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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归尘不会再轮回了

    姜小满看着被千炀掰住手腕压在桌上动弹不得的“南渊君”,乱发垂落间,那双绿瞳依然如刀般锐利。

    她抛出的问题,已然不是问题,而是勒令。但对方却依旧不答话,沉默如冰霜。

    他不答,千炀也无从下手,只能按事先的吩咐牢牢控住他,不让他借机逃脱。

    姜小满根本没耐心与他耗,只淡然道:“你不说,好,那我便先杀了你,再去杀归尘。”

    “你不敢杀我,更不敢杀归尘。”飓衍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却笃定,一双绿瞳锐意不减。

    他用的字眼是“敢”。

    姜小满面色一沉,“你要不要试试?”

    说着,她手指轻勾,刚才汇回茶盏中的水又腾地窜起,这次凝成一把锋锐的冰刀,直直送到千炀面前。

    “霖光……这不好吧……”红发男子这下反倒有些迟疑,眉头拧成一团。他是出来征伐天岛的,不想这么快便同族相残。

    可他看到红衣女子冷冽的眼神又有些瑟缩,迟疑地握住了那冰刀——他记得那个眼神,霖光若真动怒,那是无人能挡的。

    姜小满看着千炀那眼神巴巴的样子,冷冷的神色缓了些,忽地又想到什么,“那不杀他,划伤他脸蛋可以吧?把他面具扒下来,给他刻上‘王八’两个字。”

    千炀这下豪迈地应了,冰刀攥紧了,但底下的飓衍明显眉头都跳了一下。

    姜小满说完视线又移向压着的人,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她低声冷言,“你再不说就——”

    “杀了归尘,土脉会彻底断绝。”

    突如其来的回答自飓衍口中冷然吐出,倒令房中两人俱是一愣,千炀握刀的手一顿,姜小满脑中千回百转,却未料到会听到这样一句。

    也就在这一瞬,飓衍猛然扭身,借助双腿的蓄力反制,整个身躯灵巧如蛇般从千炀的钳制中脱身而出,千炀一个踉跄,抓握落空。

    只见一袭竹袍倏忽化作一道淡影,直向窗边掠去。

    “他要跑!”姜小满猛然惊醒,连忙召起水流,化作一束水箭直冲窗边,试图拦住他。

    谁知,她刚跨出一步,忽觉喉间一紧。

    一道丝线般的物体不知何时缠住了她的脖颈,那线坚韧如刃,寒气直逼喉间,让她瞬间僵住。眼角余光一瞥,才发现四周空间内竟已密布数道这种锋利无比的寒线,将她的颈项团团包围。

    不仅是她了,姜小满侧目小心瞟去,才见千炀也被几根锋线困住,环住脖颈动弹不得。

    目光再顺着锋线看去,只见另一端尽皆攥在飓衍手中。

    他只往窗边虚晃一瞬,顷刻已跃至房间另一头,与她二人遥遥相隔。他双手稳稳持线,身姿端立如松,黑银面具之上,那双绿瞳寒光湛湛,一如既往的森冷如刃。

    仅仅瞬息,局势便极限调转。

    姜小满僵立不动,额间冷汗滑落。

    如今这局面,形势再明白不过——人为刀俎,她为鱼肉。

    *

    “现在可以和谈了吗?”飓衍那柳叶般锋利的眉眼左右一瞟,手中紧握的锋线不松。

    另两人皆不语。

    虽没开口,姜小满心中可不平静——原来甫一进来,便已经中了圈套。

    她咬着下唇,一面恨自己太过大意,一面竭力霖光的愤怒压在心头。

    红衣少女恼得不想说话,倒是*旁边的壮硕男子开口了。

    “飓衍……你方才说的‘归尘身死,土脉会彻底断绝’,是什么意思啊?”千炀虽未妄动,他言语里倒也没丝毫畏惧,问得一本正经。

    飓衍眼珠轻动,瞥了他一眼,冷然道:“字面意思。”

    “胡说八道!归尘在天外身死,但他便会进入轮回,回到瀚渊,土脉自然也能再生!”姜小满几乎是怒喝出口。

    飓衍的绿瞳缓缓转眸,却是轻吐一句:“归尘不会再轮回了。”

    一句话,如雷霆般炸开。

    “什么!?”千炀瞪眼,声音陡然拔高。

    “……什么意思?”姜小满的声音几乎颤抖。

    飓衍再道一遍:“归尘不会再轮回了,他已经结丹了。”

    “结丹?!”千炀脸色瞬间苍白。

    姜小满哑声:“所以……”

    “所以他若死了,便会是彻底的消亡,连同着土脉一起断绝。”飓衍接过话道。

    二人无不愕然。

    这……怎么可能?!渊主怎么可能会结丹!

    那可是瀚渊至纯至高的四象之脉,历来象征着不灭与永恒,怎么可能会断绝!!!

    姜小满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一时连眨动都停滞,指尖也跟着颤动,语气凝涩在喉口,竟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这超乎常理,这不可能啊?那可是一万多岁,最古老、最神圣的归尘!说他结丹,就像是千百年来的天地秩序被颠覆,荒谬得如同笑话。

    “你胡说……怎么可能呢……”她低声呢喃,自语般一遍遍重复。

    “是真是假,你若细探,便不难发现。”面罩男子却不急不缓,绿瞳冷静如常,“他如今化丹一半,气息枯竭,身如残烛,连‘祝福技’也再施不出来。”

    姜小满无言以对。

    霖光讨厌飓衍,却也不可否认他向来非信口开河之徒。飓衍话少,惜字如金,出口之词,必其分量。

    她又仔细回想,那晚的归尘,确实与记忆中任何时候都不同。强撑出的狠戾,虚假的体能,却是接她十招不到就仓皇而逃。

    旧日瀚渊里的北渊君,纵然常常生病,真动起手来却是坚若磐石,祝福技一出,万物不催,万术不灵,哪能被她这般轻易就逮住?

    “原因呢?”她低声。

    “尚不晓。”飓衍答得干脆,语调冰冷如铁,“但土脉最后的希望,却是他仅剩的半边心魄,也是我等余下的时间。”

    姜小满沉默不语,而千炀则冷不丁“啪”地一声给自己来了个巴掌——前晚差点亲手葬送了瀚渊!

