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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阿落,新春如意。”

    此言一出, 原本还眼神空洞麻木的秦姝落眸光看向那侍卫之时顷刻变得凌厉了起来。分明穿着打扮都还是温柔素净的,可眸中再没有了方才天真无害的稚气,就好像那一瞬只是沈陵川幻想出来的梦境一般。

    她看向沈陵川, 眸中划过一丝隐秘的怀疑,最后还是敛眸收回了目光。

    沈陵川的心一瞬间刺痛无比, 忙道:“微臣这就去追查太子的下落。”

    秦姝落抿着唇,并未吭声。

    如今的大庸已然一分为二, 眼下萧洵压制不住荆山, 也回不去盛京, 便是逃了出去,亦不过是条丧家之犬, 而以他的身份,断不可能此生隐姓埋名地做一个普通老百姓,那他还能去哪儿?有谁还能助他起势?

    秦姝落的面容冷冽森寒, 沈陵川也似想到了什么似的, 旋即站起身, 严肃道:“我绝不会让萧洵和滇西重新勾结起势, 阿落, 这一点,你放心。”

    秦姝落盯着他看了片刻,而后收回目光, 寒声道:“去吧。”

    “是。”

    沈陵川离开之后, 碧书又重新给秦姝落喂药。

    秦姝落偏头,早没了喝药的心情, 西南一直不满朝廷的管束, 如今朝廷大乱,他们必会借机起势, 明阳公主从前在西南还有些许势力,倘若萧洵同西南合作,西南起势师出有名,萧洵兵力充足,便是双赢。届时三分天下,恐怕荆山最为势单力薄,到时候西南和盛京会否联合起来,分割荆山可难说了。

    她看着窗外,外边的大雪已经渐渐停了下来,夜空都亮了几分。

    这几日,荆山上的雪总是下下停停,没个定数,就像她自己的情绪一样,常常失控。

    她垂眸轻声道:“你也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碧书愣了愣,放下手中的汤药,应声道:“是。”便也退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之后,屋内都静了下来。

    只有炭火还在跃动。

    秦姝落缓缓屈膝,抱紧双臂,她把头枕靠在膝盖上,就像过去睡不着的无数个夜晚。

    印象之中,好似这些年来都甚少能有好眠,若当真要说有,最近一次怕还是在太子府的时候。

    那时她初入太子府邸,头部重创,常常半梦半醒之间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尤其身边躺着的人还是自己最厌恶至极的萧洵。

    秦姝落眼波轻颤,那时她只想离开太子府邸,求生的意愿也不强烈,可偏偏萧洵不让她死也不放她活,她当真是恨毒了他。

    是以每晚噩梦惊醒之时,看见身侧的萧洵,她总是怒火中烧,忍不住拿他撒气,也不知是不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撒气撒累了,竟能心情畅快地一觉睡到天亮。

    久而久之,她竟是也能在萧洵的身边睡着了。

    只是萧洵好些个夜晚都睡不好,上朝的时候昏昏欲睡还被明德帝责备过。

    秦姝落眼眸暗淡一瞬,即便是她刻意忽视,也不得不承认萧洵在她身上确实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除却母亲,便是宋钰也无法顾及到这些。

    那些时日,但凡她有一丁点的不爽利,他都会严阵以待,所以好眠到她都快忘了,她从前是彻夜枯坐到天明,一闭眼就是噩梦般的恐惧袭来,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形同废人。是他一夜又一夜地陪着她,忍受着她的怒火,控制住了她的魇症。

    秦姝落苦笑一声,是他先害了自己,最后却又亲尝恶果,大抵这世上的因果循环便是如此的不讲道理。

    帐篷内的烛火整夜未熄。

    秦姝落呆坐至天亮,纹丝未动,直到沈陵川前来汇报消息。

    他已经封锁了所有下山的路,去滇西的要道更是连夜派人设立关卡,但依旧未能查询到萧洵的下落。

    秦姝落抿着唇,听他续道:“盛京那边儿也派人盯着了,一旦有异动,咱们也不至于太被动。”

    秦姝落点点头,沈陵川汇报完消息便离开了,留她静养身体。

    秦姝落安坐在屋内,这几日也甚少出门。

    如今整个荆山分派三支小队轮换,没日没夜地寸寸搜查,他们自问控制住了所有萧洵有可能外联的出路,却依旧一无所获。

    萧洵就好似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

    谁也不知道他哪儿去了,却又像一柄悬而未落的残剑,让人无法放松警惕。

    没有萧洵的下落,秦姝落的心情越发烦躁。

    营帐里的灯连夜不灭,她就这么一直枯坐着,眼眸没有丝毫困意,好不容易睡着了也常常是被噩梦惊醒。

    袁春落和碧书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魇症越来越严重,连蒙汗药都用上了,可秦姝落还是只能昏睡一会儿,便又惊醒过来,下一次发作得更厉害。

    秦姝落大约也知道自己睡醒的时候情况不大好,这些时日,便更少合眼了。

    这天,窗外又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下得满地都是,好似还映衬着红光。

    外头也是吵吵闹闹的,惹得人心烦。

    秦姝落支着下巴坐在屋内,倚靠在小桌边假寐,听见外头的喧闹声,眉心都皱成了一团。

    正巧碧书端着热乎的吃食掀帘而入,瞧见秦姝落眉心紧蹙的模样,轻声问道:“姑娘被吵醒了吧?”

    秦姝落缓缓睁开眼,淡声道:“外头怎么回事?”

    碧书边走进来边道:“今夜是除夕了,厨房额外做了许多吃食,还弄了不少烟花爆竹,这会儿大伙儿怕是都聚在一块儿守岁,免不得闹腾了些。”

    听着她的话,秦姝落这才神清目明了一瞬,看着窗外的大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竟已除夕了么。”

    碧书放下手中的托盘,“是啊,奴婢也给您端了一碗元宵,姑娘也尝一口,图个好意头。”

    秦姝落看着碗中几颗圆滚滚的元宵,都说吃元宵会团圆,可眼下……她扯了扯嘴角,倒也没有驳碧书的面子,尝了一口,味道还算好。

    她顺手喂了一颗放在碧书嘴边。碧书倒是毫不客气,一口吃下,就像是这样的事情早就发生过千百次了,她笑吟吟地看着秦姝落,娇俏道:“好吃!”

