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办职工夜校 我们的七二一大学

    “咚”的一声, 旁边桌上的笔筒掉地上了,滚了一地的铅笔和钢笔。

    马姐吓了一跳,赶紧弯腰拦住滚动的笔筒:“哎哟, 小孙你小心点啊。”

    孙晓梅慌里慌张地蹲下身,声音含混:“我马上捡。”

    叶菁菁微笑着瞥了她一眼, 接过薛琴手上的蜡纸开始补充元素符号——

    这些特殊字符, 纺织厂打印室的字盘里没有,只能事先空下位置, 后面手写。

    打字机用的蜡纸跟钢板刻蜡纸还不一样,特别薄, 很容易破。

    叶菁菁写得格外小心。

    结果在她这儿,小插曲已经翻篇了。

    但马姐不知道是不是太惜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帮忙捡笔都不忘, 追着她问:“哎,小叶, 你怎么没考我们打字员啊?”

    叶菁菁这回看都没看孙晓梅,只抬头浅笑:“我眼睛吃不消,打字太费眼睛了。”

    马姐这才恍然大悟:“这倒是真话。人家看我们打字员天天坐办公室,以为多舒服呢。其实呢,多好的眼睛都会被用废了。”

    孙晓梅跟着松了一口气,附和道:“是啊,我现在坐在后面看电影,感觉字都模糊的。”

    她暗自嘲笑自己莫名其妙。

    有什么好心虚的?

    能招进厂办的, 哪个没点背景?

    叶菁菁字打得再快再好也没用,如果不是她孙晓梅被招进来,那也会是厂办主任的表侄女儿。

    总归不可能是毫无关系的叶菁菁。

    薛琴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叶菁菁进场也就三年多的时间,而上一次招工,是去年年底,打字室招的人正是孙晓梅啊。

    孙晓梅她姨爹是厂里的保卫科科长,薛琴才不会瞎得罪人呢。

    她赶紧转移话题,盯着叶菁菁手上的蜡纸问:“这个是化学资料?”

    然后她目光又转向《化学自学丛书》,大惊失色,“你该不会把书全打下来吧?”

    叶菁菁无奈点头:“是啊,这本书很好,但书店现在没得卖,我想印出来分给大家,省得有同志来不及抄笔记,漏了学习内容。”

    之前上数学时,她都是直接讲,让大家记笔记。

    但现在是化学,她不敢,她掌握得好些内容跟眼下的教材不一样,她怕自己一嘴瓢就说错了,让大家拿着资料一块儿学,更保险。

    薛琴的眼睛珠子都要瞪出眼眶子了,声音也不由自主拔高八度:“这么多书,你要眼睛打瞎了了哦。不行不行,我们分着抄。就算五个人抄书才抵得上你一个人打字,那我们十个人一起抄,总比你快了吧。”

    叶菁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却故作为难:“我怕大家不熟悉化学内容,抄错了。”

    薛琴却胸有成竹:“哎呀,这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叫他们空下来,回头让你把关不就行了吗?”

    对,就这么来,这才是集体的智慧与力量!

    两个姑娘说得正热闹,孙晓梅忍不住惊呼:“那要用多少蜡纸啊,我们打字室领蜡纸,都是要办公室主任签字的。一盒蜡纸才五十张。”

    马姐也不得不提醒她:“那你们得自己领蜡纸来用哦,不然我这边不好交账。”

    三两张,甚至二三十张,她可以看在鼓励年轻人好学的份上,给带过去,更多的,领导也会骂他们吃蜡纸的。

    叶菁菁还是头回知道,原来1977年,蜡纸也是奢侈品。

    他们临时工之前用的蜡纸,是机修工小高从他爷爷那儿拿来的。

    他爷爷在中学看大门,前些年因为“白卷英雄”的事,被吓破了胆子的校长,甚至连考试都不敢给学生安排了。

    于是,刻试卷的蜡纸、钢板跟铁笔都成废品了,被小高爷爷拿回家,正好叫他们回收再利用了。

    现在,让他们自己花钱买蜡纸——

    也不是买不起,叶菁菁手上有几百块钱呢。

    但,她还不至于自我奉献到这份上。

    况且,升米恩,斗米仇。

    她真慷慨解囊了,说不定别人不仅认为理所当然——反正你有钱;还要在后面讲闲话编排她。

    薛琴犯愁,她不是怕厂里拿不出这笔钱,纺织厂又不穷。

    她愁的是要以什么名义支出这笔经费。

    咳,虽然领导开会时一直说,不管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都是厂里的一份子。

    但有些事情吧,就是说说而已。

    比如说人员经费开支,正式工跟临时工能一样?

    临时工全靠厂里自筹,压根就没那个开支项目。

    唉,怎么跟着叶菁菁学习的,全是临时工啊。

    如果正式工多的话,她还能想办法在开支上带一带。

    叶菁菁脑袋瓜子一转,就猜的八九不离十。

    她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想问,怎么我们纺织三厂没有职工夜校?我们纺织厂怎么没办七二一大学。”

    所谓是七二一大学,是“文·革”时代的特殊产物,是在1968年七二一指示后开办的。

    简单点讲,它就是单位自己办大学,从工人以及农民中挑选学员,培养两年后,继续回原单位(公社)上班(劳动)。

    这在客观上,大大缓解因为正规教育中断,造成的劳技人员严重不足的困局。

    按照资料记载,截止到1976年底,全国共举办七二一大学33374所,学生规模达148.5万人,是同期普通高校学生数的3倍有余。

    可以说,办七二一大学是时代潮流。

    纺织厂作为西津市数得上名号的大厂,没凑这个热闹,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薛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1968年那会儿,她还在跟着哥哥姐姐们满世界闹革命呢,复课她都懒得回来。

    要不是69年初,哥哥姐姐们被家里紧急送去参军了,她肯定还在外面跑着。

    马姐是老职工,知道的自然多,且自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政治空气松动了些,她说话胆子跟着大了不少,堪称肆无忌惮。

    “嗐,怎么没办过,办了不顶事。老师讲的,他们又听不懂,不高兴了还要批-斗,吓得人家老师死活不肯上讲台。加上上课占时间,影响生产,花钱又多。小年轻们也不是很想去,坐不住,办了大半年就停了。”

    薛琴不假思索:“那肯定是老师搞白专那一套,讲的之乎者也的,就不想让人听懂。”

    她骄傲地扶着叶菁菁的肩膀,“我们菁菁就不一样了,讲的可清楚了,还有口诀。”

    叶菁菁心道,姐就是从应试教育里成长起来的,教的也是应试的套路,当然不一样。

    薛琴夸着夸着,突然间灵机一动:“哎,厂里可以把七二一大学再办起来啊。那个——”

    她努力回忆叶菁菁的说法,“学不会机器的知识,是数理化的底子太薄,那先学数理化好咯。”

    啊哈!只要这个七二一大学办起来,蜡纸的钱从教学经费里走,简直轻而易举。

    孙晓梅也听着热闹,不由得插嘴:“那我们岂不是全是大学生了。”

    马姐年纪大,讲话忌讳少,直接给小年轻泼冷水:“这个悬哦,要钱又要人,领导估计难答应。再说了——”

    她压低声音道,“现在也不是10年前了。”

    她的未尽之意,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领导一个搞法。

    亲儿子都未必继承亲老子的遗志,何况只是继任者呢?

    薛琴却干劲十足:“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说不定领导也想办七二一大学。”

    马姐笑了笑,没接腔,只接过叶菁菁补好化学元素的蜡纸,放在油印机开始油印——

    没错,这时代的打字机可不是直接打在屏幕上,然后点击打印,想打多少张就打多少张的。

    它得先印在蜡纸上,然后推油印机,一张张地刷出来。

    叶菁菁还是头回正儿八经地看到油印机。

    瞧上去就是个方方扁扁的盒子,卡在两边,像剃毛刷一样的棍子,是油辊,下面装着纱框和纸夹。

    马姐一边动作麻利地将蜡纸贴上纱框,一边问叶菁菁:“你要印多少张啊?”

    薛琴已经在规划她心目中的七二一大学了,立刻抢答:“能印多少张就印多少张。”

    “那好,给你们印300张吧。”

    叶菁菁忍不住惊呼:“能印300张啊!我们自己印,最多50张,蜡纸就起皱裂开了。”

    否则,她手上的数学资料也不会只有那点。

    马姐得意起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个推油印机也是有窍门的,你要煤油调和好油墨的稀稠,手推滚刷,你看着,要像我这样。”

    叶菁菁立刻鼓掌:“立刻,马姐,你好厉害哦!难怪你是冠军!”

    马姐哈哈大笑:“不行咯,老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哦。你要当打字员的话,以后咱们西津市的冠军肯定是你。”

    叶菁菁赶紧谦虚:“不行不行的,我可不行。”

    孙晓梅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笑着过来给马姐打下手。

    当师傅的一手往前推油辊,一手朝上掀纱框,印一张白纸,做徒弟的立即翻过去,两人配合默契,印得又快又干净,一点儿不糊。

    两百张资料,没多长时间,就印好了。

    可马姐刚放下手上的油辊,便惊讶地发现,叶菁菁已经打好了第二张蜡纸。

    这下她都不跟人客气了:“好了好了,放着放着,我得下班回家了。明天我早点过来给你们印。”

    薛琴的眼睛笑成了月牙,一口糯米牙特别喜庆:“那好,下回我们带蜡纸过来。”

    马姐哈哈大笑:“那好啊,我等你们的七二一大学办起来,我也当一回大学生。”

    打字员们走了,薛琴垮下了脸。

    她的老天爷哎,她这会儿热血下头了,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七二一大学要真这么好办的话,纺织厂也不会到今天都没动静。

    叶菁菁空出蜡纸上的位置,趁机问薛琴:“你觉得领导们,最顾忌一点是什么?”

    薛琴不假思索:“当然厂里生产任务重呗。”

    眼下老百姓基本吃饱肚子了,可不就想着能多穿两件新衣服嚒。

    衣服要用布做,现在全国的纺织厂就没不忙的。

    “实在办不了脱产的七二一大学的话——”

    叶菁菁退而求其次,“那就办个职工夜校吧,晚上和礼拜天开课,工人下班了来上课,这样规模小,也不耽误生产。”

    薛琴眼睛瞬间亮了:“对对对,就办工人夜校。我马上写申请,让我们工会主席先批了,然后再找领导。”

    叶菁菁却拦着她,正色道:“不,你还是先申请七二一大学。”

    “为什么?”工会干事满脸茫然,“七二一大学,领导估计不会批的呀。”

    叶菁菁笑得意味深长,开始一本正经地背书:“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

    鲁迅先生算是文-革时期少数没被批判的作家之一,他的文章可谓脍炙人口。

    薛琴立刻反应过来,拍着手大笑:“对对对,就应该先把屋顶给拆了。”

    嘿!看你们到时候让不让开窗。

    第42章 工人夜校办起来 行动力,杠杠的……

    薛琴充分展示了她身为干部子弟得天独厚的优势——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 让她的组织能力轻松超越同龄人。

    叶菁菁刚把化学自学丛书分配出去,大家还没抄几张蜡纸时,联名的请愿书就已经传到她手上的。

    什么请愿书?

    全纺织三厂的青年职工, 共同请愿开办七二一大学。

    好家伙!上面居然已经密密麻麻的,签了上千号职工的名义。

    叶菁菁不得不竖起大拇指, 夸一声:“佩服!”

    这行动力, 当真杠杠的。

    这样的人,干点啥, 成功概率都比旁人大。

    薛琴难掩得意,伸手推她:“快快快, 你把名字也签上。哎哎哎——”

    她目光梭巡一圈,催促其他人,“你们也别落下啊。”

    田宁正在刻蜡纸——

    四本化学自学手册, 除了第一章 节由叶菁菁打印外, 其余已经按照章节拆分成22份(包括化学实验部分),分给22个人各自刻蜡纸。

    这样可以提高资料的油印速度。

    薛琴一开口催促, 田宁就哎哟一声:“错了错了,要死了,又刻错了。”

    真是的,浪费蜡纸好心疼啊。

    叶菁菁看了一眼,伸手道:“给我吧,我试试。”

    她左右看看,冲外面喊了一声,“抽烟的过来!”

    图书馆外头响起哄笑, 男青工们一个都不承认:“没人抽烟。”

    当他们傻吗?承认正在抽烟,肯定会挨骂,有空抽烟没空学习呀!

    “少来, 赶紧的。”叶菁菁哭笑不得,“借你们的烟头一用。”

    这才有人将信将疑地贡献出了自己的烟屁股。

    叶老师当场给他们上课:“都瞧着啊。”

    她手拿还冒着红光的烟头,放在蜡纸底下微微烘烤,然后,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刻错那三个字,渐渐模糊,直到消失。

    哎哟喂!