    飓衍则趁他俩分神怔愣之际,手一抽收了线,随即两指夹住什么物事,嗖嗖两下,便见两道光影直奔姜小满和千炀而去,眨眼间打入二人体内,瞬息化作无形的绑缚。

    不仅是绑缚,还让两人顿时瘫软,一个坐倒在地,一个两步踉跄跌回椅上。

    姜小满认得这招——“飞风走叶”,中术者一个时辰内不能动弹,伤害不够,渗透力却极强。

    她素知飓衍惯用此术,心中向来有所防备,可这一次对方动作太快,衔接之间滴水不漏,她竟连灵盾都未来得及结出。

    正叫苦,目光落在飓衍周身翻涌不休的烈气波动上,她意识到什么不对。

    “烈气……为什么你暴露了烈气,结界却对你毫无反应?!”

    面具男子沉默不语,碧绿的瞳光冷冷锁着她。

    那双狭长的眼睫轻垂再起时,一股风忽地从他指尖逸出,房间的窗棂应声“呼啦”大开,夕阳余辉一瞬洒入,映得整个房间浮光跃金。

    “什么意思……”姜小满心下一震,转头向窗外望去,“这整座楼阁都被你控制了?”

    飓衍仍是一言不发。

    他不答话,姜小满却懂那表情的意思——猜得不对。

    那他开窗的意思,是要自己看出去?

    姜小满身中“飞风走叶”软骨术,拼了命才挪动了一寸,只为朝窗外看得更清楚些。

    窗外的金白结界映着西沉的落日,波光潋滟,表面依旧覆满了密密符文。乍一看毫无异常,但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准确说应该是说——霖光的心魄察觉到了异样:那些符文虽然看似完整,但其间的灵气流动竟已完全凝滞,已然失去了效能。

    “霖光,这、这怎么可能!”千炀离窗台更近,显然也注意到了。

    姜小满死死盯住飓衍,声音压得极低:“你……竟然控制了幽州结界!?”

    *

    怎么可能!

    幽州城的结界乃是白虎七星以上古法器织下,七人心魄更由蓬莱仙门辅助织结,层层叠加,精密无比!

    要控制这样的庞然之阵,先得侵蚀白虎七星的心盾,逐一掌握七颗心魄……如此精密的结界,又怎可能轻而易举在短时间内被攻破!?

    可话说回来,若真有谁能做到……

    姜小满目光微凝,自言自语:“是秋叶!”

    但她猛地顿住。

    不对,即便是秋叶,想要完全控制结界,单凭五玉器、七芒星之阵的威力,便足以让任何干涉都需要耗费百年以上的时光!

    “飓衍,原来百年来,你一直都在筹谋这一切!”姜小满咬着牙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秋叶的传音不依赖四象之脉,而是凭游动之气,是唯一能穿透天劫传音与主君的人——飓衍早就知晓天外的动向与西渊的计划,却从未透露只言片语,眼睁睁看着霖光只身去赴险。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面罩男子只是冷冷开口,“一劳永逸,彻底毁掉天劫。”

    “什么!?”千炀震惊出声。

    姜小满亦是不敢置信,“天劫乃上古五行自然之力,你又如何能破坏得掉!”

    飓衍却只是冷笑一声。

    “我自有方法,霖光。别以为只有你曾登临神山之巅,听过预言,”平静而冷冽之声穿透面罩,“自你穿透天劫那一刻起,封印已现裂痕,它绝非永不可破。”

    “你竟然拿我当作问路石……”姜小满眼中怒火熊熊。

    即便只是记忆,霖光过天劫时所承受的那彻骨钻心的痛,至今仍萦绕在她骨髓深处,挥之不去。

    飓衍却全然无视她的愤怒。

    “如今归尘时日无多,我等亦无回头之路。天劫之力随月食而动,我会在下一个血月动手,”他抬起眼眸时,那面罩上的绿瞳泛着森冷寒意,“谁唱反调,谁便与我为敌。”

    第172章 梦中情人

    “臭霖光,混蛋姜小满!忘恩负义!”

    袄裙姑娘一路走一路骂,脚步却带了些茫然。

    多亏带在身上的醒神虫叮咬才让她苏醒,出来后天已黄昏,行人渐稀,那两人肯定都走了。

    她拐到路边铺子,掏了钱买了一大袋糖糕,边走边往嘴里塞。甜腻的糕点堵住整个口腔,心头的郁结却也解不开,越嚼越恼,一口气竟全吞了个干净。

    “给钱倒是挺大方,可惜这人恢复了记忆,反倒更小气了!”

    骂声未歇,糕也未停。又想——这次错过了,却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南渊君了。

    小时候在魔丹入梦的记忆里一瞥惊鸿,自此刻入心底,再也挥之不去。自那以后,凡尘的容颜便再也难入她的眼,连俊俏如凌二公子,也难让她动半分心念。

    说到底,魔的容貌,岂是凡人可比?那色彩斑斓的角,那深邃如夜的瞳,那神秘莫测的气韵,皆不似人间之物,端的是摄人魂魄。

    彼时,她只道那双眉眼是虚妄之中一抹幻影,注定遥不可及。偏偏这心念难舍,她为此四处奔走、寻遍魔丹,只为再入梦中一见那无双风姿。

    反反复复,沉溺其中,如痴如醉。

    谁知有生之年,竟真的能有机会见到本人!

    只可惜,这么好的机会,还是白白错过了。

    “哎。”她长叹一声,欲哭无泪。

    ——“叮铃铃!”

    文梦语这边发着愣,竟没注意脚下和四周,待抬头时,只见前方一道阴影笼罩,伴随雪驼哒哒马蹄声,那雪驼花车已近在咫尺!

    她惊叫出声,糖糕洒落在地,四匹雪驼亦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惊得失蹄。驾车老者急忙勒缰,可惜止不住雪驼继续向前冲去。

    眼看就要避无可避,忽然一道劲风掠过,一只手臂稳稳环住她的腰,将她轻巧地带离至一旁,雪驼从身侧莽然冲过,跑出几丈远才终于刹住停下。

    少女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暗,正对上一双幽幽明眸。

    那眸垂柳轻拂,狭长清幽,露在漆黑面罩之上。眸中泛着暗绿荧光,睫毛纤细而浓密,眼角还有恰到好处的一点泪痣,更添几分惑人之意。

    她躺在臂弯里,快呼吸不上了——

    正是梦中那双眼睛!

    不是吧!这么俗套,她写话本都不稀得用的桥段……竟然给她自己遇到了?

    “飓——”

    可惜还没说出口,忽觉后颈一阵钝痛,眼前一黑。

    晕厥前的最后一刻,文梦语心中呐喊:

    你们魔君,都爱这么打晕人么!