    秦姝落看着她亦是眉眼含笑,两人一块儿坐在火笼前,你一颗我一颗地分食着一碗元宵。

    沈陵川进来之时,恰巧瞧见这一幕,便笑道:“太子妃不介意,我同您一道守岁吧。”

    秦姝落抬眸瞧见他,扯了扯嘴角,“沈大人自便。”

    永嘉二十七年的除夕夜,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炭火盈盈,帐篷上三人身影在烛火的照耀下摇摇晃晃。

    子时外头的爆竹声响起的时候,碧书朗声道:“姑娘,新的一年了,今年咱们一定会开开心心的。”

    秦姝落笑看着她,“好。”

    沈陵川也道:“阿落,新年吉祥,我依旧会陪在你身边的。”他还从怀中掏出一支短小精悍的紫玉笛,递到秦姝落手边,“这笛子也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却也是我亲手所刻,见它如见我,还请太子妃收下。”

    秦姝落垂眸看着那支紫玉笛,半晌未曾出声。

    自然也不知道,帐篷之外,一具熟悉的黑影正看着那帐篷上倒影着的身影,轻声呢喃着:“阿落,新春如意。”

    *

    那支紫玉笛秦姝落到底还是不愿收下。

    只是如今的沈陵川却也容不得别人拒绝。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

    外头是一夜喧闹过后的寂静。

    不远处还能看见篝火熄灭的袅袅炊烟。

    所有人都沉醉在梦乡之中,碧书也休息去了。

    只秦姝落依旧坐在窗边的小桌前,看着桌上静静摆放着的紫玉笛,紧拧眉心,闭目不言。

    沈陵川如今是越发势大,不守规矩了。

    她揉按着眉心,细细思考着,其实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同沈陵川这样的人合作,无非就是与虎谋皮。

    事成之后,若不兑现诺言,恐怕很难一直拖下去。

    秦姝落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她被人控制了这许多年,如今最讨厌的便是别人不尊重她的心意,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哪怕是她答应过的又如何。

    她不愿就是不愿,当初事急从权,无可选择,可不代表她如今依旧要任人宰割。

    秦姝落拿起那紫玉笛在手中把玩,冷嗤一声,而后随手放在桌边,端起一杯冷掉的夜茶,浅抿一口。

    玉笛圆润地滚动了两圈,险些掉落下去,好在是被边角绊住了,未曾摔碎,偏这样价值连城的东西,秦姝落却再也不多看它一眼。

    恰巧外头有下人端着热水进来,秦姝落抬手准备洗漱,低头一瞥却见他腿脚有些不利索。

    秦姝落拿帕子擦了擦脸,抬眸看了他一眼,淡道:“新来的?瞧着倒是眼生。”

    那小太监低垂着头忙道:“回太子妃的话,奴才从前在膳房伺候,今日若不是旁的姑姑们和公公们喝得尽兴,奴才也未能有这个资格伺候太子妃,太子妃瞧奴才眼生很正常。”

    昨夜守岁,喝醉酒的人不少,倒也正常,秦姝落轻嗯了一声,也未曾多想。

    左不过是想要新春赏钱,讨个好彩头,只是听他嗓子有些嘶哑,秦姝落放下帕子,随手将桌上剩下的银锞子赏给了他,顺便道:“右边第二个匣子里有清喉膏,赏你了。”

    小太监握着银锞子的动作一顿,而后忙跪地道:“谢太子妃赏赐,愿太子妃新春如意,吉吉利利,事事顺心。”

    秦姝落摆摆手,侧身倚在矮靠上,抄起一本书,低头翻阅起来。

    小太监拿了清喉膏,抬眸便看见太子妃正倚靠在床边看书,恰是清晨的第一抹光线从窗外照进来,打在她的侧颜之上,耳边垂下的几根发丝随意飘落着,整个人仿佛透着一股悲悯的神性。

    他愣在原地,几乎都快忘记了身份有别,愣愣道:“太子妃不休息吗?”

    秦姝落从书中抬眸,见他还愣在原地,一副呆愣的模样,扯了扯唇角,小太监也一瞬间回过神来,忙跪地道:“奴才失言,还望太子妃恕罪。”

    秦姝落放下书,盯着他的头顶看了片刻,良久才道:“起来吧。”

    小太监几乎是手脚冰凉地爬起来,又听她道:“服侍本宫安眠吧。”

    小太监不敢置信地抬眸,然后手忙脚乱地走到秦姝落身后,扶她起身,为她褪衣。

    他的动作有些笨重,总是忍不住挺直脊背,似乎从未做过这样服侍人的事情,但又做得很熟练。

    秦姝落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给自己解衣,漫声问道:“你身上的药香倒是好闻。”

    小太监忙解释道:“太子妃好尖的鼻子,是奴才近来不小心伤了腿,这才抹了些药膏。”

    秦姝落望着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似是觉得秦姝落待他有几分宽待,那小太监竟是越发大胆起来,又听他道:“不过奴才听闻太子妃近来总是不得安睡,奴才这儿有个香包,助眠安睡倒是极好的东西。”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香包,瞧着倒很是精致,小心忐忑地问:“不如奴才为您点上。”

    秦姝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良久未曾出声。

    小太监抓着香包的手越发收紧,手背上的青筋皱起。

    时间似乎如春秋逝去那般无情,就在小太监都以为秦姝落会拒绝的时候,却听她道:“点上吧。”

    小太监眼底划过一抹藏不住的喜悦,立马应声道:“是。”

    香料已然点上,秦姝落躺在榻上,缓缓闭上眼睛,小太监静静地退出房门之时,又听她道:“往后你就在本宫身边伺候吧。”

    “是。”

    第122章“所以啊,萧洵,你伏低做小,究竟想做什么呢?”

    秦姝落一夜好眠, 这是她这些时日来,睡的第一个好觉。

    清晨起来,看着窗外的晴天, 秦姝落的心情都畅快不少。

    而且一连好几天,她都睡得很不错, 连吃食上也多食了两分,这都归功于新来的那个小太监, 他名叫阿悔, 说话虽算不上利索, 想法却多得很。

    就比如今个儿做的菜,秦姝落原是没什么胃口的, 神色寡淡,偏听他报了菜名之后,都没忍住抬眸看向他, 不敢置信地问道:“你再说一遍, 这道菜叫什么?”

    阿悔脸憋得通红, 看了看旁人, 然后认命道:“回太子妃, 这道菜叫小肚鸡肠。”

    秦姝落看着眼前这道爆炒鸡肠,竟一时间也没忍住笑出了声。

    随即又问起了旁边的一叠豆角,“那这个呢?”