    薛琴都惊讶了:“我还准备去打印室,给你们找修正液呢。”

    现在蜡纸是有专门的修正液的。

    叶菁菁笑着解释:“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就是蜡纸上的蜡油受热熔化而已,先放一放,等纸完全冷却以后,再接着刻。”

    她趁着等待的时间,帮忙校正了一遍刻写的内容。

    这会儿功夫,在场的临时工们已经签完字了。

    薛琴把叶菁菁拉到旁边,悄咪咪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哎,你帮我看看。”

    她要打申请,肯定不能光靠请愿书,否则岂不是成了逼宫。

    她可是挖空心思,找了不少办七二一大学的好处。

    前头那些高大上的,什么为祖国为人民的话就不用说了,她给厂领导明明白白列出来的办学优点,可是切合实际的。

    叶菁菁看了也佩服。

    因为这姑娘写下的其中一条理由是:办七二一大学,有助于纺织厂的繁荣稳定。

    为啥呢?

    近年来,回城知青和城市待业青年日益增多,他们无所事事,逐渐沦为街溜子混混,严重影响了社会治安。

    纺织厂的青工们下班以后没事做,碍不过情面,就跟以前的同学邻居一块儿出去玩。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时间长了,自然也容易沾染坏习惯。

    如果办了职工大学,大家有事做了,哪里来的时间出去瞎玩呢?

    叶菁菁一边看一边点头:“我再给你加一条,办职工大学,有助于职工勤俭节约。”

    嘛意思呢?上学就没空逛街了呗。

    她穿越之前,夜校非常火爆,好多年轻人都去上夜校了,甚至占领了老年大学。

    至于为什么会如此?

    咳咳,据说有一个理由是因为社会消费降级了,简单点讲就是没钱了,上夜校有助于减少很多不必要的开支。

    放在眼下,这个逻辑依然成立。

    众所周知,纺织厂女工多,女孩子又普遍喜欢逛街。

    逛街吧,你说你不当砍手党,只逛不买,那有点自欺欺人。

    即便你不想买,周围的小姐妹一掏口袋,你能不心动?

    哎哟,算了,反正她叶菁菁是从来不考验自己的自制力的。

    只人的攀比心一起来,控制不好,就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

    纺织厂工人的收入,相较于全国老百姓而言,绝对算高。

    但全民的收入水平摆在这里,纺织女工正常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可你如果今天一块手表,明天一件新裙子,后天再来一双皮鞋——

    那毫无疑问,你会破产的。

    而不管在什么时代,年轻女性所遭受的诱惑都永远存在。

    想要避免这种风险,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转移注意力。

    期末考试前,谁还有空逛街啊,谁还有精力管自己是不是蓬头垢面啊。

    在没有网络购物的1977年,还有什么比不逛街,更省钱的呢。

    薛琴听得目瞪口呆,学着电影《地道战》的台词:“高,实在是高。”

    她还真没想过,从这方面入手。

    只能说,没穷过的人,确实难以想到没钱花会有什么后果。

    叶菁菁拍拍她的肩膀,鼓励道:“加油!我就等着咱们夜校办起来。”

    薛琴左右看看,偷偷跟她咬耳朵:“你放心,到时候我们肯定都推荐你当老师。”

    厂里下一次证实招工,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

    薛琴虽然惋惜,但也没能耐把叶菁菁弄来坐办公室。

    毕竟她的权力全部源自于她父母,并不是她自己挣的。

    故而,她想来想去,当夜校老师对叶菁菁来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近年来,风气已经松动了,老师不至于在被当成臭老九去批判。

    而且当老师站讲台,也比站在纺纱机前,听着机器轰鸣声,一刻不停地一天走个十几里路强。

    至于收入嘛,大概要比纺织工低点。

    但叶菁菁家有钱啊,她爸可是大卡车司机,不缺她挣钱。

    薛琴轻轻撞了下她的肩膀,冲她眨眼睛,信心十足:“你就等着吧。”

    叶菁菁却摇头:“算了,还是找正儿八经的老师过来。不然我这样子的,没办法服众。”

    薛琴的眼睛瞪成了铜铃,眉毛都要飞到鬓角了:“你说什么鬼话?你还不能服众,谁还能服众?!”

    她长这么大,头回对着课堂笔记就看明白了数学题!

    这样的好老师,上哪儿找去?

    叶菁菁微微笑:“我年轻啊,也没当过老师,又是车间工人,人家怀疑我也正常。你看,你去医院看大夫,是不是也喜欢找上了年纪的医生?”

    薛琴卡壳了。

    因为她想起来,当年最疯狂的时候,她跟着哥哥姐姐们去医院闹革命。

    结果有经验的大夫们全被押出去批-斗的时候,碰上女同志来生娃娃,偏偏难产。

    原本信心十足的实习生瞬间慌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这事对薛琴的刺激特别大。

    比什么拉出火炮上大街对轰之类的武斗,对她的刺激更大。

    革命不怕流血流泪,肯定要有牺牲。

    但人家好好的生孩子,什么也没掺和,凭啥要被牺牲掉呢?

    也就是打那以后,她不爱在西津待着,开始跟在大哥哥大姐姐身后满世界跑。

    现在,叶菁菁再一提老医生,她实在无法反驳,只能干巴巴地坚持:“那不一样。”

    “都一样的。”叶菁菁上了杀手锏,“如果到时候因为我,大家不乐意来上职工夜校,那不是耽误你的工作了嘛。”

    薛琴脱口而出:“要这样,也是他们有眼不识泰山,是他们亏大了。”

    话虽然这么讲,但她头回组织起这么大的阵仗,把全厂的年轻人都发动起来了。

    倘若虎头蛇尾,最后匆匆收场,那岂不是太冤枉了?

    作为干部子弟,她的确能轻易进入干部圈子。

    可圈子里跟她差不多的子弟多了去,想要再往上,除了家族的托举之外,更得看个人的能耐。

    自己烂泥糊不上墙,永远没办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职工夜校的事,就是薛琴为自己找的政绩。

    如果做好了,她完全可以借此朝上再走一步的。

    只是——

    不管是七二一大学还是职工夜校,都是叶菁菁提出来的,甚至要怎么推进也是叶菁菁教她的。

    现在自己就把人踢出局,吃肉都不带人喝口汤的话,不说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以后谁还乐意跟着她薛琴干?

    一个好汉还三个帮呢,没班底的话,她根本不可能走得长。

    “不行!”薛琴立时打定了主意,“这个老师你肯定得当。大不了我们再请个老教师,他们要真不长眼睛,就让他(她)教。”

    薛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全厂上千号青工哩,叶菁菁一个人怎么可能教的完?

    她规划好了:“咱们厂是三班倒,课堂也跟着工人走。中午12点上到下午四点,然后五点半上到九点半。你也是八个小时。”

    叶菁菁不得不提醒她:“我还要出去给人家单位上课呢。”

    “那不急。”薛琴大手一挥,“那又上不了几天。等工人夜校正式开班上课,我估计你那头早就完了。真的,你一定要来当这个老师。”

    这回叶菁菁没再往后缩,而是点头应下:“行,既然你信我,那我就试试。对了,你准备上哪儿请老师去?”

    薛琴没怎么在意:“直接在纺织厂子弟中学随便找两个老师过来就是咯。”

    反正她是打算跟着叶菁菁学的。

    “不行。”叶菁菁认真地强调,“咱们得找好老师,最优秀的老师。不然咱们夜校就被其他人比下去了。

    我听说啊,好多地方都由组织优秀教师队伍,甚至是大学老师,给回城知青补课呢。

    咱们留城的知青,总不能比他们差吧?”

    “真的?”薛琴眼睛瞪得滴溜儿圆,“我都不知道哎。”

    “当然是真的。”叶菁菁笃定道,“人家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动作快得很。咱们要是再不麻溜儿点,一准被甩十万八千里远。”

    大概是出于学渣对学霸的天然崇拜,薛琴瞬间就信了叶菁菁的话。

    她郑重其事:“好!我一定想办法请到好老师。”

    第43章 招不到学生 咋办?

    薛琴的行动力当真牛批plus, 人脉也是没话说。

    叶菁菁还没组织人手印刷完《化学自学丛书》呢,她那头就有了消息。

    她给工人夜校找来的物理老师,是当年的留苏副博士。

    别觉得副博士不值钱啊, 事实上,留学苏联对学生的要求之高, 丝毫不逊色于留德。

    对, 就是那个你的同学都带研究生了,你还在攻读学位的可怕留德。

    简单点讲, 苏联的副博士也很牛掰。

    想拿到这个头衔,你得先读完4年的本科和2年的研究所, 然后经过多年的研究生学习,通过专业资格考试,提交论文, 等口头答辩全过了——

    恭喜你, 终于戴上副博士的帽子了。

    可惜这位留苏归来的赵老师,运气不太好, 当了没几年大学教师,就因为时代洪流被下放到偏远地区去了。

    去年回城政策放松,他得以回到西津市,但谁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他并没有重返课堂,而是被学校安排去打杂了。

    薛琴也是通过亲朋的介绍,才找到的他。

    赵老师挺好讲话,表示可以利用下午跟晚上的时间, 来厂里给工人同志们上课。

    “至于数学曹老师,还是我们职工子弟学校的,老教师, 60年从西津师范学院毕业后就一直当老师。她口碑蛮好,讲话也没什么口音。”

    眼下,当老师还不需要考普通话,碰上口音重的外地老师,学生是真的只能听天书。

    薛琴自己都说乐了,然后跟叶菁菁咬耳朵:“放心,厂里已经批了,上一天课,给一块钱的补助。你的工资还是18块钱。”

    叶菁菁一听就明白了,这一块钱的补助,肯定是薛琴帮她争取的。

    她立刻握住薛琴的手,真情实感地道谢:“谢谢你,我一定要请你吃好吃的。”

    薛琴叫她饱含深情的目光盯着,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晕,嘿嘿笑道:“嗐嗐嗐,咱们谁跟谁啊。再说了,同样是上课,我们纺织厂的职工,凭什么要比别人拿的少?连厂长也认可你的教学能力呢。”

    啊?

    叶菁菁都疑惑了:“厂长?”

    “对啊!”薛琴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这事实打实是她一手促成的。

    从外面请老师,肯定要付钱。

    一天一块钱的补助,已经是最低标准了,不然人家老师下班了,在家谢谢不好吗?非得接着劳心劳力,图个啥啊。

    但厂领导认为叶菁菁是自己厂里的职工,没必要再给这么多钱。

    薛琴据理力争,就是因为是厂里的工人,叶菁菁走上讲台,才更能体现工人夜校的意义。

    她又借着从小出入厂长家的便利,撒娇卖痴,愣是把厂长拉到图书馆来听了回课。

    叶菁菁目瞪口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不仅她不知道,好像他们整个补习班都不知道啊。

    根本没人提这茬!

    薛琴要是长了尾巴的话,这会儿绝对翘上天了。

    她觉得自己把厂长拉到图书馆的决定,堪称睿智。

    因为那一堂课,所有人都没留意到厂长的到来,不管是小黑板前讲课的叶菁菁,还是竖起耳朵听课的临时工们,都聚精会神地遨游在知识的海洋。

    正是他们这种对知识发自肺腑的热爱和渴望,打动了厂长。

    最终厂长才大笔一挥,在申请上签了字,正式确定了工人夜校的开办。

    叶菁菁毫不吝啬地夸奖薛琴:“还是你厉害,你是我们全厂职工的大功臣。”

    薛琴的嘴巴都要挂到耳朵上了,嘴巴还要故作谦虚:“哪里哪里,你才是呢。哎——咱们厂这么多职工,怕教材不够用哦。”

    说着,她跑到田宁身旁,担忧地伸长脖子看人刻蜡纸。

    田宁已经刻蜡纸刻到想砍人,闻声没好气道:“让他们自己抄课堂笔记去。”

    麻蛋,这蜡纸谁爱刻谁刻,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刻蜡纸了。

    薛琴特别会忽悠人干活,嘴里哎哟哟:“能者多劳嘛,他们都比不上你,看你刻得,又快又好!”

    刻字是功夫活,字要写得端正清楚,而且力道还要恰到好处,太轻,字印不清楚,太重,半透明的油纸,分分钟破裂给你看。

    田宁可不接她的迷魂汤:“那我也刻不动了。”

    薛琴犯愁:“那不够哎,我估计起码得有六七百号学生呢。”

    田宁头也不抬:“没辙,反正我是做不到。”

    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刻了。

    薛琴一叠声地“哎哟哟”,叶菁菁却觉得不是事儿。

    “反正分成下午晚上两个班,刚好两人一本教材,凑合着用吧。”

    薛琴感觉自己眼睛再这么瞪下去,起码能大一号。

    教材怎么能凑合呢?当然要一人一本,这样才方便。

    “可以省钱啊!”叶菁菁想的可清楚了,“两人买一本书,可以省一半的钱呢,然后分着看,多划算。”

    薛琴傻眼了,不是,怎么还要买教材啊。

    他们印好了,直接发给工人不就行了?

    叶菁菁一整个大无语:“当然要花钱买,不然我们这么多人一天天辛辛苦苦的,干白工吗?”

