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雷劫
那嗓音冷冷的,夹着风,裹着雪,带着彻骨寒意。
明离恍惚一瞬,以为自己扔到了雪原里,白茫茫一片,她寻不见她的姐姐。
滚烫的鲜血流经掌纹,顷刻间便把少女掌心染红,明离抬手握住胸口的剑尖,还没用力,九天忽然从她胸口缩了回去。
血噗呲一下从后背涌出,明离捂着胸口喘息,转身回头。
沈婵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身白衣上开了好几朵灿烂的血花,她似没有力气,一手扶着石像,一手持剑,持剑的手在发着颤。
“哐当”一声,沈婵拿不住剑,九天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灵力填入破开的胸口,明离从衣摆处撕了两块布条,将前胸后背的伤口包裹起来。红润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明离上前一步,想要去扶快要站不住的沈婵。
她根本没在意那一剑,姐姐进入发热期了神志不清,不是故意伤她,而且姐姐那一剑里根本没凝入灵力,只是单纯的皮肉伤。
姐姐不是故意伤她的,不然也不会拿不稳剑了。
明离上前把沈婵拥入怀里,她察觉沈婵在发颤,抬手轻拍着沈婵后背,“姐姐,没事了,没事了,他们都被我杀光了,已经没事了。”
失血有点多,明离的身体有点冷,说话时声音也在打颤。
抬眸瞥见一旁溅了许多血的石雕,明离下巴搭在沈婵颈窝里,语气不知为何有点着急,“姐姐之前说,要周全礼制,要在祖师像前起誓。”
她声若游丝,搂着沈婵的力度却很大,“今日情况特殊,先标记了姐姐,姐姐见谅。”
说完后又轻声笑了笑,“但姐姐也捅了我一剑,勉强扯平啦。”
随便包扎的布条根本止不住血流,明离明显感觉自己胸口一下被浸润了一片,浓厚的血腥味溢出来,明离有点烦——她闻不见沈婵身上的气息了。
后知后觉,沈婵的呼吸也听不见。
伸手一探,沈婵身体冰凉僵硬,像具尸体一样,安安静静地伏在明离胸口。
把人从怀里捞出来,明离去探她的鼻息,鼻息正常,明离松了一口气,伸手要去探沈婵脉搏,却被沈婵躲开了。
心口忽地一疼,明离低头看去,沈婵的手正用力抠在上面,血溢了出来,顺着沈婵的手指滑落,在雪白的胳膊上流下一道道漂亮的痕迹。
“姐姐……”明离往后缩了缩,疼得喘了好几口气,眼眶红了一圈,嘴唇却有些发白,“好疼的。”
沈婵得以从少女怀里挣脱出来,她往后退去,靠着身后的假山石景,付明离的血浸润了她胸前的衣襟,意识恍惚一瞬,沈婵总感觉是付明离的手顺着衣襟钻了进去。
湿哒哒的衣服包裹着胸口的雪白,随着身上轻颤的动作而摩擦着那颗玉珠。
光是想着都无比难受,熟悉的恶心感觉迅速涌上喉咙,沈婵猛地歪过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姐……”
余光瞥见那道身影又要上前,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感侵袭全身,她慌乱尖叫着:“别过来!”
话出口的一瞬,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大梦初醒似的回神,纯黑的眼珠微微转动,落在了付明离那张浮现担忧神情的脸上,随后抬起有几分发酸屋里的手,缓缓探到了自己的后颈。
腺体还没退回身体里去,还暴露在外面,小小一个,恶心至极。
更恶心的是腺体上面一片湿滑。
她颤抖着收回手,低头看向覆着微凉液体的手指。
湿润的血,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冷香,灰烬味道,还有血腥气。
“别过来!”她像是受了致命打击,滚烫的泪水从眼眶翻涌出来,向来神情淡漠的脸上五官剧烈扭曲,整个人瞬间泣不成声,却又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别过来!”
跃跃欲试的脚步止住,明离心疼地看着她,连忙解释:“姐姐是因为我标记姐姐生气了吗?情况紧急,我不得已。”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祖师石像,明离又说:“如今祖师像也在这里,严格来说礼制也算周全的,姐姐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胸口的疼痛还在继续,她神色有些受伤地望向沈婵,“姐姐,我们先离开这里,青云殿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娘亲和师姐她们……”
“娘亲?”沈婵忽然笑了一下,偏偏脸上还布满泪痕,因此看起来格外滑稽,她抬眸看向付明离,黑沉沉的瞳孔里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凄凉,“她确实算得上是你的母亲,你想要的她都会捧给你……真是一位好母亲。”
她面无表情地死死盯着付明离,一种完全无法压抑的恨意夹杂着怒火,一路燃到了沈婵冷冰冰的心脏,她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这段时间挤压在心口的郁气随着呼吸喷涌而出,“沈瑾瑜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大吼出声,身体剧烈颤抖,“死了正好!我巴不得她死了!”
明离微微皱着眉,像个维护母亲的好孩子一样,纠正沈婵:“娘亲是姐姐的娘亲,姐姐不能这么说她。”
沈婵抿了抿唇,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痕,很平静地说,“付明离,我真的恶心你这个样子。”
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用着这样天然具有欺骗性的一张脸,用着这么天真的表情,说出的话却让沈婵无比恶心。
她不管不顾地说着恶毒的话,红着眼圈,“我不仅巴不得她死,我也不得你死,每个躺在你身边的瞬间,我都在犯恶心,我都在想,下一刻我会不会杀掉你。”
迟迟没有动手不过是因为还有一条退路,即便荆棘丛丛艰难险阻,只要还有一条退路,沈婵都愿意去试一试。
她已经退让到了这个地步,她都已经决定这样委曲求全了,为什么付明离偏偏不肯放过她!
淡淡的灰烬味从身上飘来,这是付明离留在她身上的信息素,付明离不久之前永久标记了她。
付明离把她唯一的后路断了。
从此以后,她会成为付明离彻彻底底的炉鼎,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能力。
她听见少女语气慌张,“我知道的,姐姐,你受了伤,我们先回小重峰,之后再慢慢说好不好。”
“我身上所有伤都是你带来的。”沈婵冷冷地说,脸上挂了血,在红色映衬下更显苍白,“我所有的苦难都是你带来的,付明离。”
她心如死灰地看着少女,甚至还笑了起来,“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付明离?我被你永久标记了,我一辈子离不开你了,只能锁在你床上供你取乐耍玩,是不是高兴坏了?”
“我没有,姐姐,我没有这么想。”明离见她姐状态不对,想要强行上前把人带走,忽而见沈婵抬手在丹田处抽出金丹,捏在掌心,警告地看着她。
明离不敢动了,“姐姐你不要冲动!”
这颗金丹沈婵养了这么多年,如今看着还没有十五岁时候莹润,她眼睛酸涩,脸视野都开始模糊。
“就因为我标记了姐姐吗?”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这样生气,之前不是约好的吗,开宗大典之后姐姐会带她来这里,完成标记,如今情况紧急,她不过是把标记提前了而已。
“什么锁在床上取乐之类的,我不会那样对姐姐,我和姐姐在床上从来都是两厢情愿,姐姐也愿意的。”标记不过是类似洞房一样的仪式而已。
“我不愿意!”沈婵红着眼,字字泣血,“是你强迫我!是你乘虚而入!是你趁火打劫!”
明离一瞬间懵了,红着眼大声反驳:“我才没有强迫姐姐,是姐姐自己说要我!自己用腿缠上了我的腰,是你说的喜欢我,爱我,要和我永久标记,姐姐不要颠倒黑白。”
她忽而上前,冷硬的灵力化作绵软的掌力,轻轻把沈婵的手推了回去,那颗金丹隐入身体里。
灵缚几乎是一瞬间染上了沈婵手脚,明离扶着她,迫切地不想和她继续聊这个话题,弯腰背起她,“我们先回小重峰。”
“不敢看不敢听吗?”沈婵眼泪掉了出来,“是你强迫的我,是你逼我说爱你,那个什么破烂誓言,也是你逼我说的。”
她说:“我根本不是自愿的……”
“我根本不爱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付明离,我恨死你和沈瑾瑜了。”她咬着牙,察觉身下背着自己那人脚步踉跄,“是沈瑾瑜给我下药,是她把我送到你床上,堂堂一个掌门,为了讨好你,竟然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别人睡……”
她无力地趴在付明离背上,又开始流泪了,泪水没入付明离后颈,烫得身下人发抖,她看着少女逐渐冷下的表情,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荒唐和荒谬,“就因为你是乾元,就因为你天赋异禀,就因为我是坤泽,因为坤泽和乾元双修会增长乾元修为……她想让你撑起青云门,哪怕牺牲我,哪怕牺牲她的女儿!”
“不是这样的……”明离的声音透出一种恐惧,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她脑中一片混乱,根本不能思考,只能加快脚步。
先回小重峰,先回小重峰……
沈婵声泪俱下的控诉还在继续,“因为我是坤泽,所以五年来哪怕我再勤学苦修,修为依旧不涨反退,而你,你……你这段时间修为涨了不少吧,你问我身体为什么虚弱,你问我为什么灵力那么弱——因为你啊!因为你!付明离!因为你我成了一个废人……”
明离耳边嗡嗡的,心脏似被沈婵当场鲜血淋漓剖出,沈婵只觉不够,凄厉地哭着:“你毁了我的一生!你毁了我所有的努力!”
明明过几日就成玉就可以给她覆盖信息素了,为什么付明离要跟过来……为什么沈瑾瑜又给她下套,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标记她!
沈婵活了二十一年,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血迹和眼泪和作一团,凌乱的发丝黏在脸上,她哭一会儿缓一会儿,低头弄清楚自己是在谁的背上,又开始犯恶心。
还没走出云梦居多久,明离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她低头看着脚下一闪而过的白光,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另一道白光瞬间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沈婵得以看清付明离脸上的泪痕。
惊雷声起。
刺目金光撕裂夜幕,浓云在天幕上翻涌,金光闪烁间,狂风乱作,飞沙走石,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在两人头顶成型。
这是——雷劫。
明离想也没想便迅速缩回了云梦居里,踹开最里的一间屋子把沈婵放下,抬手在沈婵身上落了一道结界。
屋外雷劫来势汹汹,沈婵绝望到想笑,“恭喜你,要进入元婴期了。”
她八岁结丹,到如今二十一岁,十三年的苦修,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结果,而付明离仅仅用了一年,居然只用了一年,如今却要渡雷劫了。
当真是天之骄子,连上天都如此偏爱付明离。
“看来我挺有用的。”她抬眼看向窗外,干了的泪痕挂在脸上,紧绷绷的,“比魔道的炉鼎还管用。”
“姐姐……”明离轻手轻脚地扶着她,很想抱一抱她,想了想,还是作罢,只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还当沈婵是期盼她回来的新婚妻子,殊不知沈婵望着窗外翻动的云雷,心里却想,要是雷劫把付明离劈死了,她也要跟着死吗?
毕竟她已经被付明离永久标记了。
无所谓了。
如今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无所谓了。
悠悠回神,付明离早已走了出去。
雷劫是冲着她来的,她不能连累姐姐。转瞬间出了云梦居,明离御剑往前飞去,她仰头看着头顶硕大的浓云和雷电,脚下忽地缠上了什么东西。
一挂怪力拽着她往下坠,明离速速运转灵力,双脚稳稳落地。
地上白光一闪而过,隐隐映出什么图案。下一瞬一道灵力自明离手掌打出,荡在地上,那怪东西终于现行。
是一个巨大的阵法,以云梦居为中心,向外蔓延几十米。
明离看了下靠得越来越近的云雷,迅速试了几次,依旧没法闯出去——她被困在了这个阵法里。
究竟是谁布下的阵法?规模宏大,灵力隐秘,她和姐姐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不止,方才钟乐也来过这里。连钟乐这样的元婴大能都没发觉。
狂风呼啸,明离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这雷劫不知道什么时候劈下来,若是被困在这个阵法里,姐姐肯定会被波及到。
流星往外冲出,乒乒乓乓地砍了那阵法十几下,阵法仅仅闪现出几道晦涩纹路,便迅速恢复平静,宛如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在云梦居悄无声息设阵?
明离没有办法破解,又静不下心寻找阵眼,又气又急,周遭忽地一亮——刹那间一道水缸粗的雷柱从漩涡中心猛地劈下。
云梦居被映得如同白昼,明离瞳孔骤缩——这雷柱是冲着云梦居去的!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冲上去的,回神时雷柱已毫无阻碍地贯穿身体,剧痛席卷全身,似无数钢针在皮肤里游走。
身上似有什么东西碎了,明离四肢百骸失去了知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落向地面,砸开破旧的屋子。
余光里,她给沈婵设的结界早已破碎,沈婵晕倒在地,看不出有无声息。
身体里似有千万把利刃搅动血肉,漆黑的瞳孔映出云雷里闪动的白光,第二道雷劫正在凝聚。
身体如坠冰窟,四肢几乎散架,明离艰难勾动手指,随她一起落下的、被雷柱劈得焦黑的流行剑缓缓浮空。剑身之上,星星点点的灵力逐渐汇聚,由弱转强。
第二道雷劫落下。
第三道雷劫落下。
云梦居里再没了气息,死寂如坟。
地上的阵法猛然发出明亮刺目的光,映出祖师石像和善的五官,只一瞬,便又消失了。
隔山相望的清辉阁暗室里,灯火明亮刺眼。
盘腿而坐的沈瑾瑜猛地呕出一口血,身子一歪,“咚”的一声砸在冰凉石板上。
烛火摇曳。
腥甜的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沈瑾瑜无力地垂眸,一缕青丝缠绕掌心。
失去意识前,沈瑾瑜模糊的视野里,那缕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乌黑变得雪白。
第52章 “是,我逼、奸师姐。”
进犯的魔道均已伏诛。
钟乐皱着眉,很不耐烦地抹掉肩上的血迹,瞧着不远处青云门长老忙得晕头转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青云门怎么说也是五大派之一,开宗千年大典上竟被魔道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可见青云门的结界形同虚设,青云修士也没几个能打的,当真是丢人现眼,连着其他四大派也跟着丢脸。
说到能打的……钟乐垂眸,脸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看过去。
也不知道那两人如何了,怎么说也是青云门的祸事,沈瑾瑜师徒三人却都不见踪影,出来主持局面的还是个修为不高的女人,钟乐记得,好像是叫茯苓。
青云门的长老和修士倒是听她调令,没多久,原本乱作一团的青云殿前很快恢复了秩序。
万幸没有人员伤亡,茯苓让师妹们把活口压下去,稍后细细审问。
青云门的结界被重新补好,茯苓偏头看着帮忙探寻残余魔气的宋轻白,道:“多谢宋师妹。”
宋轻白勾着唇角笑了一下,轻轻摇头,视线在前殿广场扫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沈师姐和明离师妹?”
茯苓微微皱眉,“我也不知,但无风谷发生异动,师母去那边查看情况了,兴许师姐也去那儿了。”
话声方落,陡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两人浑身一震,齐齐抬头。
天空不知何时被浓稠的乌云覆盖,黑色浓云翻滚,逐渐在头顶上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闪电游走,似一条条张牙舞爪的银蛇,时不时从云层里钻出,将整个青云山照得发亮。
这不是寻常的雷雨天气。
“这是雷劫!”人群中有人叫道。
青云殿前众人抬起头,目光齐刷刷投向漩涡中心直指的方向——云梦居。
是千年前青云门祖师吕浮玉飞升成神之地。
“是……是明离师妹要破境了吗?”
雷劫只会在修士的师门范围内降临,眼下这雷劫直直砸在青云山上,显然是青云门内有修士破境,而放眼整个青云门,最有可能破境的,非那位入门才一年、天赋异禀的明离小师妹莫属。
修士渡雷劫一般是喜事,此时却无人笑得出来。
有人窃窃私语道,不知明离小师妹能不能抗得过雷劫,撑过天罚。
有人叹气,若是付明离一开始没拜入青云门该多好,这样好的天资,若是没在殁雷劫之下,实在可惜。
宋轻白蹙眉。
三道雷劫落下,轰鸣声震耳欲聋,连空气都被震得扭曲起来,整座青云山被映得如同白昼。
青云殿内,高高悬挂的祖师画像猛然晃动,画轴上的绳索“啪”的一声断裂,画像重重坠地,扬起一圈并不明显的灰尘-
紧跟在慈真长老身后,成玉踏入房间的刹那,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抬眼看去,屋里摆了两张简陋的木床,上面分别躺着两个人。
相似的狼狈,虚弱,发丝凌乱,衣裳破烂不堪,仔细听还能听见微弱的喘息。
不同的是,其中一个周身泛了一圈柔和的金光,面色也比另一个缓和许多。
慈真上手探了一下她的灵脉。
体内灵力汹涌,充沛得近乎狂暴,在经脉中横冲直撞,顺着经脉往里至丹田,剥开一团刺眼的蓝光,一个小巧玲珑的人形缓缓浮现——正是元婴。
慈真长老收回手,又去探另一人的灵脉。
灵力微薄,丹田处的金丹裂开了好几条缝,灵力小心翼翼在里头探寻,少女忽然动了动,微张着唇,面色极为痛苦。
“体内的魔丹碎得一干二净,强行逆天,以身挡雷劫,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天赋异禀,金丹竟然没碎,实属罕见。”她呼出一口气,看着榻上气息微弱的人,不知是说给谁听,“若是没有这一劫,日后渡了雷劫,前途无可限量。”
“她已拜入我青云门。”屋内烛火明明灭灭,昏暗处,白发映着灯火泛着微光,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无论是自己的雷劫还是别人的雷劫,她都得受这么一遭。”
成玉只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应声看去,忽而瞪大了双眼,“你……”
一人自阴影中缓缓走出,青丝尽数化作白雪,脸上也布满了许多皱纹,身躯微微颤抖,脚步蹒跚,一双眼里映出无尽疲惫。
一股迟暮的腐朽气息随之扑来,成玉咬了咬唇,再三确认这人确实是沈瑾瑜。
竟似老了几十岁。
“强行逆天改命,本就会遭受反噬,如今只毁了我半生修为,已是出乎我意料。”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偏头看向手边的小徒儿,“至少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天罚落在青云门。”
十年前她窥见天罚真相,自此暗中布局。沈婵灵脉天成,又是坤泽,体质和修行路径本就与常人不同,她借此精心谋划,在开宗千年大典这日,天时地利人和,成功瞒天过海。
自此,破除了降在青云门长达千年的天罚。
如今,还有最后的善后没做完。
微凉的指腹轻柔地覆在少女额心,沈瑾瑜缓缓摩挲那道小疤。少女在昏迷中,原本紧紧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低声道:“长老,开始吧。”-
疼。
好疼。
剧烈的疼痛从身体的每一处传来,明离被疼痛淹没,她似乎是叫出了声,可又什么都没听见。耳朵里像是蒙了一层浓浓的雾,不对,所感知到的一切都像是在雾里,意识在混沌里沉浮。
感官变得极为迟钝,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音,连触觉也消失了。
唯有疼痛愈发清晰,像埋伏在混沌里的雷电,一刻不停地抽着她,钻进她的脑海,占据她的全部意识。
许久许久之后。
疼痛稍有缓解,她在余痛中恢复了一缕意识。
她模模糊糊想起来昏死前的场景,刺目的白光贯穿她的身体。
对了,她正在渡雷劫,她在疼痛里喘息了一下,隐隐察觉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想起来。
……姐姐。
姐姐怎么样了……
恍惚中似有声响闯入混沌中,一声不忍的叹气钻了进来,她还没来及捕捉那声息,一股钻心的痛从灵魂深处传来,似有什么东西正被生生剖出。
太疼了。
疼到连喘息都会牵连出更猛烈的痛,疼到她无暇去思考姐姐如何,只是在那一片混沌里绝望着,无助着。
浓烈的冷香和清冽的灰烬气息跟着钻了进来,嗅觉短暂恢复工作,把在混沌里的意识扯出了几分。
雷劫劲真大,明离不知道自己是熬过去了还是没熬过去,是死了还是活着……应该是活着,死了的话应该不会疼了,又或者说,正在去死的路上。
她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在这样难以忍受的疼痛里。
沈婵怎么样了?