    “咳咳, 太子妃先尝一口, 奴才再告诉您。”他低着头哄道。

    秦姝落好奇得很,如此这般, 倒也被他哄着吃了好几口。

    叫碧书瞧了, 都欢喜不少。是以对着阿悔不免客气了几分。

    这不,碧书刚从外头领来时兴的水果, 路过他的时候还顺手扔了两颗青枣给他,“喏,给你了。”

    阿悔手忙脚乱地接住,就见碧书边走边坐到秦姝落身旁,把果盘放在一旁,娇俏地献宝道:“姑娘,我回来了,昨个儿才送来的青枣,新鲜着呢。”她捻着青枣喂到秦姝落嘴边,还忍不住嘟着嘴巴吐槽道,“外头刚刚开始化雪,冷得很呢。幸好小厨房还算是上心,将这瓜果都温上了,吃起来也不冻人。姑娘,尝尝看?”

    秦姝落摇摇头,她没什么胃口,“你吃吧。”

    秦姝落不想吃,碧书也不强求,直接把青枣往自己嘴里一塞,然后坐在秦姝落身旁看她念书,顺便念叨着近来的消息,比如立春快来了,外头又在准备着祭祀了,沈大人因着至今未曾找到太子的下落,好几日没来太子妃这儿请安了呢。

    秦姝落听着她的话,也未曾打断。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主仆二人素来随性得很。

    碧书一边嚼着青枣,探听来的消息也说完了,正是百无聊奈之际,一抬眸便见阿悔还握着青枣不动,满脸怔然的模样,不由得问道:“你怎么不吃啊?”

    秦姝落从书页中抬眸,恰与他的眼神对视一瞬,淡道:“吃吧。”

    “谢太子妃赏赐。”阿悔垂首恭敬道,而后才低着头小口地咬起青枣来,他似乎是不太习惯手中青枣的味道,又或者是那枣太酸了,总而言之,吃得是备受折磨。

    秦姝落唇边浮现一抹若隐若无的微笑。

    碧书瞧着他低头啃青枣的模样也觉得好笑,忍不住又好奇问道:“哎,你为什么叫阿悔呢。这名字听起来可不大吉利,其他的大太监们就没想着给你换个名字?”

    秦姝落翻书的手一顿,似乎只是停滞了几秒轻微的不易被人发现的时光,可坐在她身侧吃水果的碧书却是再敏锐不过了。

    闻言,阿悔啃青枣的动作也是一停,眸光瞄了瞄看书的秦姝落,才缓缓低声道:“奴才从前做了些不好的事情,如今诚心悔改,这才取名阿悔,几位公公都怜惜奴才知错就改,这才允了此名。”

    碧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刚要追问,“那你从前犯什么事儿了?”

    便听秦姝落道:“昨日吃的小肚鸡肠味道甚好,你命小厨房今个儿也备下吧。”

    “啊……”正吃着青枣的碧书一愣,今早不是还说吃腻了,不喜重油重盐的菜食吗?她挠了挠头,不过太子妃愿意吃东西,总归是好的,碧书站起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旋即转身就出了帐篷。

    等碧书离开之后,阿悔才敢缓缓抬头看向坐在小窗边看书的人。

    他看着秦姝落,眼眸之中的情绪复杂得难以描述。

    倘若秦姝落此刻抬头,恐怕都要被他眸中的情绪吓一跳。

    偏她并不感兴趣,只一心扑在自己的书上,那书倒也算不上什么正经书,方才碧书倒是瞧过一眼,名叫《还魂记》。

    时值新春,事情多得忙不过来。

    偏秦姝落倒是越发从容淡定,便连赏赐下去的节礼被五公主扔了出来也毫不生气。

    这些时日,她一直稳坐在自己小小的帐篷里,仿佛两耳不闻窗外事。

    沈陵川来回禀消息的时候,秦姝落正平静地坐在窗边品茗下棋,碧书在预备着午间的膳食,倒只剩下阿悔一个人在屋里伺候。

    他端上来一杯蒲海玉露,送到沈陵川身侧,手腕不自觉地有些颤动,还撒了几滴茶汤在沈陵川的衣服上,气得本就心烦意乱的沈陵川更是怒火中烧,大骂道:“怎么做事的!”

    阿悔低垂着头,抬手想给他擦干净,却被他一脚踢开。

    秦姝落蹙了蹙眉,冲阿悔道,“你下去吧,给沈大人重新换杯茶。”

    “是。”阿悔刻意压着嗓音回道。

    秦姝落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等他出了帐篷,才看向沈陵川,点了两句道:“怎么近来气不顺,跑我这儿撒野来了。”

    沈陵川这才收了脾气,重新理了理衣裳,压着气道:“哪里是来你这儿撒野,实在是这小太监太没规矩了。”他抻了抻袖子,不屑道,“新来的吧,你屋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些个不懂规矩的,赶明儿我给你换几个好的。”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并未应答。

    只是瞧他眉心紧锁,一脸焦躁的模样,转而问道:“还是没找到萧洵的下落吗?”

    沈陵川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连同晏初、冯春等人都分发了画像。可依旧一无所获。眼下快开春了,立春之祀,盛京必会来人,太子若不出面,恐怕那边儿会生疑。”

    秦姝落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静默不言。

    “倘若让六皇子知晓了,恐怕……”沈陵川拧着眉,上的茶也没心情喝了。

    秦姝落捏着白玉杯的指尖微顿,忽道:“都撤了吧。”

    “什么?”沈陵川一下没明白问道,转而才理解过来秦姝落的意思,是让他撤了找萧洵的人马,不解道:“为何?”

    “倘若让他跑了……”

    可当他的眸光与秦姝落对视的那一刻,他却忽然噤声,头脑之中顿时火光乍现,随即应道:“是。”

    阿悔端着新泡的茶水进来之时,却发现沈陵川已经不在了,不禁抬眸问道:“沈大人已经走了吗?”

    秦姝落从棋盘之中抬眸看向他,瞧见他眸中一片纯净的模样,不禁嗤笑道:“你不就想赶走他吗?”

    阿悔低下头,“奴才没有。”

    秦姝落冷哼一声,见他耳廓一片通红,也不拆穿他。

    她抬了抬下巴,指着对面的棋盒道,“来一局?”

