃”清脆之音声声入耳。
铃声未消,便远见到两个少年修士急匆匆赶来。
两人身着黑白道袍,一看便知是玉清门弟子。方一见面,其中一人脸色极差,开口便呵斥:“谁啊,不知此刻昆仑封禁,不接待外客呢吗?”
另一人更是晃手驱赶,“哪里的游道走错了吧?现下忙得很,别在这儿碍事,去去去。”
一番话说得姜小满心头窝火。心想着:这玉清门上下不愧为曾经人间贵族,如今更是镶了金的口,连这般小弟子都如此无礼自大。
对方虽蛮横,她却有礼,来得正顺,倒也不慌。
“我自是知晓新仙飞升,贵宗正主持飞升仪典,自是忙碌万分。不过——”她话锋一转,手迅速一翻,取出荐信来。绯红的信表上透着金光,纹理繁复。她将信笺举在手中,底气十足。
“我乃是应征仙侍而来,这是玄阳宗铁豹尊者的荐信,烦请二位道友过目。”
两个修士对视一眼,却面露疑惑。
其中一人脱口而出:“……仙侍?”
姜小满一怔,暗想如今玉清门的门槛竟如此低了吗?
这事她一个赋闲家中的晚生不知道也就罢了,玉清门乃堂堂诸仙门之首,门下弟子即便不以武道见长,理应熟读各类卷宗、仙门戒律,怎的连仙侍应征之事也没听过?
她便清了清嗓子。
“仙侍乃是随上仙一同飞升的侍从,古书有载,其有权进入昆仑,与主仙会面,参与引路大仙的考核——”
谁知话未说完,却见那两个弟子低声交头接耳,全然不理会她。
“可是……不是说仙侍……定好了吗?”
“是啊,没听说有新的……”
姜小满隔着结界,只能听得只字片言,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太妙。
她咚咚咚又敲了几下结界。
二人回过头来,姜小满微微一笑,换了个说法:“二位道友,不知……凌二公子可在山上?”
两人又视线交汇一瞬,稍作迟疑。终有一人撇了撇嘴,语调倒是比先前缓和了些:“若你是问炼火星君,他的确在昆仑,为仪典做备。但……我们可没听说他有仙侍随行飞升,此事还是得请示师尊,再作定夺。”
“你在这儿等着吧,我们先去问个清楚。”另一人道。
“炼火星君?”姜小满吃惊。
眼前浮现出凌司辰的身影,竟一时觉得完全对不上。
眼见两人转身欲去,姜小满急了,伏着结界唤道:“那个,其实我也是临时来报的,并未提前知会。二位道友不如先放我进去,再去通报?”
两名弟子再次对视一眼,都拿不定主意。
正这时,一道清婉之声渐近,
“既是仙侍应征,怎的如此怠慢,还不快将人迎进来?”
来人丰姿云发,螓首蛾眉,持一条雪白拂尘,翩然而至。见了姜小满先是一愣,旋即口中调笑:“呵呀,我当是谁,这不是先前岳山上的姜家小姑娘嘛?”
姜小满亦指着她,“是你!……”
想继续道下去,却忘记她名字了,只记得是刚上岳山时,在山腰上嚷嚷着让他们进小黑屋那雄赳赳气昂昂的道姑。
思索之时,两名弟子已然行礼,“晓星师姐。”
姜小满恍然,向她挤出微笑,这下把名字记稳妥了。
晓星颇有深意的目光在姜小满身上流转,带着几分揶揄,却没多言。她轻轻晃动拂尘,口中念念有词,随即拂尘一甩,给结界打开了条道,姜小满便如泥鳅一般迅速滑了进来。
“谢谢……晓星前辈。”
姜小满甜甜地叫了一声,虽见对方不过稍长几岁,但叫上一声前辈总是无错。
秀丽道姑接过她手中信笺,却甚至没拆开便收入怀中。只微微扬唇:“姜姑娘,我这两个师弟初入宗门、少不更事,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她看上去确实心情颇好,又给两个同门师弟颔首示意:“你二人且速去禀报此事。由我带她去净心坛等候,听候指示。”
两个弟子行了礼恭敬而去。
*
姜小满由晓星领着,脚踩一道青光剑符,向远处的另一座浮山行去。
玉清门规矩与凌家不尽相同,其结界内允许御剑飞行,却只能乘门内统一的剑符——这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剑符本就乃玉清门代代改进的术法成果,自然要以此宣扬本门的实力与造诣。
一路上,那道姑沉默无言,却昂首立于灵剑上。
姜小满有话想问却一直不敢开口,只得时不时偷偷瞄去。目光扫过,见她发间别着一枚金色鲤鱼钗——那可是贵胄之物。想必,这位道姑入修之前不是公主便是郡主,难怪举手投足之间如此傲然。
可如今既然已经踏入昆仑,自是要与这些人打交道,即便不找她问,问别人估摸也是一样的。
她深吸一口气,忐忐忐忑开口问:“炼火星君,他……如今在何处呀?”
这名字姜小满怎么叫怎么拗口。
晓星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知道。”
姜小满愣了一下,“不知道?”
“新仙飞升,自有上仙相伴。如今金翎神君伴其左右,辅其羽化登峰,修炼之所又岂是我辈能知晓的?”
姜小满顿了顿,想到什么,忍不住又问:“那……大公子呢?”
想来,凌司辰兴许与他哥在一起呢,但自己却不知道他仙名,只能先这样含糊过去。
晓星倒是没有犹豫,平静答:“凌大公子在瑶光山巅沐气修身。”
姜小满眉头微皱。
更令人奇怪的是,对方竟然没纠正她的称呼。
她再次追问:“那……大公子的仙名是什么?”
“还没有。”
姜小满听得越发困惑,连连打断:“等等,等等,二公子已经被称作炼火星君了,大公子的仙名却还未定?你又说不知二公子的修炼之所,却能清楚大公子的行踪……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合理?”
那道姑一笑,“有何不合理?即便同为战神,也各有其习惯与性情。或急性,或内敛,有的早早告知,有的则讳莫如深,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姜小满被她这番话噎住,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言辞,但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浓烈。
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通,却又寻不出端倪。
晓星似是察觉她的疑虑,清了清嗓子。
“你不必过多担忧。以往天神下界,蓬莱皆会提前知会昆仑,但这次却没有任何预兆。许多事情较往常确实有所不同,可这些都无大碍。”她顿了顿,语气稍缓,“况且,若你们顺利成为仙侍,当更不受人间繁琐条理的约束。”
姜小满眨了眨眼,“你们?”
晓星别过头来,朝她颇有深意一笑。
“怎么,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是唯一一个来征选仙侍的?”
姜小满暗惊。原来仙侍之位竟然还有人竞争!
但转念一想,这倒并不意外。自己既能得铁豹尊者举荐,难保不会有其他修士也觊觎这个位置。
那自己……还能选上吗?
*
这般忐忑着,却被那道姑带至了一座壮阔坛殿前。
进殿之前,几个看门的道童欲收走所有符印法器,姜小满几番解释,才让他们同意保留她的铃球,仅收走了玉笛与其他符印。
踏入殿内,一股清幽之气扑面而来。殿中苍翠绿竹掩映着青瓦白墙,氤氲雾气在草木间浮动,宁静中透着淡雅。
晓星领着姜小满走过长廊,“此处乃是‘净心坛’,为心宿师尊所掌。她此番负责仙侍的初步考核,故我带你来此地候见。”
姜小满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感叹,这昆仑果然不愧为仙门脸面,这净心坛的一砖一瓦,也莫过于太干净整洁了些。
将她领至一处青瓦小屋前,道姑言:“你且在此稍候,我去请示师尊。”
姜小满应了一声,顺势坐在石凳上等候。
等了许久不见人出来,长途御剑的疲惫开始蔓延,眼皮渐渐沉重。
正昏昏欲睡之时,前方走过几个玉清弟子。聊得正上头,也没注意到她存在——
“听说亢宿师尊被神君关进了思过堂?这么狠,难道还要送去焚狱岛的地牢?”
“这……倒不会吧!对了,听说好几位师尊都被召去了,甚至还有个外人?”
“嗯,好像是那什么古木真人,却不知道凌家的人来这儿作甚?”
“谁知道呢,总觉得有些怪异……”
姜小满听得耳中,瞬时清醒了几分。
古木真人?他竟然也在这里?
咦,昆仑不是封禁吗,他怎的能进来?难不成……他也要征选仙侍?
……其他人她不在怕的,但若是师父在,却不知凌司辰还会不会选她?
愁眉苦思中,忽听“嘎吱”一声,门被拉开。
原来是晓星出来了。
“进来吧。”她头一偏。
姜小满收敛心思,跟着走进屋内。
心宿道长有净癖,在晓星示意下,她先于门前脱去鞋履,仅着罗袜。
一入内,屋内竟空空荡荡,地板是竹编的,摆设简单,四周寂静得能听见风声。
正前方台座上,一个中年妇人模样的道人闭目盘坐,穿着一件龙纹道袍,倒与岳山遇见的那几个长老相似——想必也是苍龙七星之一。
姜小满正欲向前行礼,视线却被底下一个懒散的身影吸引住了。
她一眼认出了那人。
一身鲜亮花袍,翘着腿百无聊赖,嘴里叼着根不只哪来的茅草。
姜小满几乎是喊出声:“是你!那个满嘴讨嫌的狗腿子!”
第113章 狗眼看人低
那花袍人也听见了她的声音,眼皮一挑,斜着眼看过来。
“你好啊,二公子的姘头。”
“啊????”
这般无礼,姜小满顿时怒火中烧,正要上前理论。
——“肃静!注意言辞!”
那座台上的道人发了话,却并未睁眼。
晓星也浮现几分不悦,连连比了个“嘘”的手势,朝二人瞪去一眼。又恭敬给座台上的人行了一礼,随后退出房间阖上了门。
姜小满瞄了眼座台上那闭目的道人,却还是觉得气不过。
在白崖峰的时候,她便想好好教训这个出口成脏的家伙,无奈那时碍于怪病不便开口。如今病愈言语自如,怎能不好好“回敬”一番?
“狗腿!嘴上不积德,果真是没挨够揍!这般下作之言,怎么,爹娘没教过你怎么说话?”
花袍人却不以为意,继续玩弄着茅草,嘴角扬起一丝嘲弄:“原以为小娘子看中的是荆一鸣那个窝囊废,还琢磨着哪家的姑娘瞎了眼。没想到你相好的竟是二公子,啧,那倒还成。”
“不许你这么说表哥!”姜小满差点一激动又拔高声音了,赶紧压低,“还有啊,你是不是眼看着炼火星君要飞升成仙了,才赶紧改口,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一想起这人之前在凌司辰跟前说的那些话,她依然拳头梆硬。
“炼……什么玩意儿?”
“二公子的仙名啊,你不知道?”
“真没听过。”向鼎痞笑一声。
姜小满只觉得这个花袍流氓似乎又在逗弄她,一阵恼怒,却懒得再与他争辩。
……
叉着腰上下打量对方,忽然觉得不对。
“等等,你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难道说,你是……”
花袍人冷哼一声,“没错儿,我也是来征选仙侍的。”
姜小满愕然。
“你……你……竟然是竞争对手?”
向鼎闻言,又看她一副窘迫表情,翻了个白眼,“我自是征选北风的仙侍,你想什么呢?”