那么近的距离,她笃定姐姐一定被波及了,姐姐身子本来就弱,又在发热期里,伤心欲绝,情况只怕比她还要不乐观……
不会的。
她看起来要死了,姐姐那么讨厌她,肯定不想和她同年同月同日死,听起来跟殉情似的,姐姐肯定不愿意。
姐姐恨她。
沈婵恨她。
她感觉自己喉咙里涌出了血,因为她尝到了腥咸的味道,像是从千疮百孔的心脏里漏出来的,带着极酸又腐臭的味道。
真疼啊。
沈婵,我要疼死了。
我要死了,姐姐。
姐姐……
对不起。
冷香逐渐浓郁,疼痛愈发攀升,而后在某个瞬间,明离失去了一切感知,昏暗的混沌终究变成了一片虚无。
意识再次恢复,是因为听到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很急促。
好像是雨声,似密集的鼓点,又像在油锅里煎炒着什么,她下意识想舔一下嘴唇,下一瞬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全身各处袭来。
她“啊”地喘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被疼痛折腾得睁开了沉重的双眼。
入目是一片灰白的天空。
细密的雨丝似银针钉入皮肤里,酸痛和疼痛让她又清醒了几分。
头昏昏沉沉的,她好像睡了很久。
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伴随着雨水的腥涩扑面而来,明离转了转眼珠,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泥泞中。
冰冷黏糊的泥浆浸透了衣物,钻进衣领和袖口,雨滴重重砸在身上,牵扯着浑身的伤痛,明离吸了一口气,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发现四肢软绵无力。
她根本起不来。
不止起不来,连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躺着都做不到,动一下都疼得要命。
身上的疼痛一阵又一阵袭来,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刺入骨髓,后颈处又胀又疼,疼到她的视野开始模糊。
浓郁的冷香混着泥土气息钻入明离鼻腔,她涣散的眼神清明了几分。太阳穴疼到要爆炸,雨滴砸在脸上,她蜷缩着身体,哽咽着小声喊了一句,姐姐。
那股冷香是沈婵身上的气息,她以为沈婵在这里。
可是眼前什么也没有,眼珠左转右转,上转,下转,四处张望,头顶依旧是灰蒙蒙的天,周围杂草旺盛,目之所及,再没别的。
怎么会呢。
她在雨里缓了很久,听着细碎的雨声,总感觉这雨声很像油炸的声音。
她滚了滚喉咙,肚子随即咕噜咕噜叫起来。
好饿。
抬手越过肩膀,掌心摸到了无比疼痛的后颈处,湿漉漉的。手收回来,昏暗色调的视线里闯入一抹亮色。
是血。
冷香浓郁,她勾着脖子闻了一下,确实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被疼痛折磨得神志不清的脑子还没来及想什么,迷迷糊糊又晕过去了。没多久她听见慌乱的脚步声,人声嘈杂,她依稀分辨出几个词“抓回去”“逆徒”“魔道”。
她好像被人困住了,被关在了什么地方,雨声消失了。
趁此,她想舒服地睡一觉。
实际上并没有很舒服,身旁一直有很吵的声音,后颈和身上的疼痛或交替或重叠袭来,她感觉到自己睁着眼,眼前却是一片混沌。
“就是她!就是她杀了小宝!就是她把我好好的小宝打死了!残忍地剥皮抽筋,仙人请替我做主啊仙人……”
是个很苍老的人声。
“她!她!她根本就是魔道!毁了我们的福地,屠了一整座城,她根本不是修士,她是魔道!”
“灵泽城尸横遍野,那些被杀的人就是普通人,半点灵力也没有,她竟然下了那样的死手!”
“我家哥嫂就是死在了里头,她滥杀无辜,根本就不配为青云门修士,请各位大仙人做主,诛杀魔道……”
好吵。
好疼。
明离迷迷糊糊中感觉什么东西绑住了自己,随后一道很明亮的光朝她打来,无比疼痛,她明显地感觉到记忆在被人侵入,摄取。
尖锐的“嗡嗡嗡——”炸在耳边,经久不绝。
“看到了吧,她根本就是魔道!从入青云门前就隐藏身份……难怪修为涨得如此之快,难怪她伤了掌门!”
嗡——
“……残害无辜,嗜杀成性,付明离,你可认罪?”
明离感觉自己好像在跪着,眼睛好像也睁着,可是她什么都看不见,耳边的人声也是一阵一阵的。
“你弑杀师母,逼|奸师姐,你可认罪!”
……什么?
嗡——
弑杀师母……?脑海忽然闪过一副画面,一头白发的沈瑾瑜喷出一口血,胸前插入一把剑,剑柄处,正是明离的手。
认……不对,她……
后脑勺忽然剧烈地疼起来,她张大嘴喘息,“我……我伤了师母……”
是的,是她伤的……她记得,她只记得把剑刺入娘亲胸口,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逼|奸师姐……”
后颈腺体疼得要炸了,她伏在不知道什么东西上,身体软软地贴在上面,“我逼|奸师姐……”
耳边响起沈婵在云梦居时的凄厉控诉:
“我不愿意!”
“是你强迫我!是你乘虚而入!是你趁火打劫!……那个什么破烂誓言,也是你逼我说的。”
沈婵在哭:“我根本不是自愿的……”
明离也在哭,滚烫的泪水掉了下来,心绞痛叠着身体的胀痛,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是的……我逼|奸师姐,我——”
好疼。
好疼啊——
沈婵呢?
沈婵在哪里,她怎么样了,她应该活着吧……还有,还有师母……
她为什么伤了娘亲?
……她怎么会伤了沈瑾瑜?
雨声又在耳边响起。
声音小了许多,淅沥淅沥的。
她听见一道苍老虚弱的声音:“既然如此,即日起,付明离不再是我青云门的人,后续移交仙盟会处置。”
雨声彻底消失,明离垂下眼皮,彻底失去了意识。
浓烈的冷香溢满训诫堂-
几日的连绵小雨后,天空泛晴。
最近修真界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青云门的沈婵成功突破境界,度过雷劫,成为千年来青云门唯一的元婴大能,“天罚”谣言不攻自破。
二是青云门开宗千年大典当日,无风谷和青云山主峰被魔道入侵,掌门前往无风谷修补结界,被织魂榕反噬重伤,随后又被亲徒付明离刺伤,一夜白头。
三是数十名凡人联名上告青云门和仙盟会,指控付明离滥杀无辜、嗜血成性,行为与魔道无异样。仙盟会用阴阳镜查验,除了坐实此事之外,还显示出付明离的母亲竟是魔道护法幽昙,且付明离在年幼时就曾屠杀过凡人。不仅如此,付明离在入青云门之后劣性不改,竟逼|奸亲师姐。
青云门掌门大怒,将付明离移交仙盟会处理。
谁知把付明离带回仙盟会的路上,不知谁走漏了风声,魔道劫囚,付明离在混乱中逃脱,不知去向。
第53章 沈婵的腺体在她身上跳动。
“大人,她好像快不行了。”
姝衡正被骨炎折磨,胸闷头晕,一股气正愁没处发呢,忽地有人上前找死,她眼也没抬,青紫的手臂似剑捅入那人腹中,尖利的惨叫从她的左耳灌到右耳。
手在黏糊糊的肚子里搅了搅,她摸到了肠子,还挺有韧性,心口的火总算找到了发泄口,往外一拉,鲜血和肠子掉了一地。
她听见有人吸了一口气。
睁开眼,已有两人上前搬尸体,另外一人则端了盆清水上来,跪在地上帮她擦手上的血迹。
姝衡往后仰躺在软椅上,挥动的手扇了地上那人一耳光,她咯咯咯笑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刚才那个死了说了什么。
“不行了?”*
她抬起头。
“是,劫囚的时候她已经不清醒了,回来之后一直高热,鬼医去看过,开了些药,但昨晚她一直很难受,刚才去看的时候,气息已经快没有了。”
“一群废物。”姝衡踹开水盆,身影窜出房间,没几下就来到了一处牢狱前。
几盏烛火远远点着,虽是白天,牢房里光线昏暗,外头的阳光只能通过高墙上的天窗透进来,聊胜于无。
一道道门和结界依次解开,姝衡等得不耐烦,“不过是个半残的人,用上这样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抓的是魔尊呢。”
“大人见谅,这付明离在青云门修行时便锋芒毕露,天赋远超常人,如今虽重伤,却依然棘手,我们不得不防。”
姝衡冷笑了一声。
劫囚时她被赶来的扶摇派修士刺了一剑,在混乱中拼尽全力才得以脱身,回到老窝只得全力疗伤,压根顾不上这小丫头片子。
好歹是幽昙的女儿,姝衡到底有几分好奇,于是一脸阴郁地推开最后一扇门。
血腥味从门缝里溢了出来,光太暗了,姝衡不喜欢,于是吩咐人把外头的几盏灯端进来。
牢里没放床,又很昏暗,姝衡转了一圈才看到瘫躺在角落的女孩——像只流浪狗似的,瘦小可怜,听见有动静,分明还没清醒过来,却一个劲地往墙根拱。
身上的衣服不知道穿了多久,又是泥又是血,泥块和血块黏在一起,硬邦邦的,随着主人的动作摩擦到身上的伤口,于是那人又哼哼唧唧起来。
怎么是这么个窝囊样子?
姝衡“啧”一身,视线从女孩枯草似的头发移开,“把她从这里抬出去,好好让鬼医给她看看,这人我有用的,别让人死了。”
折了好多人才劫回来的,也算天时地利人和,不然人都不一定落她手里。
姝衡居高临下地吩咐完之后就走了,这地方她真不喜欢呆,臭烘烘的,阴暗潮湿,指不定哪儿就会钻出一只恶心的虫子。
让人给女孩洗了澡换了衣服,姝衡再度打量时,确确实实从女孩伤痕累累却白净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幽昙的影子。
眼睛很像。
就是额心有一块疤,倒是不丑,远远一瞧,还有点像观音。
姝衡扯了下嘴角。
当年幽昙铁了心要脱离魔道,不惜与长老们动手决裂,此后魔道下追杀令,幽昙被杀。姝衡一度以为这孩子也遇害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孩子竟被仙盟会揪了出来。
付明离啊……
这段时间这个名字够响亮的,青云门连破两阶、直入金丹的小修士,放在仙魔两道都是罕见的。
养活了兴许能当一把刀用。
姝衡美滋滋想着,望向女孩的眼神也不自觉带了点慈爱,她想,她勉强也算得是这人的小姨,如今这小孩被仙道鄙弃,她作为小姨来收留她,实在是仁善。
这点仁善很快就灰飞烟灭了。
付明离发病了。
先是不管不顾地缠上她,舔她的手,薄薄的眼皮睁开,里面是一双醉了酒似的眼睛,并不清明,女孩边叫边皱眉,似是疼得厉害。
姝衡想着这人的重要用途,想了想,到底没把人推开,谁知女孩在某个瞬间忽然紧紧咬住她的手,鲜血淋漓,随即把她踹下了床。
姝衡还没受过这样的气,一掌拍过去,女孩哼唧一声,晕了过去。
她气冲冲地去探女孩的鼻息,没死。
鬼医说,付明离隔一会儿便会发病一次,她探过她的灵脉,里头灵力稀薄,但也没查出中了什么毒。
姝衡冷冷笑了一声,说,吃了春药了吧。
想了想又冷声道,不对,是得了狂犬病。
在房间四周布下严密看守,姝衡任由付明离在屋里自生自灭。
鬼医依旧按时进屋,记着姝衡“不许把人弄死”的命令,又是喂药又是针灸。几天时间过去,姝衡踏入屋里查看,却见付明离的状况毫无起色,还是一副病殃殃、半死不活的模样。
女孩不知是不是真的哑了聋了,还是单纯地心如死灰,姝衡偏头去看她后颈,惊讶地发现那东西竟然消了下去。
姝衡难得有了几分耐心,跟女孩说她是女孩的小姨,女孩的母亲是魔道护法幽昙,女孩如今被仙道鄙弃,不过没关系,小姨来带她回家啦。
女孩面无表情,像块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瞳孔失焦。
姝衡又说,我和你娘亲是好姐妹。
脸不红心不跳的,十分诚恳,若非当年姝衡也参与了追杀,只怕姝衡也会被这份姐妹情感动到。
可惜女孩像是个无心人,任由姝衡在旁边声泪俱下地表演,眼珠动也不动。
要把这活死人养成手里的刀有点费劲,姝衡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于是干脆先去办另一件重要的事——带着女孩前往百相山。
幽昙在世时,曾奉诸位长老命令,钻研魔尊复活一事,钻研出了点东西,可惜姝衡还没得知,幽昙便死了。这些年她苦苦寻找复活方法,皆是无功而返,魔剑现世后她更是着急。
没想到在这当头,幽昙女儿出现了。
简直是天助我也,只要带着这女孩进了百相山,入了涤罪河,她就能知道复活办法。
百相山路途遥远,但御剑飞行本也无需耗费太久。可此番姝衡要带上重伤的付明离同行,即便安排她坐在轿子里,一行人没飞多久,付明离突然开始大口呕血,脸色苍白如纸。
姝衡是真怕她死了,不得不在人间找了处地方落脚,等付明离缓一口气。
看着少女虚弱的脸色,姝衡不知是第几次问她,这身伤是怎么弄的?
少女照例是低着头发呆,不说话,像个痴傻的人。
冷脸贴上冷屁股,姝衡自是不快,余光掠过少女额心的那道疤,不知怎么的便想起了外头的传言,一时间好奇压过了不快,她压着声问:
“喂,仙盟会说你逼|奸师姐,刺杀师母,到底是不是真的?”
付明离第一次对她的话有了反应,不再像个活死人,眼珠微微转动,身体在隐隐发颤,似是在深呼吸。
姝衡等了好一会儿,以为她要反驳,或是说什么,结果付明离什么都没说,脸上因生气浮起的血色慢慢褪去,眼见着又要变成活死人了。
这样的反应,看来传闻不假。
“你师姐么……沈婵对吧,我多年前跟她交过一次手,很厉害,我差点应付不来。”她凑上前,盯着少女发颤发白的唇看,似是要存心刺激她,“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沈婵生性冷淡,一招一式又都着一股宁折不屈的倔强,不知眼前这个活死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逼迫她。
那乌黑的眼珠又转向姝衡,颤颤巍巍的。
随后,没有任何预兆的,付明离咳出了一口黑血,紧紧皱着眉,身上又开始疼起来,还未等姝衡扶住她,两眼一翻,晕死在客栈床上。
姝衡连忙把鬼医叫进来收拾烂摊子。
半晌,鬼医走出房间,朝着姝衡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意思是不中用了。
姝衡轻轻蹙眉。
事情还没办完呢……这就不中用了,好歹得撑到了百相山,进了幽昙的忘川筏再死,才不枉她这一路在付明离那儿受的窝囊气。
交代鬼医上点猛药钓着付明离的命,休息两个时辰便出发,姝衡抬手捋了下头发,心情不大好地回了房间。
结果醒来后心情更不好了——有人来抢人。
如今魔道内部局势混乱,早已四分五裂,几位长老更是争权夺势,明中暗斗互不相让、付明离是幽昙之女的消息一经传出,瞬间在魔道掀起轩然大波,劫囚的队伍起码有七八支。
姝衡抓到付明离本就是意外捡漏,之后行事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走漏风声。可没想到消息还是泄露了,几支不同阵营的魔修循着踪迹追到了这里。
姝衡骂了句脏话。
一顿混战,血沫横飞,姝衡在下属掩护下跳入付明离房间,扛起人就跑。
直到跑到城门外才觉察出不对——体重不对,太重了。
抬头一看。
她扛的人居然不是付明离!而是一具尸体!还是魔修的尸体!
付明离逃了。
她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装的,虚弱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赔了那么多珍贵药材,姝衡气到咬牙,暗道那死丫头可千万别落在她手里-
又下雨了。
明离第一次这么讨厌下雨天。
自雷劫之后,每逢降雨,身体里像是有无数细密的钢针在游走,丝丝缕缕的痛苦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折磨得她苦不堪言。
更重要的是,飘洒而下的雨丝打在身上,她总会想到大雨磅礴的那天,她跪在训诫堂里,被发热期折磨得几乎要死去,昏昏沉沉地被判了罪。
罪名是嗜血成性,滥杀无辜,**|师姐,刺伤师母,以及魔修之子。
**|师姐她认,她确实是强迫沈婵;刺伤师母她认,她虽记不清前因后果,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刺伤了沈瑾瑜,浑浑噩噩地跑出青云山,后来被捉回。
魔修之子,她不知道……
从姝衡的嘴里得知,她和魔道护法幽昙确实长得有几分相似,再加上魔道几方势力都在找她,这个罪名,似乎也是成立的……
可是滥杀无辜和嗜血成性她没有做过。
那个老人家的孩子是被妖兽杀的,她之前明明已经和那个老人说清楚了;至于灵泽城屠城那件事,那些人根本不是无辜之人,在此之前不知道又多少个人死于他们手中,他们确实是凡人,可绝对不无辜!
明离没有做错。
这两件事姐姐都在场,姐姐都知道的。
姐姐……沈婵……
嗡——
尖锐的鸣叫直直刺破耳膜。
明离脑袋里似有无数根细针,疯狂地刺破每一处神经。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重锤在用力捶打,明离半边脸都跟着麻木胀痛。
她浑身颤抖,冷汗直冒,扶着老旧的石块躲进了桥洞底下。
这半个月来,她辗转在各路人马中间,像个货品一样被挣来抢去,尽管被发热期和身上的伤痛不时折磨着,意识总体上是在恢复的,她也慢慢知道了一些事。
比如,那天晚上的雷劫其实不是她的雷劫,而是沈婵的雷劫。
这事其实不奇怪,在第一道雷劫落下的时候,明离便知道雷劫是奔着沈婵而去的。
又比如,沈瑾瑜一夜白头,半生修为毁于一旦。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知道不是她弄的,刺向沈瑾瑜的时候她才受了雷劫,那一剑只是简单的皮肉伤而已,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威力。
以及……
她抬起被雨水浸润得冰凉的手,缓缓触向后颈。
什么也没有,就只是一片光滑的后颈。
不对,不是这样的。
是因为发热期过去了。
雨下大了,桥上的脚步声逐渐停歇了,桥下,光线昏暗,对面不远的地方坐着一条狗,和她四目相对。
手从衣襟里钻进去,轻轻地滑向小腹。冰冷的手贴着温热的小腹,明离冷得一缩,后背抵在粗糙的石头上。
喘息忽急忽徐,没多久明离把手抽出来,把手上的东西抹在干燥的石壁上。
再次伸手抹向后颈——指尖碰到了温热的腺体。
小小一个,轻轻一碰就很疼,火烧一样的疼。
对面那只狗忽然汪地叫了一声。
“嘘——”明离有气无力地制止它,随后缓缓低下头,鼻尖轻颤,小心翼翼地嗅向刚刚触碰过腺体的手指。
血腥味。
更明显的是一股浓烈的冷香——是冷梅香,她在沈婵身上闻到过无数次,不会闻错。
沈婵发育不良的、敏感的腺体,现在正在她身体里跳动。
或许是由于排异反应,那颗腺体并不安稳。
它每时每刻都在流血,好像带着尖锐的倒刺,拉扯着神经,将剧痛蔓延至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雨变大又变小。
明离痴痴坐着落泪,那条狗估计是看她可怜,慢慢走了过来,坐在她旁边睡觉,用体温暖着她。
河水在上涨。
兴许今夜就会把桥洞淹没了。
心脏的抽痛稍稍缓了几分,眼泪却总也止不住,流经她苍白的脸,砸在湿冷的地上。
声响淹没在嘈杂的雨声里。
明离缓缓闭上眼睛,许久,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要回青云门。
她要找姐姐问清楚,她要找沈瑾瑜问清楚。
第54章 魂飞魄散(加更)
淅淅沥沥的雨连下了好几天,待雨过天晴,气温逐渐回暖。青云山上桃树枝头开始抽蕊。微风拂过,粉嫩的桃花瞬间盛绽,漫山遍野。
青云门并未因半月前的一系列变故而陷入混乱,修士们的课业有条不紊地进行。下课后大家照常三两成群,玩笑嬉闹,放松身形。只是有人偶尔提及某个人,旁边便会有一人轻轻咳嗽示意,说话者便会立刻识趣,带着几分歉意的笑迅速终止话题。
曾经那位让青云门引以为傲的小师妹,似乎不约而同地被遗忘在开宗大典当日,再无人提及。
炼器课上,修士们乒乒乓乓地敲着法宝,不亦乐乎,公孙浅看着自己做出来的丑东西,往灵袋里一收,转身出了课堂。
她是个乖学生,很少逃课,只是最近真的太过心烦意乱。
青云山的桃花开了大半,风也大,两三步便会踩上粉嫩的花瓣。抬手拂开发上的桃花,公孙浅绕开一座花池,来到了一人面前。
那人照例吊儿郎当的,逃课已成惯例,被抓到也丝毫不心虚,正拿着一根小树枝,伸进池塘里逗鱼。
听见身旁脚步声,白溪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她会逃课。
白溪拍了拍屁股下压着的石头,十分大方地分出一半来给公孙浅坐,树枝搅动池水,一圈圈涟漪散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公孙浅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可听闻明离被魔道劫了的事?”