    薛琴还是接受不能:“我看看能不能从夜校经费里,申请一部分钱出来给大家当补贴。”

    “不!”叶菁菁坚持,“越容易得到的东西,越不会被珍惜。得到的代价越大,越被当成宝。这叫沉没成本。樱桃好吃树难栽,可如果树好栽的话,樱桃还这么宝贝吗?”

    薛琴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了。”叶菁菁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你就看看女同志嫁人吧,是不是求娶的越艰难,婆家对媳妇越好。什么都不付出,轻轻松松把媳妇娶进门的,媳妇再好,婆家也不当回事?”

    “就是!”

    这话可说到薛琴心坎上了。

    他们工会是干嘛的?日常工作协调职工家庭矛盾。

    越是对别人没要求,一心奉献的女人越是被当成冤大头,家里人人包括她的儿女都不拿她当回事。

    叶菁菁乐了:“人性是共通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薛琴“咯咯咯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一个劲儿拍大腿。

    半晌她才想起来一句:“那你要卖多少钱?可不能太贵。”

    叶菁菁也没心太黑:“那就两块钱一本吧。”

    结果薛琴吓死了:“两块钱?太贵了,最多一块。”

    “不行!你也不看看印刷成本。”叶菁菁正色道,“我们夜校要想长远地办下去,不说给厂里挣钱吧,也不能一直伸手要钱,不然厂领导肯定有意见。”

    薛琴头摇成了拨浪鼓,坚决反对:“这么贵,肯定没人买的。”

    两人锱铢必较了半天,最后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取中,一块五一本。

    这样一来,单是化学一门的教材,就要掏六块钱才能买到。

    薛琴头晕,伸手指着叶菁菁:“你等着吧,到时候大家来了,也肯定会被教材吓跑了。”

    她打定主意,先把人哄进来再说,等大家要跑了,再说领导考虑到大家的实际困难,决定免了教材钱。

    天地良心,薛干事觉得自己考虑得挺全面的。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工人夜校的告示贴出来,通知职工们可以报名的时候,她坐在篮球场边上的桌子后面,竟然半天都看不到一个来问的人。

    饶是薛琴挠破头皮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大家一个个热火朝天的,现在又突然掉过头,冷屁股贴她热脸?

    她抓了好几个人逼问,好不容易才问出一二来。

    结果她不知道还好,听了答案,气得她跑到叶菁菁面前时,两只鼻孔还跟牛一样,“呼哧呼哧”喘粗气。

    “太过分了!”

    薛琴简直是痛心疾首。

    “厂里花这么大的精力给他们创造学习的机会,他们竟然还不珍惜!竟然嫌弃工人夜校不脱产,还要上班!

    怎么,一个个是想打着学习的旗号,当少爷小姐吗?”

    叶菁菁看她跟个陀螺似的转来转去,嫌头晕,赶紧开口打断她:“行了,这很正常。学习本身就很辛苦。没实打实的好处,有多少人愿意学习啊。”

    她也想打游戏,想出去浪,好不好!

    薛琴莫名心虚,她是为着能理直气壮地去上工农兵大学,才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来补课的。

    可其他职工,学得再好,工农兵大学也跟他们没关系啊。

    人家嫌浪费时间,好像也没啥不对的地方。

    只是——

    “招不到学生,那我们夜校还怎么办下去?”

    “没事。”叶菁菁胸有成竹,伸手指着自己的老班底,“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有这么多学生了吗?”

    薛琴急得直跺脚:“这一点人怎么够?”

    到时候她写办工人夜校的总结,都没办法下笔。

    “放心唻。”叶菁菁依然老神在在,“肯定会有人来,到时候我只怕厂里的大礼堂小礼堂都不够坐。”

    纺织三厂没有自己的学校,自然变不出教室给大家用,只能临时把大小礼堂拎出来,加上图书馆,凑成数理化三间教室。

    按照她们原先的招生计划,招六百人,下午和晚上各300人,一个班放100人,老师勉强能叫大家都听上课。

    人再多,教室坐不下,学生也听不见了。

    但是现在——

    薛琴怀疑她吹牛:“还坐满呢,你能坐满一处,我都笑死了。”

    叶菁菁笑道:“那咱们打个赌,要是我招到100个以上的学生,你就请我吃小笼包可好?反过来我请你。”

    “一言为定!”薛琴脱口而出,“我等着你的小笼包。”

    她就不信了,叶菁菁还能变戏法,招揽100号职工。

    呵!

    倘若纺织厂的职工真这么爱学习的话,图书馆的自学小组都存在一个多月了,怎么不见他们跑来要求加入啊。

    第44章 造个谣而已 用录音机上课

    叶菁菁要怎么把学生都捞进教室?

    透露马上就要举办高考的事吗?

    疯了她哦!

    有些事情可以私底下讨论, 毕竟现在已经是1977年的秋天,政治空气松泛了很多。

    但你公开拿出来讲,闹得沸沸扬扬的话, 搞不好会出事的。

    故而叶菁菁决定——

    藏一半漏一半,让你们自己猜。

    工人们去食堂吃饭的时候, 刚好碰上田宁和方萍打着哈欠下楼来, 两人都是眼睛发直。

    跟在她们后面的王凤珍,更是眼睛都睁不开了, 有气无力地抱怨:“要不是为了……我真是一天都扛不住了。”

    田宁一边打米汤,一边安慰她:“忍忍吧, 考完就好了。”

    旁边工友经过,听了一耳朵,好奇不已:“考什么呀?”

    三人顿时像受了惊吓一样, 慌不迭地矢口否认:“没有没有, 你听岔了。”

    她们反应没这么激烈还好,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 工友能信了她们的鬼话才怪。

    可是不管工友如何打听,三个临时工都是一口咬定,就是听错了,她们没说有什么考试。

    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被一点点勾起的。

    工友确定自己没耳鸣,便悄咪咪地跑到图书馆外面偷听。

    哎呦!这一听,果然听出了乾坤。

    里面的人都在说什么呀?

    他们信誓旦旦,我们提前学习, 比别人占优势,到时候一进考场,人家没准备, 我们肯定能脱颖而出。

    哎呦喂!

    纺织厂能有什么考试啊?必然是招工考试啊。

    招正式工的那种。

    难怪那些临时工都跟着叶菁菁学呢,合着是提前准备,到时候好一鸣惊人。

    什么?你说我是胡思乱想,临时工能不能转正,事实上都靠背后关系?

    嘿!那可不一定。

    没瞧见这回厂里大张旗鼓地搞工人夜校吗?还从外面听了老师过来。

    这说明什么?说明厂里动真格了。

    那为啥厂里不民说这事儿?

    废话!

    当然是因为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啊。

    厂里都给你提供学习条件了,你自己不珍惜,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回头你考不上,能怪谁?

    那叶菁菁他们是怎么提前知道消息的?

    嗐!哪个厂里没关系户啊。

    人家叶菁菁本来家里条件就好,没看人家送礼都是,又是大白兔奶糖又是罐头又是麦乳精的。

    再说人家成绩好啊,人家那洋文念得多溜啊,人家还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呢。

    就连学习,都是她带着玩得好的临时工一块学的。

    到时候他们考上了,厂里都能说得光明正大——人家就是一直爱学习,有上进心。

    这样的人转正式工了,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哎呦哎呦,不行不行。

    不能让他们白占了便宜,不就是提前学,然后参加考试吗?

    大家都是中学混过来的人,拿着高中毕业证书,实际上得半文盲水平,谁比谁强到哪儿去啊。

    你们能考,我们也能考。

    于是——

    仅仅隔了一天,薛晴就稀里糊涂地发出去了一百多份报名表。

    老天爷哎,大家到底怎么回事啊,一个个一天一个主意。

    她抓着人问原委。

    可是谁愿意承认呢?大家一个比一个高风亮节,个个都慷慨激昂,强调自己就是单纯地热爱学习。

    呸!

    她信了他们的邪!

    叶菁菁安慰她:“你管他们为什么来呢,有人上课,咱们纺织三厂的工人夜校能开起来,才是重点。”

    薛琴还在翻看报名表,忍不住嘀咕:“真是的,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她指的是厂里的正式工们。

    同样的学习机会,居然只有临时工珍惜。

    叶菁菁没替正式工们辩白,没错,她就是偏心临时工。

    同工不同酬,活干的一点也不少的临时工,平常受到的委屈已经够多的了。

    现在,享受她一点点小小的私心的偏爱,又有什么不对呢?

    她转移话题:“人数够了,就赶紧安排上课吧。”

    时间不等人,再拖下去,高考就要来临了。

    薛琴也收起了疑惑心,关注重点:“对对对,我马上去通知老师。”

    年轻的工会干事工作热情极为高涨。

    作为被厂长点名的工人夜校负责人,她不仅联系了老师,她还正儿八经地去听课。

    结果是刚上完第一堂数学课,她就直接拿着叶菁菁给她的数学笔记,让人家教龄17年的老教师,对着笔记讲。

    理由非常简单,老师讲的内容她没听懂,但是笔记她能看懂。

    可见还是笔记强。

    曹老师忍了又忍,到底曾经的遭遇,让她完全不敢得罪学生,只能屈辱地接过人家的讲义,继续往下上课。

    第二堂课,薛琴跑去上物理课,刚好碰上叶菁菁。

    后者是过来上半导体课的。

    70年代,半导体被认为是高科技的代表,在中学物理里是重点。

    很不幸,叶菁菁在这方面有知识空白。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恶补一番。

    她还是头回见留苏回来的副博士——赵老师。

    赵老师身上看不出任何洋派作风,打扮朴实,且大概是因为这些年境遇不算好,明明才五十岁的人,看着已经年过花甲,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满是皱纹。

    乍一看,跟进城送菜的公社老农没多大区别。

    但是人家讲课特别洋气,人家这一堂课用的是录音带。

    嗯,因为纺织工三班倒,工人上课时间难以协调,所以老师一天四堂课,讲的都是同样的内容。

    这样大家可以自由协调时间,一天上语数外三节课。

    赵老师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君子坦荡荡:“我的肺不行,讲话时间太长吃不消。我第一堂课讲了录的音,后面直接播放。有什么不懂的,上完课大家可以直接问。”

    说着,他就摁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低沉的男中音立刻飘荡在小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叶菁菁跟薛琴交换了个眼神,后者脸上写满了迷茫。

    她没听懂。

    叶菁菁安慰她:“没事儿,听不懂的人多了。”

    为啥呢?

    当然是因为老师很难当的。

    你会了你懂了,并不代表你能把别人教会教懂。

    赵老师的水平肯定高,教学水平搁在大学老师里,也差不多够用了。

    呵呵呵,毕竟你都上大学了还不会自学的话,你要怎么活下去啊。

    但是——

    在场的学生们,基本上处于白纸状态呀,文化水平普遍也就是高小而已。

    这回都不用薛琴上,叶菁菁自己上了。

    她贡献出了自己唯一的一套《物理自学丛书》,言辞诚恳:“老师,我们的水平比较低,您还是照着这个,简单点儿跟我们讲吧,不然我们真的听不懂。”

    赵老师的脾气也特别好,居然一点意见都没有的,直接接过了书,翻了翻,还夸奖了一句:“这套书不错。”

    叶菁菁这才松口气,好奇地跟人打听:“赵老师,你的录音机在哪儿买的?多少钱?”

    赵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瞬间紧张起来,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这个……”

    叶菁菁赶紧解释:“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现在给大家上化学课,但我白天有其他工作,没办法上课。我看您这样弄录音机上课挺好的,回头我不在,大家也能听化学课。”

    上次她去百货商店,只看到了收音机,可没瞧见录音机。

    赵老师露出了尴尬局促的笑容,瞧着甚至有点不知所措:“这是我自己组装的。”

    叶菁菁眼睛瞬间亮了,迫不及待地追问:“那能麻烦您帮我组装一台吗。您放心,该花多少钱我花多少钱。”

    薛琴也跑过来了,在旁边附和:“对,赵老师,我们夜校有经费。”

    她真不敢想啊,叶菁菁真的已经卖出去一百多套化学讲义。

    六块钱一套,现在他们足足挣了九百多块钱。

    老天爷哎,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月才十八块钱的临时工们,居然也会这么大方。

    六块钱的学习资料,他们说买就买。

    她简直怀疑他们厂里藏龙卧虎,临时工里的大户其实一堆堆的。

    叶菁菁听了啼笑皆非,不得不在心里感慨,果然不同阶层的人,生活的不是同一个地球。

    出身干部家庭,从小见惯了被人求上门的薛琴,又怎么会懂低腰求人有多难。

    临时工们为了转正,求爷爷拜奶奶,砸进水里,连个响儿都听不到的钱跟礼多了去。

    跟看不到未来的砸无底洞相比,六块钱一份的学习资料,君子坦荡荡的,简直能让临时工们感动落泪了。

    赵老师不晓得夜校经费的弯弯绕,也不关心这问题,他脸上写满了为难,支支吾吾:“我不是不想给你们组装,是材料不太好买。这个录音机,也是我好几年前组装的了。”

    叶菁菁不假思索:“那需要哪些材料,能不能麻烦您写下来,我找人帮忙买。”

    赵老师这才松下了肩膀,立刻翻开笔记本,提笔开写,末了撕下纸给她时,还叮嘱了句:“零部件的规格不能随便换,不然功率小的负担不了功率大的,时间一长,零件会烧坏的。”

    叶菁菁痛快答应:“没问题,都听您的。”

    哈,她找谁买零部件?当然是谢广白啦!