姜小满松一口气。
“这还差不多。还说谁这么不要脸呢……”
心中却暗暗嘀咕,狂影刀竟然也会征选仙侍?他一向孤傲,明明连协应都不曾需要。
那日在卷宗上看得,仙侍当与主仙同沐龙骨之光,还需与主仙分用仙果……原以为凌北风独修独行,当是极度傲慢又自私之人,却对“狗腿”有些情谊,倒令她几分刮目相看。
花袍人瞥了她一眼,见她出神,嘴角浮出一丝讥笑,“小娘子可知,成为仙侍要经历什么?”
“?”
见她一脸茫然,一看就是毫无概念。向鼎便呵呵笑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只怕小娘子啊,到时候哭着爬着滚回涂州去!”
姜小满一听,气得小脸涨红,双拳紧握,怒气冲冲地回怼:“少瞧不起人!谁怕谁啊!”
……
她不愿再留在这人周围,便自顾自地在屋中漫无目的地踱步。
罗袜踩在竹编的地板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可一圈又一圈,仿佛一个时辰都过去了,那道人依旧坐在台子上,竟一动不动。
花袍人依旧嚼着他的茅草,半点不急的样子。
姜小满闲得发慌,又晃得累了,最后干脆走至向鼎身旁不远处,席地而坐,闭目休憩。随口问道:“怎么就你一个?那个黑脸的呢?”
没记错的话,在岳山的时候听爹爹提起,狂影刀是带*着两人西行诛魔。她倒记得清楚,那日在白崖峰,讨人厌的家伙明明还有一个。
花袍人嘴里嚼着的茅草停了下来,半晌没再动。
“他死了。”
姜小满倏然睁开眼,转过脸去。
向鼎脸上那股笑意也消散了,整张脸沉重不已。
她唇角微微抖动,心里有些乱,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算对方再怎么讨厌,但毕竟人已经不在了,而且同是仙门中人,此事开不得玩笑。
小声问道:“是……因为诛魔吗?”
向鼎闻言却嗤笑一声,“不然呢?”
他抽出嘴里的茅草,攥在拳头里,眼神冷冷地扫向姜小满,“小娘子莫非以为,诛魔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头悬在脖子上,随时都能掉下来,可不像某些人,只会空谈大道理,还自以为有几分本事。”
说着,将手枕在脑后,躺倒在竹编地板上,侧过脸去。
姜小满嘟囔:“你在说谁啊?”
她可不是这样的人,凌司辰更不是。
“当然是荆一鸣啊,还能有谁?”
姜小满闻言一愣,诧异道:“表哥?”
向鼎这回笑得更是带着几分轻蔑,嘴角抿了抿,“我讨厌凌司辰,是因为宗主和北风都偏着他。大家谁不是摸爬滚打过来的,凭什么就他受袒护?还老跑北风面前得瑟,嘁……”
他语气漫不经心,眼神却认真起来,剩下的话咬在牙里说得低沉,“虽说如此,他的本事我还是服气几分的。但你那表哥就不同了——像只耗子一样,只会藏头露尾、在阴沟里搞些见不得光的动作,纯纯是个小人。”
姜小满听着不禁有些愤怒:“表哥他干什么了,令你这般说他?”
心想表哥这个人是胆子小了些,可哪有他说的这般不堪?况且,他对她这个表妹是真的好,带她游岳山不说,甚至还想为了她去“抢婚”,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勇气。
姜小满不屑道:“我看你这个人就是心胸狭窄,狗眼看人低。”
向鼎斜了她一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嘿,没想到啊,小娘子长得乖俏,脑子却不怎么灵光。你若是真成了仙侍,怕是得你家那位二公子——哦不,仙君,好好护着你才行。”
姜小满开口正欲辩驳,忽听门那边传来几声“咚咚”沉稳的叩响声。
——
随着台上道人轻声一唤:“进来”,门边高大的身影随开启的门浮现,一袭黑衣的挺拔身形遮住了日光,唯见镶了光线边儿的披肩散发随风飘动。
姜小满一眼认出其人来。
凌北风没有跨入门内,于门栏处淡淡开口:“如何了?”
台座上的道人这时才缓缓睁开双眸,那眉目柔秀,似水波弯弯。
“两位体内灵气稳如常态,并未受贫道的‘无心迷障’所扰,凌公子可领人去下一处了。之后如何,还须交由师兄定夺。”
向鼎闻言,故意夸张地拉长声调般,长吁一口气。
姜小满则是一脸困惑,双眸睁得溜圆。
什么情况,无心迷障……是那传闻中心宿道长的灵波干扰?——原来方才那般沉静聊赖之中,考核已经开始了?!竟然毫无预兆,都没让人提前准备准备?
不过幸好,看来是顺利通过了。
凌北风则微微侧首,“走吧。”
向鼎随即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花袍,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随后回头向姜小满眨眼,“走咯,小娘子。”
……
姜小满愣在原地,心里莫名涌起一股不安,就像在市集上看到别的小猫被认领走了,而自己还孤零零地留在角落。
这种情绪令她心慌意乱。
“等等,大公子……”趁向鼎还在穿鞋未走,她慌乱起身,追去门边,声音急促,“凌司辰……二公子,他知道我来了吗?”
她小心翼翼,“他……会来接我吗?”
正欲离去的黑衣修士回过头,竟蹙眉,“他也在昆仑?”
姜小满怔然。
“你,你竟不知道?”
急忙又问:“他的飞升仙名为‘炼火星君’,大公子可知晓?”
凌北风面色变得肃穆,俊朗眉眼如剑,此时凛冽中带一股疑惑。他转向心宿,沉声:“这是怎么回事?”
向鼎不敢说话,眼睛瞥向房间内的女道人。
心宿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并未看他。
“确有此事。令弟也受了上仙指引,不过仙途为何,又去往何处,贫道并不知晓。”
凌北风眉目一紧,声音抬高几分,“他在哪里?”
心宿依旧不紧不慢:“这贫道也未可知,凌公子若实在好奇,不如去问问您的引路上仙云海神君?”
凌北风立在原地,那眉眼紧蹙,显是出乎意料。
他忖度良久,最终也未再开口。
姜小满看在眼里,咬了咬嘴唇。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说是引人飞升,可为何一踏进昆仑,周围的气氛却如此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从头到尾连凌司辰的影子都没见到。同是飞升,狂影刀看上去却来去自如无人限制,而且,如今连他都不知道凌司辰的下落……
他真的在昆仑吗?
向鼎刚穿稳灰靴,看姜小满心慌意乱着急模样,扯着嘴角一笑。“我说小娘子,你这样着急也没用,那该是他的仙位跑不了他的,不该是他的——”
话音还未尽,被一边黑衣男子侧过头狠狠盯一眼。
花袍男子只得将未说出来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眼神怅惘,不再吭声。
*
凌北风带着向鼎离开之时,姜小满也偷偷跟了上去。
心底里总觉得自己不能再留在此处干等,跟着狂影刀,多少能追到些什么。
在这群全然不认识的昆仑道人里,竟然觉得狂影刀也变得不那么讨厌了,至少他不会害自己弟弟——这一点,对目前的姜小满来说便足够了。
幸好,那坐台上的道人并未阻拦,任她跟了出去。她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前行、转弯,紧紧相随。
途中,向鼎回头看了两次,凌北风显然也知她尾随其后,但二人都未出声,更未驱赶。
眼看两人拐过一道转角,姜小满正欲加快脚步追上,却忽地脚步一滞,倒退几步回来。
旁侧立着一座小居院,院门匾额上书着“余烬堂”三字——听着名字与自家那“弃物居”异曲同工,想是存放一些无人认领杂物之处。
原本姜小满并未打算进去,可就在这时,腰间的包囊忽然发出一阵嗡嗡轻响。
她当下一警觉,手往包里探,摸出了两只绯红色小虫,翅膀震动不已,闪着淡淡光芒。
第114章 竺骨虫
【
“给。”
“这是什么?”
那日白桦林临别前。
姜小满低头看着手中两只圆滚滚、光溜溜的绯红小虫,两对小翅膀紧紧贴着身子,既不飞也不爬,蜷缩成球状。
文梦语扬了扬下巴,“凌司辰先前找我要过竺骨虫,这种虫子贴身能固化灵盾,近身战斗中大有裨益。可惜就是极其罕见,我差人寻了几个月才给他寻到。当时寻了五只,他要了三只去,还剩两只,我灵识残缺不顶用,拿着也是浪费,便给你吧。”
“……”
姜小满拎起一只来,“我拿它有什么用?”
心想自己也不担近身之位啊。
“这你不懂了吧,竺骨虫除了固化灵盾,还有一个特别之处,那便是相吸——公虫若是闻到母虫的气息呢,就会发光震动不止。”文梦语狡猾一笑,凑近了姜小满,“我给凌司辰那三只都是母虫,而这两只呢,是公的。”
姜小满一震,睁大眼睛向她看过去,
眼神里还带点质问的意思。
文梦语一眼便看出来了,装无辜地冲她眨眼,“我之前也是想看好夫君嘛,自是得下点手段不是?实不相瞒,当时在岳山咱们初逢,我也是这样找来山腰处的。时间宝贵,做事也好、寻人也罢,我从来不赌运气,也不行无用之举。”
姜小满无话可说。
短发姑娘又嬉皮一笑:“他那三只母虫一时半会儿也用不完。所以这个你拿去,好好用,总有用武之地的。”
】
此时,姜小满低头看着手中不断哔哔作响、震动不止的竺骨虫,精神陡然紧张:难道人就在这小院中?!
顾不得多想,她将那虫子一收,便一步跨了进去。
*
院落不大,四周静谧无声,连风声都显得遥远。
一圈走完,别说凌司辰了,连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尽头,一间小舍矗立其中,越靠近舍门,手中的虫子嗡鸣得更加厉害。
姜小满凝眉,心怦怦直跳。
小心翼翼推开舍门——
依旧没人。
姜小满心凉了半截。
小舍内布置清简,门边立着两竖玉瓷瓶,墙面则靠着几排高高的明格柜,柜门敞开,格子层层叠叠。
每一格内都堆放着各异的杂物:旧衣衫斑驳陈旧,已不知多少年无人问津;破损的书卷随意搁置,书页边角卷曲泛黄;还有些残破的玉佩、断裂的法器、褪色的符纸。
下一瞬,姜小满大惊失色。
刚才晃眼之时,蓦然认见了熟悉之物——寒星剑被一缕素缎随意包着,剑柄从缎中露出,微微闪着荧芒,静静地躺在柜子的一格上。
她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是下意识地奔了过去,手忙脚乱地那布扎着的一堆东西抱了出来。
急急翻看,寒星剑稳稳躺在手中,剑鞘光洁无暇,不似近几日出鞘过。
除了寒星剑,包裹中还有符印、灵气囊等零碎之物,其中一只囊袋里盛装的,正是那三只竺骨虫。
全是他的东西!
姜小满心惊肉跳,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柄。眼神慌乱地在屋内扫视,脑袋一片空白。
这时,突然屋门一响。
走进来一个默不作声低着头的小道童,扎两个小髻,手里拿着条扫帚。
抬头见她,惊叫一声:“啊!你是何人?”
姜小满一时不知作何解释,唇间微微发颤,却吐不出一个字。
那小道童扫了一眼她怀中的物件,淡淡道:“罢了罢了,没想到还有人会来这地方。不过都是些弃置之物,你若看中什么,直接拿走便是,没人管的。”
说完也不看她,继续往深处钻去,挥着扫帚开始扫地。
“弃置之物?”姜小满回过头去,震惊不已,“你可知这剑是谁的?”
小道童摇了摇头。
姜小满急道:“这是凌二公子的佩剑!你……你竟然将它随意放在这些‘弃置之物’里?!”