    阿悔不自觉地上前两步,又似是才回过神一般停下脚步,低头道:“奴才不会弈棋。”

    秦姝落的眸光打量他一瞬,也不强求。

    自己垂首专心弈棋。

    屋内就他们两个人。

    眼前这片刻时光仿佛专门为他二人相处量身打造的一般。

    阿悔站在她身侧,看着秦姝落秀丽的长发随意地飘在脑后,露出精致的侧颜,眼睫眨了眨。尤其是唇边的那颗小痣,好似活了一般,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一瞬,不禁心脏都漏跳一拍。

    从前她倒是甚少有这样安静平和的时候。如今温和这许多,却像极了世人口中称赞的温柔端庄的太子妃。

    阿悔扯了扯唇角,见她一心扑在棋盘上,也看向了棋盘,不想渐渐地看入了神。

    时间在黑白棋子的厮杀之中一分一秒的流逝。

    冥冥之中,好似听人忽然问道:“黑棋将死,只存留一口气,如果是你,下一步会怎么走。”声音温婉空灵至极。

    阿悔也看得入迷,顺口便答:“黑子落四之十三目便可置之死地而后生,盘活右边的棋子。”他边说还边上手演绎,捻起棋子落定之时,时间好似都凝滞在了此刻。

    阿悔停住手,粗糙的手指再也无法从棋子之上拿起,就好像上面压了千斤重担一样。

    他不敢转头也不敢抬眸,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停滞就好了,就停在这一刻之前,再也不要流动。

    可是时光偏偏残忍至极。

    阿悔浑身僵硬极其缓慢得转头,秦姝落定定地看着他。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化为了实质,就如同一柄弓箭,直直地刺穿了两个人的心脏。

    让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轻易地呼吸和放纵。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很久之后,阿悔才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这句话。

    秦姝落冷冷清清地瞥了他一眼,而后也不做回答,只是抬手又随意地落下一子,再度将黑棋包围,她看着棋盘上互相挣扎的黑白棋子,声音淡漠得近乎没有情绪,道:“我很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除了从前在太子府的时候。

    那一刻射中阿悔心脏的箭杆好似四分五裂了一般,将他的心脏也切割得四分五裂,鲜血淋漓。

    阿悔,不,应该说萧洵看着秦姝落沉默良久,最后无奈地失笑一声。

    “所以你一直在看着我扮演着阿悔这个角色。”

    秦姝落淡淡地抬眸看他,“我倒想装不知道。”想到这儿,她很是不满地晲了他一眼,斥道,“可你拙劣的演技瞒得过谁?比我当初假扮失忆的十分之一都不足。”

    萧洵也是无奈地笑了,“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只是不曾想……暴露得这么快。”

    果然,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秦姝落敛眸,这盘棋下到这儿已经不可能再有后路了,她抬手,玉指一颗颗地收捡起棋子来。

    最初发现他的时候,她也有一瞬就想叫人将他抓起来的心思,可秦姝落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她倒是想知道,萧洵究竟想做什么。

    可他竟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她身边拙劣地扮演着一个名为阿悔的小太监,每夜替她换香驱虫,偶尔还会讲一两个拙劣的笑话讨人开心,呵,好似这样就真的能悔恨,能洗刷过去的一切冤屈和罪孽一般。

    她眼皮抬了抬,嗤笑道:“所以啊,萧洵,你伏低做小,究竟想做什么呢?”

    第123章他说:“阿落,这一次我能解你心上的结了吗?”

    “做什么?呵——”萧洵轻笑一声, 望着她,眼中情绪纷扰繁乱,一时间竟难以形容。

    他低声道:“我现在做什么都无法让你相信了, 是吗?”眸中带着无尽的苦笑和自嘲。

    闻言,秦姝落抬眸, 望向他的时候,一双眼中如古海枯井, 毫无波澜, 只有数不清的疏离。

    萧洵在看清楚她眼底情绪的一瞬, 心脏刺痛得几近窒息,四肢百骸都好似被冰冻住, 然后狠狠地砸碎在尖利的石块之上,寸寸断裂。

    他忍住全身的疼痛,缓缓抬步, 想再靠近眼前的爱人一些, 可才走两步, 原本空寂的帐篷却在眨眼之间被持刀的侍卫们占领。

    一回眸, 只见精兵甲胄站列齐整, 去而复返的沈陵川此刻又换上了一身挺拔的盔甲,中间的侍卫们双双侧身,他就这样气宇轩昂地再次出场。

    同萧洵的满面沧桑, 一身破旧惨败的太监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久不见, 见过太子殿下。”沈陵川略一颔首,淡笑道, “属下已经恭候多时了。”

    萧洵嗤笑一声, 并未吭声。

    就听他续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有这等……”沈陵川看着萧洵身上的太监服饰,稍稍偏头, 嘲讽道,“癖好。”

    萧洵眉眼神色丝毫未变,只是摘下了脸上厚重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他那张锋利冷峻又熟悉的面容,看上去憔悴却又沉稳了很多。

    他扯了扯嘴角,淡笑道:“沈大人,这些时日恐怕是对孤日思夜想吧。”

    沈陵川挑眉,“没办法,殿下实在出人意料。竟愿意为了一个女人乔装成这等没根之人,”他一边说还一边觑了一眼萧洵的下边儿,仿佛他真的已经去势了一般,“混入营内,好一招灯下黑。”

    “属下佩服。”

    萧洵也笑笑,“招不在多,有用就行,能让你夜不能寐便是孤的本事。”

    “可惜,殿下今天走不出这营帐了。”说话间,沈陵川的眼眸瞬时狠厉起来,盯着萧洵仿佛要将他抽骨扒皮。

    “是么。”萧洵也回望着他,一双鹰眼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没有丝毫惧怕。他转手扣住扣住秦姝落的脖子,看着手背青筋暴起可实际用力却不大。

    哑声道:“退后。”

    秦姝落看着自己原本收捡好的棋子被衣服带倒,噼里啪啦地四下滚落一地,眼睫微颤。

    可还不等她惋惜,脖子上的触感便又紧了两分,她蹙了蹙眉,萧洵又不自觉地松开了些许。

    沈陵川握着剑,狠得压根直痒痒,却也只得无奈抬手,高声喊道:“退!”

    就这样,萧洵一步步挟持着秦姝落走出了营帐。

    碧书备好膳食,赶回来看见这一幕,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晕过去了,“太……太子……”吓得根本不敢乱动。

    秦姝落被萧洵挟持着,神色丝毫未变。

    可眼看着人都要退出营地了,沈陵川的人堵在门口,将人围困住,寒声道:“放开太子妃,我饶你一命!”

    萧洵淡笑着看他,轻蔑道:“沈陵川,你难道是今日才认识我?”