    正好跟他好好说说纺织厂的工人夜校。

    夜校能正常开课,多亏他借她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呢。

    九百多块的卖书款,必须得分他一百块。

    第45章 上中央广播台了 哎哟喂!

    第二天一早, 叶菁菁骑车跑去了谢广白家。

    之前谢广白都是在医院上完小夜班后,直接睡值班室的。

    昨夜,还是因为叶菁菁今儿一早, 得过来找谢爷爷复诊,他才回家睡觉的。

    嗯, 中秋节刚过那会儿, 谢老大夫是让叶菁菁喝10天中药再找他看。

    但后来叶菁菁刚开始喝中药就上夜班,于是她恢复正常作息后, 又喝了10天中药再过来找谢爷爷看。

    谢广白怕她找不到地方,一大早就在巷子口一边默背单词, 一边等她。

    接到人,他直接领叶菁菁上楼。

    咳,别误会, 谢家可不是住小洋楼的大户。

    或者, 具体点儿讲,他家解放前勉强算大户, 有家中药铺子,楼下开堂坐诊卖药,后院炮制药材,楼上住人。

    后来解放了,药铺先是公私合营,后来被赎买了。

    谢家人住的二楼和三楼,1966年被房管部门接收了,后来谢爷爷算是恢复工作了, 革委会考虑到他家实际困难,又从中挪了三间房给他们住。

    平心而论,以目前西津市城镇居民的住房紧张程度看, 谢家住的还行。

    主要是谢广白父母和他叔叔伯伯家都在外地工作,谢姑姑出嫁后也搬出去了,目前家里就祖孙三人。

    谢奶奶一辈子不会做饭,因为老头子跟孙子都不在家里吃饭,她干脆去巷子口餐饮店吃早饭。这会儿不在家。

    谢爷爷正在走廊上打五禽戏,旁边有个拖鼻涕的小孩蹲在地上,一边看,一边咯咯乐。

    看得叶菁菁特别想把他鼻涕给擦了。

    谢爷爷收了势,伸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又摸出颗桂圆给他:“吃吧,擦擦鼻涕。”

    小家伙接了桂圆,胡乱拿袖子擦鼻涕。

    隔壁屋子里头传来一声吼,伸出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脑袋:“疯什么疯,还不死家来吃饭!”

    小家伙呲溜一下,跑回家了。

    谢爷爷冲那女人点点头,后者却绷着脸,“哐当”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眼下10月份,大白天谈不上冷。因为家家户户住房条件都不咋样,所以大部分人家只要家里有人在,都是开着房门的。

    这猛地关上的房门,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

    谢家祖孙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谢广白还特地跟叶菁菁解释:“冯奶奶不是坏人,他们家是烈属。我们家刚回来的时候,还是她把房子让出来的。不然我们家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是吧,嗐,你懂吗?”

    叶菁菁试探道:“她觉得你们家,反动?”

    谢广白苦笑:“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吧。”

    哪怕他爷爷早已恢复正常工作,头上也没什么帽子了,但冯奶奶就是无比执拗。

    叶菁菁“哈哈”了声,不予置评。

    谢爷爷也没继续这个话题,只伸手招呼她:“进来吧,我给你看看。”

    谢家三间房,两间住人,一间当客厅兼药房,走进去就能闻到浸透到每一条墙缝的药香。

    靠右边墙的桌子,既当饭桌,也当诊疗桌。

    叶菁菁把手放上去,老中医一搭脉,又让她伸出舌头,看了舌苔看舌头底下,末了他才松开手,夸了一句:“养的不错,心放开了就好。”

    说白了,这姑娘之前最大的问题,除了先天不足营养不良外,还有一点,就是严重的肝气郁结。

    所谓心病难医,肝气郁结反而是最难治疗的。

    想开了只有三个字,可有多少人,一辈子也做不到啊。

    谢广白在旁边笑:“她一天天忙得很,根本没功夫想七想八。”

    啥?

    叶菁菁茫然了。

    你们医生都这么love and peace吗?

    治疗肝气郁结,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谁让我肝气郁结,我让谁肝胆俱裂吗?

    谢老爷子显然不知道,眼前的病人走的不是“爱与和平”路线,他给叶菁菁又调整了药方。

    “这个先喝一个礼拜,再过来。”

    放下笔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刚才我打的五禽戏,你也可以每天练一练,补气养血,对身体好的。”

    可惜叶菁菁的医从性没那么强,她还跟人家老中医讨价还价:“八段锦行吗?”

    她大学体育学过八段锦,可以直接上手操作。

    谢老爷子笑了:“也行,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不喜欢八段锦呢。每天练一练,把身体养好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谢广白拎着收音机,从房间里头出来,兴高采烈道:“正好,我们一起听。”

    叶菁菁刚想问“什么呀?”,就听见广播里头传出了字正腔圆的声音:“下面,我们介绍一种极为实用的急救方法。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她听着听着,猛然回过神,扭头看谢广白:“是海姆立克冲击法!”

    “对!”谢广白点点头,眼睛亮得发光,难掩兴奋,“还有溺水急救。”

    哎,不得不说,播音腔真好听,特别有腔调。

    人家说得清清楚楚,哪怕没有图,光是听讲述,也能听明白到底要怎么做。

    叶菁菁正听得乐呵呢,广播里的主播又开始了总结:“这个急救办法是西津市……长期的实践中,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和验证,是我们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

    她越听越迷茫。

    不对呀,怎么从头到尾都没有提人家美国的海姆立克医生?

    好像这急救办法跟人家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似的。

    谢广白的震惊一点也不比她少,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写的稿件绝对不是这样的。

    搞得他好像小偷一样。

    他下意识地看自己爷爷。

    谢老爷子满脸一言难尽:“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没吃过亏,什么都敢说。提什么美国医生?生怕人家以为你没海外关系?”

    海外关系在这个时代,可是要人命的。

    它基本等同于“里通外国”、“家庭污点”、“社会关系复杂”。

    谁家要是有海外关系,升学、就业、入团、入党这些,你是绝对不可能通过政审的。

    谢广白到底是年轻人,不服气:“美国总统都访华了,再说是的确是人家美国医生发明的治疗方法呀。爷爷,中美肯定会建交的,中日都已经建交了。”

    “那也跟你没关系。”谢老爷子苦口婆心,“我看你们是苦头吃的不够大,什么都想当然。”

    谢广白还想在说什么。

    外头巷子里响起了喇叭声。

    能享受这待遇的,只有谢老中医,领导派自己的专车过来接他去看病了。

    叶菁菁赶紧从口袋里掏出20块钱,递给老爷子:“麻烦您,谢爷爷,帮我给我妈。”

    她有原则的,她不会短了说好给党爱芳的生活。

    谢老爷子愣了下:“要不你去看你妈的时候给她。”

    叶菁菁保持标准的微笑:“最近比较忙,暂时没空。”

    喇叭声又响了,谢老爷子只能收了钱,赶紧下楼去。

    他腿脚利索,一口气能爬几百级楼梯,下个楼也不需要孙子送。

    谢广白无奈:“我是没办法说服他了。”

    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走他爷爷的门路,把稿子送去中央广播台。

    叶菁菁无所谓:“不管了,方法能传播出去就行。”

    至于说,是不是有“偷”的嫌疑?咳,往开里想,医生也是劳动人民嘛。

    美国医生又怎么样?美国医生就不是劳动人民吗?

    谢广白深感佩服,还能这么洗?

    叶菁菁理直气壮:“美国政府剽窃的东西多了去,大名鼎鼎的M1903步枪,不就是抄的毛瑟枪吗。被人家告上法庭,勒令赔钱。再说了,起码咱们从来没说过这是我们自己发现的,我们一直都说是美国医生的发明。”

    人微言轻,能管住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

    叶菁菁直接切入下一个话题,她从口袋里掏了一百块,递给谢广白:“这个,分给你的。”

    谢广白满头雾水:“什么意思?”

    “你借给我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我们不是自己刻蜡印刷了嘛,卖了九百六十块钱,分你一百。”

    “什么?!”谢广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卖钱了?”

    叶菁菁奇了怪了:“为什么不能卖啊?白纸、蜡纸、打字机、油墨、人工,哪个不要花钱?去书店买书难道不要钱吗?那印刷厂和出版社怎么活下去呀。”

    “好吧。”

    谢广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但是——

    他把一百块钱推回去,“我又没干什么,我不能拿这个钱。”

    “什么叫你没干什么呀!”叶菁菁强调,“你可是提供的最值钱的东西——学习资料。没你的书,我们根本没办法印刷。”

    谢广白还是接受不了:“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要不这样吧——”

    他从一沓钞票里头抽了两张十块钱,又摸自己的口袋,找零钞还回头,“就当我把这套书卖给你了,多少钱买的就多少钱卖给你。”

    叶菁菁坚决不肯收:“此一时彼一时。闹饥荒的时候,一副金耳环也就能换两个馒头而已。”

    谢广白哭笑不得:“可现在又不是闹饥荒。”

    叶菁菁却一本正经地背起了高尔基的名言:“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人扑在面包。一个道理呀。”

    她又把钱推过去,“真的,你不收的话,我都不好意思请你帮忙了。”

    谢广白当真无语极了。

    “我不要这个钱,也不代表我不给你帮忙啊。你干嘛这么生分呢?咱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就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能老是占你便宜呀。哎哎哎——”

    叶菁菁直接跳过这个话题,“我想请你帮我买这些材料,我们夜校的物理老师,答应帮忙组装录音机。”

    谢广白不能不接她的话茬,奇怪道:“你要录音机干什么呀?”

    总不至于是为了学英语吧。

    叶菁菁的英语水平,直接上外国语学院都没问题。

    “为了方便讲课。”

    她解释了一遍原委,将写了材料的纸摊在谢广白面前,“这些东西,能买到吗?”

    谢广白看了一圈,抬头问她:“你急不急?你要急的话,直接买现成的录音机吧。这些材料,得慢慢淘换。”

    “多少钱?”

    “大概三百块钱一台。”

    “好!”叶菁菁痛快点头,“能买到的话,我要两台。”

    谢广白惊讶了:“为什么要两台呀?”

    录音机又不是吃的。

    叶菁菁的圆眼睛笑成了月牙:“另一台给我们夜校的数学老师用啊,这样一天排六堂课都没问题。”

    至于教物理的赵老师,嗯,分他一百块钱,算是租用他录音机的租金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总不能因为人家自备了,就叫人家赵老师吃暗亏吧。

    谢广白点头:“也行,我们今天动作快点,下午早点去买。”

    “那我们现在就去钢铁厂食堂吧。”

    谢广白关了房门,跟叶菁菁一道下楼去。

    刚到楼梯口,他们就迎头碰上个戴着眼镜的三十岁上下的男人。

    大早上的,眼镜大哥竟然一脑门子的汗。

    他看着谢广白,立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老白,幸好你在家。走走走,带我去找到个叶菁菁,马上。”

    啊?

    被cue到的人一脸懵,这是咋回事儿?

    大哥,我真的不认识你呀。

    第46章 值得发表 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在谢广白认识他, 但谢大夫同样满脸懵:“怎么啦?老唐,出什么事了?”

    “那个氯碱工业,电解饱和食盐水, 制备烧碱、□□和氢气,那个文章, 叶菁菁写的, 走走走,咱们去找她, 让她说说清楚。哎——”

    老唐不认识叶菁菁,看着人家年轻姑娘跟着谢广白从家里出来, 立刻八卦,“哟,这是什么时候给我找的弟妹。”

    谢广白一整个大无语:“瞎说什么呢, 人家一早上过来找我爷爷调整药方的。”

    叶菁菁听到这儿, 已经反应过来。

    这位老唐大概就是谢广白帮她找的熟人,能够成功投稿大学学报的熟人。

    1977年, 成功复刊的报纸杂志没多少,大家发表文章的途径自然也少。

    否则她跟谢广白报上发表一篇文章,也不会引得全场厂轰动。

    偏偏她写的化学书上的疏漏之处,是普通报刊不感兴趣的部分。她估计只有大学学报才会愿意刊发。

    但她又没这方面的关系,甚至她连大学学报的投稿地址都找不到。

    于是她就曲线救国,拜托谢广白帮她投稿。

    看样子,是学报那边有回应了。

    这会儿,她主动开腔:“我就是叶菁菁, 有哪里不清楚啊?”