看着那疑惑的小脸,她顿时意识到自己言辞有误,又改口:“不对……该说是炼火星君?火炼星君?大火星君?”
小道童依旧摇头如拨浪鼓,完全不明所以:“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人将各式各样的东西送到这里,我可没兴趣去记都是谁的。”
姜小满越听越感到不对劲。
“你不知道外面正在筹备飞升仪典之事?”
小道童撇撇嘴,似置气:“我犯了事,被师尊罚扫余烬堂已有数月,外头怎么热闹,跟我有什么关系?”
姜小满思忖,这小道童连天神下凡之事都不知,自然也不会清楚凌司辰的情况,怪不得他。
又问:“那你可知,这些东西是谁送进来的?”
小道童思索片刻,眼中浮现出几分回忆的神色:“最近几日都没什么人来过。唯一来过的当是晓星师姐,这些物件,应该都是她送进来的。”
姜小满怔住。
又是晓星。
那个迎她入昆仑的人,那个收了她荐信引她至净心坛的人。——奇怪的是,除了最初遇见的三人,其他人似乎都不知道“炼火星君”这个名号。
隐隐感觉,晓星……她一定知道凌司辰的下落。
姜小满强迫自己冷静,理清思绪:自己进那净心坛时也被收了武器和符印,但离开时这些物品都尽数还与了她。
凌司辰是去了哪里,被收了这些东西却没还给他,而是带来了这里——莫非送他去的人,早已预知他不会再回来?
一股寒意袭遍全身。
偏偏小道童之音又徐徐传来:“虽然不知外面的情况,但我劝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通常送到这里的东西,皆是——”
姜小满朝他看去,见一双黑黝黝的眼瞳如两颗乌珠般盯着她,“死人之物。”
话音未落,姜小满手中的寒星剑竟滑落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啷”声。
她慌忙去拾捡,弓下腰时竟发觉腿脚酸麻,几乎站立不稳。
勉强起身,脑子竟嗡嗡响。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声音,才将她拉回了神志。
“姜姑娘,姜姑娘是吗?还记得本尊吗?”
声音虽温润,却带着一股力道。
姜小满猛地回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行人缓缓走来,为首者是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身着龙纹道袍,面带熟悉的慈祥笑意。
小道童一见,立刻停下手中的扫帚,跪地行礼。
姜小满的眼睛则顿时亮了起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匆匆奔了过去。
好容易遇到个旧面孔,角宿还是如记忆中那般和善,与凌司辰也有些交情,让她不禁看到一丝希望。
“角宿道长!”她急切地叫出声。
“欸!”老者和颜悦色,冲她点头,“许久不见,姜姑娘看起来还是这么的——气色红润,我见犹怜!”
姜小满的脸早已因紧张而涨得通红,急得快哭:“角宿道长,您有没有,有没有看见凌司辰呀?我——”
话未说完,眼泪就要落下。
角宿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放心,他好着呢。”
“真的!?”
看到角宿点头,姜小满终于像泄了气一般,整个人稍稍松了下来。
这压抑的昆仑,总算有个亲切的人能让她安心些。
角宿身旁另一位年轻道者上前行礼,“姜姑娘,师尊正在到处找您呢,您怎么会在这余烬堂里?”
“找我?”姜小满眨眨眼睛。
暗自赞许:不愧是角宿道长,连他身边的弟子都比别人亲和有礼得多。
那年轻男子接着道:“是。神女大人在松雾岛有请,快随我们一同前去吧。”
金翎神女……
姜小满不禁眉间一紧。
她是凌司辰的引路大仙。所以,他很可能跟她在一起……
“是她找我?是因为仙侍之事……还是……”
“这就不清楚了,我等只负责传令。”
那道人又鞠了个躬。
姜小满点点头,悄悄按下心头的紧张与躁动。
她抱着寒星剑急匆匆起步。谁知,一个不小心,让支出来的剑鞘带倒了门边的瓷瓶。
“啪——”一声脆响。
姜小满慌张回头,见那瓷瓶碎在地上,碎片四溅。
*
瓷瓶应声而碎的同一时刻,
远在另一处,高空中亦无数铁剑从天而降,似流星坠落般迅猛,触地瞬间与地上的剑相互撞击、支离破碎。
凌司辰身形灵活一转,迅速躲避开这些杀伐之器。
此处乃冥宫第二宫。
——
焚狱岛广袤,约有半座岳山之大,地牢未建时,山体深处便是上古冥宫。宫中幻境、封印、咒法一道叠一道,一道更比一道强。相传,昔年为挑选战神之躯,百人入宫试炼,唯独一人生还。
如今他亦然,别无他法,只能向着底层试炼终端而去。
所幸年少爱读,乘着往来昆仑读遍阁中经卷,曾在古籍中偶然阅得:要从一宫进入下一宫,必须找到通往下宫的门。
这初入的第一宫曰“深洞宫”,其试炼名为“慧眼劫”。这一境,专为锤炼眼力,虚象与法印重重叠叠,难辨真伪。凌司辰费尽一日一夜,方才寻得那扇隐于洞底礁石间的门。
当他找到时,早已疲惫不堪。
稍作休整后,凌司辰便迈入第二宫。
此宫炽热感更为剧烈,热浪几乎炙烤到骨髓深处,灼得他不得不脱了外袍,将长发尽数扎起,仅留一身薄衣贴身。
仰头望去,先前的幽暗山洞已然不见,眼前景象骤变——天际悬着无数长剑,密密麻麻,剑锋如野兽利齿。地上青石铺路,遍地都是嶙峋的长剑,插得杂乱无章似坟头野草。
一阵热风拂过,天上的长剑晃动不休,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凌司辰小心前行,脚下一踏,却似触动了某种机关,青石上的印记瞬间亮起。猛然抬头,天上的剑应光响应,一排排陡然坠落,如同雨幕般扑面而来。
他纵身一跃,白影如飞燕,顺手从地上拔出一柄长剑,将迎面而来的剑雨尽数拨挡开来。金铁交鸣中,无数自上而下的剑影与地面的尖爪相撞相合,火花四溅。
最后一把剑坠落,天地间终于恢复了平静。
凌司辰这才呼出一口气来。
果然,这里正是五重宫的第二宫——“剑冢宫”。
低头看看手中的剑,剑刃虽生锈迹,依旧透着寒光。剑柄雕刻精细,应是一把好剑。
幻象?
但剑在手中,分明更像实体。
刚才一番动作,加上空气灼热不堪,喉咙愈发干渴。
然四下环顾,周围却不见水源。
凌司辰继续向前走,步伐不快,生怕再触动机关。
……
走出一阵,森然剑冢望不见边际,根本没有要寻的下宫之门的影子。
没寻见宫门,却隐约望见一片村落,周围尽是剑簇,倒显像是座落在荒海中的孤岛。
近了些,发现村门前有一口井。
冥宫之中,幻象与实体相互交错,应接不暇,真假难辨。但凌司辰早已饥渴难耐,顾不上了,忙奔过去。
踏入村落中,从脚底浸入一阵清凉,灼热感消失不见。倒是让人终于得以安心停歇。
看来,这冥宫还不至于这番不近人情。
他奔至井边,抚着井口的石壁向下看。那石壁上生满了滑溜溜的苔藓,井绳随着拨动缓缓下沉,水声悠悠传来——井中果然有水。
少年的心稍微松了几许。
迫不及待地拉起井桶,虽有几分犹豫,但渴意让他不再多想,直接将井水往嘴里送。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不论这水是不是真的,润喉的感觉却是切切实实的。
幻象也好,真水也罢,总之解渴就行。
然而,水喝完后,凌司辰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想提气运功,却发现全身无力,浑身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水里有迷药?
摇晃了几下,终究支撑不住,便靠在井边昏睡了过去。
第115章 忘情水
姜小满随众人来到另一座浮山,其间松林如翠,雾霭缭绕间隐现着亭台楼阁,想来便是“松雾岛”。
松雾岛山脉颇高,远远看去,建筑也排布得比其他浮山更为齐整。
到了山脚,角宿领众人停住,示意她独自上去。
姜小满登至高处,远远见一道倩影背对,靠坐在一弯古树上。
纤腰旖旎,左腿支立在树干上,露出一只刻着精致虎纹的甲靴,阳光斜照,银色剑鞭在她腰间微微反光,映衬着赤红的甲胄,耀目得难以直视。
是那个鬼婆婆。——姜小满捏紧拳头。
先前来的时候,那年轻道人曾提到,她的流程与另一位仙侍候选不尽相同:向鼎已见过引路大仙,便需先去通过仙侍考核;而她却是反其道而行,先要面见引路大仙,再做之后步骤。
她当然也明白,这一关至关重要,丝毫不能出错。
眼前的女战神背对着她,姿态惬意,手中随意地抛掷着一个小木疙瘩。走近一些,姜小满才看清,那木疙瘩竟是她之前试图逃跑时用的陀螺。
她心中一怵。
却听清越嗓音传来:“丫头,你叫姜小满?”
神女并未转身,言语间依旧抛着那陀螺。
姜小满谨记引路道人之言,不敢怠慢,规规矩矩跪下,答道:“是。”
神女轻巧接住了木陀螺,手边停了下来。
“涂州姜家之女,仙门正统之后。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本君的问题,本君自不会为难你。”
言罢,是起身的细琐之音。
姜小满小心翼翼地抬眼,见那女战神艳丽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手中举着那个木疙瘩。
“这东西,古木给你的?”
姜小满老老实实“嗯”一声。
“你可知这是什么?”
“不知道。”
“此乃浑天旋,与你腰间的铃球一样,皆是蓬莱的神器。”神女冷笑一声,“得亏是本君,若换了旁人,哪怕是云海,也未必追得上你……机巧啊机巧,没想到百年不见,竟还是这般狡猾。”
“机巧?”姜小满一愣。
神女目光一扫,淡然道:“你既见证了此神器之效,本君便也不瞒你。古木他本是蓬莱的人,名唤机巧仙君,此番仪典过后,他便会返回天庭复命。你对他的事了解至此即可,更多的,为你好,莫要多问。”
姜小满扬起头来。
机巧仙君?话本中那位掌管天界机关神器的巧手神君?
古木真人……竟是神仙?!
可是——传说中的神仙不都是青春永驻的吗,而古木真人满脸皱纹、鬓发斑白,怎么看都是一个凡人老头?
疑虑尽然颇多,姜小满心中原本的恐惧却在渐渐消散。
如今这金翎神女倒不像个坏人,对她这般袒露,莫不是因为也将她视作新仙的缘故?这么看来,至少已经成功一半了吧?
然而,下一句话却让她如坠冰窟。
“好了,你回家去吧。”神女轻描淡写,转身不再看她,随意往树上一坐,手轻挥,将那浑天旋收进了法印中。
回家?!
她……被判不合格了?是因为说错话了?
姜小满瞳孔收缩,手心冰凉。
她没想过飞升,知道自己修为浅薄,被刷下去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此番来到这里的目的,也仅仅有一个——
少女眼眶微红,头重重叩在地上,语气急切而哽咽:“恳请神君,让我见见凌司辰……不对,炼火星君!”
神女依旧波澜不惊:“凌二公子此番飞升,炼火星君仙职特殊,不带任何仙侍。你此行算是白走一遭,回去吧。”
姜小满听得唇齿微颤,难以置信。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任何机会。
心中委屈与失望交织,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痛楚:“既然不收仙侍,为何还允我进来?”
——为什么给了虚假的希望,最后又亲手浇灭?