    只听一声巨响,营地的西北角便被炸得泥土翻飞,所有人都被吓得心惊胆颤,抱头蹲地。

    火苗也一瞬间在春风的吹拂下迎风高涨,粮食的气味萦绕在空气之中。

    紧接着东边、南边爆炸声一应而起,吓得人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尘埃翻涌的迷雾中,马匹应声穿越而来。

    萧洵低头在秦姝落轻语:“阿落,只能勉强你陪我再走这最后一程了。”

    不等秦姝落反应,他反手直接将其扣住,翻身上马,二人在混乱之中逃出生天。

    沈陵川再顾不得危险,气急败坏地大喊道:“给我追!”

    二月的春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生疼,既带着春天的潮湿又带着冬日的寒冷刺骨,吹得秦姝落眼睛都睁不开。

    她坐在萧洵身前,就像是当初她出手相救萧洵一般。

    时光好似在帮助他们回忆过往。

    可惜,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过往。

    萧洵带着秦姝落在山林间驰骋,晏初等人已经在不远处的岔路口接应。

    晏初瞧见秦姝落,先是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而后道:“殿下,先换了这身衣裳吧。”

    “嗯。”萧洵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与一旁的随从才放心去换衣裳。

    秦姝落不自觉翻了个白眼,手中握着的棋子无声地从袖中滑落。

    只见他稍走两步,在晏初面前脱去了那身乔装打扮的太监服饰,换了一身黑金色的常服,上面还绣着一朵隐约可见的芙蓉花。

    “冯春已经在山门口安排好了一切,只是交岗的人时间有限,咱们得抓紧时间下山。”晏初一边伺候他换衣服一边汇报道。

    “知道了。”萧洵应道。

    晏初弯腰为他系上同色系的腰带,萧洵整理着衣袖,通身贵气浑然天成。

    可还不等晏初系好腰带,身后便传来了低沉的马蹄声。

    他立马直起身子,拧眉道:“分明已经安排了人断后,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萧洵换衣服的手一顿,抬眸瞧了一眼秦姝落。

    秦姝落与他四目相对,神色丝毫未变。

    萧洵敛眸,自己伸手动作麻利地系好腰带,接过自己的佩剑,而后快走两步,翻身上马,将秦姝落拥在身前,吩咐道:“兵分两路,你们按照原计划赶紧下山。”

    晏初不解:“殿下,那你呢?”

    萧洵扯了扯嘴角,“我自有安排。”

    晏初:“可……”

    “驾——”

    不等他话说完,萧洵已然携着秦姝落朝另一条路走远。

    晏初抿唇,只得无奈先行。

    寒风四起,秦姝落被吹得浑身冰冷,半山腰分开的两条道一条通往山下,另一条直通山顶,走到头也不过是悬崖一座,再无路可逃。

    她抿着唇,被风吹乱了的思绪在胡思乱想着萧洵到底想要干什么,难不成是如今想报杀父之仇,推她坠崖?

    呵。

    何必如此麻烦,一刀足矣。

    反正她此生已无牵无挂。

    好不容易到了崖顶,已近黄昏,天空中黄橙橙的晚霞美得像一幅画,橙色的光线落在人的身上,好似给人镀上了一层光。

    萧洵垂眸看了一眼秦姝落,她的发丝被打上了光,好像整个人都在发亮,他抬起手,想抚摸一瞬,却听她道:“萧洵,你若是想要我的命,大可不必这么麻烦。”

    萧洵的手滞在空中,旋即低笑一声,无奈地将手放在她头上摸了摸,二人共乘一骑,在悬崖边看着夕阳垂落。

    他轻声道:“阿落,我只是想和你安静地待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看着远处的夕阳,眸中水光闪烁。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带你回亳州,给娘和大哥看一眼的。”萧洵喃喃低语道,“可惜来不及了。”

    秦姝落拧着眉,沉默不语。

    时光就在这一刻静止,一点一滴,如沙漏般流逝。

    只可惜这片刻的安宁也未能持续多久,身后的马蹄声便越来越近。

    萧洵扯了扯嘴角,比预想的来得要快,但也在意料之中。

    他回眸看着沈陵川,神色平静至极。

    沈陵川领着人风尘仆仆追到之时,面色铁青。

    他停下马匹,身后的随从将二人团团围住,大喝道:“萧洵,你已无路可逃,放过阿落,咱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萧洵望着他,弯了弯唇角,他朗声道:“沈陵川,你跟在我身边这许多年,难道就从未真正的了解过我吗?”

    沈陵川咬牙,他自是知道萧洵这样的人,同他谈条件毫无益处,他从不顾忌旁人的感受和看法,想要的都得得到,甚至不惜拼个你死我活,哪怕是为人鱼肉、处于低位之时,也从不低头任人宰割,自始至终他都居高自傲,必定要占据主导权。

    生与死不是他在乎的,赢不赢才是他看重的。

    他额角青筋暴起,眸中的愠怒暗藏不住,恨声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萧洵牵了牵唇角,“我要你放我们离开,从此往后荆山甚至是整个大庸都再无我二人踪迹。”

    “你疯了!太子失踪的消息一旦传出,整个荆山都将师出无名!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盛京那头不可能放过这个名正言顺吞噬荆山的机会的。沈陵川怒不可遏道。

    萧洵淡笑道:“你起势之时,难道就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出师无名吗?否则你扣着沁儿做什么呢。”

    沈陵川:“你!”

    萧洵微笑地看着他,眸中尽是不怀好意,淡声道:“我知道的,以你的谋略,稳住荆山不成问题。”

    沈陵川望着他,此刻当真是恨不得吃他的血喝他的肉,当初留他一命,是为了压盛京一头,如今倒是叫他拿捏住了自己的命脉。

    他咬得后槽牙直发麻,冷声道:“你可以走,阿落必须留下。否则没有再谈的必要了。”

    萧洵是死是活,他皆有办法稳住局面,可秦姝落不能不在。

    沈陵川看向萧洵的目光里,仿佛淬着毒。

    萧洵还欲再言,却听他不耐道:“哼,你真以为冯春收买的那个侍卫如此好说话吗?”

    萧洵拧着眉。

    “萧洵,我同你一道长大,也并非完全不了解你。”沈陵川冷嗤一声。

    “带上来。”

    只见沈陵川身后的侍卫便押了好些个人上来跪着,几乎每一个身上都带着伤,尤以晏初为重,一双腿根本无法再行走,只能被人拖行,身下鲜血直流,染红了大地。

    萧洵的唇瓣紧绷成了一条直线。

    “呜呜——”

    沈陵川松开了冯春口中的破布。他看上去还算是身躯完整,只是发丝凌乱至极,头上不知何时竟也多了这许多的白发。

    “殿下!”破布松开之时,他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不要管老奴!”