晃动的树枝顿了一瞬,又划开水,“略有耳闻,回了魔道那里,兴许对她是好事。”
不然回了仙盟会,那可是要被处死的。
“你当真觉得她是魔道吗?”
白溪看了看她,半晌后道,“她刺伤掌门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更别说,她还……那样对师姐,阴阳镜照出来的东西不会有假,她那日也承认了。”
白溪收了树枝,“事情牵扯到师姐名誉,长老们明令禁止不许讨论,如今她已不是青云门修士,后续如何都只是仙盟会和魔道之间的事。”
“师姐是无辜,可我总觉得其中有不对劲,明——”公孙浅连忙改口,“她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她不是喜欢师姐吗?这有什么不可能的。”白溪不以为意。
公孙浅吃了一惊,原以为白溪看不出来,原来她一直都清楚。公孙浅抿了抿唇,好半晌又道:“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不可能这样对喜欢的人。”
白溪偏着头看向公孙浅,不太认同这句话,“不对吧。”
两人互不相让,还欲争辩,还没开口,余光齐齐瞥见一道白影,似自苍穹踏云而来,来人周身桃花纷飞,脚下宝剑寒光凛冽,灵力翻涌,引得水面波动。
似九天而来的谪仙。
两人仰着头,白溪先认出来那是沈婵师姐,连忙拉着公孙浅低下头。
还好沈婵没发现两人,径直往前飞去。
清辉阁里清冷许多,沈婵找了一圈,正要出去时才撞见茯苓回来。从茯苓口中得知沈瑾瑜在训诫堂,沈婵没多久就到了训诫堂。
成玉不出意外,端着一碗汤药,抬手拦在了训诫堂门口。
“成玉师姐,得罪了。”
两人其实也没动几招,成玉有心放她进去,沈婵也并不想伤成玉,很快便进了训诫堂里。
打开熟悉的门,轰隆一声,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伴随着浓厚的昏暗平面扑来。
竟然没有点灯。
沈婵一边疑惑,一边轻轻抬手,房间里的灯便亮了起来。
亮了也依旧很昏暗。
沈婵朝着昏暗角落处对着墙站着的那人看过去,她通过站姿判断出那是沈瑾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沈瑾瑜居然披了件黑色的斗篷,帽子将她的整个头盖起来,看着像是什么不可见人的怪物。
脚步声很轻,她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却也依旧坚定地朝着那人走过去,在距离只有几步的时候停下。
这是她们母女习惯的距离,不远,也算不上近。
她盯着那背影看,脑海里一团乱麻,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沈瑾瑜的声音穿透黑暗传了过来:
“你才刚醒来,便迫不及待地来问你母亲的罪了吗?”
那声音透着一股怪异的苍老,像是古刹深处撞响的青铜巨钟,“嗡——”的一声,余韵绵长。
沈婵不紧不慢开口,“这就要问母亲,为何要让成玉师姐给我喝昏睡不止的药了。”
她是昨夜醒来的,醒来时头晕脑胀,在小重峰上迎风站了好一会儿,脑子才略微清醒了一点。
成玉派了小童上小重峰来给她煮药,沈婵问了一下才知,她竟然昏迷了半个月。
她自是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体内的元婴,身上的灵力——她几乎毫不费力就知道,她渡劫成功了。
那三道雷劫竟然是她的。
那付明离呢……她很不愿意去想这个人,只是每每闭眼,总会想起付明离扛着剑挡下雷劫的那一幕。
那会儿付明离已经跑出去了,又折回来……分明知道那雷劫是奔着她去的,却还一厢情愿地替她挡了三道雷劫。
雷劫是她的,那如今付明离去哪里了?
她转动眼珠看了看四周。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破了境,渡了劫,苦苦追寻许久的东西落到了她手里,沈婵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她一想便知其中有诈,更遑论身体里还多了个不属于她的东西。那东西埋在后颈皮肉里,和从前沈婵恶心的东西如出一辙,却又不太一样。
花了点功夫引了出来,沈婵很敏锐地闻到了那股极淡的类似灰烬的味道。
她对这味道很熟悉。
并且,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十分恶心这味道——现在也是,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呕了出来,并且咬着牙,下意识开始恨某个人。
后知后觉,那味道是出自她身上,出自她后颈。
付明离的腺体,不知为何跑到了她身体里……存在感很强,即使不引出来,那东西也和身体并不贴合,总是会莫名其妙地牵扯出几缕痛。
当晚,她从小童口中得知了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沈瑾瑜伤了,付明离逃了,她被逼迫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落在沈婵这个当事人眼里,简直荒唐得可怕。
尤其想到后颈处跳动的腺体,她几乎没有怎么想,就猜到了事实真相。
所以她来找沈瑾瑜了。
沈瑾瑜承认得很快,像是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和她承担着什么,“互换腺体很伤身,正常情况下,是要休息半个月的。”
“互换……”直白的真相让沈婵有些难以接受,“什么互换腺体,互换谁的腺体?你干了什么!付明离呢!”
付明离难道如今就带着她那个残缺的腺体,带着雷劫肆虐后伤痕累累的身体,在仙盟会和几股魔道势力中间逃亡吗?
其实答案她已经知道,只是不太愿意相信。
“她是魔道中人,又杀了那么多人,自然要交由仙盟会处理。”沈瑾瑜依旧背对着她,语气无半分波澜。
和当初在清辉阁用信息素强制让她进入发热期的语气没什么两样。
“那个老人根本就是胡说,她孙子是妖兽杀的,不是付明离杀的。”她顿了顿,又说,“灵泽城里那些人也并不无辜。”
电光火石间沈婵似想通了什么,从脚底窜起一股寒意,冻得她微微发颤,“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魔道之子,从一开始你就计划好了一切,是不是?”
沈瑾瑜并不说话,似是叹了一声。
而后,终于慢慢转过身,并抬手把斗篷帽子摘下。
烛火摇曳里,沈婵漆黑的瞳孔蓦然放大。
满头白发刺着沈婵的眼,她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了,久久不能动弹。
“逆天改命,破除天罚,我没觉得后悔。”沈瑾瑜平静地看着她,“你不用觉得我可怜。”
沈婵的视线从她充满沟壑的脸移动到她疲惫无比的双眼,“‘天罚’?那不是个谣言吗?”
“‘天罚’不是谣言,但从你开始,青云门往后的世世代代,它都只会是谣言。”
“那付明离呢?”质问声发着颤。
“她本就是魔道之子,逼|奸师姐,刺杀师母也是事实,灵泽城里那些被杀的人都是凡人,除了那老人的孙子那件事之外,并没有冤枉她。”
那时腺体才刚刚互换完,付明离不知为何醒了过来,似是被疼痛折磨得发狂,慌乱中刺了沈瑾瑜一剑,随后跑下了青云门。
沈瑾瑜很平静地说,“如今仙盟会已下了诛杀令。”
一股莫大的荒唐朝沈婵砸来,她被砸得头晕脑胀,心底积压许久几乎要爆开的恨意无处发泄,她恨到最后发现一个人都不能恨。
恨意无处安放,堵在胸口,她猛地转头,朝外走去。
“沈婵!”
沈婵停住脚步。
“你想干什么!”沈瑾瑜在身后叫住她,“你想去救她,想去跟她解释?别天真了,她替你挡了三道雷劫,你觉得愧疚?你别忘了,她的腺体现在在你身上跳动,你会还给她吗?被永久标记的坤泽是什么下场你清楚!你别忘了,你本来就是被强迫的!”
“你也救不了她,仙盟会的诛杀令已发,她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还是说,你难道要和仙盟会解释她没有逼|奸你,是你自愿的?是你自甘下贱?”沈瑾瑜笑了一声,“还是昭告全天下,你其实是个坤泽?”
烛火跳跃,地上的影子晃了晃。
“杀了她吧,就像你之前无数次想过的那样,你本来就恨她,不是吗?”-
继雨天之后,明离又讨厌上了晴天。
晴天太阳会很晒,会把身上的伤疤晒干,轻轻一动,伤疤便裂开了,血流不止,她来不及擦那些血迹,也来不及包扎伤口,她要顶着烈日逃跑,晒到视野模糊,几乎昏厥。
她不能不跑。
仙魔两道同时追来,她得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她甚至都没有武器,手上拿着的一把剑还是路上捡的。
就这样拿着一把破剑,一路砍砍杀杀,身上旧伤叠新伤,一路摸爬滚打,还没到青云山,她就已经虚弱到无法站立。
“扑通”一声,明离脱力跪在地上,浑身酸痛无比,身体叫嚣着放弃。
可是身后有人追来了。
不行,她还不能死。
她还没有见到沈婵,还没有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还不能死的。
她咬着牙,双手撑地,颤颤巍巍起身,只是真的太累了,累到她分不清那边是路,身体一歪,天旋地转,她顺着草坡滚了下去。
本以为会被尖锐的石子硌得生疼,明离都下意识闭上眼了,可是知道身体停住,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她喘息着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悬浮在空中——确切地说,是落在了一个巨大的金色阵法里,阵法光芒流转,比太阳还亮。
明离心一沉。
是诛魔阵。
有人想要她魂飞魄散!
她朝着阵法四周看去了,看到了很多人——昆仑府的长老、扶摇派的钟乐师姐、逍遥谷的掌门、凌霄阁的阁主……
一只手臂伤到没有知觉,明离用另一只手撑着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忽地有些迷茫……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她没有乱杀无辜,她不是魔道!她没有屠城,没有嗜血成性,她帮了很多凡人解决问题,她杀了很多妖怪,她帮着仙盟会捉了很多妖兽……
为什么如今会是这样?
阵法开始运转,明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到四肢都在流血,喉咙也在流血,很快堵住她的惨叫。
沈婵……
姐姐,救命……
姐姐不是已经渡雷劫成功了吗?为什么不来见她?为什么不来救她……
好疼。
“啊——!”
她痛到又趴了下去,嘴里不断溢出腥甜的血,鲜血把她破烂脏兮兮的衣服染得更黑了一个程度,她顺着目光看向阵法尽头,静静站着看她的钟乐。
“钟……钟师姐……救我……”
她不想死,她还没有见到沈婵,她不能死的……
脊背弓了起来,她又呕出一口血,无助地在阵法中间挣扎。
另一边,钟乐面露不忍,轻轻偏过了头。
她没想到付明离会向她求救,那女孩不是最讨厌她吗……想来是疼得受不了了。
可她没有办法救付明离,谁来都没有办法救付明离——付明离是必须死的,并且,必须在诛魔阵里,魂飞魄散。
与她犯下的罪行无关,只因她是幽昙的女儿。
自付明离被魔道劫走后,仙盟会才知幽昙身上的一个秘密——和复活魔尊的秘术有关。
怪不得魔道死伤惨重也要把她劫走,既是如此,仙道便更不可能放过付明离。如今修真界再没有像吕浮玉那样的人物,若魔尊复活,整个修真界将会覆灭。
所以,付明离,不可能活。
昆仑府的掌门在催动诛魔阵,钟乐听见女孩疼痛的哀嚎,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杀过的妖不胜其数,杀过的魔道也不胜其数,她自负自傲,对付明离也没太多爱恨,此刻却不忍听下去,到底还是转过了身。
移动的视野忽然掠过一道白影,钟乐猛地一惊,脑子还没转过来,目光已追寻那道白影而去。
视线再三确认,竟是沈婵。
她竟然来了!
她这是……
想起她和付明离之间的恩怨,钟乐有些分不清,她这是来救人,还是来送付明离最后一程。
沈婵很快给出了答案。
她走到昆仑府掌门面前,语气不卑不亢,“掌门,付明离到底是从我青云门出去的逆徒,也怪我管教无妨,如今她罪无可恕,恳请掌门准许我送她最后一程,由我来运转诛魔阵,也算给青云门、给修仙界一个交代。”
这并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不仅不过分,还很合理。
沈婵身为受害者,由她来执刑,既符合道义,还成全了其他修士的仁善,无疑是最为恰当的安排。
太阳好晒。
明离并不知阵法外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上的痛楚有所减缓,流血的速度也有所减缓,她分不清是真的有所减缓,还是自己快死了的幻觉。
应该是幻觉。
不然她怎么还听到了沈婵的声音呢……一如既往地带着冷意,每个音节都像裹了一层冰,掷地有声。
既然是幻觉,贪恋一下也无妨。
她顺着声音来处看去,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白影,袅袅婷婷。
呼吸凝滞,失焦的眼神迅速聚焦,白影化成了一个漂亮的人——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身姿,熟悉的九天。
姐姐来救她了!
她瞬间激动起来,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滚烫异常……
炽热的心才刚升温又慢慢地被浇灭了。
她发现沈婵或许不是来救她的,沈婵走得越近,她越能看清沈婵冰冷的眼神。
不,姐姐不是来救她的……
她很没有尊严地瘫在地上,看着沈婵带着一身杀气走来,看着九天剑尖慢慢抬起,指着她。
“不……”她慌乱地解释,干裂的嘴唇流着血,“姐姐,我没有……我没有乱杀无辜,我没有嗜血成性,我也不是魔道……”
她看着走过来的身影,前所未有地惶恐和无助,涕泗横流,“你知道我没有的……我、我没有杀那个小孩、我在灵泽城里杀的那些人都不是无辜的,你知道的……”
她边说边哭,泪水掉进伤口里,痛到失声。
后颈处的腺体也凑热闹似的疼起来,疼到她大口大口喘息,疼到眼泪模糊视线,她看不清那柄剑距离她还有多远。
她只是哭喊着求她:“姐姐……我是被冤枉的……我不是魔道,我真的不是魔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伤了师母,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要杀我,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我不知道你不愿意……”她哭得太过,边哭边呕血,“我不是魔道……”
“不要……”她摇着头蹭着身下的阵法往后缩,手臂的伤疤被蹭开,皮肉绽开,“你不要这样……”
她凄厉的哭喊在某个瞬间停了。
因她在浓重的血腥味里,闻到了很淡很淡的味道,类似燃烧后残留下的灰烬。
她分辨出是从沈婵身上传来的。
身下诛魔阵开始运转,她咬着牙看向沈婵,那人神色冰冷,眼中唯有恨意。
电光火石间,明离什么都明白了。
她知道为什么雷劫当日她被锁在云梦居出不去,为什么会有个阵法困住她和沈婵,为什么挨了雷劫之后她有段时间那么痛,就算是昏迷也痛,为什么沈瑾瑜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她丢给仙盟会,为什么沈婵不肯见她,不敢见她,不来见她。
沈婵原本就是恨她的。
她记起来了。
沈婵原本就是想要她死的。
诛魔阵运转速度越来越快,阵内金色光芒似利刃闪烁,一道道切在她的身体上,明离疼到感觉血肉被一点点搅开,剧痛一波接着一波,她几乎窒息。
是的,沈婵就是来杀她的。
她不再求救,只是凭着本能看向沈婵。
视野逐渐变得模糊,清晰的沈婵也变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若非黄泉,此心不渝。
所以,姐姐来送她上黄泉了。
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瞬,那道模糊的影子似被风吹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阵落。
金光消散。
阳光明媚。
青云门弃徒付明离,自此魂飞魄散。
第55章 “姐姐,我好想你。”
天空碧蓝,阳光很晒,远处传来几声大鸟鸣叫,凄厉苍茫。
尖锐的“嗡——”刺破耳膜,沈婵恍恍惚惚的,总感觉额头前方有好几个光圈,视野并不清晰,她后知后觉,脸色苍白地垂下头。
血流了一地,经太阳暴*晒后鲜红的血色变得暗沉沉的。
连尸体都不曾剩下。
她不敢多看,几乎是瞬间便离了那血污地,急不可耐地回了青云门。
身后亦是一片死寂,众人望着她仓皇踉跄的背影,有的唏嘘,有的垂眸,神色复杂,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罢了。
青云门弃徒、幽昙之子被其亲师姐亲自诛杀,当场魂飞魄散,魔尊复活计划暂且被中断。仙道趁此捣毁几支魔道窝点,生擒了魔道长老护法。魔修姝衡为求自保,残忍献祭麾下魔修,趁乱逃之夭夭。
混乱了一阵的修真界总算恢复平静。
青云门也逐渐恢复平静,时间慢慢往前走,慢慢模糊掉修士们回忆里那个天资卓绝的小师妹,唯有见到那一身白衣、清冷不可攀折的沈婵时,才会偶尔想起那件荒唐事,继而想起那个名字。
沈婵师姐入了元婴期,修为越发厉害,只是也愈发沉默寡言,可至少从前还会和成玉师姐走动,如今两人却许久也不曾碰面。
成玉师姐也是,从前极喜欢去逗那些刚入门的小修士,如今却鲜少见到她的身影,每次前去询问,药童总是回应:主人在药房炼药,不见人。
春去秋来。
青云山上的树叶绿了又黄,几场风几场雨,便打着旋落到了地上,白雪一飞,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小重峰一如从前,远远一瞧银装素裹,好看得很,走上去才知风雪惊人。若是身形单薄的凡人置身于此,恐怕稍不留神就会被狂风选下悬崖。
今年风雪额外嚣张。
梅花傲雪绽放,馥郁香气还未蜿蜒至沈婵房中,便被凛风瞬间吹散。
沈婵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从梦中惊醒,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急促的呼吸声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心脏疯狂跳动,一下有一下砸着胸腔,疼得她快要窒息。
梦境快速流失,她清晰地感受它正在流失,努力在脑海里捕捉什么,浓烈的情绪随着梦中记忆流逝,慢慢的,只剩下巨大的怅然和茫然。
一股难以忍受的干燥从喉咙蔓延开来,沈婵舔了舔嘴皮,发现嘴唇干裂起皮,舌尖像是被砂纸摩擦过一样刺痛。
她下床倒了一杯茶,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心跳的节奏在逐渐恢复。
身体有些脱力,她两手撑在桌上,听见外面风声呼啸,似鬼哭狼嚎。
脑中的“嗡——”又开始了,从左耳灌到右耳,压着她的太阳穴叫,于是窗外的风声逐渐变了调,隐隐约约扭曲成了少女的哭嚎和哀求。
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少女生命的最后一刻,缓缓将目光投向她。那眼神混沌朦胧,什么情绪也没有。
沈婵呼吸一滞,耳鸣和少女都消失了。
她弯腰扶着一张四方桌子,才喝完水休息。
雪光透过窗纸映入屋里,似落了满地月光。沈婵推开门,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院中白雪纷纷。
抬手去接,雪花落在掌心竟然不化,也不冷,沈婵垂眸看去。
那并不是雪花,那时一片梅花花瓣,透着粉嫩,凝着春意。
沈婵并不为这几片梅花停留,她从来就不喜欢梅花,于是转瞬间来到了温池。
温池四周的帘子将沈婵和外面的凛冽隔绝,她听见雪花砸在白色纱布上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很像雨滴砸在窗纸上的声音。
朦胧雾气翻涌,沈婵的呼吸融入其中。
偶尔有雪花飘进来,触及温热的雾气,转瞬便化作晶莹的水珠,沿着池边岩石滑落。
池边早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雪光映进池水里,光影斑驳,波光粼粼,似无数的破碎的银镜在池水里浮沉。
沈婵也在池水里浮沉。
两三缕发丝从而后掉下,沾了水,湿漉漉地搭在一侧肩膀,随着时间推移,天光大亮,那侧肩膀越来也沉。
沈婵睁开眼,抬手去挑那几缕湿漉漉、还有几分微凉的发丝——手背忽地触碰到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
余光瞥了一下,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那只手顺势从肩膀绕到了胸前,搂着她,抱着她,黏黏糊糊的声音爬进沈婵耳朵里,“姐姐,你起得好早啊。”
沈婵四肢僵硬,脑袋一片空白,喉咙裹着湿漉漉的皮肤往下滚了滚。
沈婵隐约觉得自己是要说些什么的,可是没有,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嘴巴也无法张开。
她就那样静静地,忐忑不安地,任由身后那人抱了很久。
直到泛着柔和白光的灵缚悄无声息地钻进水里,缠上她的腿,缠上她的腰,沈婵猛然惊醒,慌乱挣扎起来,“付明离!你、你放开我……”
平稳波动的水面忽然溅起了水花,水花砸在沈婵脸上,灼烧一样疼,她疼得直喘息,疼得无法制止少女水下的动作。
雪光映在少女脸上,勾勒出她略显青涩却明艳的脸庞。
明离见姐姐挣扎得厉害,于是停了动作,转而紧紧搂着她的腰,力度很大,说是搂,其实更像是勒,像是要她的骨头勒断,要把两个人的血肉嵌在一起。
“疼……”沈婵苍白着唇说。
那手于是松开了,只是虚虚搂着她,“姐姐,我好想你。”
声音闷闷的,落入雾气连声响也听不见,沈婵不说话,没一会儿身后少女用下巴戳了下她的肩膀,“姐姐想不想我?”