    *

    飓衍找了个僻静的街角,将晕倒的女子轻轻放下。将人靠稳后,他起身整了整衣襟,眸中却不见半分怜惜,转身快步朝驼车方向行去。

    只见他足尖一点,身形轻灵如燕,不过三步,已稳稳落在驼车后座。

    车厢敞开,内中坐着一位长发披肩、裘袍加身的男子。方才一急刹车,他也有些吃惊,不过看到人没事才舒了口气——一不想人出事,二也不想闹太大动静。

    飓衍翻身入车,撩袍坐在归尘对面,手指轻叩车厢梁板,示意驾车的老者继续行路。雪驼花车缓缓启动,铃儿叮当响,行人纷纷让道。

    面罩男子视线这才正凝,看到归尘手里还攥了一袋糖糕。

    糕香弥漫,他却言语淡漠:“你倒挺有兴致,吃喝玩乐,招摇过市。”

    归尘笑道:“幽州嘛,本就是个玩赏之地。左右等你也是等,难得有这花车可坐,自然要体验一番。如何,事儿成了吗?”

    飓衍冷哼一声:“成了。但记住你说的,对他们无伤害;若是有,我不会放过你。”

    归尘眉目微扬,并未表态,只满意地点头,“果然还得是你,办事总这么稳妥。”此刻,他那张面容恢复了从容之色,分明前晚尚伤得奄奄一息,此时却不见分毫——只要不转化烈气,他这副心障保护的身骨看似脆弱,实则还可撑许多时日。

    说着,他从袋中捻出一块糖糕给对面的人递了过去,“吃一个?”

    飓衍却连眼角都未动,目光冷如寒潭。

    归尘看着他,颇窘态地收回了糖糕,抿了抿唇,“风鹰的事……如我所说,我真的很抱歉,若我能早些赶到,兴许他就不会——”

    “我帮你,不是为了听你讲废话,更不是认同你的理念。”飓衍冷冷打断他,字字如锋,“记住你答应我的事,若敢使半分花招,我会连旧账一并讨清。”

    归尘低眉沉吟,复而笑笑,摇了摇头,把糖糕塞入自己嘴里,边嚼边道:“可惜了。”

    那辆花车带着氤氲仙气驶远,如梦如幻,消失在熙攘街巷尽头。

    车辙碾过的街边,红发男子却仍在老老实实地寻人,自家鸟儿急得不行,连续俱鸣传音他也不作理会。他站在原地,巍峨的身影比人群高出一头,目光在街上急急扫过……不过一个时辰,小蘑菇就从客栈消失了,得去哪了呢?

    千炀这边一顿找,城外的火鸾急得跳脚。

    眼看时辰将至,偏只见东渊主一人安然归来。她知晓君主素来这般,空有一身实力,性子却纯真得如同孩童,幽州城对文家姑娘来说跟老家没什么两样,他竟还在固执道:“不行!小蘑菇我非得找到,小白白丢了,小蘑菇绝不能再丢!”一番话说得火鸾几乎扶额,满脸无奈。

    火鸾低头瞥了眼手中阻息丹。

    “真见鬼了,奶奶的。”她终是心一横,吃了。

    算了,进去陪他找罢。

    *

    远处,青鸾则带着主君已然飞远。

    姜小满坐在冰蓝巨鸟背上,面色木然,目光却散落在茫茫云海间,心思繁乱不堪。她不想再回赤焰宫,便告别了千炀自己先出城了。

    但她此刻也不舒坦,飓衍临行前的一席话始终萦绕在脑海中。

    【

    “之后的行动,我要四渊神器与脉力为助。其间与天岛是战或和随你们便,但最后必须协力与共。”

    “好,我答应你。”红发壮汉异常认真。

    “千炀!?”姜小满看过去,千炀却并未理睬她。

    飓衍点头示意,未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站住!”姜小满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是后话。即便如此,归尘也要付出代价!把他交出来,我不杀他便是了。”

    “不行。”离去的背影答得淡漠。

    “为什么!?”她不解,不甘地追问,“归尘滥杀无辜,屠戮族人,已然近乎癫狂,如此这般你还要与他合作?”

    飓衍转身,绿瞳深深,语气却如寒风割面:“归尘是你们上次征伐留下的悲剧,而我要的,是再不重蹈覆辙。”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可这句话却留在姜小满耳畔。

    飓衍控制了幽州结界,偌大城池的万千资源尽在他掌握,再加上瀚渊的几样宝器——准备如此周全充分,他没有信口开河,他真要毁掉天劫。

    且不提他能不能成功,万一他真做到了……蛹物之瘴气将肆意涌入,人间哪里能承受?更遑论那些地底沉眠的蛹物皆会觉醒,万千啊,成千上万的怪物倾巢而出,所到之处必将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而那时,与蓬莱的全面开战也将一触即发。

    疯了,真是疯了。

    飓衍和归尘一样的极端,一样的冷酷。

    他们总是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说着看似合理的一套歪理,仿佛天塌地陷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而生灵的哀鸣、世界的毁灭,竟不过是达成目的的代价。

    归尘杀了她东渊的族人,还要让整个瀚渊陪葬;而飓衍呢,要的是天外沉沦,万千生灵不覆。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这般极端?

    姜小满不懂了。

    她只知道:

    家人,族人,是霖光拼死也要守护的;

    和平,安宁,是她姜小满穷尽一生追求的,

    ——她自然两个都要争取!

    她要在血月之前阻止飓衍,也要寻得办法拯救瀚渊!

    什么“不能两全”?归尘这个懦夫自己做不到,不代表她做不到。

    姜小满咬着牙,低声骂了一句:“哎,可他为什么偏偏结丹了呢?作孽的报应吧,混蛋东西……”

    ——

    “对嘛,这才是君上!”

    冷不丁,头顶传来一身浑厚男音。

    鹅黄灵雀咂咂嘴巴,“先前那个总觉得温柔了些,还是这个咬牙切齿骂人的对味儿~”

    紧接着又是一声猫叫,宛如赞同:“喵!”

    姜小满眼珠上转。没错,九重天空之上,她把月谣和璧浪从封印里放出来透气了。这两个小家伙一个不安分地抓着她的头发,灵雀则稳稳蹲在猫背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璧浪这小家伙,胖了,胆儿也肥了,如今彻底适应了自己这灵雀的身份,逢人便高声:“我是君上的灵雀!”连千炀它也不怕。可姜小满始终没有告诉他天音的死讯——她无法开口,也舍不得这样活泼的璧浪消失。

    姜小满无奈一笑,也由着它们随意趴在自己头顶。

    她陷入短暂沉思,忽而又问:“羽霜……你说,化丹会不会与归尘如今的凡躯有关?”

    底下静静驰翔的鸾鸟回道:“有可能,属下也奇怪过,为什么他的躯体会忽然变成天外人的凡躯……却一直想不通答案。”

    “会不会是被换掉的?”

    “什么?”