    “唔——”

    沈陵川一脚就踹在他胸口,冯春疼得整个人都在痉挛,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就这样踩在冯春的心口上,看着萧洵,冷笑道:“如何,殿下?”

    “现在你还觉得我不了解你吗?”

    这样血腥又恶毒的模样,看得秦姝落心口也是一颤。

    他歪了歪头,像是从前那般温润如玉地看着萧洵,柔声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权势是否散尽。但……”

    沈陵川的刀从冯春等人的脸上一一划过,“他们这些人可是跟随你多年,哪怕你失势也虽死不悔的忠实信徒,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你当真就没有半点动容吗?”

    “还是说他们在你心里都比不过一个女人?”

    “嗯?”他的刀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停下,只稍稍一用力就割破了那人的肌肤,死亡是那么地靠近他们,便是从前再忠诚再无畏的死士这一刻也有了一瞬间的颤抖。

    萧洵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抿着唇,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他们都在等他做决定。

    他冷眼看着自己的死士,眸中有一瞬间的狠厉。

    可还不等他开口,就见那个原本颤抖的死士,猛地直起身子,直接撞到了沈陵川的刀上,而后直直地倒下。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萧洵,好像这一瞬间,他一生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

    萧洵的心“嘭”地被轰开了好大一个洞。

    他眼睫轻颤,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了一样。

    沈陵川也皱着眉头,斥道:“晦气!给我扔下去!”

    “是。”

    萧洵和秦姝落就看着那个死士的尸体被扔进身后的悬崖里,下面好似是滔滔江水,可是那么高那么深,根本看不见底,扔下去也没有回声……

    秦姝落握着手中的棋子,棋子,弃子……他们是,她也是。

    没有人在这场混乱之中获益。

    有的只有伤害和死亡,恐惧和迷茫。

    权势已经把所有人都变成了嗜杀的怪物,萧洵如此,她如此,沈陵川……也不例外。

    萧洵紧闭着的唇瓣轻轻张开,谁也不知道那一瞬,他究竟思考了多少。

    只是见他唇瓣轻启,声音比这崖边的风还冷,几不可闻,他道:“放过他们,我任你处置。”

    任你处置……

    这样低三下四的词,秦姝落从未听他在外人面前说过。尤其是沈陵川面前。

    她还来不及看一眼萧洵的脸色,就已经被萧洵带下马。

    萧洵握着她的手,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而后一步两步,他牵着她的手,要将她送到沈陵川的手中。

    秦姝落冷嘲一声,多么可笑的一场争斗啊。

    男人们的斗争,总是要扯上无辜者的性命,然后显得他们多么的可怜亦或者是高大深情。

    他们总是这样,把一切事情都毁坏之后才开始后悔,发现自己根本承受不了这样惨痛的结局和代价。

    可他们从来都没想过一开始就善待别人。

    没有。

    从未。

    他们的欲望和自私是刻在骨子里的。

    秦姝落看着这黯淡的夜空,她终于明白自己恨的人和事都是多么的可笑了。

    太不值得了。

    竟是因为恨着这样低廉的物种而差点毁坏自己这一生啊。

    太不值了。

    秦姝落从他手中拽回自己的手,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挺直了脊背,从今往后,她再不要因为他们任何一个人毁掉自己的人生。

    她秦姝落会堂堂正正的,好好的活着。

    萧洵看着秦姝落抽走的手,苦笑一声,大抵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相处了。

    他看着秦姝落的背影,她还似那年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孤直挺傲,背影纤瘦又坚韧,他好想站在她的身侧,可是……这一切终于是到此为止了。

    他强求的这段姻缘,这片刻时光终于是都走到了尽头。

    萧洵放下手,与秦姝落交错而过。

    他们到此为止了。

    可下一瞬一道隐秘的箭鸣声传来。

    萧洵抬眸,只见两支袖箭穿梭而来,直指秦姝落的命门。

    “阿落!”

    ……

    正是春寒料峭时,崖边呼啸的风声让人害怕。

    崖下是刚刚化冰的滔滔江水,凄神寒骨,冻彻心扉。

    眼前火把晃眼,人头攒动。

    身边无数的人在喧哗吵闹,乱作一团。

    “给我搜!”

    “大人,这山崖实在是太高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找到的人赏银百两!”

    “……”

    秦姝落有一瞬间恍惚。

    碧书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陪着她。

    她呆坐在崖边,几乎快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好像有一支箭还是两支……

    她不知道。

    只知道,在被萧洵撞开躲避箭矢险些要跌落山崖之时,好像是萧洵推了她一把。

    在推开她的一瞬间,他好似还说了什么话。

    伴随着风声呼啸。

    他说:“阿落,这一次我能解开你心上的结了吗?”

    “别再恨了啊。”

    第124章他说的是别再恨了,而不是别恨我了。萧洵竟是想用死来终结这一……

    他说的是别再恨了, 而不是别恨我了。

    萧洵竟是想用死来终结这一切。

    “呵……”

    秦姝落望着崖底漆黑的夜,极短地笑了一声,眸中情愫难辨, 只觉得他可笑至极。

    崖边的风吹了一夜。

    直至天光初晓,沈陵川的人也还未找到萧洵的尸体。

    只审出了那个放暗箭的侍卫竟是盛京安排来的细作。

    沈陵川询问她的处置意见之时, 秦姝落已经被夜风吹得着了凉,脑袋都烧得昏昏沉沉的。

    她看着眼前被捆住的刺客, 她的眼睛视物已然不清楚了, 只能看见一张模模糊糊的人脸, 眼皮更是重得似顶了千斤巨石一般,面容潮红得不正常, 唇瓣微张,哑声道:“杀。”声音里的肃杀之意比这崖下的风还冷。

    “是。”

    话音一落,秦姝落的身躯便再也顶不住, 眼前一黑, 四肢酸软, 晕厥倒地。

    “姑娘!”

    “太子妃!”