沈婵抿着唇,神色痛苦,像是受刑一样煎熬。
明离催她:“姐姐快说。”
沈婵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少女明显不耐烦,脸颊微微偏斜,一个浅浅的吻落在了沈婵肩膀。
慢慢往上,朝着一个危险的部位移动。
沈婵剧烈挣扎起来,两条腿在水里扑腾,两只手努力把少女扣住的手解开,声音总算出了喉咙,“不要、付明离,付明离!你说过不会标记我的……”
然后她听到身后付明离笑了一声,“可是已经标记了。”
沈婵脸上怔愣了一瞬,她盯着眼前弥漫的雾气,思绪也陷入了迷茫。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还没想清楚,后颈忽然被付明离舔了一下,她听见付明离有些难过地说:“姐姐别害怕,姐姐身上的是我的腺体,我再怎么欺负姐姐,姐姐也不会进入发热期的。”
“什……”
她听不懂付明离在说什么。
付明离没再动作,只是抱着沈婵转了个方向,让沈婵正对着自己。
面对面,沈婵终于看见付明离的样子。
前所未有的狼狈,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孩,头发脏兮兮的,黏糊糊的,上面混着血,混着泥,混着雨水,又被太阳晒干,成一团僵硬的东西。
衣服破破烂烂的,破烂地方透出流脓的伤口,血肉翻出来,不断地流着血,新鲜的血痕覆盖住陈旧的血痕,一层叠一层,成了一个厚厚的血茧。
明离说:“我的剑不见了。”
沈婵不知为何流了泪,流了满脸,她身体发着颤,像是被什么折磨得很难受的样子。
在灵泽城时,明离也说过她的剑不见了。
于是沈婵拖着少女出了死人堆,并捡回了她的剑。
可是现在沈婵没有办法。
因为付明离的剑在那场雷劫化成了灰烬。
付明离身上流了好多血。
血在温池晕开,很快成了一池刺目的血水,血水钻入沈婵皮肤,疼得她总止不住地掉眼泪,眼泪砸进血水里,半点涟漪也激不起来。
她把视线埋进一旁的雪堆里,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藏宝阁再选一把宝剑,里头好东西多,重新选出来的剑不比你的那柄流星剑差。”
付明离问她:“我可以要九天吗?”
沈婵想了想,“不行,九天是我的配剑,你可以选别的。”
“哦。”少女声音发涩,低落道。
沉默许久,付明离突然开口说,“可是它现在就在我身上。”
沈婵应声抬眸的一瞬,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很急躁,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心悸。
她看到了她的九天,正插在付明离的胸口处。
血从少女狼狈的胸口流出来,顺着剑纹往前涌,积累成圆润的血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姐姐。”少女边哭边叫她,声音很小,怯怯求饶,“你不要杀我好不好……”
血珠忽然换了个方向,直直灌进沈婵心脏,沈婵抚着胸口喘息,抬眸时金色的诛魔阵以两人为中心散开。
少女哀伤地看着她,“姐姐。”
沈婵在这样的目光里将近窒息,“不要看我。”
话是如此,其实是她流着泪先移开了目光。
她慌乱地往后退,一池血水波动起来,她踩中了一块湿滑的石头,脚步一滑,一个踉跄后沈婵跌进池水里。
一阵强烈失重感袭来,沈婵整个人似坠入无底悬崖,不断地下坠-
骤然睁眼。
雪光似月光落在床上,冷冰冰的。
沈婵躺在床上,张着嘴,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跳仍在加速,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摸到了一头的冷汗。
下床推开窗户,吱呀一声,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院子里,金灿灿的阳光毫无保留落在雪堆上,雪光刺目,粉白的梅花落了一地。
空气中弥漫着清甜又冷冽的梅花香。
沈婵面无表情关了窗。
第56章 付明离醒了
一壶茶几乎喝光,沈婵依旧觉得口渴。
沈婵去温池里洗了个澡,随后御剑下小重峰,风雪砸在脸上,刀削似的疼。沈婵神色冷漠,一道白影混入茫茫雪原中,转瞬便到了青云山脚树林深处的一处小院外,纷飞的霜雪已染白满头青丝。
没什么情绪的眸子显得更冷了些,冰凉的手指弹开衣襟上的雪粒,头上的霜雪也随之消失不见。
沈婵抬手,指尖触碰到那层泛着微光的结界,随着轻微的嗡鸣声,结界似水波荡漾开,为她让出一条道。沈婵推开柴门,耳边呼啸的风雪声逐渐隐去,被重新闭上的结界关在院外。
院子里很暖和,没有落下一粒雪,也没有漏进来一缕风,温热的气息包裹住沈婵冻僵的身体,余光看见院墙处隐隐开始发芽的桃花,她微微蹙眉。
风雪被隔绝在外,草木错乱了季节。
沈婵抬手一挥,淡蓝色的灵力蜿蜒而出,灵力并不似寻常凌厉,而是带了一种静默的柔和,无声无息便把那几枝蠢蠢欲动发芽的枝条剪了下来。
“啧。”身侧传来一道声音,“心情不好又拿我的树发泄。”
“只是在帮师姐修剪而已。”沈婵偏过头,朝屋檐下抱着手臂的成玉走过去。
从灵袋里翻出一个外形似玉、触感温热的东西,沈婵唇色苍白,眼神淡漠:“这是暖玉参,我拿回来了。”
成玉眸中闪过惊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这就拿回来了……我道这几日你怎么不来了。”
暖玉参生长于玄冥寒域,极为珍稀,磨粉使用能温养五脏六腑,抵御寒凉。她只是七天前和沈婵无意中提到过,没想到沈婵竟然这么快去寻来了。
玄冥寒域隐匿于极北之地,与青云门远隔万水千山,路途漫长且艰辛。而沈婵从青云门出发,到带回暖玉参,前后仅花七天。
只怕这几日沈婵都未曾合眼。
沈婵垂眸轻声道,“师姐不是说,她需要么?”
“只是说可能需要,如今她在灵霄袋里躺着还没醒来,体内灵力时平稳时波动的。”成玉接过东西,抬眸,果然见沈婵眼下一片青黑,接着说道,“肉身重塑后魂魄归位,昏迷是正常显现,目前身体各项体征稳定,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大半年前,沈婵匆匆找到她,询问有没有办法在肉身毁灭的前提下保存魂魄,借用魂魄重塑肉身复活。
办法确实有,只是条件苛刻,不仅魂魄要完好无损,肉身毁灭后需立刻开始重塑,还得有个修为强大的人耗费灵力,后续更要依靠大量天材地宝滋养。常人要同时满足这些条件,近乎天方夜谭。
她知道沈婵在想什么,无奈劝道:“诛魔阵已下,仙盟会不会放过她,你要如何瞒天过海,保她魂魄不散?”
谁料那日,付明离被诛杀,魂飞魄散的消息还没传回青云门,沈婵便踉跄着来找她了。
沈婵把付明离的魂魄收入了灵霄袋。
灵霄袋能隐匿生息,即便诛魔阵周围众多元婴大能环伺,也并未察觉沈婵动作。
此后半年,沈婵上穷碧落下黄泉,寻遍天材地宝,付明离肉身终于得以重塑。
只是到底是死过了一回,还未醒来的付明离虚弱得很,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一场不小的浩劫,成玉不得不继续把付明离养在灵霄袋里,控温,控湿,控灵气,比养一株娇气的花还要小心。
成玉见沈婵神色恍惚,催她进一旁的屋子休息,“万一你暴猝了,我可没那么多灵力和财力养她。”
话虽难听,却是实话,不说那些天材地宝,就是每日熏的药草,针灸,灵浴,皆是价值不菲,不然沈婵这半年来也不会疯狂接悬赏令,好好的一个掌门千金弄得跟个职业杀手似的。
沈婵道,好。
苦兮兮的药阁主人又开始磨药了,从早上磨到下午,总算把暖玉参磨成了细细的粉末,把粉末放进药罐,在灶台上文火煮了一个时辰。
成玉认真洗了个澡,用净灵水把身上从头到脚喷了一遍,她端着药正要进入灵霄袋里,身旁忽然出现一道白影。
她轻轻蹙了下眉头,偏头看向那像鬼影一样的人,“休息好了?”
“嗯。”沈婵点头,盯着灵霄袋的入口看,没什么情绪地开口:“我想进去看看。”
自从成玉把人转入灵霄袋里后,沈婵便再也没见过她。
成玉见鬼一样看着她,神色复杂,好半晌才道,“先去洗澡净身,把身上浊气去了,再换身干净衣服。”
一炷香时间后,成玉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满意点头,带着沈婵入了灵霄袋。
眼前一黑又一白,再次睁眼时,沈婵已站在了一张干净宽大的床前。
付明离静静地躺在床上。
兴许是许久没有晒到自然光的缘故,少女的肌肤白皙细腻,尤其是脸颊,似有一层朦胧的光晕流转。
双眸轻阖,卷翘的睫毛似蝶翼,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沈婵很少见到付明离这样恬静的样子,总有些不习惯,好像床上那人不是付明离,只是一个不相关的人——沈婵感到有些胸闷窒息。
沈婵想了下,找到了一个缘由。
从前多数时候是付明离静静看着她,而她在那样炽热的目光里独自煎熬,受刑一样难受,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得闭着眼装睡。
而她很少这样看付明离,偶尔的几次是在发热期结束后,她迷迷糊糊醒来,望着少女睡梦中也带着笑的脸,思考着掐死对方的可能性——还没思考清楚,付明离便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时,少女眼睛弯弯的,盛了满满的爱意,抬手把沈婵捞了过去,动作很轻地亲她。
那会儿她真的恨死付明离了。
如今恨错位了,她的恨不知何处安放,就连静静看着付明离,她也会陷入一种迷茫的恐慌中,不知道用什么情绪对待这个曾经恨之入骨的人。
救她是因为愧疚。
再没别的。
少女额心的那道疤依旧刺眼,沈婵看了不舒服。
那是她第一次在付明离面前发热时刺下的,那是一份差点控制不住的伤害,付明离却开开心心地把它珍藏起来,用一种隐晦的方式昭告天下。
在**还没重塑完成的时候,那道疤就隐隐有点轮廓里,那时沈婵就问过成玉,能不能把那道疤去了,或是重新给付明离塑一张脸。
不然日后若是让仙盟会的人或者魔道的人认出来,那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了。
当时成玉很无语地白了她一眼,“我是医修,你当我是女娲啊,什么都能捏出来”
事实上,重塑肉身靠的是完整的魂魄牵引,只有与魂魄严丝合缝,肉身才能容纳魂魄,正因如此,新肉身与之前的几乎一模一样,疤痕自然也会留存。
不仅疤痕和之前的一模一样,就连后颈处暂且埋藏在光滑肌肤里的腺体也依旧存在。
成玉正在给少女喂药,动作爽快地捏住少女下颌,撬开嘴巴,往微张的嘴唇里插入一根晶莹剔透的筷子,随后慢慢把药引了进去。
成玉引药的速度并不快,但还是从嘴角漏出了一点药液,她放下药碗,捏着手帕轻轻擦了下少女唇角,把药液刮下来。
喂完药两人就出来了。
沈婵仰头看着结界外纷飞的白雪,突然开口问:“她的腺体,不能直接取掉吗?”
成玉弯腰缩进软椅里,也有点疲倦,“若是可以直接取掉腺体,我当初便会给你取掉,掌门又何需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坤泽、乾元与普通人的关键差异就在于腺体,灵力灵气循经脉游走,汇聚于腺体又向四方流去,若腺体缺失,人的灵气被截断,人依旧会有性命之忧。
这一点沈婵此前已亲自验证过。
“若是她醒来,之后……发热期,怎么办?”
成玉笑了笑,“与其忧心她醒来到了发热期怎么办,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忧心,她醒了,我们怎么办?尤其是你,师妹。”
“你可是亲手杀了她,又……”目光往沈婵肩膀处探去,“若她连性命都不顾,偏要和你拼命,你又当如何?”
沈婵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兜住雪光,掩住眸中神色。
半晌才道,“日后再说,你先回答我说的问题。”
成玉乐了,扶着铺了软垫的椅子轻轻摇了起来,“两个都是你的问题,怎么抉择,选择权都在你,我可没有回答的权利。”
她望着结界外的雪,青云山和白茫茫的天混成了一遍,分不清边界。成玉喃喃自语道:“小师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呢。”
醒来得看机缘,更多的,还要看当事人的意志——付明离若真心如死灰,连求生的意志也没有,只怕很难醒来。
沈婵很快便回小重峰去了,她是青云门内门大师姐,又是青云门仅有的元婴大能,修为和威望并重,自然有很多事要处理。
夜半三更,沈婵在小重峰上练剑,忽然收到成玉传来的飞信:付明离发烧了。
沈婵马不停蹄下了山,拨开结界进院子时,身上的雪都没来得及拂,她径直走向房中,却发现成玉不在。
灵霄袋放在众多宝器中间,淡蓝色的灵力环绕着,维持着灵霄袋里面稳定的灵气及温度和湿度。
一路风尘仆仆,身上风雪味重,沈婵想了想,又退到门外。
院内温暖,身上雪花很快化了水,渗进衣物里。
雪水顺着头发滑落,发丝被浸湿后黏在一起,沈婵在屋檐下的台阶处坐着,总觉着结界外的风雪漏了进来。
付明离如今灵脉孱弱,随便一场发热都可能送了命,所以一直以来成玉都格外小心,即便日日相伴,成玉进出都要严格喷洒净灵水。
是因为今天她进去了吗?
可是她在进去之前好好洗过澡了,也喷过净灵水了。
半个时辰后成玉出来了。
沈婵问她原因,成玉挠了挠头,疑惑地说:“可能……会不会,因为你身上的信息素?”她也只能试着猜测,“你们之前标记过了对吧,虽说你还没进入易感期,她也没有到发热期,但实际上还是会有信息素溢出来,所以……”
天杀的,谁知道为什么,她之前养死的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死了。
这世界奇奇怪怪的事情本来就多。
沈婵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需要些什么东西吗?药材或是别的什么?”
退烧的药材么?成玉本来就有,但那些东西大半付明离都不能喝,是药三分毒,重塑**后的付明离灵脉孱弱,暂且不能喝那些药。
“……海韵珠?”
海韵珠是西海珍品,具有调和灵气、稳固灵脉的功效,灵脉孱弱的女子将海韵珠带在身边,能使周围灵气变得更加温和纯净,便于吸收和炼化,继而提高自身抵抗力。
五天后,沈婵去取来了海韵珠。
成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海韵珠可比暖玉参难寻,得在深海才可能寻到,现有的海韵珠都在西海玄妙真人手中,那人脾气出了名的古怪难缠。
瞥见沈婵发丝上裹着条绿色的东西,凑近看原来是根海草,她大惊失色,“你自己下海去捞的?”
“一开始我想跟玄妙真人买,她不肯。后来我打算挤开海水引出一条旱路入海找一下,引到一半玄妙真人跳了出来,说我快把她房子淹了,随后扔给我一颗让我赶紧滚。”
“哦……”
成玉竖了下大拇指。
沈婵问:“烧退了吗?”
她这次花的时间有点久。
“早退了。”成玉靠近,好奇地看着那颗海韵珠,“如今好得很,你要进去瞧一瞧么?”