金翎神女斜睨着少女,沉默半晌,缓缓走近。
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勾起姜小满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本君让晓星放你进来,也是想亲眼看看,连不惜动用神器也要与本君作对的少女之心,该是何等珍贵。若是这般不明不白地掩埋,又该是多么可惜。”
那只手从胳膊到指尖都缠满绷带,扑鼻的药味让姜小满几乎窒息。
晓星!?
她听到这里,心中猛然一震。
原来晓星所做的一切,皆是金翎神女的授意!她才是这一切谜团的幕后执棋者!
“让你留在玄阳宗是为了你好。”神女继续说道,“却没想你执着到了这般地步,竟想出个征选仙侍的法子,真是让本君大开眼界。……你和云海那蠢货一样,成天钻着规矩的空子,尽给本君添麻烦。”
“我没想给神君添麻烦……”姜小满顿了顿,眼神坚毅中微有怒色,“神君能否如实告知,为何……要将二公子的随身之物,都放进余烬堂里?”
金翎神女闻言似一愣,随即发出一声轻笑。
手指抚上姜小满的面颊,冰冷而柔滑,动作间带着几分诡异。
“丫头,难得如此喜欢一个人吧?我懂那种感觉,想得到他的每一寸肝肠、每一根骨头,甚至连他的血,都那么诱人……美味。”
姜小满被这番话惊了一跳。
甚至觉得眼前之人不太正常。
神女的手指摩挲到她的脖颈间,长长的指甲抵住了咽喉,锋利的触感让她全身一颤,背脊发凉。
一双眼眸凶意毕露。
“但你喜欢的,是不该喜欢之人。若你继续这般执迷不悟,不肯放手……只会带来更多无谓的流血与哀伤。就譬如,那还在涂州眼巴巴盼着女儿回去的老父,恐怕也不希望,最终送回去的,只有一堆余烬堂的衣物吧?”
说着,那手还轻轻扯了一下姜小满的领角,惊得她忍不住往后缩了一步。
金翎神女便松了手,站起身来,哀叹一声。
“回去吧小丫头。”她搔首弄姿,轻轻拭过手背,滑到指尖,竟凭空变出一物。
将将落在姜小满手心。
细看,是一只细长玉瓶。
“若是难受得紧,实在舍不得他,便喝下这个。一切皆空,睡一觉,便能忘得干干净净。”
言罢,金翎神女不再多言,手一挥,招来了几名玉清道士。
便让他们带她出山。
*
姜小满失望而出,步下层层山间台阶时,心中满是迷茫与痛苦。
上山之前,她分明准备了许多话,想着能打动战神,结果却一字未能出口。来时的希望满怀,以为很快就能见到他,如今却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喉间酸涩难耐,想痛哭一场,却又觉得格外不甘。
可她又能如何?
这可是昆仑山,是仙宗玉清门,是飞升仪典,是金翎神女。
天命昭然,她的挣扎,根本无力改变什么。
——这般喜欢一个人,念想着一个人,竟然成了错事?
几个道人默默跟在她身后,似是明白少女心境,既不催促,也未发问。
姜小满怔怔地走下台阶,紧攥着手中的那细长玉瓶,苦涩与怒火交替翻涌。
忽然,脚步停住,随之是玉瓶狠狠砸下后清脆的破裂声。
瓶中的汤液顺着台阶无声无息地流淌,又浸入土中。
把身后那几个道人都吓了一跳。
然而少女的神情却越发愤怒。
谁要这破玩意儿!就算要回去,对一个人的思念也不是能这般被轻易剥夺的!
仿佛心头冰晶凝聚,姜小满的指间不知何时生出一缕危险的蓝色气焰,缭绕、蒸腾——正逐渐变浓时,却被一道温和之音猝然打断。
——“去了那么久,可有结果?”
那股莫名的气息瞬间收了回去,消散不见。
姜小满定了定神,抬眼一看,山脚是微笑的角宿道长。
“角宿道长!”心头一阵暖意。
角宿轻轻招了招手,将她身后那些道人尽数遣退。
姜小满几欲哭泣,“道长,我……”
角宿却抬手打断她。
“拿着这个。”
信手便将一物抛给她——正是寒星剑,先前上山之时她交与他手中。
姜小满接住剑,握住剑身的指尖拢紧,百感交集。
果然只有角宿道长是好人!不仅一直在山下等她,还替她留着剑!
她低垂眼帘,轻咬着唇,“道长,我不想回去。”
老者却笑:“当然不回去了。”
姜小满抬起头来,眼中些许惊讶。
只见一双慈祥的眉眼笑得越发深邃,那双连着鱼尾纹微微上扬,却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之感。苍白的胡须动了动:“你若真想见凌二公子,不如我带你去找他吧?”
“真的!?”
姜小满闻言,立时转忧为喜,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
她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到——甚至未发现腰间的铃球黯淡无光。
*
凌司辰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眼皮忽然跳动。
随之感到颈间一阵酥痒。
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朦胧中瞧见一个皮包骨头般的秃顶男子,正凑在他身旁嗅闻,几乎贴到他的脖子上。
他顿时醒神,寒意直窜心头,手中猛然抄起剑来。
那枯瘦身影见状,转身比兔子还快,闪进不远处一间破败的屋子。
凌司辰则迅速起身,剑光一闪,追了过去。
他一脚踹开那摇摇欲坠的木门,只见屋内灰尘弥漫,破败的木板东倒西歪,空气里尽是一股腐朽之味。那干瘦男子见他逼近,连连后退,直至被绊倒,“扑通”一声跌在烂木板上,激起尘土四散。
待凌司辰走近了些,见那男子颤抖着蜷缩在破簸箕和烂木板后,一双趵突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头顶稀疏得只剩几根残发垂落,身形瘦削如柴。
白衣少年也不犹豫,大步向前,抬手掀开那些挡道的杂物,长剑闪烁寒光,直指那人喉咙。
这冥宫之中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干瘦怪人见状,立刻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别杀我别杀我!小生不是幻象,小生是活人啊!”
凌司辰冷哼一声,剑锋抵在他颈间,喝道:“可是你在水中下药害我?”
怪人连忙摆手,慌张说道:“好汉冤枉啊!这第二宫的水自带致幻效果,非是小生所为,小生绝无加害之意啊!”
凌司辰将信将疑,手中剑却不松,“既然无心害人,为何要鬼鬼祟祟接近我?”
那怪人闻言,倒是不抖了,黝黑的眼珠在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滴溜溜一转。
“小生只是觉得好汉身上的气味无比熟悉,似是故人的味道!小生在这里已经十几年没见过活人了,这才壮着胆子来确认!”
“故人?”凌司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冷冷道,“我从未见过你,何谈故人!”
那怪人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嶙峋的手指轻轻碰上剑锋。
“好汉有所不知,小生上次见您,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您尚在襁褓之中,怎会记得小生?”
凌司辰眉头一动,“你说什么?”
那怪人颤颤巍巍地悄悄拨开抵在脖颈的剑,见凌司辰略有迟疑,趁机一缩身,猛然挣脱,转身飞也似的向门外奔去。
凌司辰反应极快,转身便追了上去。
第116章 潜风谷
那怪人仓皇逃出屋舍,刚跑出几步,便被凌司辰一道法术重重绊倒在地。
破旧的衣衫被地面摩擦得卷了起来,露出那瘦骨嶙峋的脊背。
那人挣扎着想要起身,手伸到背后去理衣服,却被凌司辰赶上,一脚踩住了那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反扭着和身体一道压了下去,强劲的力道将那人死死按在地上。
那怪人疼得直叫唤:“疼疼疼!好汉放手哇!小生真的无意害您啊!”
凌司辰微松了些力道,让底下的人能把手抽回去*。然而,就在那手缩回的一瞬间,凌司辰的目光陡然一凝——那人手腕上,赫然显现出一道奇特的印记。
他蹙眉,迅速蹲下身,一把抓住那只手,细细端详。
这印记,他认得——分明是地牢的烙印!
他曾随兄长凌北风去过一次昆仑地牢,亲眼见过那些被关押的罪修。那时,凌北风也曾告诉他关于潜风谷的事:
当年潜风谷之人与魔族为伍,违逆天道,触犯了仙门律法。此事惊动了玉清门,联手文家老宗主,合力铲除了潜风谷。除了逃亡的谷主一干人,其余谷中上百罪孽,被尽数押入昆仑地牢。
这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他一把将那人提拉起来,逼至角落。
“你是潜风谷的罪修!?怎会在这冥宫之中!”
那怪人继续惨叫连连,“小生……小生是从地牢摸爬滚打过来的!在这剑冢宫里找了个安身之地,已经待了十来年了!”
凌司辰闻言,眉头紧锁,却也没再动手。
略一思索,最终松了力道,将那怪人放了下来。
怪人一落地,便瘫软在地,随即狂咳不止,双手紧捂着胸口。半晌,他才勉强平复过来,仰头看着满脸戒备的少年,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好汉有所不知啊,那时是令堂带着你来到潜风谷,小生才得以与她相识。小生无甚能耐,但赖以生计的便是这鼻子,记气味最是灵敏,你的气息和当年……哎呀呀呀——”
话未说完,寒光骤起,剑锋再次直抵他的咽喉。
这番少年眼底尽露凶光,接连三吼:“住口!母亲怎会与罪修相识,她怎可能踏足那等罪恶之地!你休要胡言乱语!”
潜风谷是千夫所指的仙门罪地。
而母亲,乃是堂堂正正的仙门正派之人,怎可能与这等污秽之地有牵连?!!
*
“潜风谷!?”
蜿蜒山路上,姜小满骤然停下脚步,惊诧不已。
——
此前,她随着角宿道长,自那松雾岛起,腾云乘剑,径直来到边缘的一座浮山。
落地一刻,便感到一股凛冽的山风扑面而来,这座浮岛的寒气格外浓重。
虽说玉清门弟子本就不多,许多人此刻都在最顶的瑶光山忙碌,但这座浮岛却清冷得诡异。从她落地到步入山中,竟未见一个人影。
不仅如此,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血腥气。
凌司辰……会在这种地方?
姜小满不愿多想,更不想往坏处想,只加紧脚步,跟随着前方的老道长。
前方的道人却走得出奇的快。
偶尔回头一眼,见姜小满皱着眉,捂着鼻子,倒是一笑。
“血味很重?”
姜小满捏着鼻子点了点头。
老者不以为然地哼笑一声,“你毋须多想,这片浮岛上藏着不少从潜风谷缴获的法器。当年潜风谷盛行血祭之术,谷内血腥气弥漫四方。这里残存的气味,乃是那些旧法器的余息罢了,没什么稀奇。”
姜小满听着,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
“道长……您去过潜风谷?”于是,她这般发问。
从小到大,她对潜风谷的印象只有:一个活生生不该叛逆仙道、与魔族勾结的反例。但如今她自己与魔物有了些许牵连,反倒更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角宿回头瞥她一眼。
不急着作答,倒是捋了捋胡子,才慢悠悠道:“呵呵,我之前某个兄弟在那儿,我呢,偶尔去看看他。”
姜小满听他这番话不禁愣住。
她本以为,像角宿这样位高权重、持掌玉清门的苍龙七星,应是对潜风谷这类离经叛道的罪孽之地恨之入骨,没想到他言语间竟有几分亲昵。
“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她小心翼翼地问。
她其实最想问“与魔物勾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鉴于眼前的可是堂堂苍龙七星之首,她不敢冒言僭越。
角宿却不吝回答,言语还颇为怀念:“那曾经可是一个漂亮的地方啊,雨林繁茂,飞鸟走兽成群,花开四季不断。我那兄弟也极有手段,囤聚各类奇珍法器不说,还召各方能人异士齐聚,结成了一帮同盟!”