    姜小满也不确定,她的声音掺杂在呼呼风声中:“在劫境冥宫时,我曾听过一些幻音,似乎是蓬莱的人。他们在试验一种能将罪囚心魄剥离身体的术法……你说,这会不会与归尘现在的身躯有关?”

    “闻所未闻……”羽霜鸟声低沉,扇动了一下翅膀,“但曾经的北尊主温和善解人意,如今变得这般亲族不认,莫非也和换躯有关?”

    “或许吧。”

    姜小满浅哼一声,声音染着几分疲惫。

    羽霜稍作停顿,又道:“若换了凡躯便会结丹,君上也须多加小心才是。”

    “我?”姜小满一怔,旋即道,“嗯,好。”

    头上:

    “君上才不会结丹的!”

    “喵!”

    姜小满抬手拍了这两小只一下。

    她不欲让羽霜多生忧虑,便随口应付了几句。然而话一出口,她自己也不由生出些感慨。说来也怪,她竟从未真正怕过结丹这回事。

    结就结吧,何况,她在一个月前还从未奢望能永生不殆,生命本该有尽头,也不是什么当“小心”的事。

    再者,渊主结丹后会是什么样?也会蛹化吗?难道会出来个什么“天级蛹物”?

    想想只觉得既不可思议又耸人听闻,仿如幻梦一场。

    羽霜扇翼飞稳,又问:“那君上,咱们还去寻找归尘吗?”

    “想找,也不知道该去哪找啊……”姜小满长长地吐一口气,揉搓着眼睛,这次是真的语气都软了,“羽霜,我真的好累啊。”

    鸾鸟声色担忧:“君上现在想去哪儿?”

    姜小满不言,只用两只手撑着脑袋,将脸颊肉嘟起,眼中多了几分迷茫。

    久之,腮帮子搭掌上软软问:“岳山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凌司辰还是没有回家。”

    “唉呀。”少女头埋进了手里直叹气。

    头顶:

    “没回家,没回家!”

    “喵!”

    姜小满手又伸出去打头上两个。

    她一脸倦意,干脆将猫和雀抱下来,往后一仰,躺倒在鸟背上,任风云将她裹住。

    “回涂州吧。”她沉沉道,“我想休息一下。”

    “是。”羽霜展翼折转,循向而去。

    天风猎猎,鸟背柔软,少女阖上双眼。她太需要静一静了,理理纷乱的思绪,再好好睡上一觉。

    第173章 土脉承扬,无坚不摧

    文梦语一梦惊醒。

    梦里的情景模糊而暧昧,她其实不太愿意醒来。

    可睁眼时,却发现自己身在云端,被壮如猛兽的红发男子拦腰抱着,见她醒了还开怀大笑:“哎呀,小蘑菇你醒啦!”

    文梦语又气又急,“放我下来!”

    她一个翻身下来,落在鸾鸟背上。然而周围却是九重高空,风呼呼地过,少女的心也空落落的,低声喃喃:“好狠心的飓衍!”

    千炀没听懂她在感叹什么,但也深表同意,“是挺狠心!小衍衍还是这么诡计多端,把我和霖光给阴了一遭。”

    文梦语垂头丧气。头顶的风吹乱了发丝,思绪也乱了,分明昏睡的时候,脑子里冒出过一个写作灵感。

    《三界话本》卷末结局中,乘风升仙后与凡人姑娘玉娘归隐山林,双宿双飞,可惜,市场反响却一般。比起乘风和玉娘归隐的结局,人们似乎更想看乘风继续杀魔、惩恶扬善。于是她一直在构思第二部,可惜灵感断断续续,这不刚有个苗头又给断了。

    千炀似乎还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她却没怎么听进去。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声音突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很微小,但却很熟悉,一下引起了她的警觉。

    文梦语往衣袖里一摸,掏出一个囊袋。里面装的却是她用来除毒除邪蛊的金钩虫——独自行走黑市,防身总是有必要。

    “嗯?”她举起囊袋,“奇怪,我这虫子怎么一直叫个不停?”

    千炀凑过头,“方才就听到响了,本王还以为是你肚子饿了咕咕叫呢!”

    文梦语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但注意力很快重新回到了囊袋上。她将囊袋高高举起,左右晃动,仔细聆听虫子的叫声变化。

    “不对,不是我。”她的眉头越蹙越紧,低声喃喃,“它叫的方位……是大王!大王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咦,本王身上能有什么?”千炀一愣。

    文梦语干脆将虫子倒了出来,那虫子通体洁白,背生一对金色翅膀,头顶有个小小的盔形头甲。她手一松,那虫子立刻嗡嗡振翅,飞入空中,转了两圈后,直直扑向千炀。

    “哎!这玩意怎么贴到本王肚子上来了!”千炀一声惊叫,低头看着那虫子紧贴在他黑衣上的模样,眼睛瞪得圆圆的。

    文梦语眯起眼,“不对啊,大王,你衣服里是不是藏着什么?”

    “没有啊!”千炀连忙摇头,语气急切,“本王就穿这一身紧身衣,衣服底下除了本王的腹肌,还能有啥?”

    文梦语将视线移向他的腹部,那虫子依旧贴在黑衣上,翅膀微微颤动,似在感应着什么。

    这下,脚下载着他们的火鸾也开始躁动起来,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君上,我先下降。”她开口道。

    ——

    火鸾稳稳降落在一片无名山头,翅膀轻拍几下便化为人形,变成了翩翩女子。

    三人赶紧一阵研究倒腾后,千炀食指和拇指则夹着一只扭动的绿色虫子,满脸嫌弃地将它举到眼前。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夹着那晃来晃去的虫子,晃到灾凤面前,灾凤一脸嫌弃地摇头。

    又晃到文梦语面前,文梦语凑近眯起眼端详了片刻,陡然眼睛一瞪,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会吧!”

    “小蘑菇你认得?”

    文梦语陷入沉思,眉目凝重,“这是蓬莱梅孺仙君养的曲丝虫,极为稀有,寄居人体,爱食花蜜。传闻整个下界,仅昆仑千珑岛藏有两只,没想到其中一只,竟然跑到大王身体里去了!”

    “什么!?天岛的东西?”千炀瞪着眼睛。

    灾凤微微眯眼:“那这虫子有什么危害?”

    文梦语想了想,“寻常情况倒无碍,但若有人以特殊花蜜引诱,它便会侵占宿主体内的某个器官,被外人远程操控。”

    “什么!?”千炀面色大变,转而又拍着大腿恍然大悟,“小衍衍居然用这种阴毒手段!本王以为他那招就是普通的‘飞风走叶’才没放在心上。还得多亏了你啊,小蘑菇!”