“不去了。”沈婵摇头,“日后我可能也尽少来这处院子了。”
成玉一惊,以为沈婵被烦得放弃了——那可不行,成玉自己可供养不起付明离,无论是灵力还是财力。
她正要以师姐的架子教训沈婵不得半途而废,还没开口又听沈婵说:“师姐日后有什么缺的,要的,飞信同我说,我会去找来。”
成玉的话又咽了回去,点头,“嗯。”
的确,付明离已经标记过沈婵了,如今两人腺体互换,却依旧会有反应,付明离还在昏迷,沈婵离得越远越好-
两月后,曾经沈婵“日后再说”的那两个问题,转眼便迫在眉睫。
付明离醒了。
但甚至没过半炷香时间,那两个问题又可以“日后再说”了——付明离之前受伤太重,又遭受雷劫和诛魔阵的劫,心智受到了影响,什么记忆也没有了。
成玉在飞信中写下付明离的情况,将飞信送出的瞬间,她几乎可以想象到沈婵的反应:或许是松了一口气。
又或许,和她一样,胸口似压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
付明离失了所有记忆对她们来说都是好事,不用怕这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心绪起伏,一不小心急火攻心把救回来的命又送到了黄泉。
可是……
成玉回过头,看着床上痴痴傻傻抱着被子坐着的女孩,鼻尖一酸。
女孩在这里躺了将近一年,皮肤呈现出一种孱弱的白色,唇色也苍白,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视线落在了床尾那个奇怪的女人身上。
她好像很好奇成玉为什么在这里。
可实际上,从她醒来到现在,成玉一直都在这里,她一开始并没有察觉。
“明……”既然想自私地埋葬掉过去,成玉不想唤她以前的名字,现场给她编了个新名字,“阿梨,你过来些。”
女孩有点紧张,紧紧揪着怀里的被子,两道眉轻轻蹙着,似乎是有点害怕。
“不记得我了吗?”成玉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忽而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手帕,朝她挥了挥,“我不是坏人。”
手帕上的药味散开,和女孩身上的药味如出一辙,她天天给女孩喂药,女孩醒来是会对这股味道有依赖和信任的。
果不其然,少女吸了吸鼻子,紧蹙的眉头略微松开了些,歪了歪头。
成玉顺利走了过去,少女没再往后缩,而是仰着头看她,下巴歪了歪,似在观察她的脸,熟悉她的味道。
养了将近一年的花终于活过来了,成玉激动得想抱一抱她,女孩偏头一躲,不给抱。
嗯……好嘛。
两人互相观察了好一会儿。
成玉察觉女孩心智似乎是退化到了孩童时期,一举一动都萦绕着一层难以言说的稚气。
女孩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像只受惊的小鹿,对周遭一切充满怀疑,且很容易被吓到。
成玉只是抬手把药倒进碗里,那声音似乎吓到了女孩,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睫毛快速抖动,双手不自觉钻进衣角,本就苍白的指节因用力而变得更加泛白。
可当成玉把碗递过去,那股熟悉的药味靠近,女孩紧绷的神经又松懈下来,眼中的警惕被好奇取代,张嘴沿着碗沿舔了一口。
仅仅是舔了一口,女孩立马往后缩去,抬眸有些委屈地看着成玉,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意思是不喝。
见成玉无动于衷,女孩抬手指了指舌头,五官皱作一团,随后坚定摆手。
成玉看懂了。
她说药太苦了,她不喝。
成玉吸了一口气,有些头疼,并且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体验——煮出来的药病人不肯喝。
要知道她可是药王谷的优秀药修,她亲手煮出来的药别人求都求不到,这人居然敢不喝,若是以往她药碗一砸,爱喝喝,不喝滚。
抬眸看着还在摇头的少女,成玉心道,她可不敢对着这位祖宗这样干。
她想着一会儿再哄着喝,便把药在一旁放下,手还没收回来,她似意识到了什么,动作忽地一顿。
片刻后眯着眼,神色凝重地看向少女。
付明离这是……不会说话了?
“阿梨。”成玉叫她。
盘腿坐在床上的女孩根本不理她,见药碗被放下,女孩低头玩起了头发,黑色的头发绕在五根手指上,还打了结,可只要松开尾部,头发便会自己解开了。
她觉得很惊奇,于是开心起来,捋着头发绕着手指玩了一次又一次。
身旁成玉的一声声“阿梨”,少女一次都没有回应。
成玉的心沉了下去,试探性地喊她:“付明离?”
女孩咬着下唇笑着,为头发又一次自动解开而感到开心。
成玉暗暗叹了口气。
付明离心智受损的程度,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她把情况如实和沈婵说了。
隔天白天,沈婵来到小院里,一袭白衣胜雪,神色冰冷。
她没有进灵霄袋里,只是在灵霄袋旁放了个镜子,蓝色灵力压入镜中,没多久,镜子里便呈现出灵霄袋里的场景。
女孩坐在床上自顾自玩着头发。
成玉告诉她,付明离玩头发已经玩了一天了,不知疲倦似的,每玩一次都很开心。
镜子里的成玉在和付明离说话,问她吃药了没,睡觉了没,累不累,叫什么名字,玩得不亦乐乎的付明离不知是听不见,还是不搭理。
总之,成玉在里头演了一炷香的独角戏。
一炷香后,成玉出来了。
“看到了?”
“嗯。”沈婵的心似被刺了一下,她有些难受,目光依旧落在那面镜子里,少女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依旧在玩头发,“日后,拜托师姐了。”
照顾一个昏迷的病人和照顾一个心智不全的病人,可不是一个等级的难度。
“我成奶娘了。”成玉笑道,“罢了,正好没接触过这类病人,就当积攒医案了。”
若非沈婵给的实在太多了,她肯定会马不停蹄跑回药阁。
第57章 “求你。”
付明离比成玉想象中的好养。
原以为按照付明离之前跳脱的性格,就算失忆后心智不健全,也该是活泼好动的,没想到却是个安安静静的。她好像对自己身上的一切东西都很好奇,一开始是头发,玩了两天后发现自己有手,于是抱着手玩了两天,之后是脚,肚子,手臂。
好像婴孩在一点点探索世界。
成玉比较头疼的是喝药的问题,从前付明离喝药都是她用筷子引进去的,如今人醒了,这个方法也不能用了。第一天她骗着付明离喝了一口,尝到苦味后付明离怎么也不肯喝了,剩下的药是成玉把人定住强行灌进去的。
一碗药总算是空了,她看着少女紧皱的眉,鼓得大大的眼睛,抬手从少女肩膀环到后背轻轻拍着,压着烦躁哄人道,好了好了。
怀里那人不吭声,成玉心道小样我还拿不住你,正打算说几句软语时听见“噗”一声,低头一看,暗棕色的药液全喷在胸口衣服上了。
她几乎一点都没吞下去,全含在嘴里了。
“赔钱。”成玉冷着脸说。
明离哪懂这些,只是感受到成玉情绪变得不好,于是往后缩了缩,这一缩不要紧,差点摔下床,幸好被成玉及时捞了起来。
第二天成玉找来了一颗糖,剥开糖纸捏着给明离舔了一下,明离眼睛亮了起来,舌尖卷了卷,想把那颗糖卷入喉咙里,成玉却把手收了回来。
她用目光示意一旁的药。
少女在床上纠结了好久,慢慢挪了过去,抬手端起那碗药,很小心地喝了一口,抬眸看向成玉,可怜兮兮地求她。
成玉无动于衷,看着那碗黑棕色的药又点了下头。
明离没办法,只能低下头继续喝药,一边喝一边偷瞄成玉,期盼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不忍,伺机哀求不喝药。
但眼前这人大约真的是铁石心肠,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喝药。
喝了大半碗药,实在太苦了,明离一点也喝不下去了,而且她也忘了那个糖的味道,于是把碗一放,背对着成玉玩头发去了。
包裹着糖的糖纸落在掌心,咔呲咔呲响,成玉再次把糖递到明离唇边,明离顿了顿,偏头看向成玉。
成玉故技重施,让少女舔了一口后收回,哄着她把剩下半碗药喝了。
喝药总算找到了解决办法,成玉松了一口气。
外面世界四季更迭,灵霄袋里春不败。
原本成玉只在灵霄袋里搭建了一张床,一个放药的桌子,如今付明离身体逐渐恢复,也慢慢动起来,成玉便慢慢搭建起了一个房间。
沈婵花重金买来一条毯子,成玉便把它铺在房间地上,并把原本的床锯矮,让明离在地上玩耍累了,稍稍使劲就能爬上床睡觉。
计划是很好的,但人不听她的,没多久枕头和被子都被拖到了地上去,明离玩累了一拉被子就能睡着。
虽然铺了毯子,但地上终究不如床上暖和,成玉进灵霄袋里看见她睡在地上,还会把人抱到床上去,但早上一来看,少女又滚下床*了。
成玉没办法,只能把床撤了,在地毯下铺上好几层绵软的褥子,权当做床了。:
半个月时间过去了,明离似乎慢慢习惯喝药,成玉也不用再用糖哄着了——她如今身体虚弱,吃糖吃多了并不好。
明离虽然还是不说话,但已经开始会听成玉说话了,成玉叫“阿梨”女孩会有反应,听见成玉进来的动静,也会从百忙之中抽空看一眼成玉,然后继续玩自己的事。
今天亦是如此,她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毯子上不知道在听什么,见成玉进来,抬眸看了成玉一眼,随后又趴下去听了。
成玉脱鞋拨开结界踩了进去,“阿梨,过来,给你检查身体。”
明离听见了,嘴巴抿了抿,但还是没理成玉,她趴在地上扣着地毯,也不知道那地毯有什么好玩的。
成玉就那样坐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灵霄袋里的气温和灵气真的太好睡了,她昨晚回药阁看医案,寅时才睡的觉,这会儿困得很,靠着乱糟糟堆放的被子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因为脸上的痒意,热乎乎的,以及那道直溜溜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睁眼,少女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过来,弯着腰看她。
成玉猜测明离是不是以为自己死了或是生病了,所以过来看看,她睁眼之后少女抖了一下,歪着头看她。
她这会儿还有点困,有点累,若非明离打搅了她,她还能再睡一会儿。
“睡觉呢,自己玩去。”她嘟哝一声,往旁边偏了下头,闭上眼睛。
眼皮酸涩得到缓解,成玉意识往下沉去,沉到一半又被那道温热的呼吸捞回来了。
还没睁眼,额心忽然触上了一点温凉。
明离俯身看成玉,食指指腹在成玉额心点了一下,轻轻摩挲,触感舒适,平滑,和自己的一点也不一样。她感到好奇,且疑惑,重新在自己额心处摸了一下。
凹凸不平的,还有一点点划手。
她疑惑地歪着脑袋,看向成玉求助。
“你自己搞的。”
成玉望向少女脸上那道疤,浅浅的,和周围肌肤要白上一个度,不偏不倚落在眉心,恍惚间竟给她添了几分神韵,像画壁上的神仙,又似慈悲的观音。
成玉眨了眨眼,抬手推开少女脑袋,一头栽进了被子里,闷声道:“我再睡一会儿。”
不知少女有没有听清,反正没再来骚扰她了。
一个时辰后,成玉终于睡饱了,睁开眼,少女放大的脸近距离映在眼前,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微微勾着笑。
见成玉醒来,她站了起来,去一旁的桌子上倒了一杯水递给成玉。
睡了很久嘴巴确实干,成玉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水,喝完水捏着被子发了一会儿呆,回神时发现明离盯着她手里的杯子看。
明离总是会突然对身边的某个东西感兴趣,成玉习以为常,把杯子递给她,叮嘱道:“别弄碎了,不然我会生气。”
少女乐颠颠接过杯子,笑盈盈的。
成玉傍晚煮好药再进入灵霄袋时,发现明离还在玩那个杯子。杯子里装了水放在桌上,明离就直愣愣站着,上半身弯着往水里看。
成玉叫了一声“阿梨”,明离就乖乖过去吃药了,趁此成玉走过去,想看看水杯里究竟有什么,值得她看了一天。
灵霄袋里无风无雨,水面平静,模糊映出成玉的影子。
次日,成玉再进灵霄袋时,带了一面铜镜给明离。
明离果然对那面镜子爱不释手,躺着也看,坐着也看,喝药也不住地往里看,成玉笑了笑,心道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付明离这么自恋呢。
视线从铜镜里转到铜镜外,落在少女如画的眉眼处。
客观来说,付明离确实长得好看,刚入青云门时候还没长开,带了点青涩和稚气,如今这一年里,青涩稚气褪去,愈发明艳稠丽。
额心的那道疤恰到好处地克制住了近乎张扬的艳丽,无端端地生出几分清冷神圣,给人只可远观之感。
但笑起来又大不一样了,眼眸弯成两轮月牙,似春日融雪。
明离喝了药继续捣鼓那道疤,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纤长的手指在疤痕上来回摩挲。
成玉见她对那道疤很是在意,便问:“你不喜欢吗?不喜欢的话我想办法给你刮了。”
明离身体还很虚弱,真要刮也不是现在,她只是试探下少女想法。
明离的视线从镜子里移开,落在成玉脸上,她抿着唇,似是思考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她怕疼,才不要刮。
她也没有不喜欢这个东西,只是觉得好奇而已,只有她脸上有,成玉脸上却没有。
很快,明离就发现她身上的疤痕不止额心一处,心口也有。她热情地邀请成玉来看,成玉却忙转过了头。
明离有些无措,低头瞥了一眼胸口上的疤。
相较于额头上那道类似点缀的疤痕,胸口的疤不仅更长,模样也更为狰狞,高高隆起,想一条丑陋的蜈蚣,又像一道被硬生生嵌进肌肤的补丁。
不好看。
她的热情消退,慢慢低下了头。
成玉没听到她折腾的动静,眸光稍稍偏过去,触及少女还没束好的衣服,视线又忙转回来,没忍住厉声道:“把衣服穿好。”
明离抿着唇,嘴角微微下撇,慢慢系好了衣服,把那道并不好看的疤痕藏了进去。
但其实衣服很薄,她隔着衣服也能摸到,抵着她的指腹,连着她的心脏,轻轻碰上去的时候会有点疼。
她不开心,连镜子都懒得玩了,翻身钻进被子里,像只乌龟似的滚动,中间拱起来一个大包。
成玉直到晚上才觉察她的情绪。
“因为我凶你,所以生气了?”成玉蹲在毯子上,看着那一团乱糟糟的被子,“但是我没有凶你,只是语气严厉了一点,让你要把衣服穿好而已。”
她看见那被子往上拱了一下,继续道:“你看我每次和你说话,衣服都穿得好好的,不是吗?”
没多久,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少女不知在被子里窝了多久,脸上被熏出一圈红,薄汗浮面,几根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上。
一双水润漂亮的眼睛望着她,少女表情委屈。
心底某个地方像被温水浸润,顿时软了下去,成玉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不自觉放柔,“真的没有凶你。”
她以为明离是因为她语气太严厉而生气。
可是少女摇了摇头,泪水跟着跳了出来,珍珠似的滚进毯子里。明离抽噎着从被子里爬了出来,抬手摸着心口,神色悲伤。
成玉愣了愣。
女孩往前挪了挪,抓起成玉的手往心口贴去。
滚烫的泪水流经少女脸颊,砸在成玉温热的手臂上,她的掌心摊开,轻轻抚上少女心口,隔着衣服,摸到了那道明显的疤。
那道疤微微硌着掌心,火烧一样滚烫,成玉快速收回手。
“疼啊?”她柔声问。
女孩泪眼盈盈望着她,一边哽咽点头一边小声抽泣,眉头紧紧皱着,似是疼得不得了。
喉咙酸涩翻滚,成玉不知所措,只是找出一块手帕,轻轻给女孩擦眼泪。
她是医修,自然知道沈婵那一剑带来的皮外伤早已愈合。
只是身体上的伤易好,心伤却难医。明明都已经没了记忆,在看到那道疤痕的时候,还是会伤心难过到落泪。
女孩在地毯上蜷缩着,不知不觉又缩回了被子里。
她轻柔地拍着女孩后背,明知这样的安抚收效甚微,但除此以外并无他法。
这夜明离哭了很久才睡着。
因此第二天醒来,明离看着镜子里红肿的眼皮,回头疑惑地看着成玉。
心智不全就这点好处,伤心也只是一阵的,这会儿少女完全记不起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她摸了摸眼皮,狐疑地看着成玉。
成玉一看她这动作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很是无语地说:“不是我弄的,我才没有闲得无聊大半夜进来打你。”
一点良心也没有,也不看这段时间谁照顾的她。
成玉拧干毛巾递给女孩,“自己敷。”
女孩的神情从疑惑变成了半疑惑半愧疚,她十分狗腿地给成玉倒了一杯茶,随后低着头接过毛巾,敷在眼睛上躺着,结果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最后眼睛上的毛巾是成玉取下的。
女孩睡得很沉,加上这段时间一直养在灵霄袋里,警惕性很差,眼下她正酣然入睡,呼吸均匀而绵长,并没有因此醒来。
成玉的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
仔细算了下时间,付明离醒来快有一个半月了。发热期随时可能到来,这让成玉有些忧心。
付明离身上的并非原生腺体,互换腺体之后也没有好好养护,她根本不知道付明离会出现哪些排异反应,反应剧不剧烈。
如果程度很严重的话,就需要沈婵本人来安抚。
沈婵大概是不愿意的。
她救付明离是因为愧疚,加上一点点同门之情,但要她再次和付明离……她定然是不愿意的。
噼啪——
灶台里猛地爆出一团火星,成玉身体一颤,猛地回神。
药已经煮好了。
再次进灵霄袋里,成玉发现付明离还在睡觉。
这会儿已经是酉时了,付明离从早上睡到了现在,还没有醒的迹象,成玉走过去拍了拍被子,“阿梨,起了……起来吃药。”
被子里那人没动静。
“阿梨?”凑近了些,成玉视线往女孩脸上扫去。
女孩微微蹙着眉,抿唇,似乎是有点难受,平日里苍白虚弱的脸颊透出一种不太正常的红。
发烧了?