语中不仅没有丝毫抵触,反而赞叹不已,让姜小满好奇心愈浓。
“可是,那怎么会……”
“哼哼,”角宿转过头,咧嘴笑开,“时也命也。我这个兄弟啊,就是太蠢了,太过理想化。本可隐于山林,自得安宁,却偏偏要站在风口浪尖,终是自取其咎。”
姜小满听得心中一紧。所谓理想化,便是与魔物勾结么?或许是邀了瀚渊人合作,才招致灭顶之灾?
她忍不住低声:“那他现在……”
角宿前行的步伐略微顿了顿。
“他死了。”
姜小满猛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的老道人察觉到她的停滞,悠悠转过身来。
只听角宿再开口时,语气中几分讥讽:“被我杀的。”
姜小满一时间愣住。
角宿却仿佛毫不在意,甚至用手指点着下巴,轻松随意:“也不对,不全算是……其实他本来可以不死的,可惜啊——”老者冷冷一笑,“撞上了最致命的硬茬子,我便顺手一推……嘿嘿,这可不赖我了。”
说完,便似有深意地一笑,继续向前走了。
留得姜小满立在原地,唇间微张,又发觉嗓子发干。
杀戮之事,竟如此轻描淡写地道出。
即便那人是犯律罪修,也曾是仙门中人,怎能如此冷漠?
这还是岳山上那位微笑言谈的角宿道长吗?
——也不一定,毕竟玉清门道貌岸然,她与这位苍龙七星之首的道长,也不过在岳山有过一面之缘,压根算不得了解。
或许,对罪修这般无情绝决,倒正是玉清门一贯的作风,她应是丝毫不意外。只要自己犯戒之事没被发现,至少现在是安全的……
这般想着,姜小满默默吞咽了一口唾沫,赶紧跟了上去。
……
姜小满跟在角宿身后,沿着蜿蜒山路,穿过几道弯曲的石阶,终于来到了一间祠堂模样的建筑前。
“到了,来吧。”老者站在前方,招了招手。
这里的血腥气更浓郁了,姜小满不由在鼻下施了一道隔气灵盾。
虽说门楼、屋舍看着倒还新,显然有人定期打扫,丝毫没有荒废的迹象。但就是——一个人都没有,甚至一点气息也没有。
角宿单手推开那厚重的大门,迎面吹来一阵阴风。
“啊啾!”老道人打了个喷嚏,擤了擤鼻子,动作毫无道貌,一派随性。
姜小满站在门口,皱起眉头。
这般不羁模样,真与岳山上那温和稳重的道长相去甚远。
她忍不住低声问:“道长,这……究竟是何地?”
角宿不以为意,随手一挥,“好地方啊!”
“好地方?可这里,怎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姜小满环顾四周,眼中渐生疑惑,“……凌司辰他在哪里呀?”
“你很急吗?”角宿双眼微眯,笑容愈发阴森,“正因为是好地方,才一个人都没有啊~”
露出这般笑容,让姜小满不由后退了几步。
*
……
凌司辰只觉心头一沉。
情绪也从焦躁不安再到坠落冰底。
全因眼前这怪人一番话,他手中握的剑接连震颤,刀锋已在枯瘦怪人的脖间削出一条小口。
那人则更加紧张害怕,直接发声大喊:“小生真没胡说!令堂是叫凌蝶衣,对不对!”
一句话却如同雷霆炸响,令凌司辰整个人僵住。
他的手松了几分,紧握的剑稍稍退了一寸,随后他更是连退一步。
怪人见他这一反应,心中更是落实了几分胆量,脸上不再是惶恐,而是带着几分得意。他缓缓攀附上来,伸出那干瘪枯槁的手指,仿佛在试探地靠近。
“小生呢,在谷中绰号哈巴狗……呃,也叫狗爷,你便叫小生狗爷吧!”
凌司辰根本不理他。
狗爷自讨了没趣,沉默不一会儿,又动了动眼珠,“方才脑子一转,不仅想起了令堂,还想起了你的名字——小生当时见你生得可爱,就多嘴问了一句,正巧你那名字顶有诗意,甚是让人难忘。”
凌司辰一时震惊,却很快冷静下来,细细思索后,隐隐觉得不对劲。
母亲毕竟是仙门中的一号人物,眼前这怪人年龄看着已至不惑,知道她的名号并不奇怪。而自己使出的剑招皆来自凌家,这人也许只是靠着观察和猜测倒也说得通。
念及此,遂冷冷一笑,将那怪人一把从身上推开,恢复了往日的肃穆。
“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狗爷诡异咯咯笑,“那时,令堂说……”他声音沙哑难听,拖得很长,“‘蝶无畏,思无悔,尘不归,念不歇’,令堂说你的名字,叫做——”
那人露出那几颗发黄的牙齿,“思尘。”
第117章 不归之尘
“你说什么……”凌司辰面色僵硬,被对方一语激怒,手中剑锋不由自主又往前逼近寸许,寒光直指那怪人的喉间。
他名为“司辰”,乃是掌控星辰之意,这是舅舅亲口所言。寓意自主掌握命运,星命由己不随人,不折不挠,亦是他一生追寻的信念。
可这怪人说的又是什么!?不仅胡言乱语,念对了他的名字,还胆敢污蔑母亲与罪修勾结!
凌司辰怒火中烧,剑锋之力加重几分,冷声喝道:“你这罪修,定是使了什么妖术窥我心镜!我懂了,你是冥宫修炼的一环——”
狗爷本来还在哆嗦,听这一语,瞬间也不抖了。
未等话音尽,一双枯瘦的手狠狠将白衣剑客推开。
“修炼?”他嘴唇发颤,赤红双目满是愤怒与痛楚,声音沙哑低吼道,“我劝你省省吧!”
说罢,他伸手猛地捞起自己破烂的衣襟,露出那瘦成皮包骨头的肚腹。只见其上遍布狰狞可怖的灼痕,一道道深红的纹路深陷皮肉,如冥火焚烧过般惨不忍睹。
凌司辰一瞬怔住,手中剑微微一滞。
狗爷继续喝道:“你看到这是什么了吗?这些,便是跨越冥火留下的痕迹!每时每刻,焚心蚀骨,痛彻肺腑!”
他剧烈地喘息着,字字如刀刺入空气:“小生甘愿受此苦痛,也要穿越冥火,逃离昆仑地牢,纵然困于这冥宫幻境之中,也毫无怨悔。你道是为的什么?难道便是来给你修炼用的?”
“……还妖术骗你,我看你简直异想天开!”
他狠狠扯下已破烂不堪的衣衫,转过身来,又露出脊背上遍布的咒文痕迹,森然的白骨隐现,皮肉下尽是禁术和拷打的痕迹。
凌司辰目光所及,全是昆仑地牢独有的印记,那些残忍的酷刑痕迹,乃是人间真实受过的苦难与折磨。
而此人的话语中,情感斐然,字字嘶吼,眼角的恨意与苦痛,无不昭示着——他所说的,全是实话。
少年手中长剑倏然一松,利刃坠地。
双膝一软,跪坐于地。
*
偌大的剑冢之地,头顶悬着虚假的星空,万千剑簇如风铃般叮当作响。
底下则是一望无边的沙海,沙中密布剑影,偶有几处荒芜破败的村落散落其中。
其中一处孤寂的村落,篝火正旺,跳动的火焰照亮一小片天地。火边坐着两道人影,一个干瘦如柴的男人正熟练地烤着火上的肉,时而施展术法,旺了火焰,时而手腕轻动,将烤肉串转至另一面。
另一边的少年则蜷在地上坐着,一整日都在剑雨里穿梭前行,头发已然凌乱不堪,那张精致脸蛋也沾满尘灰。
他下巴枕于膝间,目光空洞地盯着篝火。跳动的火焰照不进他心中的阴霾,只有沉思在眼底沉淀。
直到那干瘦怪人转动着手中的肉串,将烤得焦香四溢的肉递向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一丝诚意:“来,吃点吧。”
凌司辰并未接过,依旧沉默不语。
狗爷见状,叹了口气,“冥宫幻境与实景交织,虚实难辨。像这种地方呢,小生唤它作‘驿站’,据传是那些昔日战神候选人闯宫时所开辟的。每隔一段便有一处,秘术隔绝了冥火的灼烧,凉爽无匹,正适合歇脚养神——可惜啊,这种地方,唯有第二宫才有。也因此,小生才选此地栖身,嘿嘿。”
叭叭说了一堆,可惜凌司辰压根不理他。
狗爷讨了个没趣,挠了挠头。
“不过嘛,待得久了,自能辨清虚实,譬如这肉,便是真真切切的实物。”
说着,又拿肉串戳了戳蜷坐之人的胳膊。
凌司辰终于有所反应,他微微转头,看了怪人一眼,才缓缓伸出手接过那串烤肉。眼神里仍带着一丝迟疑,将肉在手中翻看了几下。
“这是什么肉?”
嘴上这般说着,心思从沉浸里出来才发觉饥肠早已辘辘,烤肉的香气一钻入鼻息间根本扛不住。
他咬了一口,烤得恰到好处的肉香在口中化开。
还没来得及咀嚼完,便见那怪人指着远处的土坑,嘿嘿一笑:“刚逮的,那边有些土坑,坑里乱窜的沙耗子。”
凌司辰脸色骤变,一口吐了出来。
狗爷却在一旁坐下,哧哧怪笑起来,“哪来的娇气小子!你娘当年来找小生的时候,我们一行人风餐露宿,走遍荒山野岭,什么都敢抓来吃。她把你用布条捆在背后,随手抄起一根竹条,唰唰几下就把树上的猴儿鸟儿都打下来,厉害得紧!”
他笑着,说到“抄了一根竹条”的时候,还夸张地比起手势模仿起来。
“真的?”少年抬起眼,漆黑的眸子中映着火光,终于浮现出些许神采。
狗爷放下手势,拍了拍胸口,“当然!小生记得可深刻了,你娘啊,绝不是普通修士!”
凌司辰听着,唇角情不自禁浮出一丝笑意。
这和他记忆中太不一样——
模糊的童年记忆中,母亲是个身子单薄却坚毅的女子。
那时,他们娘俩生活在远离尘世的孤山野地,每日清晨,母亲会背着个竹篓出门,而他则坐在门前的空地上玩耍,铺了一地简陋的玩具。
日暮时分,母亲才会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竹篓里装得满满当当,柴火、食物、必需品一应俱全。那时他还太小,走路都跌跌撞撞,更别提帮忙了。可每当母亲看到他,疲惫的脸上总会绽放出温暖的笑容,放下沉重的竹篓便跑过去抱住他。
这些记忆零零碎碎,散落在茫茫脑海中。但无论如何回忆,那个日夜操劳的女子都似乎与眼前怪人口中的飒爽修士全然对不上号。
但他那时小小的脑袋里也有过疑问。
记得一日,母亲带他去镇上。眼见镇上的孩童总是由父母一同携带,而他的身旁,母亲始终是孤身一人。
虽彼时年纪尚小,却也忍不住生出一个从未被解答的问题:
为何旁人有二人相伴,而他身边却只有母亲一人?
……
凌司辰默默咀嚼着烤肉,思绪却回忆着狗爷先前所言之语。
许久,他轻声呢喃,像是自言自语:“什么叫‘尘不归,念不歇’……”
狗爷也在吃肉,说话唇齿不清:“不清楚。你娘是‘蝶无畏’的话——莫不是你爹名字里有个‘尘’字?”