    文梦语挠了挠头,“我也就是运气好吧,梅孺是文家先祖,曲丝虫文家古宗上有记,我便恰好识得。”

    火鸾略带沉思,“问题不应该是——为什么南尊主会有天岛的东西么?”

    红发男子想不通,却倏一锤手,“霖光也中术了!得赶紧告诉她!”

    他青筋暴起,可刚说完却被灾凤制止。

    “不能告诉她。”

    “为什么?”

    灾凤抖抖眉毛,翘起食指,“君上你想想,这件事你知,他知,可东尊主却不知。”

    “什么意思?”千炀歪头。

    灾凤诡谲一笑,“虫子不一定能奈何东尊主,但它的作用却不容小觑。我认为东南二尊主迟早会有一战,所谓鹬蚌相争……呵呵,到时候,说不定这东西能助我西渊呢。”

    千炀还是没听懂,但灾凤说什么他都觉得厉害。

    文梦语在旁边听着一惊,却不敢发出声音,憋得涨红脸,悄悄点头装作认同。

    灾凤夺过那虫子,唤出一簇烈焰便烧了。

    一面安抚着自家主君,将这事藏了,一面变回鸟形,载了两人往赤焰宫方向去了。

    *

    等火鸾回到赤焰宫,或是青鸾飞至涂州,却又是两日过去了。

    此时,一方遥远之地,屋内只有风穿堂而过,带着些许冷意。

    白光自半掩的窗棂钻了些进来,照亮了房梁下的景象。

    柱上,绑着一人。

    他那双臂被粗岩锁紧缚,双翼半展,漆黑的羽毛零落满地,似是无数次挣扎后留下的痕迹。

    风过,地上的黑羽被吹得扬起。

    这些日子,刺鸮时不时就痛得全身抽搐。脉搏中传来的撕扯,与他自己的身体无关,却与主君的伤息息相通。千年前,归尘便在他身上施下同心咒,归尘若死,他亦丧命,而若归尘受创,他亦感同身受。

    他也不担心归尘会死,那人自己的玄岩心障比给他儿子织结的强劲百倍,根本无人能破。何况归尘本就惜命,要不也不会独自在这破地方苟活五百年了。

    不过,也有例外。

    一是当年昆仑地牢之时,他听得天岛使了邪法,竟将主君的心魄生生剥离而出时,刺鸮急了,谁知道离壳了那心障还在不在!——好在,是还在的,只要心魄不灭,归尘便无碍;

    二便是如今。霖光、千炀、飓衍尽皆现身,三渊之力齐聚,保不齐真能弄死他……

    归尘死不死刺鸮无所谓,可他还不想死。于是这几日都在拼了命挣扎,羽翼擦过柱子,带下大片黑羽,散落一地。可他被绑缚得死死的,岩玦的石缚咒强得很,他一点办法没有。每一次翅膀扑腾,都只令咒力勒得更紧。

    “一群蠢货!君上都要死了,还把我绑这儿,看谁去救他!”黑鸾低声咒骂。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利器交击的乒乒乓乓之声。

    刺鸮眼中一亮,透过窗隙看去。院中两道身影正快速交锋,一白一玄,银剑破空,黑藤断裂,招式迅猛而果决,愈发勇武强劲。

    这是他近来每日都能看到的景象。

    菩提与岩玦二人,日日都会带着那少爷在院中修炼,勤勤恳恳,孜孜不倦。与以往的过家家显然不同,如今的菩提不再遏制烈气,双角树立起来,每一招都竭尽全力。

    而那白衣少年,也非当初的模样。初时几招便败,被藤条打得狼狈不堪,可不过几日,便渐渐掌控了菩提的攻势,甚至数次逼得他节节后退。

    刺鸮瞧着,嘴角竟浮现一抹嗜血的冷笑。

    “有趣。”他舔了舔嘴唇,“变强了再杀,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刚说完,笑容却突然僵住。

    金色竖瞳骤然睁大,他屏息而听。鸾鸟的听觉何其敏锐——那人,回来了。

    *

    裘袍男人手里抱着一堆菜肉,左右平衡着行走,离村口十数里时,忽然察觉不对。他眉头一皱,加快了脚步。

    到了村口,只见空荡荡一片,冷风肆意穿梭,蚂蚁正结队悠然爬过门匾之下的分界。

    一瞬间,他怀里的菜肉散落一地。鸡蛋磕着石头碎了,荷纸包着的肉馅流淌开来,活鸡扑腾着翅膀飞跑了,青菜散落满地,沾上泥土。

    他瞪大双眼,脸色惨白如纸,满头都是冷汗。

    果然,他一走就出事。

    这群废物!没他真是什么事都做不好!

    一时怒火与焦躁交织,他也顾不得一地菜了,踉踉跄跄就冲进院中,脚步几乎踩不稳,口中一直低喃:“蝶衣,我该怎么办……”

    还没到院中,远远望见院中术法的光芒四溢,与铿锵的兵戈之声交织成一片。

    他目光一瞬便被牢牢吸引,脚下被钉住了一般停住了院门处。

    所幸,人还在。

    甚至与对面的人练得起劲,浑身都是烈气,招招式式不复以往,凶猛异常。且对面,菩提已然毫无顾忌地露出魔身,头陀一头金发飘扬。

    他没走,还与露出魔身的二人……对练!?

    归尘目瞪口呆,看得呆滞,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像是在梦中,又像是不知身在何处。

    ——

    菩提再次唤起一条黑藤,那藤条如毒蛇般蜿蜒而出,直取凌司辰面门。

    凌司辰却早有准备。这几日来,他掌握了菩提的攻势节奏,也熟悉了他的烈气规律,却见他足下一踏,泥土翻飞,手中剑尖直指藤影。

    那双眼瞳泛着金色,耀着日头辉光,他握紧剑柄,随着双臂肌肉绷紧,猛然挥斩而出。

    “咻——!”

    一剑出,金芒夺目。黑藤在这一剑之下毫无招架之力,霎时断裂成无数藤段,飘落地面,发出阵阵碎裂之音。

    这次菩提可真没手下留情,他的瞳孔呈耀金,头顶的双角开出白花,额顶生角处还爬着一道道金纹。

    “墨蛇藤”一技乃菩提最强的“祝福技”,曾在天罡选拔中助他击败月谣,亦是那晚绑缚刺鸮的黑藤。墨蛇藤断,毫无疑问,他已经不是眼前这白衣少年的对手了。

    而凌司辰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凌空翻转间带起呼啸烈风,炼气势如破竹,直取菩提。玄袍道人那分叉眉猛然一扬,瞳孔中竟露出几分恐惧。他一退再退,双掌急凝烈气,却已不及防御。

    “轰!”电光火石间,一道璀璨金光骤然横亘二人之间。壁障拔地而起,如铜墙铁壁,将凌司辰的剑势牢牢挡住。剑气撞上壁障,尘沙漫天狂卷,碎石激荡飞溅。

    菩提一愣,抬眼望去,却是岩玦立于他身前。

    从来不出手、只作壁上观的金发头陀竟然出手了!