成玉伸手探了一下女孩的额头,温度是有点高。
将一旁的海韵珠按在明离脸颊上滚了一圈,成玉驱动灵力,海韵珠亮起柔和的光,光芒似涓涓细流,沿着明离的脸庞缓缓流淌。
一层薄汗从少女额头浮出,少女眉心微蹙,那道小小的疤似水面起伏,荡出滚烫热气。
少女皱眉的幅度更大了些,甚至连眼皮都在发颤,好似痛苦得无与伦比。
这不像是发烧的反应……付明离身体弱,之前也发烧过一次,用上海韵珠后付明离是很舒服的,甚至迷迷糊糊睡着了。
成玉停了手。
电光火石间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成玉神色凝重,片刻后俯身往前,轻轻抬起付明离的脑袋。
另一只手拨开她后颈发丝,成玉看见了那个凸起的小小腺体——它在发胀。
为避免明离抓伤自己,成玉把明离的双手绑在一起,并且在床的四周喷满沉眠散。出了灵霄袋,成玉径直往小重峰飞去。
沈婵还没睡。
成玉到小重峰的时候,沈婵正在院子里练剑,剑气纵横,惊得桃花簌簌飘落,皎洁月光落在上头,白胜新雪。
从明离肉身重塑到现在快一年时间了,因大多数时候明离的情况都可控,成玉很少上小重峰来找沈婵,因而沈婵见到她时一惊,走过来时剑都有些拿不稳。
成玉简明扼要地和沈婵说明了情况,随后把一张手帕递给她,手帕里面包裹着一个小瓶子,“她需要你的信息素安抚。”
两人皆心知肚明,让沈婵亲自安抚是件不可能的事,只能先尝试信息素安抚,看下效果好不好。
沈婵接过手帕,发觉上面沾染了冷香。
成玉解释道,她特意用手帕碰了下明离后颈,两人标记过,明离的信息素能快速勾起沈婵的信息素释放。
到底不是原生腺体,沈婵至今都没能学会如何控制信息素的释放。
半炷香后,成玉握着小瓶子回了院子里,另一只手,则握着一个丑陋的小木人。
小木人是她临下山前沈婵给的,说或许对安抚付明离有一点用处。
进灵霄袋前,成玉仔细看了看那小木人——她其实更愿意把这个叫做一块木板,真的,只有轮廓能看出点人的痕迹。
雕工真是糟糕透了。
她从前听茯苓说过,付明离的雕工是很好的,付明离曾送给茯苓一个,成玉看过,很精致漂亮。
至于手里这个,成玉几乎想都没想便知道是谁的手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雕刻的人敷衍至极,偏偏付明离把它当个宝揣着。
现在也是。
成玉盘腿坐在毯子上,看着半梦半醒的少女紧紧把木雕抱在怀里,神色复杂。
拔开装信息素瓶子的塞子时,她注意到急躁紧张的少女情绪瞬间缓了下来,蹬被子的动作也停了,少女甚至微微张开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带着水色望向成玉。
实际上成玉清楚,她只是在看瓶子,并不是在看自己。
女孩鼻子动了动,似在嗅着什么。
信息素到底是什么味道的,成玉一直很好奇,无论是从前沈婵在身边,还是如今付明离在身边,她一直什么都闻不到。
成玉没来由地有点郁闷。
小瓶子里混了水,信息素的浓度稀释了许多,顾及付明离身体虚弱,不宜太受刺激,成玉只在被子上滴了一滴,随后把瓶子盖上,扔出了灵霄袋。
成玉从前见过沈婵发热期时候的样子,很痛苦,很难受。
沈婵是个很能忍的人,可她都那样痛苦了,以至于成玉认为所有坤泽的发热期都是很痛苦的。
但付明离好像不是。
不知是不是腺体互换过的原因,又或者已经永久标记过的原因,明离反应没有那么大,她只是静静地抱着被子和小木雕,像只小猫一样偶尔嗅一嗅,并没有很痛苦。
她甚至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呼吸绵长,让成玉怀疑刚才放一滴是不是太多了。
于是当第二天第二波发热潮来临时,成玉缩减了用量。且避免弄脏被子,她直接滴在了沈婵给的小木雕上。
明离本来就喜欢那个木雕,这下更爱不释手了,整天抱着那个小木人亲亲蹭蹭。
肉身重塑后第一个发热期,明离过得有惊无险。
这大大出乎成玉的预料,不管是对她来说还是对沈婵来说,又或者是对付明离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这意味着沈婵不用在献身和不救人之间纠结,意味着成玉不用像个太监似的忙前忙后,也意味着付明离的痛苦减少了许多。
如果以后慢慢缩减用量,会不会有朝一日,即便是发热期的付明离,再也无需沈婵的信息素安抚。
她把这个好消息用飞信传给沈婵,只得到一个简单的“嗯”字。
沈婵给的那瓶信息素只用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成玉用了将近半年才用完,付明离在灵霄袋里度过了五个发热期。
半年时间里,沈婵除了来送天材地宝和维修结界之外,从没有进过院子,即便是维修结界,她也只是在外面维修,简单和成玉打个招呼后便走了。
付明离的状态越来越好。
她慢慢地开口说话了,虽然只是简单的词语,还没法说连贯的话,但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师姐。”
成玉抱着花还没踏入结界里,少女就凑了过来,眼睛弯弯地看着成玉,又看向盆栽里粉嫩的花,“花。”
“嗯。”成玉答,“花。”
如今灵霄袋里的结界往外扩了许多,明离的可活动范围也大了许多,除了地毯和床之外,成玉往里头搬了许多花草。
因为她察觉少女开始不满意,开始向往结界外的世界了,明离不说,但她能感觉得到。
自然,哪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小房子里待一辈子。
于是她开始在院子里种花,如今已是秋天,自然气候下种子不会发芽开花。但有个大结界笼罩在院子外,院子里始终气候温暖,成玉便也种出了各种漂亮的花。
她会选一些长得好的、开得漂亮的搬进花瓶里,用净灵水认真喷洒好几遍,这才抱进灵霄袋里来。
明离很喜欢,她早把这个小房间看厌了,每每都要蹲在花盆前看许久。
成玉给她的要求是,只能看,不能碰——或许有净灵水清洁不到的地方,碰了明离容易生病。
之前明离不听话,悄悄摘下过一朵小红花,结果当天晚上就发烧了。作为不听话的惩罚,成玉很多天没往灵霄袋里搬花。
如今明离长了教训,老老实实只看,不碰。
少女盘腿坐在花盆前,抱着那只小木雕,开心地晃脑袋。
知道明离在里面无事可做很无聊,成玉往里头带了好几本书,可惜明离对书不敢兴趣,那几本书放在角落两三个月,明离都不曾翻看过。
成玉笑她:“你一点书不读,你要成文盲的。”
明离鼓着半边腮帮子,“不、是。”
她还只会说短词语,不会说连贯的话。
成玉有心引导她说长句子,立刻嗤笑一声,“怎么不是?”
明离抿着唇,别过头去认真看花,并不搭理成玉。
引导失败,成玉拿起一本医书看,没多久,忽然听到少女在碎碎念什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成玉轻轻挑眉,哟,还会念《千字文》呢,不是文盲。
少女面向成玉,盯着眼前的虚空,似是在努力回想,断断续续地说着:“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寒来暑往。”
滋——
耳畔忽然嘈杂起来。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天地混沌蒙昧,不可探知来处。”
“别走神,我会打你。”
……
“若非黄泉,此生不渝。”
滋——
她猛地晃了晃头,那道清冷声音消失在耳畔的同时,明离脑海里晃过某个人影,她还没看清那人,记忆就碎掉了。
心口不知为何又开始疼了,她不喜欢这种疼的感觉,只能转移注意力,用力点头,“嗯。”
“还没说完呢,嗯什么嗯。”成玉笑得发颤,“还差一句秋收冬藏。”
明离眨眼,“嗯。”
成玉道:“从头开始,完整说一遍给我听。”
明离才不理她,自顾自地转过头去看花,留了个圆润的后脑勺给成玉-
转眼间秋去冬来。
但院子里没有四季,灵霄袋里也没有四季。
少女坐在地上,像个无赖似的抱着成玉的腿,“师姐,出去。”
成玉捂了捂额头,十分后悔昨天的嘴快。
灵霄袋里没有浊气,气温、湿度以及灵气都由成玉控制,最适合明离疗养。而对于花草来说,越娇养越容易养死。
她搬进来的那些花草就没有活过半个月的。
不巧,昨天新搬进来的那批花草都死了,而明离正抱着小木人对着草木尸体哭,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成玉没忍住,嘴欠说了一句明天带她出去看外面的花。
之前她和明离说过,院子里有很漂亮的花。
明离自然开心,当场擦干了眼泪,抱着小木人爬回床上去了。
然后今天,成玉后悔了。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她总感觉不是个好时机。
虽说明离的身体如今已好了许多,但距离普通人还差得远,她依旧不能掉以轻心。
“出去。”少女坐在地上,用头锤了一下打算毁约的人膝盖,“答应。”
她怀里抱着那个小木人,身体往成玉腿上压的时候,小木人硌着成玉的小腿,有点疼。
成玉“嘶”了一声,“行行行,我带你出去,不过说好了,就看一眼,多看一眼都不行。”
少女仰头看她,笑盈盈的,“嗯。”
成玉把广寒清宵衣披在明离身上,认真系好口子,叮嘱女孩穿好鞋袜,又在女孩身上喷了一圈净灵水,把海韵珠挂在她身上,肉眼可见的、触手可及的法宝也挂在付明离身上。
反正出灵霄袋结界的时候,明离身上叮叮当当的,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个乞丐,正要被拉去沿街游行。
明离将近两年没有离开这个小小的“窝”了,走出去很不适应,还在灵霄袋里,她就紧紧揪着成玉的衣袖,紧紧抓着成玉的手腕,很不安地往成玉怀里钻。
成玉往后仰了下头,把人从怀里提出来,“不想出去了?”
女孩抬眸看她,眼睛慌乱眨着,呼吸有些急促,却还是坚定点头:“要。”
“那现在怎么办?”她拉着少女后颈处的衣领,制止对方往自己怀里拱,“你要怎么出去?”
成玉的手腕被她抓得有点疼,偏头去看什么情况,两个掷地有声的字忽然飘入耳朵里:“抱我。”
“你说什么?”成玉被那两个字砸得头脑发懵,脖颈僵硬地“咯吱咯吱”作响,她缓缓将脸转过去,看向一脸认真的少女,“你是否有点太过分了。”
黑白分明的眼珠缓慢转了一圈,少女似在思考,半晌后回答:“没有。”
想了想或许又觉得太过分,她咬了咬嘴唇,惜字如金地说了两个字:“求你。”
沉默了好一会儿。
明离隐隐感觉眼前人生气了,她想着这次旅程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一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眼睛迅速浮上一层水,还没掉出来,忽然听到成玉说,“嗯。”
什么“嗯”。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个“嗯”的意思,于是欢天喜地地跳到成玉身上去了。
身上法宝叮叮叮地响,明离想,成玉一定是个很有钱的人,她肯定有着一个大花园,种着很多很好看的花花草草。
她把小木雕贴近心口,再一抬眼时,周遭环境全都变了。
又进了房间里。
不过这个房间很大,有单独的床,也没有地毯,明离也没有看到结界。
她感觉很开心,一想到要看到成玉的大花园,就更开心了,于是催她:“师姐,花。”
明离偏头正要往外看去,下一瞬成玉的手掌压着她的太阳穴,又把她的脸推回来,动作有点大,明离快要埋进成玉怀里了。
她张嘴想说话,却在某个瞬间发现成玉的手在抖。
真奇怪。
身体也在抖。
风雪在院子结界外呼啸。
屋檐下,雪光映人。
沈婵一袭白衣胜雪,恍若谪仙。
正垂着眼睫,冷冷地,面无表情地看向屋里,举止暧昧亲密的两个人。
第58章 “我以为你恨她。”
成玉没想到那么巧。
偏偏这么巧,今天她带了付明离出来,偏偏这么巧,大半年没踏入这里一步的沈婵会在今天突然到来。
但其实也没什么,毕竟她只是把一个体弱的人带出来看看花而已,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可是身体反应更快,在明离的目光还未触及那道冷冰冰的影子时,她就先擅作主张把少女的脸转过来。
擅作主张地中断两人诛魔阵后的第一次见面。
她没来由地心虚起来,就连看向沈婵的视线都在强装镇定,害怕下一瞬沈婵当即朝她走过来。
成玉后知后觉察觉自己的心虚,有些不解地想,她在心虚什么呢。
还没来得及细想,沈婵的目光直直撞进她眼底。
冷冰冰的,似被寒霜笼罩。
沈婵没什么强烈的情绪,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其实确切来说,在看她怀里的人。
怀里的付明离并不安分。
女孩并不明白成玉为什么突然停下来,以为成玉后悔带她出来了,于是挣扎了一下,怀里的法宝相互撞击,叮叮当当响。
成玉的手还在她的一侧脸颊上压着,热乎乎的,还很用力,不太舒服,于是明离抬手去扒。
忽然“咣当”一声,怀里的木雕落在了地上。
成玉瞥见屋檐下的沈婵眼球动了动,视线循着那块木雕看去。
随后,沈婵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上浮现一抹一闪而过的难辨神色。
怀里女孩并不知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抬手戳她,催她捡木雕,“我的,不见。”
“嗯。”成玉胡乱应着,再抬眸时,屋檐下的那抹雪色已然不见。
到底是一个成年女孩,成玉没法边抱着她边帮她捡东西,只好先把人放下,蹲下捡起那个丑陋的木雕,塞进女孩怀里,“身上挂这么多东西,怎么还要带它一起来。”
明离吹了下木雕上的灰,指腹在小人脸上揉了揉,似是怕它摔疼了,“喜欢。”
“喜欢什么,又不好看。”
明离抬眼看她,好像对这话很不解,但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重复回答,“喜欢。”
成玉默默叹了一声气。
或许是察觉游走在院子里的那股冷淡灵力,接下来她没有抱着付明离走,只甩了袖子让她拉——一直抱付明离也不是个办法,她始终要走出灵霄袋生活的。
明离不敢迈出脚步,又怕成玉真的丢下她,急得拽住成玉手腕,动作很快地俯身抱住成玉腰身,缠着成玉。
“不喜欢我们就回去。”成玉又一次说。
明离虽然害怕,却还是坚持:“花。”
但她依旧不肯放手,成玉怕她摔倒于是用手捞着她的腰,两人就这样不太体面地走到了屋檐下。
“下雨了。”明离忽然说。
“没有。”结界护着呢,哪来的雨,成玉垂眸才发现明离盯着台阶看。
干燥的台阶上有几滴水渍。
这是刚才沈婵站的位置,这大约是沈婵身上化下来的雪水。
第一次外出不宜太久,成玉快速拉着她去了花池,看到了各种鲜艳灿烂的花。成玉偏头看着少女充满欢喜的双眼,不忘死死拉住少女,免得这人一下子冲到花池里吸了一脸花粉。
“再上手碰,我就不会带你出来了。”两人蹲在低矮的花池前,成玉看着她蠢蠢欲动的手,不动声色提醒。
“不是。”明离心虚地缩回手,眼珠转了转,偏头看向成玉,笑盈盈道:“是想,送你。”
成玉轻轻挑眉。
一分一毫不花,拿她的花送她,阿梨心智不全,心眼倒是不少。
“嗯。”她抿着唇笑了下,“收下了,谢谢阿梨。”
一墙之隔,风雪呼啸。
结界里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入沈婵耳中。
半垂的眼睫上很快落了一层雪花,沈婵不知是浑然不觉还是并不在意,并不理睬。片刻间白雪落了满头,她忽而仰起头,朝昏暗的天空吐出一口白汽。
白汽瞬间模糊了视线,片刻后又散开,白茫茫一片落入沈婵眼中-
成玉很快把人带回了灵霄袋。
第一次出去,明离开心得很,回到灵霄袋里抱着小木雕欢快地翻滚,好像获得了什么至宝——说到宝贝,成玉往旁边桌上看了一眼。
桌上那些法宝,哪样不是稀世珍宝,付明离怎么就那么喜欢那个破木头呢。
成玉收回视线,察觉自己放在那个小木雕上的注意力有点太多了,而且,她好像对那个破木头,总是不自觉地带上一层恶意。
罢了。
她默默叹了一声,转身出了灵霄袋。
走出门,果然见屋檐下站着的沈婵,一身白衣,发丝落了雪,此刻雪化了,湿漉漉的,有几分狼狈。
沈婵听见动静,回头朝成玉看去。
她眨了眨眼,浅浅地勾了下嘴角,“进去了?”
语气淡漠,她似乎并不关心那人真的如何了,只是客气地进行必要的寒暄。
所以成玉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随后问起她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话出口后觉得有点奇怪,成玉继而想起方才那一幕,自顾自地解释,“她一直待在灵霄袋里无聊了,所以央求我带她出来。但是很久没离开灵霄袋里的那小块地方,有点怕,不肯走,所以我才抱的她。”
一连串话出口后,成玉又懊悔了。
嘴快真是受不了,这话说的,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什么区别。
她下意识观察沈婵反应。
沈婵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紧不慢地回答她的问题:“今日大雪,我忧心结界,特来查看。”
抬手一挥,结界显形,汹涌的灵力流动,牢牢包裹住整个院子。
沈婵将结界加固了一番,收手后忽然问:“信息素还有吗?”
成玉道:“还剩一些。”
院子里没有风,暖得像四月春,沈婵不知不觉走到花池旁,视线淡淡扫过那些漂亮的鲜花,她俯下身,似是要摘一朵,不知想到了什么,终究没有动手。
成玉抱着手臂在沈婵身后,浅浅笑道:“喜欢就摘一些回小重峰,你那小重峰冷冷清清的,早该多点活气了。”
用灵力温养几朵花对沈婵来说不算难事。
“不了。”沈婵直起身来,回头看她,“师姐,我想进灵霄袋里去看看。”
成玉歪了下头,轻轻蹙眉:“嗯?”
怎么又突然……
“师姐不希望我进去?”沈婵看向她,眼眸被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阴影,神色冷淡,叫人捉摸不透。
好半晌,成玉才道:“我以为你恨她。”
沈婵不说话。
成玉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即便不在发热期,你的信息素对她也会有影响,若你没有做好亲身安抚她的准备或决定,我不建议你和她接触。”
“更何况,”成玉往前走了一步,迎上沈婵昏暗不明的视线,“你明明看得出来,她虽然没有了记忆,却还是下意识对你有依赖性。”
那个掉出来的木雕就是证据,沈婵不可能不明白。
沈婵忽然错开了视线,低着头,被雪冻得苍白的肌肤裹着喉咙往下滚了滚。
“还是说……你想证明什么?证明她,还是证明我?”成玉顿了顿,“又或者,想证明你——”
“我知道了。”沈婵有些急迫地打断她的话,本就苍白的唇更是白了几分,“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沈婵不想再探究下去了,成玉这时偏偏来了兴趣,她抬手摘了一朵花,语气轻松,“如果想证明她,那好,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她对你身体里这个腺体的信息素不怎么依赖,如果再过个两三年,或许就完全不用信息素安抚了。”成玉话音一转,“但她对那个小木雕很依赖,不开心和开心的时候都要抱着,睡觉的时候也要抱着,明明是个死物,却怕那东西摔了疼了累了。”
“她很喜欢看她额心的那道疤,她觉得很漂亮,我曾说过帮她刮了,她不开心。但她不喜欢心口的那道疤,每每察觉到它的存在都会很伤心,会哭好久,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却有着实实在在的痛苦。”
“别说了。”沈婵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她从前对不住*你,你恨她。”成玉道,“但三道雷劫,一个腺体,她的性命,作为付明离的存在,已经全部作为代价赔给你了,也完全足够了。”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还要再说点什么,余光触及到院外挡住风雪的巨大结界,心里头那股气又哑火了。
算了,多说两句怕沈婵一怒之下撤资,到那时候她真养不起里头那个祖宗。
偌大的院子安静了下来,仔细听能听见结界外的风雪声。
“师姐多想了。”沈婵清干净身上的雪水,暖灵诀绕着身体压了上来,驱散寒凉,“只是看着她如今的样子,有些可怜,想进去看一看而已,是我考虑不周了。”
成玉蹲在花池边上,仰头看着沈婵,忽然道:“可师妹你的怜,有时候会给人一种爱的错觉。”
沈婵动作猛地停滞了一下。
片刻后偏头看向成玉,弧度极轻地笑了一下,“师姐多想了。”
第59章 含进嘴里。
沈婵照例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前她忽然问成玉:“她的信息素对我也会有影响吗?”
“当然,信息素都是会相互影响的,更何况你们已经永久标记过了。”但腺体已经换过了,目前来看沈婵的信息素对付明离影响没有那么大,付明离的信息素对沈婵的影响估计也很小。
“多谢师姐。”
出了院门,结界在身后悄然闭合,寒风带着雪粒冲了过来,沈婵微微抬眸,神色难辨。
今年青云山的雪前所未有的大,下了一天一夜,风声呼啸如鬼嚎——沈婵是在半夜惊醒的,她望着那朦胧的床帐,那些记忆碎片一边流失一边重现,痛的怨的苦的,清清楚楚地扎着她。
多久了?
她艰难地回忆着,手掌抵着床单,呼吸粗重。
将近两年了。
付明离死了将近两年了,而现在和成玉朝夕相处的人,叫阿梨,并不是付明离。
偏偏沈婵越发不能释怀——她原本理所应当的恨在真相揭开后找不到落脚点,错了位,只得在心底积压,混着愧一起,莫名其妙地养出了一点怜和愤。
怜她失去记忆仍不知悔改,却又愤她对着成玉那般信任亲密。
一团团白汽生了又散,散了又生。
沈婵再也睡不着,提着九天出屋。
朔风裹着大雪肆虐,沈婵发丝和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九天泛着蓝色幽光,沈婵手腕转动,九天划破风雪,发出尖锐的呼啸。
剑气迸发,积雪四散飞溅,余光不知瞥见了什么,沈婵冷着眸,九天在风雪中来回穿梭,剑光阵阵。
咔嚓一声细微响动后,连着几声吱嘎,靠墙的几棵梅树倒了下来,粉白的花瓣没入雪中,再无生机。
冷梅香还是飘到了沈婵周围,她面无表情的偏过头,握着剑的手指通红,指甲隐隐流出几条殷红的血线。
是受信息素的影响,沈婵面无表情地想。
她果然,不该再去见付明离。
天亮以后,沈婵下了小重峰来到清辉阁。
沈瑾瑜自那场雷劫后身体每况愈下,青云门里的事务慢慢交由沈婵和茯苓处理,几位长老协助指导。
沈婵原本是来找茯苓的,谁曾想沈瑾瑜开着门赏雪,她一回头便撞上了那一头白发的人,沈婵想了想,到底还是过去和沈瑾瑜说了一声。
沈瑾瑜坐在门里,目光短暂地落在沈婵身上,又移向她身后的鹅毛大雪,“怎么突然决定去了?”