    “就是那个什么氢离子。哎呀,你跟我去学校,讲讲清楚。”

    老唐也是工农兵大学生, 实际年龄赶不上脸的速度,其实他还不到30岁。

    他跟谢广白一届,在大学里,两人一起打过篮球。

    按理说,工农兵大学生应该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但大概是因为大批知识分子下放,很多必须由知识分子参与的工作,被迫中断了。

    所以实际上,为数不少的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并没有回到原单位,而是被政府机关等地方招去工作了。

    老唐就留在了大学,平常主要负责行政工作,学报那边有时候他也帮帮忙。

    但这么一说吧,叶菁菁更糊涂了:“哪里不清楚了?书上的反应式并不符合实际生产需求。

    按照这个方程式,它生成的Cl2会与生成的NaOH并不可能相安无事,各自分散开来,而是会发生反应,生成NaClO,这样会直接降低NaOH产量和品质。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危险。反应生成的H2与Cl2都是气体,二者混合,很可能会爆炸的。”

    叶菁菁自认为讲得清清楚楚,但她实在高估了让老唐化学知识储备。

    他越听越觉得眼花缭乱,化学方程式在他脑袋里头飞得乱七八糟,所以他果断喊停:“行啦,你跟我去学校吧。到时候你一边说一边写,还能做实验,就能弄清楚了。”

    谢广白立刻拒绝:“不行,我们今天还有工作。起码得等活干完了,才能跟你走。”

    老唐也知道他俩去推广急救办法的事,不以为然道:“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吗?你才是大夫呢。”

    谢广白却坚持:“那也不行,这都是领导安排的工作。”

    其实事情的真相是,他不放心叶菁菁一个人跟着老唐走。

    这姑娘没进过大学的门,大概率也没进过实验室——

    他们高中,当时化学实验室的门都不开了。

    要是跑去有什么事儿,那要怎么办。

    他在旁边陪着,不管发生什么,好歹还能搭把手。

    两人讨价还价,最终决定上午去完钢铁厂食堂,也不用在人家食堂吃饭了,直接去西津大学,解决投稿文章的事儿。

    谢广白说着还威胁老唐:“那你得请我们吃中午饭啊,钢铁厂食堂是出了名的伙食好,我早想着他们家的过油肉了。”

    “过你个鬼!”老唐一点也不给他面子,“能给你两个馒头就不错了。”

    结果老唐的馒头还没给出去,先收获了一碗饺子和两个大肉包。

    钢铁厂效益好,食堂大方。

    听说谢广白和叶菁菁中午有事儿,不在这边吃,负责人立刻增加了他们早餐的规格。

    肉包馅和饺子馅,都是实打实的,基本上全是肉。

    吃的叶菁菁都完成工作,离开钢铁厂了,依然觉得肚子撑得慌。

    三人骑着两辆自行车,嗯,老唐家跟谢广白住一条街,他早上是直接跑过来找谢广白的。

    车轮子飞快往前滚,一路滚到了西津大学。

    叶菁菁下了自行车,抬头看这座历史悠久的校园,吓了一跳。

    “前面是要盖楼房吗?怎么挖了这么大的坑?”

    老唐笑得差点没从自行车上掉下来,谢广白“啊啊”叫着,稳住车笼头,勉强回答了一句:“那不是挖的坑。”

    “啊?”叶菁菁惊讶,“这么大的坑,不是挖的,难道是天上掉陨石啊。”

    结果这话像击中了老唐的笑穴,他直接笑得站不起来了。

    谢广白要比他好一点,起码还能说话:“不是陨石,是炮轰的。你忘了,前些年他们把炮拖出来,把大楼都给炸了。学校这边也一样,你看前面,挖的是战壕。”

    叶菁菁的眼睛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说话也结结巴巴:“他……他们在学校里面打?大学生了没跟他们拼命?”

    不是说好了,当时大学生们的革命激情,那是相当的汹涌澎湃的吗?

    大名鼎鼎的三大学生领袖,文-革早期的风光程度,可以说是一举成名天下知。

    “就是大学生挖的呀,也是他们拉出来打的,当时学校就是战场。派系不一样,人脑子都打出狗脑子来了。”

    谢广白一边说一边摇头,“比清华的百日大武斗,也不差。”

    至于为什么后来武·斗停止了,坑和战壕为什么还存在?

    因为1968年底前后,知青大下乡的直接导致因素,是空前紧张的中苏两国关系。

    1968年,珍宝岛战争爆发后,国家是真的在准备应对战争。

    大量的工厂以及大学,都在往内陆大山搬迁,以保证安全。

    前者被称之为大小三线建设。

    而后者,后来有一部分回迁后,赶上了工农兵大学招生。

    在“学军”的方针政策引导下,大学生也要挖地道的,备战备荒。

    现成的战壕,当然不可能填上,直接用来进行军事化训练,再方便不过了。

    叶菁菁看了叹气:“那你们晚上还敢出来吗?一踩,啪嗒掉下去了。”

    老唐哈哈大笑:“怎么没掉呢,还是老白给接的骨头呢。哎哟,你们家那药真好用,黑不隆冬的,还真能把骨头给养好。”

    “你不废话嘛!”谢广白得意道,“祖传老中医,你以为是假的呀。”

    西津大学学报的报社,塞在一栋三层小楼里,楼前拦着长长的战壕。

    三人绕过战壕,才艰难地走进小楼,上了三楼。

    学报占了三间办公室,老唐一直领他们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叶菁菁才发现,这其实原本是间阶梯教室。

    里面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都在埋头忙碌。

    老唐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打扰他们了,兴奋地挥舞着胳膊招呼:“哎哎,你们看,我把谁给找来了?叶菁菁,你们的氯碱工业。”

    埋头苦干的人,立刻抬起了头。

    有个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姑娘,特别兴奋地跑过来,追着叶菁菁问:“那两个问题怎么解决呀?”

    其他人的目光也盯着叶菁菁。

    搞得被注视的人,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在投稿里面写了呀。”

    她看前面有黑板,干脆拿起粉笔,先写下方程式:2NaCl + 2H2O →电解 → 2NaOH + H2↑ + Cl2↑

    阳极:2Cl——2e- → Cl2↑

    阴极:2H++2e- → H2↑+2OH-

    她一边写一边说明,“两个问题的本质,都是H+在阴极发生了还原反应。

    第一个问题,H+从溶液中还原成H2,离开了,剩下大量的OH。”

    她在OH-上画了个圈,用箭头将它跟Cl2连在一起,示意道,

    “Cl2会与这些OH-发生反应,生成 ClO。

    第二个问题,由于H+被还原生成H2,H2容易与阳极生成的Cl2混合,有爆炸的危险。”

    她拿粉笔当教鞭,解释道,“解决这两个问题的根本方法,就是阻止H+在阴极上的还原反应。”

    老唐的化学知识储备是真的不咋样,听到这儿还是满脸茫然:“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就是让H2在电解以外的过程中生成。”

    结果在场几个人都蒙圈了。

    不在电解过程中生成氢气?难不成总方程式是错的?电解饱和食盐水,制备烧碱、□□和氢气,这是最基本的呀。

    不这么来,行吗?

    “当然行!”阶梯教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走进一个头发有点乱,鼻梁上的眼镜像玻璃瓶底的中年男人。

    这一位,大概是真中年了。

    因为浑身上下,写满了中年人特有的疲惫。

    他语气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冲:“用水银作阴极,电解的饱和食盐水,阴极上就不会生成H2。”

    啊?

    阶梯教室里头,除了叶菁菁以外,其他人都是满脸茫然。

    什么意思呀?水银有这么神奇吗?

    叶菁菁看这位大哥神色极为不耐烦,只能补充解释:“因为过电压的存在。水银阴极上H的过电压远大于Na的过电压。

    这样Na+在阴极上,发生了还原反应,生成的Na,溶入水银里。

    而混有Na的水银再流入水中,Na与水反应生成NaOH和H2。

    因为Na又是溶于水银里头的,所以它的反应不会过于剧烈。

    这样剩下来的水银就可以循环使用。

    加入一个水银当阴极,既能把H2和Cl2隔开,又能防止Cl2接触到Na0H,影响烧碱的产能和品质。”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那位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姑娘,还竖起大拇指夸奖叶菁菁:“你这个好,这样一讲就清楚了。”

    老唐则是从信封里又摸出了一张纸,惊叹道:“哎,你还真写了呀,这张纸沾着信封了。”

    叶菁菁当真大无语:“我投稿,我肯定要写清楚啊。”

    老唐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故意吊我们胃口呢。”

    叶菁菁哭笑不得:“我有这么无聊吗,我瞎折腾你们……”

    “这又不是什么惊天大发现。”

    那位酒瓶底眼镜中年男人没好气道,

    “这是十九世纪,美国化学工作者发现的。都已经快过去一个世纪了,还能当成什么新鲜玩意儿?”

    他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这个问题你们就应该问我们,把人叫过来干嘛?早就过时的内容,也要发表在我们西津大学的学报上?那我真要建议你们,把学校改成西津考古大学吧,专门考人家的古!”

    “扑哧”一声,老唐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连连道歉:“不不不,不是说它不好啊,我没别的意思。”

    他纯粹就是笑点低。

    教室里的学报编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说话。

    “怎么了?”半掩的门推开了,走进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他年纪应该不小了,头发大半都白了,但让人惊讶的是,发量一点也不少。

    多让人羡慕呀。

    老头儿显然没有意识到,面前的年轻姑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其实是在羡慕他的头发。

    他语气温和,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扎着两个辫子的女编辑,立刻言简意赅地跟自家主编,解释事情原委。

    从她的角度来说,她认为这篇文章很有意义。

    但是文老师的说法也的确有道理,人家80年前就已经研究出来的东西,这会儿他们学再巴巴儿登一遍。

    怎么都感觉不太对劲。

    头发花白的主编,看着叶菁菁:“同志,那你怎么看这件事情呢?”

    叶菁菁深吸一口气,保持微笑:“各位老师,我有充足的理由认为这篇文章值得被发表。”

    教室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冷笑,文老师的不屑,隔着玻璃瓶底眼镜,也倾泻而出:“呵!值得?值得捡破烂吗?”

    第47章 我想要什么,会自己争取 根本就没有招……

    叶菁菁针锋相对:“我反对这个看法, 任何有用的,能够帮助人民群众工作生活更好的,都不可能是破烂。

    作为科技工作者, 除了要搞科研之外,也要科普。将更多的科学知识, 普及给人民群众。

    您说的没错, 这的确是美国化学工作者很久以前就发现的事儿。我也相信,在我国也有很多化学从业人员, 早已掌握了这个知识。

    但更多的是,不从事这个行业的人, 可能对此并不了解。”

    梳着两个辫子的女编辑点头,直接承认:“这方面,我就不知道。”

    其他几个人也点头赞同。

    他们要是懂的话, 也不会特地让老唐把人拽到他们学校来。

    文老师反驳道:“你们不知道又能说明什么?随便找个搞化学研究的, 都能说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菁菁立刻抓住了他的话尾巴:“但并不是所有搞化工行业的,都是化学研究者呀。

    别的不说, 就说咱们现在好多地方都在搞五小工业,公社也有社队企业。”

    所谓的五小工业,是指在备战备荒大背景下,中小城市以及县以下地区,迅速上马的小钢铁、小机械、小化肥、小煤窑、小水泥厂为主的“五小”工业。

    客观上,它们的存在,和社队企业一道,促进了地方工业发展, 而且大大缓解了产品短缺、不配套和生产生活资料匮乏的困境。

    “可众所周知的是,那些小厂大部分都是土法上马。有的地方运气好,还能找到大厂的工程师去做指导。有的地方, 完全是自己硬干。手里翻一本书,他们就敢直接生产。”

    谢广白在旁边突然间说了一句:“他们的胆子是很大。一天医没学过,对着《赤脚医生手册》就敢给人看病。”

    人命关天的事儿,他们都敢,何况是工业生产呢。

    叶菁菁立刻接腔:“现在我们国家对化工产品的需求,特别大。尤其是农村地区,交通运输不便,东西不容易买到。

    如果他们自己照着书上的说法,直接电解饱和食盐水制备烧碱、□□和氢气,到时候造成生产事故,伤了人命怎么办?”

    文老师下意识地反驳:“都偏成那样子了,电解饱和食盐水,他们有那么多电用吗?”

    这回又是谢广白帮忙说的话:“农村现在好多地区,小水电站发展得很不错。除了供广大社员家里使用,也供应工厂。”

    文老师终于没理由反对了,但他还是强调了句:“不要投机取巧,要自力更生。拿着国外的东西,改头换面,当成自己的研究成果,是最要不得的。”

    叶菁菁不得不强调:“我没说是我发现的呀,我写的很清楚,是国外研究出的结果。”

    “好了好了。”主编出来打圆场,“这篇文章要了,很有实际意义。”

    扎两个辫子的女编辑,立刻又追问领导:“那另一篇呢?银镜反应的那个银氨溶液,要不要也发?”

    没错,叶菁菁抠门起来,那真是多用她一张信封,她都能心疼死。

    她投一回稿,写了两篇稿件。

    反正现在按字数算稿费,他们按照一篇发,她也亏不到哪去。

    “银氨溶液什么意思?”

    编辑拿了稿件给主编看。

    叶菁菁在旁边解释道:“一般银氨溶液通常被描述为氢氧化二氨合银,但实际上它应该银氨络合物。”

    主编已经一目十行看完了稿件,又抬头看向叶菁菁:“你喜欢化学?那以后要不要上我们西大化学系?”