    凌司辰吃了一惊,他被壁障反震之力逼得连退数步,脚后跟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他喘息连连,眼中的金芒却不散,唇边浮起一抹笑意,破开满面汗水与疲惫。

    少年重新摆好攻势,手中隐隐蓄力,寒星剑身通红。他很累,握剑的手已在微微颤抖,但他不想在这个关头放弃。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他的臂膀,力道不重,凌司辰回头,正对上一双温和的眉眼。

    “气识于胸,吞吐天地,”归尘不知何时已走至他身旁,目光沉静如湖,语调低缓却不容置疑,“土脉承扬,无坚不摧。”

    少年微微一愣,随即恢复肃穆。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却暗暗将归尘的口诀刻入心底,闭目感知剑身气息。寒星剑逐渐恢复雪白,剑身周围却悄然缠绕起尘沙,如壁甲贴附剑刃,发出低沉的嗡鸣。

    归尘道:“去吧。”

    凌司辰睁开双目,身形如离弦之箭再次掠出。这一次,剑刃未动,尘沙先至,金光与泥土交织成旋。

    “轰——!”

    剑刃倏至,那壁障剧烈震颤,裂纹从中心迅速蔓延。最终,璀璨炼气贯透壁障中央,铜墙铁壁轰然崩塌,化作无数光点消散。

    岩玦站在原地,金发微动,满目皆是深沉的赞许。他颔首道:“好剑,好心。”

    如那不放之花开于*大漠,不再迟犹,不再脆弱。

    菩提在尘沙散去后看见了归尘,吓得伏在地上,还扯了扯旁边的头陀。

    可岩玦却岿然不动,他所做一切,为瀚渊,为北渊,无愧,亦无悔。

    第174章 我也不知道我思念的人在哪呢

    两人终究还是被罚了。

    毕竟岩玦老实,将结界如何破碎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全盘托出,细节无一遗漏——包括少主如何遭刺鸮袭击。结果,二人被罚在烈焰咒下站一整天,那烈焰咒随着骄阳蒸腾,稍微动一下灼痛便如刀割皮肉。

    两人动也不敢动,只敢嘴皮子动动解闷。分叉眉道人从一旁看去,只见山灵那蓬松的耀眼金发被日头照得更亮,嘴角依旧挂着春风般和煦的笑意。

    “你那‘无敌’的障壁都让少主给破了,还能笑得出来?”菩提揶揄,“虽说‘黄土障’共有八道,可这第一道也算得上坚不可摧,如今被震成这样……你猜猜,少主要破完你这八道,得花多久?”

    岩玦却不答,微微眯眼,轻叹:“少主真是潜力无限啊。”

    菩提也哼哧一声,“是啊,这才几日工夫,才解了一半心障……你说,他若是全解了,以后会不会比东尊主还厉害?”

    拿东尊主作比,只因在菩提心中那便是“最强的存在”。

    此话一出,岩玦倒真的认真想了想。

    “东尊主如今是凡躯了,还真不好说。不过,”他语气一转,“你能问出这话,说明你压根没概念,东尊主的顶峰有多厉害。”

    “五百年前的时候,不是见识过嘛?”

    普头陀却哂笑,摇了摇头。

    “你出生时,已然错过东渊的黄金时代。你所见到的,不过是东尊主辉煌伟绩中的冰山一隅。那位尊主啊,可是唯一登上过神山之顶的存在。”

    “神山之顶?”菩提闻言大为震惊,“是说‘雷鸣之顶’!?不可能!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没错。正是瀚渊之躯所无法企及的禁忌之地,冰火交融的雷鸣之顶。但东尊主,她确确实实登临其地,这一点,乃我亲眼所见。”

    普头陀目光一敛,更是压低了声音:“只是,东尊主下来后,便勒令我等对此事缄口不言。至于她在神山之顶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自那以后,便无人知晓了。”

    *

    岩玦口中那位昔日曾登上禁忌之顶的东尊主,此刻却寻了一处湖泊,独自坐在岸边一棵干枯的垂柳下。她的手枕在下巴上,支着蜷曲的腿,静静地望着湖面。

    凛冬之尾,初春或至,湖泊还未解冻,铺着一层薄冰,映着粼粼阳光,也洒在少女墨色的幽瞳上。

    她在想什么?她什么也没想。

    似乎有许多该思索的事情,但那纷乱的念头却无从下手,只让她更加茫然。

    忽听得身后簌簌之音,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自己几个下属找来了。

    此处乃涂州城郊一片荒芜之地。来之前,她先回姜家报了个平安,卸掉些包袱,尔后独自一人过来散散心,却没想到几个下属还是追了来。

    姜小满回过头,冲几道身影微微一笑。

    “给你们放个假如何?”

    “放假?”羽霜一怔。

    “嗯,”姜小满将视线转回湖面,语气中多了几分懒散,“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吧。我这边没什么事,你们也别总一有空就跑来找我。”

    “君上这是在赶我们走?”羽霜皱着眉头,有些心急。

    “不是……”姜小满揉了揉额角,语气中透着疲惫,“就是让你们放个假。我真的累了,暂时不想当霖光,可以吗?”

    “君上……”

    羽霜刚要开口,却被吟涛抢了先:“那,属下能回一趟沧州吗?先前我把姑娘们安顿在那边了,还不知道她们如何了。”

    吟涛问得小心翼翼,甚至捏了捏裙角,又难掩急不可耐。

    没想到姜小满却想也没想,“好,去吧。”

    吟涛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连连点头,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走了。

    接着琴溪也站出来,试探着问:“那我也回皇都看看铺子?”

    “好,不过你要小心些,幽州附近最近查得很严。”

    “多谢君上!”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远,羽霜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鸾鸟的目光带着几分惊讶,甚至夹杂着些许不悦:“君上,大家才刚聚齐,您怎么能让她们在这个时候离开?君上您以前从不这样的,眼下局势这样紧张……”

    谁知姜小满却打断了她,还带着一声轻笑:“你也放个假吧,羽霜。”

    “君上!”

    “以前是以前……再说眼下局势再紧张,人也是需要休息的,你别总是绷那么紧。偶尔,也去做做自己想做的事?”