前日青云门接到清平乐府的信,道是当天接连发生离奇命案,似有个邪祟作乱,请了好些个道长来瞧,都没有用,清平乐府故而来求青云门,请求青云门下山捉邪祟。
一来一回加上捉妖的时间,只怕要一两个月。
那邪祟是个狠角色,茯苓便打算陶扶安带着几个师妹去捉邪祟,若发现那妖物对付不了,立刻飞信回青云门,不要莽撞冲上前。
而沈婵今日就是为这事来的。
与其让陶扶安去,其实沈婵去更为合适,但茯苓之前没考虑沈婵,是因为沈婵这两年来不出远门——或者说,不会在青云山外停留超过半个月,再如何远,路途如何艰难,她必定会风雨皆程风尘仆仆赶回来。
因此外头渐渐兴起了一则流言:沈婵师姐有了道侣,因此才忙着回家。
外人不知晓真相,沈瑾瑜却知道,如今沈婵一反常态,自告奋勇去清平乐府,想来是在那处院子里受了什么刺激。
她无意探问,沈婵也不想告知,只道:“我去合适,正好带着几位师妹去人间历练。”
沈瑾瑜勾着唇角笑了笑,悠悠呼出一口浊气,再开口时语气中多了几分怅然,“你行事不够果决,情感上拖泥带水,也难怪,总在痛苦里打转。”
这话不知怎的刺了沈婵一下,心口某处地方尖锐的疼,她微微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到底还是作罢。
雪花继续飘落,不曾有停歇的迹象,整个世界被埋葬在一片纯净的白里。
明离不知外面的世界已是白茫茫一片。
因着昨天的那次外出,明离在灵霄袋里开心好久。外面的花和灵霄袋里的花一点也不一样,是很活的花,有花香,还有一股很淡很淡的雪水的味道。
成玉听她磕磕巴巴地描述感受,从医案里抬眸看了一眼。女孩抱着木雕在床上翻滚,都过了好久了,脸上还挂着笑。
成玉说:“我给你带进了的花也是活的,很新鲜的。”
明离在笑里轻轻蹙了一下眉,“不一样,不太活。”
她意犹未尽地吸了吸鼻子,笑盈盈看向成玉,“还想去。”
看出女孩越来越不满足于待在这个小小的温室,成玉低着头继续看书,打了个哈欠,“可以,但要过几天。”
她要观察明离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幸好没有,于是她又带着明离出去转了一圈。女孩比上次大胆许多,可以往外迈步不需要她抱了,甚至手腕也没有抓得很紧,只是牵着她的衣摆。
结界外的雪化了,太阳直直晒进院子里,冷意被隔绝在外。
再后来的几次,明离彻底不需要拉着成玉了,而成玉则相反,她要拉着付明离——免得一个眨眼的功夫,这人便去刨这刨那的,弄得一手泥。
明离的适应能力很快,而且显而易见的,再外面多晒几次太阳后,女孩的脸色明显在变好,眼睛亮晶晶的,一惯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女孩该有的活气。
半个月后,成玉允许明离自由出入灵霄袋,但有个要求,晚上必须回灵霄袋睡觉。
两个月后,明离彻底搬出灵霄袋。
成玉亲手给她布置了个房间,房间里的陈设布局和灵霄袋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房间更宽更大,房间依旧有个结界罩着,明离偶尔能看见结界上的灵力流动。
世界骤然变大,她的好奇心简直不够用了,一会儿蹲在屋檐下看天,一会儿去摸窗户上的窗纸,一会儿又去数砌花池上的石头裂缝,数完还会问一旁晒草药的成玉,问她数量对不对。
平心而论,这处院子算很大的了,厨房卧室厅堂柴房一应俱全,院子也大,够明离琢磨好久了,但明离很快把视线放在了那扇总是紧闭着的院门上。
她甚至会在成玉出门时跟过去,接着开关门的那会儿时间偷偷往外瞟了好几眼,最后被紧闭的门挡上。
成玉不让她出去。
她趴在那扇门上,抬手去扣那个破破烂烂的锁,去听它的声音。然后身边一阵风,成玉落在了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明离吓了好大一跳,低着头慌乱躲避成玉视线,数地上的石头。
成玉问她想干什么,明离倒是实诚,说想出去,想去看成玉的大花园。
“嗯?”成玉吃了一惊,“什么大花园?”
在明离磕磕巴巴的解释下,成玉总算明白了。
明离心智虽然不全,但也能分辨出放在她房间里的那堆东西都是珍宝,自然而然把她想象成某个富翁,或者说皇帝,以为她在外面还有个御花园。
“没有。”成玉很苦恼地跟少女说,她只是个穷鬼大夫。
明离指了指脖子上挂着的海韵珠,日光倾洒下珠子清透莹润,里层似流转着一抹如梦似幻的蓝色光晕,随着明离的动作悠悠晃动。
成玉敷衍道:“捡来的。”
她明令禁止明离再靠近那扇门,让她老老实实在院子里转悠,不然就缩小她的活动空间,连房间也不让出。
明离听她放了狠话,不像开玩笑,立刻“哦”了一声,小跑回去。
日月轮转,岁月在青云山上熬化成茧,春雨一过,漫山遍野开出了花。
明离的发热期在一个雨夜到来。
成玉轻车熟路地把信息素滴在木雕上,随后把木雕塞进怀里,明离蹙着眉,脸色有点痛苦,抱着木雕缩进了被子里。
这次明离的反应和前几次都不太一样,她并没有因此被安抚下来。
被子发着抖,明离也发着抖,汗珠滚落,潮红的脸上眉头拧成一团——眼下沈婵离了青云山,成玉只能用湿布一遍一遍给她擦汗。
少女眉头紧皱,额心疤痕红得扎眼,似女子成婚时的花钿。
手腕被人抓住,下一瞬少女的脸贴近她的掌心,轻轻蹭着,女人掌心温热,明离闭着眼也依旧滚出眼泪,一抽一抽的,小声哭泣,眼皮又红又肿。
成玉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另一只手给她擦眼泪。
滚烫的气息从指尖传来,少女的眼泪浸润她的指腹,成玉坐在床边,俯身柔声安慰:“阿梨,没事的,没事的。”
“难受……”明离紧紧拽着她的手,呜咽出声。
要不再加点信息素……?
成玉正犹豫着,指尖突然被一股温热包裹,触感黏腻而奇异——脑袋空白了一瞬,成玉低头看去,发现明离把她手指含进嘴里。
少女眼眸晃悠着水色,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目光虚虚地看向成玉,雪白的牙齿正抵在她的指关节处。
成玉僵在原地,惊愕得说不出话,大脑依旧一片混沌。
直到尖锐的疼痛从指骨处炸开,她猛地回神,却没有把手抽开——因她发现少女似乎从这样的啃咬里得到了些许的满足,连痛苦的神色都放松了几分。
嘴角落下口水和血液混成的粘液,顺着女孩的一侧脸颊滑了下去,落在床铺上。
成玉微微眯眼,灵力顺着手腕爬过去包裹住受伤的手指,血慢慢凝滞住。
成玉就这样任由女孩咬了一会儿,另一只手拔开瓶塞,往女孩身上继续倒信息素。
明离忽然朝她的方向拱了一下,成玉始料未及,一抬头,瓶子里的信息素几乎倒了大半出来。
更重要的是,那些信息素没倒在女孩身上,而是都倒在了她的袖子上和腰上,这导致明离一个劲地往她身上蹭。
明离病了劲也大,成玉原本就是坐在床沿,没怎么坐稳,这会儿被她一蹭一装,整个人很不体面地摔在了地上。
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蹲。
成玉捂着屁股站起来时,明离也快从床上掉下去了,她快步过去捞起女孩,把人往床里带。
还没起身,女孩牢牢环抱住她的腰,脸颊贴在她的腰侧,呜呜地哭着。
成玉没敢低头看,只喘着气道:“别哭,我不走。”
声音在发颤,成玉感觉被付明离传染了病,脑子嗡嗡嗡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喉咙干涩发紧,成玉深感自己正在陷入一个很糟糕的境地里,一不小心就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成玉晃了晃头,却没有清醒过来。
她本来名声也没多好,也谈不上身败名裂。
“阿梨。”她低下头去,很轻很轻地叫了女孩一声,慢慢俯下身去,抬手拨开女孩脸上湿漉漉的发丝。
“嗯……”女孩模糊应了她一声,用脸颊蹭着沾了信息素的那只手,片刻后才发现温热的呼吸落了下来,她迷迷糊糊抬头。
视野模糊昏暗,她茫然一瞬,微微歪着头。
“阿梨……”那呼吸继续往下压了压,明离不知不觉紧张起来,顺应身体本能偏过头。
于是那温热的呼吸顺理成章落在她的脖颈上,身体里的燥意被添了一把火,喉咙滚了滚,她继续夹着腿,用脸颊去蹭成玉的腰和手。
薄红的脸上又浮了一层汗珠,成玉抬手替她擦掉,轻轻压着她的下巴,让她把脸传过来,看着自己。
明离躺在她的腿上,因此两人的脸是颠倒的,她恍惚一瞬,视线落在女孩的额心处,那处殷红的疤痕上。
真是神圣。
于是成玉低下头去朝圣。
木雕掉在床铺上,硌着一侧腰,明离痛苦地哼了一声,眼前视野变得模糊,又变得清晰——这回明离看清楚了,有个人在盯着她看。
好像很难过。
五官颠倒,她认不清这人是谁,她陷入那股淡香和冷香的欢愉里,很沉重地吐息,瞳孔涣散地看着那张逐渐靠近的脸。
有人在叫她,是叫阿梨吗?
是,好像又不是。
她是叫阿梨吗……
眼前蒙了一层雾,她被身上的热气锁住了视野,那五官慢慢融化了,像妖女一样,雾气散去,浮现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少女愣了愣。
成玉也愣了愣。
她发现少女眼睛瞬间红了一圈,比刚才还红,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撇着嘴,眼泪将落未落,抿着唇发颤,少女盯着她看,似在忍泪。
成玉动作顿住,抬手给女孩擦泪。
明离忽然抬起手越过成玉肩膀,双手快速扣紧,随后压着成玉的脖子往下——成玉本来就离她近,被这一压,整个人几乎是扑在了明离身上。
她慌乱偏头,却还是清晰感觉到唇瓣从少女额心擦过,那道坚硬的疤痕触感明显。
“阿梨。”心跳声很大,大到成玉分不清这声“阿梨”到底出口了没有。
深吸一口气,成玉解开女孩环住她的手,把手撑在女孩身体两侧,女孩殷红的唇微微张开,勾出了一个极为好看的笑。
女孩眼睛也是弯弯的,泪水顺着眼角落下,流下两道在灯光下格外明显的泪痕。
成玉也跟着笑。
女孩痴痴地盯着她看,比那日第一次从灵霄袋里出来还要欢喜,嘴巴动了动,小声地吐出两个字。
轻轻悄悄,似情人耳语呢喃。
成玉动作顿住。
笑容僵在嘴角,肆无忌惮的心跳也凝滞了一瞬。
窗户外,月色落了一地。
一抹淡色的灵力悄无声息从窗户钻出,轻轻弹回院外结界上,细微的嗡鸣声后,结界表面泛起微弱涟漪,光晕迅速散开,模糊映出方才屋内光景。
光景传至千里之外,同一片月光下,握着剑浑身发抖的沈婵眼前。
这东西是沈婵上次加固结界时加上去的东西,原本是想着成玉有时回青云山上处理事情,在此期间出了什么事情,沈婵也能及时知道。
谁料第一次有异动,竟然是因为这个……
付明离有病,成玉也跟着有病吗?
她咬着牙看着画面里相依的两个人,付明离的手竟然还主动搂上了成玉的脖子,把成玉往下压,沈婵冷着脸压眉,蓝色的灵力汹涌运转。
九天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带着排山倒海之势撕碎那暧昧不明的画面,劈向破庙里那藏头藏尾的饕虺。
剑光大盛,将整个破庙照得亮如白昼。
“轰!”一声巨响,梁柱不堪重负轰然倒塌,漫天尘土扬起,沈婵面无表情地听着饕虺的凄厉哀嚎,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随后很快没了动静。
李敏小师妹蜷缩在树后,眼睛瞪得滚圆,和一旁同样惊愕的师姐们面面相觑。
今晚行动前,大师姐特意叮嘱行事要迂回,由她先将邪祟引出,师妹们再合力围捕——李敏明白这是师姐给她们历练的机会。师姐还反复强调,务必尽量避免破坏当地建筑。
可饕虺逃入破庙里后,沈婵师姐不知为何毫无征兆直接出手,一击致命!
她第一次见沈婵师姐下这样的杀招。
视线扫过被剑气轰得塌陷下去的破庙地基,残垣断壁在剑光下还扬着灰尘,李敏看见饕虺身体逐渐变得虚幻,不断有光点在剥离。
余波震得周围空气剧烈震颤,鸡鸣狗吠。
剑光散去,灰暗笼罩。
冷淡的月光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沈婵深吸一口气,双眸紧闭,呼吸间微微颤抖。
成玉究竟要干什么?
她努力压着从心底翻滚上来的气,因着多年的师姐妹情努力去找成玉行为的合理性——找不到。
于理,付明离是病人,成玉是给她治病的,礼法不合。
于情,付明离好歹也算是她的师妹,如今记忆全无,心智受损,身体虚弱,成玉怎么敢哄骗人趁机下手!
简直是混账!
一股炽热的怒火夹杂着寒意直蹿脑门,浑身气血似脱缰野马在静脉里横冲直撞,沈婵眼前一黑,喉间涌上一阵浓烈的腥甜。
血线从唇角落下,她从愤怒的混沌中回过神,强行压下心中钝痛,沈婵扶着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当夜,沈婵宣告历练结束,明日便可御剑返回青云山。
在几位师妹身上都落了一道追踪符,沈婵道有急事,当夜先行离开了。
月光翻洒,寒意凛然。
凌厉剑光如流星般一闪而过,在某个瞬间撕破夜幕-
这次的发热期情况比之前几次严重,但好在时间比之前短了一般,仅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明离便脱离了发热期,雨夜后的第二天,女孩又生龙活虎起来。
与之相对应的,成玉倒是变得蔫败了。
“生病?”明离问她。
成玉笑了笑,说没有。
明离不是傻子,看得出那笑不是真心的,她隐隐约约觉察出成玉不开心,于是想着法子逗成玉开心,一会儿结结巴巴地给成玉念医书,不会认的字还要问成玉,一会儿去外面摘花,贴心地用几片叶子搭配好之后变魔术似的递到成玉跟前。
女孩的脸从花后探出来,笑盈盈的,“漂亮,给你。”
她说话依旧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哄人的时候有一种笨拙的可爱。
成玉确实被她逗笑了,也只是笑了一瞬,那笑容就掉下来了,眼皮垂下掩住眸色,心事重重的样子。
下一瞬掉下的嘴角被女孩两根手指压住,往上一提,成玉听见女孩黏黏糊糊的声音,“笑一笑,喜欢。”
她不要成玉不开心,成玉不开心,她也会跟着不开心。
“你喜欢我笑?”
成玉抓住她的手,又松开,目光落在女孩的眼睛上,声音里带了点破釜沉舟的决然,“你把那个木雕送给我,我就会一直开心,我就会笑。”
女孩明显愣住了,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
已然知晓是自取其辱,成玉却偏偏要问出口,“你愿意把它送给我吗?”
明离眼珠转了转,又看向成玉,小声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舍不得?”成玉往前靠了靠,望着她的眼睛,“你都不记得谁给你的了,为什么还这么喜欢?”
女孩歪了下头,疑惑地说:“你给的。”
不就是成玉给她的吗?
“好,是我给你的。”成玉伸手在她面前摊开,“但我没有说是给你的礼物,只是借给你玩一下,现在还给我。”
明离往后缩了缩,偏头看向房间里——小木人还在房间。
余光察觉成玉要起身,她以为成玉要去强制收回,于是忙拉住成玉,改口说:“不是,不是你……是别人。”
成玉把手抽出来,把女孩往后推到安全距离外,问她:“谁给的?”
明离眨了眨眼,笑嘻嘻道:“娘亲。”
“撒谎。”成玉冷声。
当面被拆穿,明离嘻嘻的笑收了起来,后知后觉委屈,她慢慢松开成玉的袖子,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抬眸看成玉时便掉了下来。
“不要,这样。”
女孩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她不想成玉不开心,也不想被收回那个小木人。
成玉叹了声气,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别哭,跟你开玩笑的,我不会收回的。”
她扯着唇角朝女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眯着眼睛柔声道:“吓到你了?我没有不开心,你送我花我很开心的……”
哄了好一会儿才把人哄好,成玉心道,自己这又是何必呢。
下午晚点的时候成玉出院子,她对明离的说辞是出去买药,实际上是收到了药童的飞信,有事上青云山。
因着早上成玉的那顿吓,明离整个下午一直抱着那个小木人,她蹲在屋檐下,仰头看着明媚的蓝天,抬手轻轻拍着小木人的肩膀,轻声叫它别怕。
蹲了好一会儿,明离逐渐顺着成玉的话思考起来: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它啊?
片刻后得到了一个结论:或许她是它的娘亲。
只有娘亲见到孩子的每一面都会很喜欢,而她见到它的每一面也都很欢喜,而且她总是想抱着它。
所以明离确定了,自己就是它的娘亲。
她用脸颊蹭着它的脸颊,小声道:“宝宝。”
明离抱着它去晒太阳,抱着它去逛院子里的各处角落,尽职尽责地给它介绍那是什么,这又是什么,旁边的东西叫什么。
只是明离目前还只能两三个字往外蹦,以至于一通介绍下来,明离好累,她顺势在角落处蹲下休息。
她出了一身汗,以己度人地认为小木人也出了汗,于是抬手给它擦汗。
似一道光在眼前闪过,明离下意识抬手一捉,细细看去,竟真的是一道白光,它在她的掌心扭曲挣扎着,似要逃跑。
明离歪着头,似乎听到了浅浅的人声。侧耳靠近掌心,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明离抱着小木人站了起来,发现那道光的尾部牵连着一缕极细到几乎看不见的光,而光的另一端,似乎是连接着墙的。明离把小木人装进腰上的小包里,抬手将那缕光从墙上慢慢抽了出来。
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嗡鸣。
刹那间,潮水般的声音汹涌而来。
风声呼呼从耳畔刮过,她听见不远处树叶相互摩挲发出的沙沙细响,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偶尔有一两声鹤唳相辅。
成玉不在院子里的时候,院子总是很安静,安静到明离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灵霄袋里。
但现在她听见了这些声音。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兴奋起来,她深深地呼吸,清甜的草木气息带着泥土的腥味顺着鼻腔流入心肺,阳光是有温度的,被晒到的地方发着热,她朝着阳光张开双手,欢喜得蹦了蹦。
“咚”的一声,余光里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明离偏头看去,发现是两个人。
这么久她只是成玉接触过,猝然见到其他人,还没看清楚来人的脸,明离便下意识地往后跑去,根本无暇去听那两人说的什么。
欢喜一下子被恐惧覆盖,她一边跑一边喊成玉的名字,尤其听见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恐惧更上一层楼,害怕得眼泪簌簌掉,慌不择路,脚下忽地被石头绊了一下。
她叫了一声,眼见着就要磕在地上,她慌乱地闭上眼睛,大叫着成玉的名字。
成玉怎么还没回来……
她害怕,成玉,成玉,成玉……
她蜷缩着身体,后知后觉似乎没有痛感传来,而且风声、鸟声那些东西全部都消失了,脚步声也没了,院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唯一不同的是一道喘息声,近在耳畔,又刻意压制。
她好像被一个人捞了起来了。
是成玉吗?