见凌司辰蹙眉更深,他也一口吞下,略带惊奇:“搞了半天,你一直不晓得你爹是谁啊?”
少年摇头。
狗爷啧啧两声。
“只是不晓得到底是哪个字,有帝王之‘宸’,星运之‘辰’,甚至还有破晓之‘晨’,啧……这么重要的事,你娘竟从未告诉过你?”
“没有。”
甚至连寓意都是假的。
“……”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尴尬。
凌司辰用木棍往篝火里捣弄着,篝火噼啪作响,那火光映在他乌黑的眸子中,更加明亮。
狗爷则挠了挠脸颊,继续吃着手中的肉。
他当年见到凌蝶衣时,见人家带着孩子,默认是有夫之妇。他那时年纪也不大,行事举止都十分谨慎,也从未过问对方的私事。
凌司辰忽地冷笑一声:“管他是什么,都不归了,还思什么呀?”
言语犀利,不知是在嘲讽自己的名字,还是在说道亡故的母亲。不管是哪个,狗爷都不敢接话。
少年笑意转瞬即逝,唇角微撇,又是一阵沉默。
凌司辰又问:“那我娘……当年来找你,是为何事?”
狗爷停下了啃食的动作,舔了舔干裂的嘴皮,思索了一会儿。“虽说先见的是小生,但其实是来找咱谷主的。只不过呢,谷主这个人吧,心思谨慎,不太轻信外人,便是先遣了小生去招待她。”
凌司辰蹙眉。
潜风谷谷主?
对其听闻不多,有说他是退门旧修,也有说是自修之才,颇有实力手腕,为人清高侠义,受各地游道尊崇。此人创立潜风谷,收容退出仙门的奇人异士,亦藏纳流散世间的宝物残卷。倒是听闻因为定期向昆仑上供,数十年都与仙门相安无事,直到——传出与魔族勾结之事。
但清剿那次,被这位谷主逃脱了,自此踪迹全无,若人间蒸发。
他蹙眉沉思,又问:“那她找谷主作甚?”
狗爷这次不答话,口中咀嚼咀嚼。
吃了一半,眼睛则深望着,似在回忆思索。
梭了下手指头,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好像是要封印体内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凌司辰目光一紧。
狗爷摇了摇头,含含糊糊:“后来她跟谷主单独去的,小生便不知了……不过你说,会不会跟你爹有关啊?你看你娘,对你爹是一往情深,记得她哄你入睡时,还常夸你眼睛漂亮得跟你爹——”
啪。
骤然一声脆响,是少年把烤肉木枝掰断的声音。
狗爷吓了一跳,余下的话卡在喉间不敢再说。
凌司辰手在颤抖,紧咬着下唇,似在忍耐。
狗爷看在眼里,一百个好奇,却也不敢问。
许久的僵持,狗爷小心翼翼伸手,将剩下的烤肉串往自己方向拉了拉,“肉……还吃吗……”
“随你,我睡了。”
*
不多时,篝火熄灭,人影卧下,漆黑笼罩,万籁俱寂。
幻境中夜色深沉,而真实的大地,也正值夜幕降临。
万花岛乃玉清门最宏大的浮山岛屿,山名如其景,百花齐放,遍地生辉。山巅伫立着全天下最大的仙家藏书阁,飞檐雕梁,恢弘磅礴。
藏书阁旁边的一座偌大气派的居院,此刻却出奇地静谧,内里漆黑无光。谁能想到,这竟是苍龙七星之首——角宿道长的居所?
是夜,已至子时,四下里寂无人声,唯有几个弟子悄悄蹲守在外。原来玉清门因飞升仪典推迟了律令考核,给了这些平日里不甚上心的弟子可乘之机。
他们早已打听明白,角宿师尊领着一位仙侍候选人去了别处浮山。
此刻,便是他们混入居所偷取试卷的绝佳时机。
料想师尊的封门结界非同小可,几人特意备下好几道撬门的咒法。然施咒之时,却出乎意料——第一道咒法便轻而易举地将门禁解开。
既无半点波动,也未触发任何结界。
几个弟子窃喜,压低呼吸,猫着身子悄然摸入院内。
院中愈发冷寂,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待走至最里屋时,一股诡异的恶臭竟扑鼻而来,几人忙捂住口鼻,这才注意到门上结有一层厚厚的阻息障壁,怪不得臭气未曾外泄。
几个弟子也顾不得多想,赶紧四下翻找起来,腾箱倒柜,寻觅所求之物。
忙乱之际,其中一人拉开一扇沉重的柜门,只听得“嘎吱”一声。
一个黑乎乎的圆物从柜中滚落下来,在地上滚了数圈方才停下。
那弟子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疲倦的双眼倏然瞪得滚圆——
“人、人人人人——人头!!!”
他脚下一软,连滚带爬地跌倒在地,嘴里发出撕裂般的喊声,将同伴皆招唤了来。
众人过来,举灯一照,一片骇然。
那颗头被拦脖斩断,眼睛翻白,舌头咬在外面,死状凄惨至极。
不是别人,正是角宿。
第118章 天上掉下来个姑娘
众弟子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推推搡搡,慌不择路地往外逃去。
还没出门,眼前却有一抹黑影闪过。
走在最后的人猛然回头,惊叫未出喉间,只听“噗嗤——”一声。
什么被割破的声音,很淡很淡。
伴随几片黑色绒羽轻飘飘坠落,落地的灯笼悄悄熄灭了。
夜,重归于寂静。
夜幕之下,一道人影从屋舍走出。
抖了抖衣襟上的残渍,不紧不慢,向着另一边的森严屋邸走去。
那边,便是思过堂。
——
这思过堂本是玉清门自用的惩戒之所,玉清门向来不将自家人关入地牢,而是在此施以鞭刑、烙刑,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竟,若是进了地牢,那些禁术禁咒伺候上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此时,思过堂内一间布着结界的屋中。
男人静坐在角落,束起的长发间几缕散落,却愈发衬得分叉眉间那一点朱砂尤为夺目。
冷白瘦削的手腕上锁着铁链,雪白的里衣已被血渍浸透,连脸上也满是道道血痕。头枕着冰冷的墙壁,却在闭目养神,嘴角竟还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倏尔,外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又是几声沉闷的倒地之音,男人的眉梢微动,紧接着那双闭合的眼缓缓睁开。
结界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位老者。
身着玄黑龙纹道袍,掩着白色里衣,白发白须,双颊红彤彤。老者负手而立,饶有趣味地看着被铁链困锁的男子。
菩提将眼睛虚了一虚,金瞳几许意外。
见到对方眸中闪过一丝同样的神色,才认了出来。
“你把角宿怎么了?”
“怎么,身陷囹圄动弹不得,还记挂着蝼蚁?”老道人舔舔嘴皮,打趣道,“你们啊你们,呆在畜生堆里久了,自己都变成了畜生模样。你是,黄泥巴是,连君上也是。”
锁链微微作响,结界里的男人却不动怒。
“你也就只敢在我面前逞能乎了。”他轻蔑一笑,“你大老远来便为看我热闹的么?进来一趟,可不容易吧?”
“角宿”撇了撇嘴,轻佻地环顾四周。
“还行,比五百年前那阵子进步了些,折了我三片羽簇呢。”迎上菩提一双审视的冷眼,他也便直言了:“实不相瞒,这次是君上派我来的,让我救一个小子出去……”
闻言,对面分叉的眉头蹙了蹙。
这一细微反应,立刻被“角宿”捕捉了去。他咬牙切齿:“好哇好哇,你也知道他是谁!你们都知道,就干瞒着我是吧?怎么,怕我去把他杀了?我是这种人吗?”
菩提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眼神仿佛在说“你说呢?”
“角宿”见状,反倒嘿嘿笑出声来,“罢了罢了,咱们不谈这些。我有一好消息和一坏消息,你先想听哪个?”
囚困之人满是不耐,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显懒散。
道袍老者也司空见惯,问过太多次,每次都是一样的冷淡,干脆便直接答了:“坏消息呢,是你们都关心的那小子已经被关进了劫境冥宫,我可不想再进去被烧个半秃——”
这话还未说完,只见囚困的分叉眉道人双目倏然圆睁,撑着地面猛然站起,冲向结界边缘,却被身后的铁链狠狠扯住。
“角宿”见他这般焦急模样,却是更加欢喜,抬手摸了摸下巴,悠然道:“莫急,莫急。好消息还未说呢!我可是给那小子送了个大礼进去,你可觉得妙哉?”
菩提双眉紧锁,冷声问:“大礼?”
“尊主大礼,包他平安。”扮作角宿之人不慌不忙,吹了个口哨,“好了,现在该你回答我了,那小子与君上,到底是何关系?”
*
寂静的夜晚很快消逝。
冥宫深处,时光流转与外界无异,已是白昼明朗,日光灼灼。
羊肠小径间,一袭白衣轻盈如风。其于剑雨之中,若穿林之鸟,行步游走,片叶不沾。
此路乃通往“壶口”之必经之地,沿途剑林森列,机关密布,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悬空之顶剑锋划过,声若金石,每一击皆带破风之声,交鸣不绝。少年足点剑柄,身轻若鸿,一跃而过,劈雨破剑,终杀一径而出。
看似轻盈迅捷的剑气中,却透着一股积压已久的狠劲,似有无尽的怒火盘绕肺腑。
其后紧随一枯瘦之人,步履谨慎,沿着凌司辰所开之路徐行。
先前已与他道明:壶口之外乃一片陡峭山地,山地之中,掩藏着第三宫的入口——自己当初便是从那儿爬出来的,得亏记性好,还记得爬出来时周边的情景。
谁知这少年二话不说,竟径直往这边闯。离了“驿站”,四周之气又开始灼热不堪,狗爷一边喘息,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紧紧跟在他之后。
见机关悉数破碎,狗爷不由拍手赞叹:“好!别的不说,公子你这几招,真真是有令堂的风采呀!”
此话一出,剑势倏然一顿,握剑的手却微颤。
“母亲她,从未教过我使剑。”
狗爷闻言,察觉不对,赶忙改口:“原来如此,那公子必是天纵之才,承袭令堂之天资,真是可喜可贺?”
孰料此言却如火上浇油,缠绕少年周身的炼气骤然暴涨。凌司辰抬手便是一击,将前方的剑簇斩作齑粉,余威未散,剑林被打得光秃一片。
“承袭?”挥剑过后,他微微喘息,腔调带着自嘲,“我可不想承袭她的愚昧。”
狗爷愣是没听明白,脱口而出:“啥意思?”
凌司辰回头,眼中怒火未息,“她把对那人的思念镌刻在我名字中,可那人呢?到她死也没出现!愚昧至此,自作多情——!!”
言罢,又是一剑挥出。
这壶口小道,愣是被他几道炼气斩得残破不堪,气势和阵仗都吓到了狗爷。
枯瘦之人低声喃喃:“也……也不至于这么说自己爹吧!”
“我没那样的爹!”未等话毕,凌司辰厉声回道。
少年愤然,声如烈焰:“自我出生以来,便从未见过他一面!你却告诉我,母亲如何对他情深义重……难道是要我去恨一个连面容都不识之人?还是一个连生死都不知的人?!”
“母亲与我相依为命时,他在哪里?”
“母亲被魔物折磨得遍体鳞伤时,他又在哪里?!”