    叶菁菁愣了下,她还真没这个打算。

    虽然她高中化学竞赛是省二等奖,但她大学专业并不是化学。

    再说,她高中时,数学和物理竞赛都是省二等奖(允悲,一个都没混到加分保送。),实在谈不上什么偏好。

    她只好含糊其辞:“大学没这么容易上啊。”

    主编认真道:“你回去好好抓抓文化课,会有机会的。”

    女编辑特别惊讶,盯着领导追问:“过教授,今年您去招生吗?对了,我们今年招生怎么到现在还没开始啊?”

    按照往常的惯例,工农兵大学生一般是秋季入学。

    但去年情况特殊,时局动荡,一直延后到了年尾,才把学生收进门。

    大概是因为上面有命令,过教授没透露高考的事儿,只打哈哈:“该招生的时候自然就招了。哎,时候不早了,一块儿去吃饭吧。”

    饭桌上,老教授还一再劝叶菁菁好好学习:“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已经被打倒了,□□也结束了,要踏实学习,将来才能为祖国建设贡献更大的力量。”

    回去的路上,谢广白问她:“那你要不要考化学系啊?”

    “再说吧。”叶菁菁实话实说,“其实我对化学真没什么偏爱。”

    她中学时代,是那种全面发展的学生,所有的科目都还行,但你要说多拔尖,也谈不上。

    谢广白笑道:“那到时候再看吧,走,我们先把录音机给买了。”

    叶菁菁到了文化用品商店,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券。

    谢广白直接一挥手:“没事儿,我有券。”

    事实上他也没有录音机券,但是他跟这边的售货员熟,用其他的票换了券。

    说来也有意思,大概是因为这个时代还不流行听磁带,录音机反而没有收音机有市场,而且价格贵,故而录音机券反而没那么吃香。

    就是一把头掏了六百二十块钱,叶菁菁都觉得,当真好奢侈。

    她收好票据,跟谢广白打招呼:“回头我把票还你。”

    谢广白连连摆手:“别别别,你也太客气了。”

    叶菁菁笑了:“这都是走夜校的账,又不是我自己掏腰包。”

    谢广白忍不住吐槽:“资料是卖了九百多块钱,不是九千,不可能一块钱当十块钱花的。你自己算算,你都花出去多少了?给我一百,再买了录音机,已经出去七百二了。这么多人刻蜡版印刷,也得给人钱是吧。你还有钱吗?”

    “有!”

    叶菁菁信心十足,“参加刻蜡版的工友,每一个人免费拿一套化学资料,相当于六块钱,再每个人拿四块钱的营养费。再说了——

    这才刚开始呢,后面资料只会不够卖。”

    可惜现在没有复印机,不然她开家文印店,保准赚得盆满钵满。

    1977年的录音机,可不是随身听,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家伙,拎在手里都是沉甸甸。

    她一口气买了两台录音机,一个人运回去有点悬。

    谢广白干脆帮着她,一块儿送到纺织厂。

    这会儿正是吃晚饭的点,学习积极的,诸如王凤珍她们,已经早早吃过晚饭,拿着资料开始死磕了。

    瞧见录音机的时候,还有人以为是收音机,催促她赶紧让大家听听。

    “录音机。”叶菁菁解释道,“以后让你们一天听到晚,什么时候想学习都能学上。”

    王凤珍吓得花容失色:“妈呀,那以后岂不是一分钟歇的时候都没有了。”

    叶菁菁恨铁不成钢:“还想歇?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周围的青工们,发出一阵哄笑。

    这日子呀,是真没盼头了。

    薛琴刚打好饭,听到动静就赶紧端着搪瓷缸子上来了,看到录音机也是目瞪口呆:“这么快呀?赵老师动作好麻利,都已经装好了?哎哟,两台呀。”

    “买的。”叶菁菁拿出单据给她,“花了620块,还是借的谢医生的券。”

    薛琴犯难了:“我这边暂时也没有录音机的券,我们拿工业券给你吧。”

    至于工业券要怎么来?当然是找厂里报销了。

    这又不是给她们私人自己买的东西。

    谢广白点点头:“可以,反正我不急。”

    他跟叶菁菁打招呼,“我先去医院了,回头药房的张老师下班,帮你把药带过来。太晚了,你别自己跑了。”

    叶菁菁立刻追问:“张老师喜欢吃什么呀,总不能让人白跑一趟。”

    谢广白乐了:“他呀,最喜欢喝酒。”

    酒是要凭票买的,纺织厂的食堂也不卖酒,不过下酒菜倒是现成的。

    叶菁菁不假思索:“那我给他准备花生米吧。”

    别觉得她吝啬哦。

    这个时代,国家还没有进口棕榈油用于工业生产,所以大家都缺油水。

    花生米属于跟年节挂钩的奢侈品,凭票购买,平常人家没个什么事,根本不舍得吃花生。

    谢广白点头:“行啊,不用多,省的他一激动喝多了,酒不够喝了。”

    叶菁菁乐了:“那我可不敢耽误他的事儿,哎,你也别急着走了,吃过饭再走吧。”

    薛琴在旁边竖着耳朵,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闻声立刻附和,还积极推荐:“今天我们食堂师傅做了香酥鸭,味道一绝,你尝尝。”

    王凤珍她们也拼命点头:“对对对,我们大师傅难得做一回香酥鸭。”

    谢广白迟疑:“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走吧。”叶菁菁推了下他的胳膊,“晚了,说不定就被打光了。”

    她又回过头叮嘱薛琴,“那台录音机给曹老师。录音带小心弄好啊。”

    这时代的录音磁带,不是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打了两个孔的盒式磁带,而是很大的一盘的开盘带,里面的磁带拉出来的话,足有360米长。

    除了专业人士之外,根本不会有人用到。

    这也是为什么一般商店没得卖的缘故。

    薛琴立刻答应:“知道了。”

    录音磁带可不便宜。

    为了夜校工人的学习,他们当真是下了血本。

    旁边有看热闹的人,酸溜溜道:“我们纺织厂真是反过来咯,工会不给我们这些正式工谋福利,反而钱全都花在临时工身上。”

    这话薛琴可不爱听。

    她扬高了声音:“工人夜校是给我们全体职工办的。不管是谁想学习,都可以来报名。”

    那个工人拉下脸:“你这话奇了怪了,给临时工补课考正式工的,我们这些正儿八经的职工,跑过来凑什么热闹?”

    “啊?”薛琴满头雾水,“什么考正式工?你在瞎说什么呀?”

    “我就说吧!”

    刘向阳不知道从哪儿突然间跳出来了,他激动得脸都红了,鼻子也变成了牛魔王,随着说话的声音,一张一张的。

    “没有招工考试,根本就没有什么招工考试!夜校根本就不是你们补课,让你们正式招工的!”

    他嗤笑道,“就你们痴心妄想!”

    啊?

    在场的临时工们都惊呆了。

    没有招工转正考试?

    那工人夜校办着好玩吗?他们可是花了六块钱买资料,下班都不能休息,逼着自己进教室学习的。

    这不是在瞎忽悠人吗?

    大家东张西望,最后目光全都落在了叶菁菁脸上。

    补课的事情,就是她先搞起来的!

    第48章 谁说没有招工考试? 请你吃香酥鸭……

    “扑通, 扑通……”

    叶菁菁难得心跳加速了。

    她感觉自己的肾上腺素飙升。

    可是面对这么多道灼灼的目光,她不能逃跑,她只能直面惨淡的人生, 持续战斗。

    于是她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点头:“是啊, 什么招工考试,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跟在她旁边的小伙伴立刻附和:“就是,哪儿来的招工考试?我们谁都没这么讲过啊。”

    有跟他们相熟的人, 急了:“不是啊,你之前不是说……”

    田宁迫不及待地打断她的话:“我说的是好好学习!我现在就是热爱学习, 所以才学习的。”

    “对对对。”剩下的小伙伴们,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表达自己毫无名利之心,全凭着一腔热爱的热血。

    如果他们反应没这么激烈的话, 说不定其他临时工们真信了他们的话。

    但是现在——

    所有人都在心里头嘀咕:真的假的?这是在忽悠他们, 生怕他们也参加考试,得了转正的名额吧。

    至于刘向阳和薛琴都否认招工考试的事, 在大家眼里,更是欲盖弥彰。

    谁不知道薛琴跟叶菁菁关系好,两人动不动就同进同出的。

    至于刘向阳,全厂职工都知道,他在追求叶菁菁!

    要说临时工全想差了,也不尽然。

    最起码有一点是对的。

    那就是王凤珍他们,并没有那么欢迎其他临时工一起来补习文化知识。

    原因无他,上了考场, 大家都是竞争对手。

    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给自己找这么多对手?

    但叶菁菁说的也没错呀,如果始终只有他们小猫三两只偷偷学, 那么厂里肯定不会给他们找好老师,带着他们学。

    只有学习的人多了,厂里才可能下血本。

    所以大家才同意,想办法吸引更多的人来报夜校的名。

    可现在吧,老师已经请过来了,他们也没了忌惮的地方。

    眼下,他们巴不得夜校学生的人数越少越好呢。

    就算因此,夜校请的老师也跟着走了,他们同样不怕。

    因为这两天,他们也去听了数学和物理课。

    大家一致认为,不管是曹老师还是赵老师,讲的也就那样,并没有比叶菁菁好。

    大不了最后,大家恢复到最初的学习状态拉倒。

    小高他们肆无忌惮:“你们到底听谁瞎说的,听说有招工考试?再说了,我们厂里的招工考试,什么时候看过成绩啊?”

    现场发出了哄笑声。

    有人笑着笑着,特别不是滋味,笑下不下去了。

    只刘向阳作为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根本体会不了临时工们五味杂陈的心态,还在得意洋洋:“我早就说了,你们还不信,招工考试考的是这个啊?你们怎么想的出来!从来都跟文化没关系!”

    “跟文化没关系,跟什么有关系?”

    不知道什么时候,厂长居然跟坐了升降机一样,毫无征兆地冒出来了。

    他脸黑堪比食堂那口用了几十年的大锅的锅底,怒气冲冲:“你倒是告诉我,招工考试不考工人的文化和技术,考什么?”

    临时工们中,冒出了一声笑:“考票子跟条子呗。”

    所谓票子,就是塞钱。

    所谓条子,就是看谁有关系。

    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儿。

    厂长却正色道:“今天我就告诉大家,不考票子也不考条子,今年年底的招工考试,考文化知识,也考技术。能者上,不行的人,下次再来!”

    图书馆里发出一阵惊呼声。

    人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之前小道消息在厂里肆意传播,但从厂长口中说出来的话,更加让人信服。

    有人大着胆子,追问厂长:“真不走后门,全靠考试?”

    厂长点头又摇头:“除了文化考试之外,还要考实际操作。各占一半的分,然后从高到低录取。到时候成绩跟名单一块儿公布,欢迎所有同志监督。”

    图书馆这下子彻底炸开窝了,所有人都激动得不要不要的。

    王凤珍抱着叶菁菁的胳膊,又蹦又跳,激动得不停重复:“太好了,太好了。”

    哪怕高考考不上,起码还能通过厂里的考试转正啊。

    还有人伸手推了下叶菁菁的胳膊,埋怨道:“你不是说没有考试吗?”

    叶菁菁同样展示出了震惊脸:“我不知道啊,我也是今天跟你们一块,刚刚才听厂长说招工考试的事儿。”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拍起了厂长的马屁,“大海航行靠舵手。相信在我们厂长的英明领导下,我们纺织厂一定能群贤毕至,再创辉煌。”

    “对对对,再创辉煌!”

    谁说混的不好的人就肯定不会来事的,临时工们一个比一个机灵,立刻鼓掌,把领导捧上天。

    厂长脸上的阴云密布,终于变成了和风丽日。

    他笑容满面,伸手往下压了压:“好了好了,同志们,没吃饭的赶紧吃饭,准备上课。我就不打扰大家学习了。”

    他转头走的时候,还叮嘱了一句叶菁菁,“好好学习,好好准备。”

    这一回,厂里是真的打算好好招一批新人了。

    所有当领导的都有数,一代新人换旧人,如果新人们全是关系户,那最好的厂也要办不下去了。

    活,总是要有人干的。

    叶菁菁连连点头:“我一定好好加油,绝不辜负领导的期待。”

    厂长笑容满面,微微颔首,正要抬脚离开。

    旁边的正式工酸溜溜道:“哎呀,厂长,领导也要关心关心我们正式工啊,好歹也给我们进步的机会嘛。”

    厂长听了就来气,脸立刻又拉下来:“怎么?谁拦着你们,不让你们学习了?我们这个工人夜校还设了门槛?”

    薛琴一直晕晕乎乎的,这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矢口否认:“绝对没有的事儿,我们欢迎所有的职工。”

    厂长冷笑:“不想上进还成了厂里的错了?难道真要36元万岁,一辈子原地踏步?”