    “属下想做的,便是履行君上交予的重任。”

    “可我现在没什么重任了。”姜小满轻叹一声,目光投向湖面,“我想放松,想休息,你也需要休息,羽霜。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吧。不要总是满世界围着主君转,主君不是你的全部。”

    羽霜一愣,目光复杂。

    “我想做的事……”她低声重复,似是连自己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姜小满转过头,直视她的眼睛,语中却带着一丝调侃:“羽霜,你在这里待了五百年,除了瀚渊人之外,就没有别的想见的人?结交的朋友,或者……”她顿了顿,笑容中添了几分玩味,“意中人?”

    “意中人?”鸾鸟那双碧蓝的眼睛眨了又眨。

    姜小满一拍脑袋,她差点忘了瀚渊人无情无爱这一茬了。可即便这样,她真的完全不懂吗?感觉同为四鸾,灾凤倒是懂得特别多的样子。

    于是她又笑了笑,耐下心来解释:“就是特别在意、会时常想起的人。对于你来说,不一定是‘在意’,就是……觉得比较特别的那种,有吗?”

    羽霜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声说道:“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他对我很特别,但我心中有愧,总觉得对不起他。”

    “谁啊?”姜小满瞪大了眼睛,几乎脱口而出,却在看到羽霜那躲闪的目光时蓦地笑了,趁她没说出口忙止住她:“哎哎,不用告诉我是谁。我也不想知道……嗯,暂时不想,知道了就没意思了。”

    说着,红衣姑娘抬手托住下巴,“要不,给你放几天假,你去找他?”

    羽霜闻言微微抬眸,却又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我不知道他在哪。”

    她垂下头去。

    姜小满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如何安慰。她静静站了一会儿,最终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鸾鸟的臂膀。

    “这么巧啊,我也不知道我思念的人在哪呢。”

    起风了。

    将她那低柔的声音,轻飘飘地吹至空中飘散。

    *

    思念如浮絮,轻轻的,寄托着故人的心绪随风远行。

    而清风过处,遥远的百花村时至傍晚,宁静安人。

    简朴的屋舍内,凌司辰伏在案桌边,身影被窗边暮光拉得修长。

    归尘还未回来时,几日里白日他刻苦修炼,晚间闲暇,他便独自窝在房中,沉浸在手中的活计中。他寻了把雕刻小刀,又找了块质地尚好的木料,点着灯,小刀在木料上游走,一点一点地刻着。

    刻什么好呢,他刻了一只鸟。

    是梅雪山庄的时候,姜小满最心爱的灵雀。

    尽管后来救活了另一只,那只灵雀却永远不在了。她一定很想念它吧?彼时的自己,还曾说过“就为了救一只灵宠”这般没心没肺的话。不知道这个,能不能算作赔罪呢?

    到今日,这只雀鸟木雕的雏形早已完成,而他刚刚细致地刻好了眼睛,一剜一划,栩栩如生。他举起木雕端详,想到了她收到时或许欣喜的样子,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可那笑容刚一浮现,就蓦地一收。

    他的感知如今何其敏锐,立刻察觉到屋外有人。虽然来人气息压得极低,脚步声也未发出,却还是被他给捕捉到。那人在门外徘徊踌躇,迟迟不敢推门而入。

    凌司辰轻轻将木雕放下,用一块布小心翼翼地包好收起来,才淡声嘲讽:“你还真是个窝囊废,来都来了,却连门都不敢进。”

    屋外的人显然一惊,气息更紊乱了。

    凌司辰冷笑一声,又道:“你有难言之隐也好,苦衷也罢,死去的人终究无法复生,过往之失亦无法弥补……”

    他抬起头,起了身,向着门的方向拔高了些声音,“但至少,有些话你可以当面说出来。你是窝囊废不代表我是,大可不必凡事都借下属之口,自己却躲得远远的。”

    外面的人这才缓缓推门。

    他本就没锁门,那门轻轻一响便敞了开来,门缝中映出一抹熟悉的身影。

    归尘低着头,缓缓走了进来。

    “我……”他开口,却只吐出一个字。

    凌司辰缓步走向前,站在他面前,与他直视。

    少年的眼神平静而锐利,而归尘的却有些疲惫,有些沧桑,亦有些担忧。

    凌司辰的声音冷得如冰:“你虽是魔物,却并未作恶,我不会杀你。但我留在这里也不是为了你。”他顿了顿,“诚如你所言,我有要保护的人。为了她,我需要力量,必须变得更强。”

    话未尽,目光忽然停在归尘手中,“你拿的什么?”

    “哦,这个,”归尘抬了抬手,犹犹豫豫,“我去了趟幽州,在那里碰见了你的姜姑娘。”

    “什么!?”

    第175章 归尘,你真是个疯子

    “你先别急。爹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和另两个姑娘逛一家酥糕店呢,”归尘语调平缓,似是精心挑选每一个字,“那家店东西不错,我顺便买了些回来……想着告诉你,你能开心些?”

    他说着,将手中的镂花锦纹纸袋递了过去。

    凌司辰接在手里,低头看去,袋中几块方正的糖糕,夹着金黄的肉松馅,外面裹着柔软的荷叶纸,散发着一股甜香。肉松、糖糕,确实会是姜小满喜欢吃的东西。

    他手指微微收紧,喉间动了动,抬头问:“她……怎么样?”

    “气色特别好,精神也不错,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样。这不恰逢幽州节日,她也过来玩,还挺有兴致的。爹没打扰她,只是远远看了一眼。等他们几个走远了,我才进店买的。”归尘答得很小心。

    凌司辰闻言垂下目光,沉默良久。一边暗自高兴,一边又带了点酸涩,想着:或许,不在自己身边的她,才能过得这么轻松吧。如今她病治好了,朋友也多了,能逛街吃糖糕……而他呢,倒像个可有可无的累赘了。又想:若能陪她逛仙城的是自己,该多好。

    “谢谢。”他低声道。

    归尘微微一怔,点了点头。他转身便欲离去,却被凌司辰叫住。

    少年似是经过一番思索,道:“菩提那儿不是有些好酒吗?去喝一杯?”

    归尘的步伐微顿,随即转过身来,目光中透出些许难以置信。他怔了一瞬,随后嘴角扬起一抹笑,眼中竟带了些亮光。

    “好,我这就去叫他。”

    “等等,”凌司辰又叫住他,“别让他进后厨,放着我来。”

    *

    “酒来啦!”