声嘶力竭之余,强盛的炼气狂乱挥出,手中长剑却再也无法承受,铿然一声,折成两截。
枯瘦男人怔怔看着,一句也不敢回言。
良久的沉默,直至风声穿壶口,掠过小道,少年的喘息声渐渐为风声吞没,狗爷这才悄悄咽了口唾沫。
凌司辰也算是终于平息了些。
他将破碎的剑指向前方,冷然侧身回问:“那前面,便是出口所在吗?”
狗爷哆哆嗦嗦:“应……应当是的……但,具体之处得等那荧光出来。”
“荧光何时出来?”
“你别急啊,我先前不是说过了嘛,得等到晚上!”
*
出了壶口,赫然是一片陡峭山地,那山地上仍旧密布剑簇,“荧光”未出,依旧寻不见下宫之门。
好在,壶口之外又有一处“驿站”。
两人席地而坐,静待夜幕降临。
凌司辰将四处掳来的大捆长剑平放在地,一把一把挑选着。后路难走,按狗爷所言,第三宫可不像此处般遍地武器,得挑把称手的带下去。
拿在手中掂量——幻象剑他稍微使些灵力便一击而碎,实体剑留着挑来挑去却都是些垃圾货色,要么过轻,要么钝涩,比不上他的爱剑半点。
少年连声嗟叹,怎的也不满意。
狗爷则在一旁抱膝坐着,默默注视着他。
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小生又想了想,其实吧,早些时候公子发火也不无道理,毕竟你娘给你起这个名字,都没跟你商量,是吧。”
“……”
凌司辰不语,手中动作也未停。
狗爷抿了抿唇,继续道:“说真的,小生也从未见过像你娘这般痴情的女子。对你爹至死不渝,结果最后连个名分也没得到……”
“咔嚓”一声,是一把幻象剑破碎之声。
凌司辰却依旧沉默。
狗爷瞧他一眼,低声:“也不知你爹究竟是有难言之隐呢,还是确实这样渣滓。”
“他就是个渣滓。”凌司辰停下挑剑的手,冷冷道。
狗爷就等他这句呢,一拍大腿,“所以啊,你以后不做这样的渣滓不就行了!让渣滓血脉到你这儿净化掉,是不是?等你有了心爱的姑娘,可别让她也这样——”
看到凌司辰表情一动,狗爷可机敏了。
“诶哟,已经有了?哪家姑娘啊这般幸运?”
凌司辰没有答话,只是冷哼一声,继续挑剑,但话语却自然而出:“我自然不会像他那般。等出了这冥宫,我便去向她父亲提亲,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迎娶她为妻。”
狗爷听得称赞连连,竖起大拇指:“看看,看看!谁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公子可就比令尊强多了是不是,有情有义,果然不凡!”
连叹数声,撑着膝盖而坐,“哎呀,这说不定,很快就能再见到了呢?说来这剑冢宫啊,还是个还愿之地呢!”
凌司辰笑了笑,不置可否。
……
正说着,忽然天际传来一阵疾速下降的风声。
呼呼——
似乎还夹杂着远远的呼喊声。
两人都未在意,直到那喊声和坠落声愈加逼近——
狗爷先抬头,瞥见一抹红影自天而降,瞪大了眼,惊叫一声。
凌司辰随之抬头。
刚一抬头,还未看清,一道红衣之影便疾速坠落而下,竟直直撞上了他!
——
此地处于高地,两人撞一齐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狗爷快步追上去。
看着滚成一团的两人,嘴巴张得老大,结结巴巴地叫道:“天、天上掉下来了个姑娘?!”
第119章 天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姜小满从天而降,把白衣少年重重压在身下。
相撞时发出的响声愣是在这不大的一方天地回荡不绝。
两人*相拥倒地不起,红裙交叠在白衣之上,姿势亲昵,却又颇为狼狈。
狗爷凑过去看了一看,不可思议地挠挠头:“虽说冥宫幻境是千变万化,但小生待了这么久,还是头一遭见幻剑变成个大活人的!”
更何况,还是个惟妙惟肖的漂亮姑娘。
谁知那压在上方的红衣姑娘蓦地抬头,脸颊微红,却气势不减,朝他大喊:“谁是幻象?我是活人!我是来找凌二公子的!”
……
要说起因如何,
便要回溯半个时辰前——
【
红裙姑娘眼见道袍老者的森然笑意,步步退至墙角,捏紧了胸前挎剑的带子,眼中充满警觉与怯意。
“道长……您想做什么!!!”
角宿见她这般模样,却是瞬间下头一般,眼里多了一层莫名鄙夷。他抚了抚额头,轻嗟一声:“怎的变成了这副怂样……真是没劲。”
“道长您说什么?”姜小满没听清,但仍未放下戒备。
角宿抬起头来,“没什么。你看你想哪儿去了,你不是一直嚷着要见凌二公子吗?到底是见是不见?”
“见!”姜小满坚定地点头。
角宿冷笑两声,眼中带着一丝戏谑,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了几番,随后招了招手,“来吧。”
虽说满脑子狐疑,但姜小满此刻也没别的选择,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跟上去。
她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这位长老阴晴不定,言行间颇有古怪。可如今,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只要能见到凌司辰,哪怕只是获得一丁点信息,她也会将其紧紧拽住不放。
……
穿过几排冷寂的屋舍,姜小满随着老道者来到一处开阔之地。两旁是壮阔的红枫树,中间一处则像是供奉的庙堂。
刚一推门而入,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直冲鼻尖,让她差点退了三步,忙不迭地捏住鼻子。
这里的血腥味比先前还要浓烈。
角宿在前方斜瞥她一眼,嘴角微微一扯。
“莫要惊慌,这血腥味儿嘛,不过是当年潜风谷镇谷之宝留下的残味罢了。”
“镇谷之宝?”姜小满好奇。
“是啊。我那兄弟对这东西可是宝贝得紧,说是日后能用这个见到他君——咳咳!”忽地咳嗽一声,“见到他爹,哎不是,他儿子……”
“到底是爹还是儿子?”姜小满侧头。
角宿翻了个白眼,“都一样!反正呢,当时血祭了不少牲畜,血腥味自然更浓。你忍忍罢,权当是一场考验。”
姜小满眨眨眼睛,“所以,这也是仙侍考核的一环?”
角宿微笑:“当然。”
“可金翎神君先前不是说……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吗?”
“那蝼——不是,我的天,你怎么变得那么多废话?!!”
“变得?……哦,启禀道长,我的病治好了。就是这个铃球——咦,没亮?咦?”
角宿看着身后的女子低头弓腰,忙活得不亦乐乎,一时头疼欲裂。
他抚着额头,“算了……那神女先前说这些,不过是在考验你,看看你是否知难而退。你看你现在不是还在吗?”
姜小满抬起头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心中自是暗喜。
向鼎说仙侍考核很可怕,她倒是做好了见到乌七八糟怪东西的准备。如今虽然血腥味让她不适,但眼前的景象与这座诡异的庙堂,倒还算在承受范围之内。
虽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感激。若非角宿道长一路相助,只怕自己连这第一道门槛都难以迈过。
——这般想着,便把铃球之事先扔到了一边,思忖兴许是角宿道长神通广大呢。
角宿艰难挤出笑容。
也不再多言,脚步轻巧地循着庙堂的巷道往深处走去-
巷道两侧立着两排神像,那神像高大庞然,后方藏什么都能挡住。
行至半途,角宿眼尖,瞥见一座神像脚下露出一截断肢。老头翻了个白眼,眼疾手快,脚底变出一块石头,又一踢,将那断肢轻巧地遮掩过去。
身后少女听见响动,又似乎在血腥味中闻到一缕魔气,脚步不由一顿。
来不及疑惑,只听老者在巷道末迅速招呼,带着几分急促:“过来过来,你过来看这个!”
姜小满赶忙加快脚步,越过神像群,走到巷道尽头。
尽头之处,赫然摆着一个精致的架子,铺满柔软的天鹅绒。那白绒之中,安放着一面大镜子,光华流转,异常夺目。
角宿轻手波弄下,镜面竟变成了水纹,一层层荡漾开来。
姜小满好奇不已,凑近了些,“这是何物?”
老者呵呵一笑,捋着胡须道:“此物名曰‘万向镜’,莫说昆仑,便是整个世间,也只有这一样宝器。此镜可无视空间与距离,将人传送至心中所念之人身边。”
姜小满听得心生惊叹,目光中不禁流露出几分期待。心中冒出一个大胆想法,却不敢妄动:不确定这是否也是考验之一,怕自己一时心急,又被判不合格。
角宿看她这般愣在原地,倒是比她还急:“愣着干嘛,快过去呀。”
姜小满“噢”了一声,赶紧往那镜中看去。
镜面的水唰唰动了起来,连带着她的倒影也时隐时现。
耳畔传来角宿的声音:“现在,你看着镜子,仔细回想你想见的那个人,记住,容貌、身姿,一丝一毫都不能有错。”
姜小满稍微侧首,眉头微蹙,“道长,我……该想谁?”
角宿的眉头跳了一下,“你说呢?”
“当真?我可以想他吗?”
角宿的白眼都要再次翻出来了。
“姑奶奶快点行不行!”
“好,好的!”
姜小满心中既忐忑又欣喜,不敢怠慢。
角宿又催:“看见了吗?”
“呃……还没有。”
“再仔细想!他的模样、姿态、眼神,全都给我想清楚!!!”
姜小满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手心冒汗,咬紧牙关,心中拼命勾勒出凌司辰的模样。
“……啊,看见了看见了!”她突然激动地喊道。
俄然间,那水波晃呀晃,终于在镜中看到了那魂牵梦绕的身影。就是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见他好像正坐着休息,白衣残破,头发凌乱,脸上好像还受伤了,姜小满看着心疼,拳头捏得紧紧的。
“看见了是吧。”
后面的人一瞬好像变了声音,“天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姜小满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屁股被人狠狠一踹。
“哎呀!”
她叫了一声,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向那镜面栽倒而去——
接着眼前一晃,她竟直接进入了镜中,那镜面如水波一般,将她整个身体包裹吞噬了进去。
……
镜面泛起涟漪,渐渐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天鹅绒架子旁的老者腿还抬着,脚趾隔着鞋转了转,仿佛还在回味方才的那一踹。
他缓缓放下脚,唇边勾起一抹狞笑,笑声由低渐高。
反正这四周被他杀的也没活人了,他便笑得嚣张无度。
良久才停住,拍了拍手,撩撩发丝,整理好衣衫。脸上的狠厉阴鸷消失不见,恢复了“角宿”那慈祥和蔼的面容。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老者脸上浮现出一抹满足之色:“诶呀,爽啊!原来东尊主踹起来,竟是这个感觉。”
说罢,他目光一转,落在那已经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块普通铜板的镜面。
“果然如传闻一般,百年才能动用一次。啧,可惜了。”
抬手轻扬,两道黑羽无声无息地从指尖浮现,轻轻一拂,便见那铜板镜应声而碎,化作无数碎片洒落一地。
他满意一笑,转身离去。
】
*
而此时,冥宫之中。
姜小满揉着额头,慢慢坐起身来。身下的触感柔软中带着一丝熟悉的硬朗,躺倒在地的少年双眼紧闭,但五官清明,与镜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她愣了一瞬,接着一股无法抑制的喜悦涌上心头——成功了!
虽说角宿道长行事作风也太粗暴了些,但好歹,却是没骗她。想到险些误会了道长,姜小满不免有些惭愧。
不过,一路艰辛,总算没有白费!