    有人小声嘟囔:“工资级别提不上去,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啊。”

    六十年代中期以前,工人级别是有机会往上升的,有专门的考核。

    但□□一爆发,这事儿就停下了,大家干了十年,级别也没变过。

    厂长瞪眼睛:“你们一个个不准备着,机会来了,你们也接不住。”

    “哇”的一声,图书馆又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交头接耳,脸上闪烁着或惶然,或惊喜。

    难不成他们也要考试定级别吗?

    但厂长放完炸·弹就走人,根本没留下来给他们答疑解惑的意思。

    大家只好惶然地乱抓他们眼中的能耐人,比如薛琴,再比如刘向阳。

    哎哎哎,说说噻,你们家不都是干部嘛,到底怎么回事啊。

    刘向阳也慌着呢,不耐烦道:“我上哪知道去。”

    厂长大踏步下楼梯,在心里头画了个叉。

    团委书记还想举荐这个刘向阳当副书记,他看是不行的。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话做事轻佻的很,还比不上薛琴这个没上大学的女同志呢。

    看看人家,把夜校搞得有声有色。

    哎,今年的工农兵大学怎么到现在也不过来招生啊。

    今年又没有粉碎四个人帮,应该没什么大事啊。

    算了,总归要来的。到时候就推荐薛琴去吧。

    等她毕业回来,团委的担子,可以考虑让她接一接。

    薛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领导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了。

    她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端着搪瓷缸子跟着叶菁菁一块儿下楼。

    后者伸手推她胳膊:“哎哎哎,录音机,你别忘了把录音机拿去给曹老师。”

    薛琴的两只眼睛,却瞬间亮得惊人。

    她用空着的右手,死死抓着叶菁菁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你老实交代,你是怎么知道厂里招工考试的?”

    她敢打赌。

    临时工转正考试的事,就是叶菁菁透露出去的。

    不然不可能有这么多临时工,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突然间就热爱学习了。

    但问题在于,她一个正儿八经的红三代,纺织二代,都不知道厂里临时工转正考试的事。

    叶菁菁一个临时工,而且还是外来户,又是怎么知道的?

    叶菁菁无辜极了:“我是真不知道,我是头回听说。”

    “真的?”

    “我骗你,我是小狗。”

    薛琴皱着眉毛,开始飞速转动脑袋瓜子,思索这件事的前后经过。

    难不成,叶菁菁一开始其实是在忽悠大家?

    嘿哟!她胆子好大哦。

    她怎么不怕到时候没有招工考试,临时工们反应过来,会活撕了她。

    哪怕她一直不承认自己说过这话,也没用啊。

    吃了闷亏的人,即便不能明面上报复她,后面也有的是机会给她穿小鞋。

    除非——

    除非这事儿闹大了,已经成为民意。

    厂里要是不顺应民意的话,会出乱子的。

    哇!

    薛琴看叶菁菁的眼神又不一样了。

    这人的胆子真的好大。

    她从头到尾都不站在明面上,但却能遥控一切。

    所以薛琴恐惧了,觉得要离这种人远点?

    鬼哩!她是亢奋。

    因为她发现,叶菁菁也是一个当官的料。

    偏偏叶菁菁在纺织厂也没任何根基,实在是自己联手的好人选。

    薛琴相信自己是有容人之雅量的。

    她紧紧握着叶菁菁的手,跟人打包票:“你放心,我有数,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你能乱说什么呀,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叶菁菁一整个大无奈,“你现在有时间想七想八,不如好好想想,要是大家都来报名学习了,这么多人,要怎么安排地方?”

    薛琴恍然大悟,哎呦喂,这可是大麻烦。

    他们全厂有好几千好工人呐,而且起码三分之二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

    有机会更上一层楼,大家难道不想冲一把吗?

    这么多人,她上哪儿找教室去啊!

    哎呀呀,不行不行,她可得好好规划规划。

    薛琴心事重重地走了。

    谢广白这才捞到机会跟叶菁菁打招呼:“那我先走了啊。”

    “还没吃晚饭呢。”叶菁菁热情地邀请,“走走走,我们去吃香酥鸭。”

    谢广白却摇头:“不了,时间来不及了,我得去接班了。”

    叶菁菁一看墙上的钟,嘿哟,还真是。

    真是的,全怪没事找事的跳出来找存在感的路人甲,瞎耽误功夫。

    “那,下回师傅做香酥鸭,你可一定要来吃。”

    谢广白笑着点头:“好,那我等你的香酥鸭。”

    第49章 下乡去支农 她就不是干活的料

    可惜叶菁菁还没等到请客, 先气成鸭子嘴了。

    隔了一天,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薛琴:“我都说了,我真的不知道, 我根本没骗你,你不能这么整我吧?”

    薛琴双手合十, 冲她作揖:“我也没办法呀, 总厂下来的任务,厂里的共青团员们, 必须得下乡支农。”

    为啥呢?

    因为近年来知青回乡政策松动,大家都绞尽脑汁想办法回城, 而下乡的人越来越少。

    尤其是今年,说是要继续安排知青下乡的,但拖拖拉拉的, 好些人到现在还没走。

    这就导致了农村劳动力一时间接不上趟。

    比如说他们要去支援的红星公社, 那里有上千亩的知青田。

    全是早期下放知青,一点点地从荒滩改造出来的良田。

    这么多庄稼, 收割的人手不够,难道要烂在田里吗?

    那显然不行。

    于是市团委行动起来,号召各大工厂的团委,组织青年团员下乡支农,完成今年的秋收工作。

    薛琴还在强调,她究竟有多努力:“你看看,我跟二厂吵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抢到的礼拜五礼拜六。不然要是礼拜天的话, 那就成了周末义务劳动了。”

    可惜广大工人们一个都不领情。

    我谢谢你啊。

    让我们下乡去割稻子。

    你以为我们没学过农吗?我们会真的以为,下田劳动,就是“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的田园之乐吗?

    鬼哩!

    自打学完农之后,他们就没有一个想下乡的。

    薛琴双手一摊,死猪不怕开水烫:“没辙,就这样,上面安排的任务,必须得去。共青团员,不是白当的。”

    王凤珍捂住嘴巴,乐不可支。

    因为她不上进,她上高中也没入团,进了厂之后,也没积极要求进步。

    结果现在,哈哈。

    她小人得志,冲大家拱手:“诸位团员同志,你们一定要好好体现共青团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

    田宁冲她翻白眼,又没好气地问薛琴:“那我们夜班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下了夜班就下田吧,那我可扛不住。”

    “夜班当然不上了,厂里已经跟车间打过招呼了。”

    啊?

    王凤珍笑不出来了。

    她宁可下地割稻子,她都不要上夜班。

    小伙伴们往她的伤口上撒盐,方萍阴阳怪气道:“哎呦,看样子只能你拿夜班补贴了,一晚上三毛钱呢。”

    王凤珍差点儿没有“汪叽”一声哭出来。

    她一点也不想赚这三毛钱。

    偏偏薛琴还要火上浇油:“领导说了,我们下乡支农算加班,一天两毛钱的补贴。”

    这下子,王凤珍真的哭出声了。

    叶菁菁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这就告诉我们一件事,还是得上进。你留在厂里,好好生产吧,也是在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所谓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

    原本大家伙儿,还对下乡支农没啥兴趣。这么一来,青工们,尤其是轮到夜班的青工们,一个比一个积极,大家都踊跃报名。

    最后光是纺织厂,就派了好几辆大卡车,把大家伙儿统一拖到了乡下。

    叶菁菁其实不想来的。

    因为她现在不上夜班啊,她一天天在外面浪着,好吃好喝,活又轻松,不要太幸福哦。

    可薛琴不给她偷懒的机会。

    既然她已经选定了叶菁菁当自己的搭档,自然不会允许她当咸鱼。

    任何上进表现的机会,都不能错过。

    逃避下乡劳动,到时候被人抓出来当小辫子,那就太亏了。

    所以叶菁菁也只能跟着大部队,一块儿来了红星公社杜家庄大队,一人领了一把镰刀,下田割稻子。

    田宁同样不喜欢干农活,她在叶菁菁旁边,一边割一边抱怨:“不是说好了农业现代化嘛,怎么到现在还不上收割机啊,还要我们自己动手割。”

    她的旁边,是下乡后招工回城的知青,闻声呵呵:“你就知足吧,这才是秋收。要是双抢的时候,皮都要塌一层。”

    可话虽然这么说,单是秋收,叶菁菁就已经扛不住了。

    她最多割了一个小时的稻子,就直接挪不动步子了。

    苍天在上,她真的不是要端着形象。

    她先是蹲着割的,但没多久就吃不消,于是换成了跪着。

    到后面连跪都跪不住了,她索性坐在地上割。

    就算这样,她前后也就扛了一个小时,坐在地上动弹不了了。

    好累呀,浑身上下都酸痛。稻叶刺啦着脸,又疼又痒。

    而且——

    不是说好了秋高气爽吗?怎么她现在觉得自己的背都被太阳晒得疼。

    这还只是上午呀,到下午的话,要她怎么活?

    负责监工的团委书记跑过来,训斥她:“怎么回事,才刚开始呢。我们下乡是来帮助广大社员同志的,不是来享福的。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

    叶菁菁在心里头翻白眼,漂亮话谁不会说,你怎么不自己上?

    但她才不会硬抗呢:“我头晕。”

    旁边田宁割稻子的速度,也不比叶菁菁快,一直跟她保持同步,闻声立刻帮腔:“就是啊,她还在喝中药呢,她神经衰弱。”

    跟一般人想的不太一样,其实七十年代人,并不怎么喝中药。

    比如像田宁他们,大部分时候生病都是扛,睡一觉发个汗好了。

    扛不过去就去厂里的医务室,领个退烧片之类的,回家吃。

    再严重的,就是打吊瓶。

    喝中药,在大家看来,就是身体虚弱,吃药片吃不好,打吊瓶也不行,不得不上的治疗手段。

    而叶菁菁正在喝中药的事情,几乎全厂职工都知道。

    因为人家大夫熬好了药,天天给她送上门。

    啧,这待遇,也没旁人了。

    团委书记皱着眉毛,老大不高兴:“那你这样也不行啊,你干不了活,你下乡来干嘛。”

    “我可以去烧饭。”

    叶菁菁信心十足,“我会做饭,我可以帮忙去烧饭。”

    公社早就不搞大食堂那一套了,他们工人下乡来支农,是分配到各家各户去吃饭的。

    这就代表,做饭的任务量并不大。

    团委书记不乐意,认为她就是在偷懒。人家社员同志,根本没要求他们工人帮忙做饭。

    叶菁菁呵呵,开口吓唬她:“我这是为了我们大家伙儿着想。我不去看着的话,谁知道他们是用什么锅什么盆给我们做的饭。说不定给我们打饭的盆,前脚才给小孩洗的尿布呢。”

    她记得自己以前看《呼叫助产士》,里面有户人家,因为家里人多,就是用洗全家人衣服的蒸桶来做饭。呃,真的就用那个锅煮尿布。

    旁边那个下过乡的知青,立刻点头附和:“确实,他们不讲卫生的。我下乡第一天吃饭,那家人的鸡跑到饭桌上撒了一泡屎。”

    妈呀!

    所有人都当场崩裂了。

    大家全都催促叶菁菁:“你还是去看着吧,我们也不图吃好的,起码干净点。”

    其实这段时间,叶菁菁一直在给他们上课,大家愿意包容她,明知道她是想偷懒,也不反对。

    团委书记眉头皱得能夹死田里的小飞虫,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跑去跟旁边的大队干部说了句。

    然后给他们送茶水的小学生,就出来一个最瘦小的,负责领她去做饭的人家。

    方萍在后面喊了一声:“你给我们弄点好吃的啊。”

    “知道了知道了。”

    其实以叶菁菁估计,秋收时节烧饭,要的不是技术,而是真材实料。

    炖一锅肉,哪怕是白水煮肉,直接浇上酱油,累得七荤八素的收割小分队们,也能直接践行光盘行动。

    可她运气不好,分配到的人家,居然没买肉。

    这下叶菁菁都不高兴了:“我们不是吃白饭,我们是带着粮票跟钱过来的。”

    他们下乡是按照派饭的标准,虽然没吃早饭,但也每个人交一斤半粮票,四毛五分钱。

    现在,猪肉不过七八毛钱一斤。

    主家买几斤肉,给每个人分两块,主家也不亏的。

    她刚进门的时候,看这家虽然破,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第一印象还挺好的呢。

    结果在这里,埋着大雷等她。

    那头发已经白光了,才能留在家里烧饭的老太太,哭丧着脸,努力解释:“不是我不想买肉啊,是他们欺负我,不卖肉给我,只肯给我骨头。”

    大队知道她家条件差,安排他们家接派饭,事实上是在照顾他们家。

    起码他们家的小孩,能跟着吃点荤腥。

    可公社卖肉的,跟她家有仇,处处捉弄她家。

    叶菁菁好奇了:“什么仇什么怨啊?”

    “学校选我孙女儿当学主席思想代表,他说我们家没资格,就专门给我们家使绊子。”

    人都有八卦心,叶菁菁也不例外:“你家为什么没资格呀。”

    “说我们家是地主!”