    碧书赶忙叫人将她送回了营帐。

    冬春交际的风冷得刺骨, 湿寒得像是要将人的意志力都软化, 秦姝落吹了一夜,高烧不退。

    袁春落为她开了方子,烧虽是勉强退了, 人却一直不醒, 昏睡了好几日。

    碧书和他一道守在秦姝落身侧,沈陵川还在带人追查萧洵的下落, 期间五公主还来探望过一回。

    可碧书却未允人进来。

    如今这萧家人是一个也信不得。

    萧沁见她不信自己, 也是无法,只是站在帘外关切道:“昨夜听说太子妃这边出了骚乱, 本宫也好是担忧,如今听说太子妃回来了,特来看望,不知太子妃眼下可还好。”

    碧书抿唇,因着沈陵川的干系,五公主在荆山并不允许随意走动,可眼下她消息却是这般灵通。

    她皮笑肉不笑道:“回公主的话,太子妃眼下一切都好,只是稍许有些累,已经睡下了,不便接见五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瞧她那挡在门口半点不让道的架势,今日怕是进不去了。

    萧沁舔了舔唇,微笑道:“是本宫考虑不周了,太子妃受了惊吓,当是要好生歇息的。本宫也就不便打扰了。只是若太子妃醒了,烦请碧书姑娘通报一声,也好叫本宫安心。”

    碧书瞧着她,福了福身,做出送客的姿势,有礼道:“多谢五公主挂念,待太子妃醒了,奴婢定会打发人知会您的。”

    萧沁扯了扯嘴角,微微颔首,她扫了眼帘内,转身准备离开,却又攥着帕子,好似不经意间地回头问道,“好似太子妃身边伺候的人不如往日多了,从前是不是还有一个眼熟的小太监,怎么也不见了。”

    碧书望着她,心立马提了起来。

    昨夜抓捕太子一事,沈大人对外只说了是有刺客要暗杀太子妃,但并未得逞,今早太子妃身边的人便也都换了一通,少的人也不止阿悔一个,可这五公主却单单只提起他一人。

    碧书心下乱如麻,却面色不改道:“太子妃不喜身边人多,太过吵闹,便都打发了,五公主若是喜欢,不如叫沈大人再为您寻回来?”

    萧沁连忙摆手,“这些小事儿,便不必惊扰沈大哥了。沁儿出来也有些时间了,便不再叨扰。”

    她颔了颔首,转身离开,再不做停留。

    碧书望着她的背影,眼皮轻合,这荆山也是虎狼窝。

    秦姝落一连高热几日,整个人都烧得糊糊涂涂的,常常是半梦半醒间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有时,遇见好梦,自个儿也不愿醒来,便在睡梦之中沉迷许久。可最常见的还是做了噩梦被惊醒,却发现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孤寂的时间让人感到窒息的时候。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平南王妃为何从不爱与人交际,也几乎从来不笑了。

    那年她跪坐在祠堂里,祈求神佛,求的是什么呢,来生吗?

    还是求自己早亡,早日解脱这一切。

    又或许什么都不求,只是在这漫长又孤苦无聊的时光里,再也没有惦念的人了,如行尸走肉一般打发时间罢了。

    所以她贪恋,她痴迷梦中的那一丁点温暖,也只有在梦里,她还有可能触及到自己的过往。

    晨光熹微,秦姝落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又是一个白日。

    窗外的光线洒落在窗边,带来了些许泥土的气息,春天的草地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

    这该是生机勃勃的时节。

    她缓缓睁开眼,睡眼朦胧地看着窗外,也不动弹不发出任何声响。

    就静静地看着,好似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碧书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她这副模样,她端来热水,给秦姝落洗漱,顺便还说了五公主前来探望的事情,又道平南王妃百日之祭,南城还送来了东西,只是路上耽搁,昨日才到。

    秦姝落坐在床边,浑身酸软无力,她看着眼前的锦盒,什么都没说。

    碧书站在一旁,见秦姝落还是那样毫无人气、半点说话的欲望也没有,心底虽是担忧,却也没有办法,只是举着锦盒轻声问道:“姑娘,可要打开来看一眼?”

    秦姝落眨了眨眼睛,其实她大抵能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偏还不等她打开,外头就传来了喧闹声。

    秦姝落转头,便看见了沈陵川大踏着步子走了进来。

    他手上还握着一条染血的黑金色腰带和几片碎布,上面隐约还绣着一朵芙蓉花,只是有些拼凑不全了。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阿落,你醒了。”

    第二句话是,“萧洵确实死了。”

    秦姝落平静地看着沈陵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那条被染血的腰带,静默无言。

    沈陵川自是松了口气,可又愁上心头,将碎布随意往火炉里一扔,便算是对此事有了个了结。

    他右手握拳,拧着眉,商量道:“太子身亡,绝非小事,尤其是盛京那边儿,一旦让他们有了确凿的消息,恐怕兵戈再起已是必然,届时北边未必……”

    秦姝落的耳朵好似隔了一层厚厚的膜,沈陵川筹谋后事的话语,她是一句也未曾入耳。一双黯淡的眼眸只是麻木地看着炭火里燃烧的布匹逐渐升起黑烟,思绪也越发飘渺。

    萧洵当真死了。

    今日之前,她或许还幻想,可能是假死。

    又或者是留有一线生机。

    毕竟他那样的人必定留有后招,不会轻易死去。

    可是原来再厉害的人也会有失算的一天。

    那么高的悬崖,破碎的衣物,染血的腰带,寒冷的西江水和要命的箭矢,还有沈陵川亲自带来的死亡宣告。

    她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

    她以为他这样的祸害该是会贻害千年才是。

    可他竟是死得如此草率。

    斗了那么久,最后等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秦姝落想笑,可唇角却怎么都扬不起来。

    她的心也好似一瞬间就空了。

    空荡荡的,像是荒芜的大草原,空无一物。

    从前还有个怨恨的人选,如今当真是什么目标都没有了。

    原来人不是到老才会死,而是随时都会死啊。

    恍惚间还能记起,来的那天,萧洵拿着石子在河边打水漂,意气风发地让她看河面上泛起的涟漪的时候。

    只是人死如灯灭。

    这一切也终将随着滚滚西江水逝去了。

    秦姝落送走沈陵川又是独自一人卧在榻上,悄悄闭上眼,转头朝向内侧,只想把今早的那个美梦续上。

    梦里是她年幼之时,同表姐翻墙爬树出去偷玩被父亲抓包的景象。

    那时,表姐笑得肆意畅快,她也欢欣雀跃。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还是刺痛了一瞬,眼角的泪也根本不受她的控制,涕泗横流。

    *

    太子身亡一事,荆山瞒不住太久。

    尤其是立春之祀快到了,盛京的人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探查实情的机会。

    而且近来太子妃身体越发地差了,根本不管事,又许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没了心气儿。

    沈陵川从秦姝落的帐篷里出来之后,望着百废待兴的荆山,眉心紧皱。

    他一方面加强荆山的防范,另一方面想办法拖延萧洵离世的消息,同时还要处理荆山各处修缮的事宜,以及筹备着春祭的事情,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到了夜间,才勉强有空在自己的营帐之中稍坐休息一会儿。

    他揉按着眉心,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静谧的夜间,忙碌了一天的大营终于迎来了休憩。

    沈陵川也在这寂静之中,忍不住睡了片刻。

    萧沁端着鸡汤进来的时候,看着的就是这幅场景,沈陵川侧坐着靠在椅子上,右手支着额头,整个人卸下了防备,徒留一身疲惫,毫不设防地陷入沉睡中。

    她看着他这张清俊的面容,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然后缓缓在沈陵川身侧蹲下,只见他眉下眼睫修长,借着昏黄的烛光,在青黑的眼睑处打下了一片浓浓的阴影,高挺的鼻梁无疑昭示着他出人意料的能力。

    她望着他,静默良久,瞧见他鼻尖处有一抹乌黑,才悄悄伸出手想要为他抚去脏污。

    却不想还没触及到沈陵川的身体,手上就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你来做什么?”