睁眼。
明离猝不及防,撞入一道冷冽目光里。
那双眼睛漂亮极了,黑瞳泛着幽蓝,似千年玄冰,光是看着就觉得寒意扑面而来。
不是成玉。
明离被一个漂亮女人抱在怀里。
被意外解开的结界慢慢重覆,汹涌的蓝色灵力在指尖流动。
沈婵静静地看着怀里那人。
惊慌?还是惊讶?
视线慢慢滑下去,沈婵的目光落在了女孩的脖子上。
在结界里精细娇养了那么久,女孩的皮肤变得很白,白得有几分透明,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第60章 “偷看得爽吗?”
目光沉了下去,视线在女孩裸露的肌肤上扫了一圈。
上面没有什么奇怪的痕迹——但沈婵并未因此松了一口气,她拽着明离一侧手腕,察觉女孩往外挣脱的动作,手上不自觉松了几分力。
她想起女孩下意识叫出的那声“成玉”。
继而又想起那个画面。
沈婵日夜兼程,用一天两夜赶回来了。
她们是不是什么都做过了?
压在心口的气又浮了上来,沈婵咬着后槽牙,目光又转回女孩脸上。
女孩皮肤被皮肤白皙,方才因惊慌逃跑出了一些汗,此刻薄红渐渐透出来。她一动不动盯着沈婵,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映出沈婵轮廓。
明离在看到沈婵的时候就骤然陷入一片巨大的迷茫,这种感觉她体会过很多次——在每一次她不小心碰到心口的那道疤时。
和从前不同的是,先比悲伤涌上来的,是不知来处的巨大欢喜。
她微微张着唇,像是被妖女勾魂摄魄了一样,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沈婵的脸。
不对,这么好看,不是妖女,是神仙,是仙子。
她好像只在梦里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冷冷清清的,像雪,却不寡淡,而是很艳,明离形容不出来感觉,只是觉得心跳好快。
咚咚咚,咚咚咚,像要蹦出来似的,用力撞着胸腔。
明离有点难受。
沈婵在女孩直白的视线里无所遁形,怒气已在少女溢出的欢喜中悄然压了下去,她无所遁形,松开了女孩,率先移开视线。
她转过身去看跪在地上的那两个人,察觉那两人视线往她身后移,忽而想起了什么,微微侧身抬手,将靠在她怀里不肯离去的少女面容牢牢挡住。
独属于元婴大能的威压降临在那两人身上,沈婵冷冷开口,“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结界?”
“沈师姐饶命!”稍瘦一人慌张道,“我、我们是灵虚谷的,来找成玉师姐的,因她之前答应了给我们西灵丸,但一直没给,所以才……”
她慌张朝沈婵师姐怀里抱着的那人看了一眼,“结界不是我们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它突然就……”
“不是故意惊扰您妻子的!”旁边胖一些的女人很有眼色地说,“惊到了她实在抱歉,望师姐见谅,大人不记小人过……”
早听说沈大师姐有了道侣,据说其道侣身体孱弱,沈大师姐不惜上天入地,四处寻觅天材地宝为她调养。方才两人慌乱之际匆匆一瞥,只见那女子面色苍白,透着病态,却美得惊心动魄,也难怪沈师姐对她呵护备至,不惜费尽心思。
“她不是我妻子。”沈婵面无表情,“你们要找成玉,应该上青云门找。”
胖子和瘦子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她们其实上青云门找过,但药童总说阁主忙,不见人,她们已经去过两三次了。
沈婵的掌心被人顶了一下,怀里的人不安分,想要抬头看她,沈婵又把人压了下去,让明离贴在她的胸口处。
她不确定这两人之前见过付明离的脸没有,又或者,还记得付明离的脸没有。
沈婵抬眸,真要让这两人出去,余光里忽地有人打开结界进来了。
是成玉。
成玉大概是在路上感知到了结界被解开,所以匆匆赶回来,发丝和裙摆都有些乱,视线越过跪着的那两人落在她怀里的付明离身上。
愣了愣,随后快步走来,“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还在带着师妹们历练吗?”
听见成玉声音,明离再次想抬起头,又被沈婵压了下去,女人嗓音冷淡,话语尖锐:“师姐是嫌我回来得早了?”
只一瞬,成玉便察觉其中敌意。
她颇为好奇地看着沈婵,心道这人是受了什么刺激,也罢,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瞥了一旁被困住的两人一眼,视线落回明离身上,柔声开口,“阿梨,我回来了。”
沈婵把人抱得很紧,明离挣脱不开,她看着成玉,有些着急,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成玉”的名字。
“师姐先把你的事情解决吧,我带她进去。”沈婵冷冷看着成玉,下巴指了指一旁的两个人,“若非我及时赶回,师姐可知会有什么后果吗?”
暂不论心智不全的人可能会跑出去,付明离本就体弱,结界一落浊气入侵,只怕回头就高烧不止。
一胖一瘦猛地抬起头,以为沈婵在说她们,“不不不、沈师姐,我们当真是不小心进来的,我们也不会对她做什么的,真的……”
沈婵懒得听,压着付明离脸颊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乖。”
语气其实很冷硬,但明离不知为何,当真就没再挣扎,她甚至转了下眼珠,抬眸看向沈婵。
诧异和疑惑在眼中交织翻涌,成玉见了鬼似的表情看着沈婵,下一瞬却见沈婵弯腰抱起女孩,抬腿往屋里走。
“望师姐妥善处理好自己的事,日后不要再出现今日这样的事。”
这妥妥的明涵,成玉烦躁地回头看着那两人,不耐烦地道:“出去说。”
无非是以前的一些破事。
半炷香时间解决完,那两人感激涕零:“多谢阁主!”
瘦子往结界里瞄了一眼,实在压不住好奇心,弱弱出声:“阁主,里头那位,是沈婵师姐的道侣吗?”
成玉莫名其妙,不知不觉来了气:“你觉得是吗?”
见她这反应,再结合方才里面两人的对话,瘦子感觉自己应当是吃上了热乎的瓜,不怕死地又问了一句:“那是……阁主的道侣?”
胖子忙捂住瘦子的嘴。
成玉却忽然静了下来。
她微微仰头,看向隐在山林里,肉眼几乎觉察不出来的结界。
沈婵明明在千里之外,带着师妹们历练,为何会突然回来……还对自己充满敌意?按照以往沈婵日夜兼程的速度来看,沈婵大约是前夜出发的。
前夜……
成玉微微蹙眉,手中猝不及防弹出一道灵*力,紧接着没入了结界里,结界波动,成玉眯着眼,和某道视线对上了。
难怪。
想到前一次见面时,沈婵神色漠然的那句“多想了”,成玉轻轻笑了下。
那笑转瞬即逝,她回头看着一胖一瘦的两人,大方道:“是,她是我的道侣。”
房间里,明离曲着腿在床上坐着,脸上发丝混乱,有些狼狈,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着在床边坐着的沈婵。
被抱进来后,明离后知后觉这人有些可怕,冷冰冰的,她想去找成玉,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往外跑,没跑几步就被人捞回床上。
沈婵并不拉着她或者束缚着她,只把她捞回床上后干净利落地松了手。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十来次,明离力竭地坐在床上,两侧发丝掉了下来,她身上起了一层薄汗,终于想起来问这人是谁。
不知是不是明离的错觉,她总感觉眼前板着脸的人面色有一瞬间动容,而后又忽然一顿,女人抿着唇,又恢复了那冷若冰霜的眸色。
甚至还要更冷一些。
她听见女人问:“你是成玉的道侣?”
那双泛着冷意的眸色一动不动看着她,明离听不懂什么是道侣,但她敏锐察觉女人身上的情绪变化,于是抱着膝盖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成玉。”明离喃喃道。
女孩低着头,似是要把自己裹成一小团埋进膝盖里,睫毛因为不安而微微颤抖,时不时抬眸偷瞟女人一眼。
明离发现女人冷冽的眼眸陡然蒙上一层悲伤,明离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女人已迅速起身往房间外走。
她看着那道背影,忽地有些茫然。
心突然明显地跳了两下,明离不太舒服地搓着心口,掌心隔着衣服摸到了那道疤-
沈婵才走到前院,一抬头,就瞧见成玉正迎面走来。四目相对,成玉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沈婵心头一凛,深吸一口气,周身气息陡然一遍,九天裹挟着凌厉的气势,一人一剑眨眼间朝着成玉冲过去。
成玉对此倒不意外,她比较意外的是沈婵的耐心,刚才在明离面前居然没有动手,又辛辛苦苦忍到现在,实在不容易。
她旋身急退,配剑召在手中,在身前划出一道银弧。
剑刃激烈碰撞,火星四溅。
两人都未动用灵力,纯靠剑术和体能较量,即便如此成玉依旧不敌沈婵,两个回合下来,她的剑被弹飞,猛地斩下几朵花,插入花池里。
沈婵欺身而上,剑尖稳稳抵住成玉脖颈,距离肌肤仅差分毫。
“为什么要这么做?”沈婵眉宇间的冷意逐渐浓重起来。
成玉偏了下头,似是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也对沈婵的反应感到疑惑,摊了摊手,一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架势。
抬手弹了下抵着喉咙的剑,成玉笑了笑,“师妹,门内切磋讲究点到为止,你过了啊。”
沈婵蹙了下眉,似是对她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厌恶至极,“她还生着病,身体虚弱心智不全,又是发热期,你乘虚而入做那种下流事,不觉得无耻吗?”
成玉望着她怒不可遏的模样,隐约察觉,沈婵似乎误会了什么。
只是亲了一下,沈婵反应这么大?更别说那是付明离按着她后颈,她的唇瓣不小心擦过女孩的额头。
仔细想来,那其实也不算亲。
她笑了一声,余光扫在笼罩着院子的结界上,猜测前夜沈婵应该是只看到了前面,便怒不可遏把画面劈了,才误以为她趁着人神志不清做了那种事。
但成玉目前还不打算和沈婵解释,一回来就咄咄逼人甚至出手,沈婵这是把她当作付明离的什么了?
明离早就被青云门除名了,义女身份也解除了,沈婵哪来的资格对她大声质问。
想到那夜明离迷迷糊糊中痴望着她,口中却残忍地吐出那两个字,成玉觉得自己才是最应该生气的,她的气没法对着明离发,只好发泄在这个连自己心意都分不清的好师妹身上。
“我无耻?”成玉扯着嘴角故作轻松地笑着,有些烦恼地说着,“不是我主动的,无不无耻什么的,你应该去问阿梨。”
“阿梨”两个字吞吐唇间,尾调绵长,莫名多了几分暧昧缱绻。
成玉神色平静地看着沈婵,微微抬着下巴。
沈婵纯黑色的瞳孔里挂了十足的冷意,她忽而把剑一收,一拳砸在成玉脸上,成玉半个身子摔在地上,唇角流出血。
沈婵弯腰扯着成玉衣襟,腰上猝不及防被一双腿夹住,沈婵被那双腿一勾,身体翻了下去抵在地上。成玉收了笑,干脆利落地还了那一拳。
抬腿压着沈婵肩膀,成玉抓着她的喉咙,不屑地说:“说我无耻下流,沈婵,你又好到哪里去呢?”
她抬眸看了一眼那结界,“用结界来监视自己的师姐和妹妹,哦不,不仅是监视,还有偷看。”
沈婵咬着牙,脸色不知是气得还是呼吸不上来,脸色先是一阵煞白,紧接着迅速涨红,那双眼也是,很快泛起了一层红色。
“偷看得爽吗?有没有看到你想看的东西啊?”成玉擦了擦唇角的血,目光如刀,冷着脸嘲讽。
“你闭嘴!”
两个人迅速扭打在一起,你来我往,拳脚相交,不忘互相呛声,谁也不让谁。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兴师问罪!你以为你还是她姐?还是你以为你还是她的爱人?”
“她是我救回来的!”沈婵双目赤红地怒吼,呼吸急促。
“她本来就是因你而死的!”
成玉冷冷看着她,“沈婵,你如今这个样子,你不觉得好笑吗?”
“你呢?”沈婵喘着气道,“当初沈瑾瑜做的那些事,你根本早就知道了!你任由我痛苦,任由我恨,甚至最后……是你把我引到云梦居去的。”
她翻身骑在成玉身上,紧紧压着成玉的手和肩膀,眼泪夺眶而出,冲开脸上血渍,神色痛苦地吼道:“因都是为了我的由头,如今你和沈瑾瑜什么事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在恨,只有我一个人在痛苦,只有我在不知好歹,凭什么!”
成玉愣了一下,说:“我当初只知道掌门要破天罚,根本不知她要用这种手段,做到这么绝,如果我知道,我绝对不会引你过去,也绝对不会让阿梨受伤。”
她精疲力竭,再不挣扎,“所以我在补偿。”
“补偿需要补偿到床上去?!!”一股气又冲了上来,沈婵头晕脑胀,耳边嗡嗡。
“我喜欢她,这不冲突。”成玉歪了下脑袋,觉得沈婵这会儿的愤怒很是可笑,“你呢?沈婵,你又是在为什么愤怒?”
院子里静悄悄的,两人身上一片狼藉。
沈婵松了手,逃避似的移开目光,固执地说:“因为你在她发热期乘虚而入,我不想我千辛万苦救下的人因这个荒唐的理由而陷入险境。”
“我没碰她。”成玉忽然说。
沈婵愤怒的表情并不松懈,成玉又说,“她也没碰我。”
她笑了一声,“但想打你是真的,喜欢她也是真的。”
尤其那晚,明离对她笑了一下,随即呢喃出“姐姐”两个字时,这种想打人的欲望达到了顶峰。
这顿拳打脚踢双方都吃了苦,成玉修为比不上沈婵,但在单纯的拳脚对抗上,两人旗鼓相当,就连受伤也是旗鼓相当。
发泄结束,令人绝望的悲伤后知后觉,成玉偏着头,血线顺着脸颊滑下,她咳了一声。
安静了片刻。
忽有脚步声响起,两人均是一愣。
随后是一声小小的、不确定的:“成玉?”
沈婵身体一僵,还没敢回头,肩膀忽然被人推了一下。她本就力竭,头有些晕也没有反抗,就那样从成玉身上翻下去,滚在了地上。
视线模糊一瞬又清晰,沈婵额头抵在地上,明离握着一根棍子瑟瑟发抖,沈婵艰难地撑着站起来。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不是很好看,又有血又有泪的,所以抬手擦了擦,有些慌张地朝女孩看去。
那棍子依旧对着她,女孩蹲下去扶地上的成玉,慌张又结结巴巴地问成玉怎么样,伤到哪里了,要去拿哪些药。
沈婵原本把人关在房间结界里,女孩不知怎么跑了出来,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急得哭了出来,紧蹙着眉,豆大的泪珠直直往下掉。
明离和成玉在说话,沈婵听不清她们说的什么,只看见成玉抬手给明离擦泪,女孩点头,眼泪还是不停往下掉。
“没事的。”沈婵忽然出声,两人身影在眼前晃动,心口某处地方揪了起来,她手足无措地解释,“我没有……”
我没有用灵力,只是皮外伤而已。
周围环境变得模糊虚幻,连成玉也慢慢消失,唯余一个苍白脆弱的明离,沈婵头疼得厉害,她赶了两天的路,精神已经达到了极限。
她摇摇晃晃地朝明离靠过去,抬手想擦一擦女孩的眼泪,叫她别害怕。
可是明离往后缩了。
从来只会靠近她的付明离往后缩了,女孩抬起一双漂亮的眼,用充满害怕和怨恨的目光看向她,惊惶无措。
沈婵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她愣愣地待在原地很久,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她红了眼圈,总觉得在梦里。
她不止一次梦到过付明离。
她好像总忘不了从前,梦里也总纠缠着从前,她记得恨,记得付明离亲她时候的那种屈辱,在梦里清晰如昨。
那些梦总是由解不开的恨开始,慢慢地,延伸出许多细枝末节的枝丫。
梦境里总是很真实,因此她总被困在梦中,最后流着泪醒来。
因梦境的结局总是在诛魔阵里,她总会落入女孩绝望又心伤的目光里,随后惊醒。
“明离……”脑中一片混沌,她真的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心口疼得异常,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伤心,后颈处刀割似的疼,她开口颤抖:“你……你别怕我。”
她的手伸出去,拽着千斤似的,在空中停滞了一会儿,随后掉了下去。
沈婵眼一黑,整个人也往地上砸去。
结实的一声“咚”把明离吓了一跳,她抱着成玉的肩膀,缩在成玉身后。
成玉头疼地叹了一生气,轻轻拍着女孩肩膀安慰,随后爬了过去,探了下沈婵的灵脉,末了朝明离道:“精神高度紧张,加上很久没睡觉,又打了一架,所以累得晕了过去。”
女孩还缩在刚才的位置蹲着,神情紧张,一动不动地看着沈婵的脸,茫然地泪流满面。
她重重地喘息着,不断吸气控制情绪,却还是止不住地泪流,眼睛红了一圈,视线模糊。
发抖的手一遍遍抓着心口,心脏似从高空坠落,明离紧蹙着眉,浑身都在颤抖。
“转过头去。”她听到成玉用很严厉的声音说,“别看她。”
眨了眨眼睛,视野清晰瞬间,明离看见女人唇色发白,脸上泪痕明显。
明离呼吸困难,喉咙像被刀子刮过一样生疼,却不受控制地朝她靠近,用发麻的手脚固执地爬过去。
“阿梨!”
成玉挡在她面前,紧紧抱住她。
明离呜呜呜地哭着,浑身都在颤抖,吸气节奏越发快。成玉两手罩在她的鼻子上,声音发颤:“阿梨,慢慢呼吸,听话!”
她掐着明离的一处穴位,“那个人没事,她很厉害的,不会死,也没有受伤。”
成玉一遍遍地说着,“她没事的,别激动,别看她。”
女孩的情绪慢慢被安抚下来。
流过泪的脸颊冰凉一片,她唇色发白,情绪退去,她茫然无措地看着成玉,不明白脸上的水从何而来。
成玉习以为常,将她扶了起来,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随后往前一步,把下巴搭在女孩肩膀上,疲惫的身体得到片刻放松。
手臂被人戳了戳,成玉听见女孩小声说:“死了?”
明离看着趴在地上的那个人,十分担心她是不是被自己一棍子敲死了——她只是用棍子戳了那人一下,真的没用力。
好吧,是用力了一点,是因为她看见那个人在骑在成玉身上。
明离又往地下瞥了一眼,有些着急地催成玉,“看看。”
她不会杀人了吧……明离紧紧皱眉。
成玉被她念叨得烦,又怕她看见沈婵那张脸又要犯病,只得让她先回房间。
明离不太信地看着成玉,欲言又止,刚才成玉和那个人打得这么厉害,明离十分担忧成玉直接把人埋了,“她,不要死。”
“好,她不死。”成玉道。
等明离走后,成玉才慢悠悠把沈婵扶坐了起来,沈婵半边脸被她打得有点肿,还有点红,红色上面浮出了一层薄汗。
昏迷中的沈婵轻轻蹙着眉,神色似有几分痛苦。
把人扶靠在肩膀上,成玉蹲在地上,伸手去探她灵脉。
表情忽地一顿,成玉神色凝重,双指又往里压了压。
前一瞬还疯狂肆虐的灵力眨眼间踪迹全无,所有暴动戛然而止,沈婵体内的灵力以一种几位缓慢的速度游走,轨迹清晰可见,平滑如镜。
温顺得不似正常修士体内的灵力。
丹田处的元婴闭着眼,静默得像一尊佛。
半晌,成玉长长叹了一口气,抬手将沈婵抱起来,绕到后院。
成玉乍然出现,房间里的明离缩回探出窗口的头,视线跟着成玉一起移动,眼见着成玉抱着人进了斜对面的空房间。
半炷香时间后成玉出来了。
明离从窗户喊成玉,问可以出去了吗。
得到允许后明离立刻蹦下了床,自告奋勇的去给成玉端来清水,拧干毛巾递给她,“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