    大概是因为从去年开始,政治空气开始松动,又或者是因为老太太实在委屈没地方说,抓到一个人就开始唠叨,

    “小同志,你是城里人,你有见识。你给我评评理,我们家真是冤枉啊。”

    原来这老太太家,解放前一直是长工。

    西津市在解放前,也是鱼米之乡,而且城区属于民国时代,难得有工业的城市之一。

    总而言之一句话,当地人的生活,相较于全国老百姓来说,已经算是相当优越的了。

    本地人家家里小孩多的,除了给地主当长工之外,也会进厂干活。

    而当时工人的收入,相较于农民,算颇为高的,甚至于比有些地方的小地主,都高。

    她的儿子儿媳妇是吃苦耐劳的人,两人都在厂里做工。挣到钱就攒下来,都是银元,不用法币。

    后来要解放的时候,他们家一直做工的地主,在城里也有商铺和工厂,估计是因为听到风声不对,要走。

    就把家里的地呀,铺子呀,全都折价卖了。

    正好她儿子儿媳妇在城里也感觉慌慌的,就想回乡踏踏实实种地过日子。

    老爷家便宜卖地,他们自然就接着了。

    结果一家人多年的积蓄全搭进去了,待到土改的时候,她家就完蛋了。

    这这这,好难评。

    第50章 恢复高考了(捉虫) 我教你们做柿饼……

    “你说冤不冤枉啊。工人也是受剥削的嘛, 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地主老爷了。再说我们家十几口人,总共才50亩地,算什么地主呢?”

    叶菁菁也能理解她的委屈。

    据她所知, 解放前因为水利、粮种、施肥、虫害等各种因素,粮食产量相当低。

    一亩地只收两三百斤粮食是常态。

    而又因为当时人们副食品匮乏, 大家的饭量都很大, 一个人一年吃四五百斤粮食,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再说农民的所有开销, 都要从田里刨。

    十几口人家的大家庭,五十亩地的产出, 估计也不可能让他们家生活多富足。

    “划成分的时候非要说我家是地主,明明我们家一个长工都没请,都是自己下地干活, 我们家剥削谁了?”

    叶菁菁不好评价, 她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搞不清楚土改时, 划分地主的标准。

    她只能囫囵安慰老太太:“国家还是看表现的。你看,学校不是给你孙女儿先进了吗。”

    “那有什么用呢?”老太太还是唉声叹气,“什么好事也轮不到我们。不说推荐上大学了,给小学当老师,当赤脚医生,都没我们家的事。”

    叶菁菁跟她不熟,完全不打算当她的知心人。

    纺织女工直接跳入下一个话题:“那中午饭怎么说?我们分了二十五个人在你家吃饭呢。”

    老太太讪讪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拉开橱柜给她看:“有鸡蛋, 我问大队的人借了鸡蛋。我家自留地长了辣椒,鸡蛋炒辣椒,吃煎饼。”

    叶菁菁无奈:“没米饭吗?”

    老太太尴尬得要命:“家里找没米了, 大队也没了。”

    这个时节,都等着粮食收上来,大队再分粮。

    其实哪怕是煎饼,也不是纯小麦,而是掺了山芋粉和玉米面。

    没办法,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吃的。她已经把她家的面粉全都拿出来了。

    叶菁菁只好挠头:“那卖肉的卖给你什么了?”

    如果有猪大肠的话,她也不是不能忍忍,把大肠收拾干净了,放辣椒炒。

    她没吹牛啊,她真会做饭。

    当初疫情,她硬生生地隔离在家一个月,她小姨跟姨爹都隔离在酒店呢,又点不了外卖。

    她跟她表弟不会做饭,也被硬逼着跟着手机会做饭了。

    可惜的是,人家老太太说的骨头,就是真骨头,大猪骨头,上面根本看不到什么肉。

    至于其他猪下水之类的,根本没有。

    “熬汤吧。”叶菁菁也没辙,“你家地上还有其他菜吗?”

    “还有韭菜。”老太太邀功一般,示意她看小虾米,“跟虾米一块炒了,就着饼吃。”

    生产队的鱼属于集体财产,社员不能自己动。

    但是河虾、螺蛳、河蚌这些,默认私人也可以弄。

    叶菁菁只能点点头:“那就先这样吧。不过,你们生产队能买鱼吗?中午凑活也就凑活过去了,晚上起码得吃点好的。不然大家会有意见的。”

    四毛五分钱,在他们食堂可以吃三顿甲菜了。

    老太太嘴上答应得痛快。

    结果叶菁菁掌勺的时候,要往锅里倒油,简直要老太太的命。

    “够了够了,怎么倒这么多呀。”

    叶菁菁面不改色:“都没肉了,还不让吃点油吗?”

    不用油把虾米爆出虾油来,炒韭菜怎么会好吃呢?

    至于辣椒炒鸡蛋,那更需要油水,不然根本没办法吃。

    她一顿操作猛如虎,看得负责烧锅的老太太的脸都绿了,一直在边上叨叨叨个不停。

    简而言之一句话,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过日子呢?

    叶菁菁大言不惭:“从小到大我都没过过苦日子,也不会过苦日子。哎,老太你过来摊煎饼吧,时候不早了,我们得早点把饭送过去。”

    没错。

    支农是很辛苦的,根本没有休息时间。

    连中午饭,都是负责做饭的人和送茶水的小学生,一块儿送到田头。

    纺织三厂的工人们,对叶菁菁送来的煎饼,十分不满:“不说红烧肉吧,你好歹给我们弄点肉酱面吧。”

    他们隔壁组,人家吃的就是肉酱面,风一吹,香飘十里。

    叶菁菁赶紧求饶:“卖肉的欺负人家老太太,不卖给人家肉。哎呀,不是有河虾嘛。河虾不便宜的,六毛钱一斤呢。”

    “人家那是大河虾,你这是小虾米。”

    叶菁菁只好拍着胸口保证:“等晚上那顿啊,中午汤汤水水的,不好送到田里来。”

    好在大家伙儿已经累得快晕了,被太阳晒得没多大胃口。

    叨叨两句,大家伙儿也老老实实地,先喝汤后吃饼。

    为什么不是反过来?

    嘿!这么问的人肯定没经历过农忙。

    秋收的时候,谁也不会一趟趟的跑到田头去喝茶水。

    于是歇下来的时候,大家伙儿都是汗流浃背,喉咙冒烟。

    不吨吨吨的喝骨头汤,补充水分和盐分,大鱼大肉放在你面前,你都没胃口吃。

    叶菁菁也不食言,送完了饭就押着老太太去他们生产队的大沟,找人称了两条大鱼。

    鲜鱼两毛五一斤,额外的好处是不要鱼票,掏钱就行。

    一条鱼足有五斤重,她跟老太太一人拎一条,心里头琢磨着,晚上还能再加什么菜。

    鱼杂可以单拎出来烧一盆,至于鱼肉和鱼骨头,当然是用来烧酸菜鱼了。

    “对了,你们家有没有鸡鸭啊?”

    老太太简直要捂胸口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鸡婆是要下蛋的。”

    “公鸡呢?”

    “没有公鸡怎么孵小鸡啊?”

    那好吧,叶菁菁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等再回到老太太家,她瞧见院子里头的两颗柿子树,钉钉挂挂长了一树的红灯笼,又有了主意:“摘点柿子吧,回头让大家带路上吃。”

    老太太这回倒是没意见。

    因为柿子在这边农村太常见了,虽然属于少有的水果之中的一种,但柿子这东西不好多吃,而且它不禁放,不方便运输,所以也卖不出价钱来。

    挺大一个甜柿子,也就能卖一分五。

    老太太虽然不识数,但丝毫不妨碍人家算账。

    拿柿子给这些城里人甜甜嘴,总比再掏钱出去买吃的强。

    她立刻点头答应,还张罗着去拿梯子采柿子。

    叶菁菁哪里敢让她上,万一摔着了,以老太的年纪瘫在床上,那可会要命的。

    她赶紧拦着:“别别别,等他们回来再说吧。”

    “奶奶,你拿梯子干什么?”

    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农民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镰刀,皱着眉毛道,“你放着,我来吧。”

    叶菁菁看着他额角的疤痕,突然间福至心灵:“你是不是去城里倒卖过油票?”

    青年农民的脸煞白,瞬间嘴巴抿得紧紧。

    叶菁菁赶紧解释:“不不不,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们当时看到了,也觉得那些学生太过分了。”

    她甚至有点后悔。

    难怪她家老太太,舍不得放油。

    他们家问人借的油票都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没收了,别说上半年了,估计今年一年都吃不上油了。

    如果她猜的没错的话,老太太家的油也是为了招待他们吃饭,特地又问别人借的。

    青年农民闷着头,没接她的话茬,只开口问:“你要吃柿子吗?”

    “对,我准备摘柿子给大家当水果吃。”

    “那你等一下。”

    他要先修好手上的镰刀。

    大家都忙着秋收的时候,他能回家,就是因为镰刀坏了,不修好了没办法继续割稻子。

    叶菁菁在旁边,也没看明白人家到底是怎么弄的,总之一会儿镰刀就收拾好了。

    然后他上了梯子,把熟透的红柿子摘了下来。

    “你多摘一点啊,没熟的可以做柿饼啊。”

    那农民却摇头:“我们家不会做柿饼。”

    更具体点讲,是整个大队都没人会做柿饼。

    叶菁菁笑了:“你摘吧,我会做,我教你奶奶。”

    这个是她小时候在自己奶奶家学的。

    她挺喜欢吃柿子的,但柿子不能多吃。

    她奶奶每年都会自己做柿饼,捎给她吃。

    麻蛋!

    她真的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对国家对社会没有任何不满,凭什么要惩罚她穿越啊?

    不能想,越想越觉得胸口痛。

    老太太有点迟疑:“晒柿饼啊?”

    “对,晒好了卖给我,省得我还要用票去副食品店买。”

    老太太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好,你说怎么做。”

    一下午的功夫,一老一少也没干别的,就专门忙着削柿子皮了。

    如果不是还要忙着做晚饭,老太太不知道准备奋战到什么时候。

    “行了行了,先少做一点,看看效果。下回再多做些。你赶紧削鱼片吧。”

    这种技术活,叶菁菁可不会。

    当初她隔离在家的时候,都是她表弟操刀削鱼片。

    理由是她的手能挣钱,她表弟的手只会花钱,所以后者不值钱。

    红星公社的人不泡酸菜,但是他们会腌酸黄瓜。

    叶菁菁干脆拿酸黄瓜代替酸菜,相当于做的酸汤鱼。

    至于主食,直接贴玉米饼子呀。

    可惜没有那种吊锅,否则会更有感觉。

    一直到太阳下山,外面天色都发灰了,老太太的孙子孙女儿们才回来。

    叶菁菁这会儿才发现,他们的爹妈好像不在。

    大概是已经去世了,不知道跟他们的地主身份有没有关系。

    她很识相地没提这个话题,好像是好奇地问两个小的:“你们才放学啊?”

    时间还挺晚的哦。

    现在中学根本没什么晚自习,她看他们纺织厂职工子弟学校放学就挺早。

    两个高中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现在农忙啊,都回来下田的。”

    “哦哦哦。”叶菁菁掩饰住尴尬,跳入下一个话题,“我工友们回来了没有?”

    外面响起了哄笑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呼呼啦啦,跑进来二十多个大姑娘小伙子。

    老太太家的草房根本站不住,大家干脆把破破烂烂的饭桌搬到了院子里,反正桌上就两个盆。

    一个盆里装着酸菜鱼,另一个盆里全是玉米面饼子。

    大家伙儿累得要死要活,饿得头昏眼花,所以也顾不上嫌弃了,直接就着井水洗干净手,然后上手开吃。

    结果大家一动筷子,连团委书记都惊讶:“这个是什么菜呀,我以前没见过哦。”

    叶菁菁笑道:“这是外地的吃法,我们这边不这么做。”

    酸菜鱼能够风靡全国,不是没道理的。

    又酸又辣的重口味,非常适合劳动人民。

    大家伙儿就着玉米饼子,吃得欢快。

    薛琴夸奖叶菁菁:“你没吹牛哦,果然是给我们做好吃的来了。”

    叶菁菁刚要调侃一句,村子里的上空响起了喇叭的声音:“喂喂喂,广大社员同志们,现在我要宣读一篇《人民日报》的新闻。”

    啊?

    院子里的人都抬起了头,好奇地竖起耳朵。

    这村里头吃饭的点儿,好好的读什么新闻啊。

    喇叭里已经传出了略带口音的声响:“今年高等学校的招生工作有了重大改革。……实行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取,省、市、自治区批准的办法……”

    听到广播的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少数几个已经提前知道消息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满脸困惑。

    薛琴甚至拉了下叶菁菁的胳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呀。”

    叶菁菁大概是在场最镇定的人。

    “哦,恢复高考的意思。”

    第二只拖鞋终于落地了,她总算可以肆无忌惮地准备高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