    萧沁抬眸,只见沈陵川那双毫不设防的眼睛里已然充满了防备,她抓着沈陵川的手,声音娇弱道:“沈大哥,你弄疼我了。”

    “我问,你来干什么?”沈陵川面容冷漠地又一次重复道。

    萧沁只得回答:“是夜深了,我问了林七,他说你还没用过膳,所以,我就想着给你送碗鸡汤来暖暖胃。”她的眸光楚楚可怜地看向一侧的瓷盅。

    沈陵川扫了一眼,沉默片刻,才松开手,而后冷声道:“我这儿不需要你做这些。”

    “沈大哥……”萧沁刚想说些什么,又听他道:

    “回你的房间去,荆山之内,不准乱跑。”

    沈陵川站起身,越过她,想走到门口,偏不小心带倒了那碗鸡汤,浓郁的香味顿时溢散出来。

    他拧着眉,看着满地的鸡汤刚想开口斥责,却见萧沁忽然捂着嘴不可自控地呕吐了起来。

    “呕……”

    “沈大哥,我不是……呕……”

    “我不是……”

    沈陵川的眉心越发紧皱,脑海中顿时浮现无数荒唐往事。

    “你怎么了?”他迟疑道。

    可萧沁抬眸望着她,眼角泛红,正欲开口,喉间又是一阵翻涌,“呕……”

    沈陵川眉头皱得如群山高耸,他大喊道:“林七,林七!”

    “大人有何吩咐?”林七赶忙掀开帘进来,恭敬得喊道。

    “赶紧去找大夫来!”沈陵川不快道。

    “是!”林七应道,“袁大夫方才正给太子妃送了药,属下这就去把他请过来。”

    他转身就要离开。

    却听沈陵川忽然制止道:“等等。”

    “大人,还有何吩咐?”林七问道。

    只见沈陵川望着萧沁,同她眸光相对,片刻之后回道:“你去山下,另外寻两个大夫,不许声张,更不许叫任何人知道。”

    “是。”

    林七领命之后,离开了营帐。

    沈陵川将萧沁扶起来,让她坐在榻上,而后自己将满地的鸡汤收拾了。

    两人坐在营帐之中,相顾无言。

    萧沁揉按着手心的帕子,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沈陵川的眼眸就像是黑洞洞的山谷一样看着她,顿时也不敢再开口。

    直至天光大亮,营中送走两位大夫,“恭喜夫人,贺喜大人,夫人已有三个月身孕了。”

    另一位大夫也是肯定道:“恭喜二位,夫人确实是有喜了。”

    沈陵川看着萧沁,唇瓣紧绷成一条直线。

    萧沁低垂着眼眸,依旧坐在榻边不敢直视沈陵川,只是营帐内始终半点声响没有,她摸不准沈陵川的想法,便偷偷抬眼觑了一眼沈陵川的脸色,随即声音柔软却坚硬道:“当日我救下秦姝落,是你答应要为我做一件事的,你不愿娶我,我也认了。只是这个孩子实在是意外之喜,即便沈大人不要他,我也一样会将它抚养成人。”

    闻言,沈陵川的眉心几乎紧得快能夹死一只蚊子了。

    “我何时说过不要这个孩子了。”沈陵川想也不想反驳道。

    “可众人皆知沈大人心系太子妃,本宫也绝不愿意用孩子相要,更不愿孩子一生下来就顶着私生子的名义。”萧沁低垂着眼眸,带着哭腔又自强道。

    “难不成你还想怀着我的孩子嫁给别人不成。”沈陵川冷声道。

    他听着萧沁的哭声有些不耐烦,可脑海中忽然白光一闪,计上心头。

    沈陵川缓缓站起身,走到萧沁身前,他慢慢地伸出手,萧沁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只见他将宽阔的大掌放在萧沁的腹部上,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仿佛如此已经感受到了孩子强劲的生命力。

    他看着那个孩子,哑声道:“我的孩子自会是名正言顺的天命之人。”

    话音一落,萧沁抬眸看向他,仿佛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沈陵川看着她,眸光也变得柔和了起来,他弯了弯唇角,温柔地笑了起来。

    萧沁看着他,迟疑一瞬,也跟着笑了起来,只垂眸的一瞬,思绪晦暗不明。

    *

    沈陵川的心思,秦姝落并不清楚。

    只是她近来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袁春落来请脉的时候,瞧见她这般模样也是心疼不已,道是心病,让她想开些,切不可一味地消沉悲伤,否则气结于心,于身体有损。

    秦姝落自也知道这些,只是依旧浑身无力,提不起兴致来,想来当初他们就是这样劝谏平南王妃的。

    秦姝落勉强扯了扯嘴角,却连笑容都显得这样苍白无力。

    可惜,现实容许她悲伤低迷的时间并不会太长,既是安排了刺杀的人,盛京就不会空手而归。前来参拜立春之祀的官员也早就在山下候着了。

    当真是来势汹汹。

    秦姝落听见消息之时,身上的疲惫感又加重了几分,莫名的烦躁了起来。

    若非是沈陵川以山上积雪未清、恐生意外为由,将人拦在了山下,恐怕她是半日清闲也躲不得。

    只是眼见这立春的日子已经快到了。

    祭祀仪式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

    她拄着额头,偏头倚靠在梳妆台前,长发披散,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碧书在她身后,想要为她梳妆打扮,抬手却看见了她额间的白发,不由得心神一震,“姑娘竟是长白头发了,奴婢帮姑娘剪了吧。”

    秦姝落从镜中看着她,也只是道:“不必了,梳在外头吧。”

    “姑娘。”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笑道:“我自有用处。”

    她手中摩挲着南城送来的锦盒,眸光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