她忍不住扑上去,将身下的人紧紧抱了抱,激动地蹭了蹭,喜极而泣:“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虽说对方被这一下撞得神志不清、倒地不起,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模样,但至少平安活着,比她之前胡乱猜想的结果要好太多了。
就是感觉这地方怪怪的,莫名一股热气冲脸不说,也不知是因为蒸腾的热气还是天色渐渐昏暗,映得周围景象迷迷糊糊,远处影影绰绰,一片陌生。
姜小满四处环顾,“这是……哪里?”
远处那座高耸的山上,密密麻麻地倒插着的东西,都是断剑吗?宛若万剑之冢,好生可怕。
正四处打量,视线前突显一枯瘦人影,看着人不人鬼不鬼。
双眼瞪得大大的,似是在打量着她:“小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幻影剑能变成个大姑娘!”
自己这是被当成幻象了?
姜小满一听,气得眼睛也瞪圆了,毫不客气地回道:“我是活人!”
第120章 刀山火海天牢地火,我都不怕
凌司辰爬起来,额头又红又肿,先是和狗爷一样满脸懵然,但很快便笃定眼前的少女确为其人。她的真实感毋庸置疑,他绝不会认错。
待听得姜小满细细讲述此行经过,却几乎又陷入了失控边缘。
起先是不可置信的愤怒,一口气直冲肺腑,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发出的声音都晦涩了。
“谁让你来的?胡闹!……我不是施了术让你留在太衡山吗?谁给你解的术?”他的声音压得低沉。
“是不是司徒燕给你解的?是她怂恿你来的?我早该知道!……”他连番发问,语气急切,却到最后竟塞住。他别过头,不再看她一眼。
姜小满听得委屈万分,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哽咽:“是我自己醒过来的,也是我自己要来的!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急死了……昆仑上下找不到你的一点消息——”
她话还没说完,却被凌司辰厉声打断:“那也是我的事!你现在跑过来,让我如何护你周全?让我如何安心闯宫?”
姜小满一下子怔住,捏着挎在身上的剑带,话语噎回了喉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分明是她历尽千辛万苦才寻到他,撑过了惊风掌,被神女威胁嘲笑,屁股还挨了角宿道长的一脚。这一路上,她既怕又急,好不容易终于见到他,怎么最后反倒变成了她的错?
泪水不由在少女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狗爷瞪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
先是搞明白了一件事:原来眼前这个大姑娘就便是这小子的心仪之人。
然后,这个姑娘也对他一往情深,为了他不顾一切甚至借用神器来到他身边——这不就是两情相悦?这还有什么可争吵的?
两人各自气鼓鼓的模样,让枯瘦男人忍俊不禁。
他先把红裙姑娘哄到一边来,和声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姜小满还憋屈着,嘟囔着答:“姜小满。”
狗爷嘿嘿一笑,拍了拍胸口:“哦~姜姑娘!小生呢,绰号哈巴狗,你便叫小生狗爷好了!”
“狗爷前辈。”姜小满点点头,心里觉得眼前这个人虽其貌不扬,但语气温和亲切,又与凌司辰在一起,当不是坏人。
男子生平第一次被喊“前辈”,自是喜上眉梢,又问:“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姜小满摇头。
狗爷见状一笑,眯起眼睛:“这地方吧,说差其实也不差。可你要知道,进了这儿,就很难再出去喽。”
他语气忽然一转,“姑娘,你这一进来,指不定连命都要搭上。你可后悔?”
“不后悔!”姜小满挺直了腰板,答得果断,“管他什么刀山火海,天牢地火,我都不怕,也不后悔!”
狗爷一拍手,笑着说道:“诶呀,我就说嘛!”
一边竖起大拇指,把姜小满拉过来,推向背对着的凌司辰。
“我说你啊,姑娘家可是担心你,人家来之前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嘛。现在知道了,还愿意陪你一起闯出去,你这还生个啥气嘛?”狗爷连声道,“凶成这样,赶紧给人家赔个不是!”
凌司辰依旧背对着,没有理睬。
狗爷看他没反应,忍不住抬脚踢了他一下,故作严肃地示意:“之前还说不学自己爹,你瞧瞧现在的你!”
“我……”凌司辰被这一怼,竟然哑口无言。
沉默许久,才像是泄了气一般。
他轻叹一声,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姜小满的身上,眼中的紧绷终于松开,流露出几许柔情和不忍。
“你知不知道,这劫境冥宫是什么地方,九死一生之地,你怎么这么冲动呢?”他语气柔和下来,又饱含担忧。
姜小满听了进去,心中的委屈顿时化作了坚持:“现在知道了,但我不怕。先前那鬼婆婆把你的东西都放进余烬堂,我真的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我……”
话未尽,便被凌司辰一把拉入怀中。
那温暖厚实的胸膛让她瞬间安心,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涌出,埋进了他温热的衣襟里,后面的话都被哽在了喉间,说不出来了。
“鬼婆婆?”狗爷听得有些好奇。
一边看着俩人,又不免浮出笑意来,还没忘踢上小子一脚,“唉,我说,记得道歉啊!”
“……”
“不用啦,狗爷前辈。”
“什么狗爷,老狗一条。”
“你这臭小子——”
“狗爷前辈莫生气~”
*
篝火前,围坐了三人。
少年少女坐得很近,眼神柔情蜜意,款款传情,丝毫不把一边的狗爷当外人。
凌司辰轻轻摩挲着寒星剑的剑身,“谢谢,你还把它带来了。”
姜小满调皮地扬起头,眸光清亮:“都说你们凌家‘剑在人在’,一生只用一把剑,怎能把它丢下呢?”
凌司辰听后眼中含笑,“也没那么夸张,像兄长早就换过好几把刀了。”说着,指尖抚过剑鞘上的纹路,“不过,这把剑对我来说,确实有着别样的意义。”
这时,一旁枯瘦的男人好奇凑了上来,盯着寒星剑的剑柄直看:“咦,这剑小生认得!当年你娘用的就是它,小生记得可清楚了!”
姜小满怔了怔,文梦语和铁豹尊者的话在脑海闪过:对哦,蝶衣前辈……也是一代飒爽剑修。
她好奇心起,“狗爷前辈,您认识蝶衣前辈?”
狗爷闻言是哈哈大笑,带着几分自得:“岂止是认识,当年她来潜风谷的时候,那一把剑使得——啧,飘逸无度,风头无两,百步之内,谁人敢挡!”
姜小满神色一怔,敏锐抓住字眼:“潜风谷?蝶衣前辈……去过潜风谷?”
凌司辰则目光微微一沉,斜睨了狗爷一眼。
狗爷立时掩嘴噤声。
姜小满却暗中思索:怎么最近好多事都与潜风谷有关……
她目含哀伤:“所以,狗爷前辈也是因为潜风谷的罪案牵连,才被送进昆仑地牢受难的吗?”
凌司辰浅嗤一声:“潜风谷当年暗通魔族,死有余辜,他受这点罪罚纯属活该。”
狗爷闭着嘴巴不敢反驳,倒是姜小满听着有些诧异,“可,可事情都还没查清呢,怎么就说一定和魔族有关呢?再说,潜风谷也没有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呀!”
凌司辰转过脸,明明先前还温和微笑,此时忽然冷了几分,“与魔族勾结,还不是伤天害理?”
“他们都在谷中,并未伤人害人。再说,那谷中老小上百人,人人都勾结了吗?”姜小满也不甘示弱。
她这话一出,凌司辰的眉头蹙得更紧,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色,整个身子也转向了她。
见势不妙,狗爷赶忙站了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莫说这个了,怪小生,不该提起这些!”
“……”
白衣少年撇了撇嘴,原本准备说出口的话却也咽了回去,低下头不再开口。
狗爷瞅了瞅眼前这对小年轻,一个性子跳脱,一个却固执得紧,偏偏都鲜明得很。
眼见气氛变得僵滞,他转了转眼珠,找了个话题岔开:“那个……你说说,既然你不是新战神,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这冥宫里来呢?这可是古战神的修炼地啊!”
姜小满眨了眨眼,顺着话头接了下去,试图缓和气氛:“莫不是……其实你也是战神?只是没告诉你?”
凌司辰却摇了摇头。
语气仍旧平静,但不复刚才的冷冽:“自古战神之位唯三,冥宫试炼是为选拔最强体魄。曾有百子入宫,最终仅一人能活着飞升战神。此法过于残酷,八百年前便被云海战神废止,另立了他法,是以,就连乾罗武圣飞升之时,也未曾再入冥宫。”
姜小满点点头,这些都是从小听闻的故事,话本卷宗皆有记载。
狗爷啧啧叹息,又道:“说的也有道理。但不管是让你飞升成什么,战神也好仙君也罢,怎得将你的物事全都丢进了余烬堂?那可不是个好兆头。”
姜小满眨着眼睛,“狗爷前辈也知道余烬堂?”
“自然晓得,”枯瘦男人沉一笑,带着几分神秘,“小生投奔谷主之前,曾在玉清门做过几年弟子呢。”
“玉清门!”姜小满神色一变,惊讶之情溢于言表,“那您是——”
凌司辰也些许意外。
他可从来没关心过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更不知道他的详细来历。
狗爷见两人如此反应,哈哈大笑道:“小生出生还不错,乃祁云亲王府庶子,被家族强行送进玉清门修习。可惜啊,小生实在不喜欢那仙门的生活,便主动退了出来。”
说一半,见凌司辰蹙眉欲言,忙摆手解释:“诶,莫要误会!小生是循正道退出,长老亲批,清清白白。”
此言倒也在理。仙门皆有这般规矩,凡是个人意向不愿再修行的弟子,若长久遵守律令、表现不凡,皆可由正途退出,成为旁支弟子。
姜小满那云岭雅舍的小姨丈便是如此,她那位二舅舅——也就是荆一鸣的父亲,亦是如此。
“扯远了扯远了,说回余烬堂——那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放的都是过世之人的东西……”说着,狗爷又瞟了一眼凌司辰,似有深意:“看来,送你进来的人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你活着出去。”
“我就说,那鬼婆婆绝对不是好人!”姜小满听罢,鼓着嘴,一脸愤愤不平。
凌司辰扫了他二人一眼,神色倒是冷静许多,轻轻叹了一声:“我倒觉得没那么简单。神君有别的目的不假,但我暂且猜不出来她的意图。”
“你还替她说话?”
“我没有,”凌司辰倒不急不慢,“你们想啊,她若只是单纯想杀我,有更快捷直接的方法,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姜小满听罢,竟觉得挺有理。
有时真是奇怪,她总是很容易被凌司辰的思路带着走。曾经在梅雪山庄就是这样,他的每一步推测都令她心悦诚服……
但唯独刚才,似乎是他们头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
不,他没变,依旧是那个对魔物冷酷无情的仙家公子。
变的,是她。
姜小满望着身旁的少年,他眉头微蹙,眼神似乎失了焦距,凝滞不定。
她叹息一声,轻声劝道:“别想那么多了,你之前就是这样,总是想太多。要我说,只看眼前就好!”
凌司辰听她这么一说,眼神里的迷茫终于褪去,重新回了神采。嘴角微微上扬,几分宠溺:“那你说,眼前是什么呀?”
姜小满伸了个懒腰,故作舒适地比划着,手指向前轻轻一指:“眼前嘛,就是——”
忽然,她目光一凝,看到远处夜幕的山间,竟有一簇簇荧光点点,仿若星河般徐徐流出,宛如缕带般照亮了黑暗的山谷。
少女不禁惊叹出声:“哇!好漂亮的光!”
一旁昏昏欲睡的狗爷被她的惊呼唤醒,抬眼一望,顿时惊喜万分,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亮了亮了!你们看,就在那儿!那便是下宫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