    分叉眉道人嗓音清亮,手上提着几坛压存了多年的古酒,刚从窖子里倒腾出来。他将坛子擦得锃亮,掀开红盖子,瞬间浓郁醇厚的酒香便溢了出来,勾得人舌根发酸。

    夜色空明,偶有虫鸣,屋外敞开着,摆了一张方桌,北渊几位各坐一方。凌司辰去煮了一锅红白鱼汤,备了些熟牛肉拌上蒜泥,末了还炒了盘花生米。菩提端来了几碟菜蔬果脯,岩玦则弄了些腌萝卜片,一番忙活,竟凑了满满当当一桌。

    四个人吃酒喝汤,随意侃些往事。岩玦喝了一口酒便打开了话匣子,从他诞生化灵、北渊的原始之初悠悠讲起——那片异界遥远之地,从寸土不生到如今草木盎然,却是归尘数千年的心血与汗水所成。

    凌司辰默默听着,未插一句话,倒像是在听一段虚构的演义。他既无归属感,也谈不上兴趣,但此刻格外沉静,像个旁观者。

    有那么一会儿,他竟真觉得他们与普通凡人没什么区别:饮酒吃菜,说着旧事,谈笑间透着几分平凡的烟火气。可正因如此,他内心生出一股隐隐的迷惘:自己到底又算什么?

    岩玦讲得起兴,菩提看着也很感兴趣,问东问西。倒是他那爹——凌司辰瞟了几眼过去,见归尘似笑非笑,捻着花生慢悠悠地吃着,眸中深邃不见底。

    又饮了些酒,忽然听得老远处传来一阵“呜呜呜”的声音。

    凌司辰循声望去,视线落在屋外角落的旧篷子上,却是那被绑着的黑甲人发出来的。

    黑鸾那对鸡翅膀似的后翼被暴怒的术法烧了个精光,嘴上绑着一条破布,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想是这一桌的酒肉香气飘散开来,这厮被绑了几天滴水未沾,显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归尘微微侧过头,睨过去几眼。终是收了些冷冽,手指碰了碰桌上那碟牛肉,侧身吩咐道:“送过去,松了他。”

    “当真的嘛?”菩提眉毛拧成了一团。

    归尘不动声色地再度使了眼神,支使两个下属。

    菩提不敢动,最后还是普头陀捻起碗碟过去了。

    凌司辰看着远处的刺鸮,倒没什么表情,脑中偶尔掠过那日自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情景,恼恨的也不是刺鸮,而是自己。

    他转向归尘,淡然问:“你都控制不了他,为何还要留下他?”

    菩提正端着酒碗,听到这话,抬起眼睛望向主君。

    归尘咬着一颗花生米,慢悠悠地开口:“因为他有用。他体内无土脉才不受我控制,但却因祸得福吸收了最多的神山之力,也正如此,他才是最危险的四鸾。”

    “可他无视规则章法,是个变数,你就不怕遭反噬吗?”

    归尘慢悠悠嚼着花生米,“无规则,才不受道德桎梏……桎梏太多,成不了好用的刀。”他一边说着,还朝菩提的方向瞥了一眼。

    道人顿时低下头,只顾着往嘴里夹菜,不敢发一言。

    归尘又凑近儿子,语气更重了几分,“辰儿,风险与奇迹,本就是一体的两面。刺鸮能杀掉比他强的人,也能在困境之中带来意想不到的解法。所以,你得学会如何用他,用得好,他会成为你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凌司辰静静听完,端起酒碗,灌了干净,“不需要。”

    他对这类不择手段的嗜血魔物最是恨之入骨,每个字却像冰渣一样寒凉。

    归尘却不以为意,笑道:“总有一日,你会需要的。”他重新执起酒壶,缓缓将凌司辰面前的空碗倒满,无色的酒液晕染开圈圈涟漪。

    他看着对方不接话的模样,话锋一转,语气中添了些试探的关切:“我问你,你真的做好解开全部心障的准备了吗?”

    “不然呢?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看你烫鸡吗?”凌司辰擦着嘴,冷笑着。

    “解了力量后,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凌司辰没有立刻回答,只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伸手端起刚被倒满的酒碗,仰头一饮而尽。酒液从喉结滚过,留下几分烈性后的灼热。

    他放下碗,冷冷地回道:“不关你的事。”

    “去见姜小满?”

    凌司辰脸色一沉,“关你什么事啊?”

    归尘并不恼,只是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既温和,又仿佛藏着某种深远意味。

    他垂下眼帘,拇指在酒碗边缘摩挲,仿佛漫不经心般开口:“情深意浓,挺好。你的心魄不似我……残破得只能借一副身体里的情丝才能感知温情。而你不同,你的心是完整的,你能有所有的感情,甚至比寻常人更丰富,爹羡慕你啊。”

    他说到这儿,竟伸手过去想揉凌司辰的头,却被后者狠狠推开。

    “……什么意思?”凌司辰眉头微蹙,目光里多了一丝戒备。

    归尘认真地看着他,眼神深邃,似是透过凌司辰的面容看向更久远的记忆。

    “你知道魔界之人,生来便是残缺的吧?体内少了一部分气,还缺失完整的情感。正因为如此,心魄会逐渐硬化,最终结丹——也就是你诛魔所得的魔丹。”

    “所以呢?”

    “结丹的尽头,便是沦为怪物,吃人、作恶。魔界之人,出生伊始便背负了这份罪孽……所以,爹这些年所做的,便是将这些罪人尽数铲除,为了守护世间安宁,也为了护住你。”

    归尘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凌司辰眼神微变。

    其实他对结丹之事已不意外,早先修炼时就听岩玦和菩提提过。但他惊异的却是归尘的态度。

    “铲除?罪人?……他们不是你的同族吗?”

    归尘忽地一笑,手腕一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刀,刀刃寒光凛凛,骤然插在桌面上。厚重的木桌应声而裂,骨碟中的牛骨被刀锋硬生生劈成两段,裂缝间还带着几分凌厉的劲风。

    “杀魔而已,仙门杀得,我杀不得?说到底,我们目的是一样的。而我所做的,不过是终结那些本就注定走向灭亡的残尸罢了。”

    “……”

    凌司辰沉默不语,紧盯着归尘。

    归尘却依旧在笑,平和的笑容却透着一股冷意。他转动刀柄,烛光映在刀刃上,泛起森寒,“可魔界也有东魔君霖光那般糊涂与天真的存在。总以为哪怕变成了怪物,也有朝一日能恢复如初……正是这种自私、贪婪,才是害得世间生灵涂炭的根源。”

    他话音稍顿,视线温和地斜向凌司辰,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等你变强了,帮爹把剩下的罪人全都清理干净,好不好?”

    “……”

    凌司辰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

    归尘也不逼他,只是将刀递到凌司辰手中,见他迟疑,索性按住他的手腕,强行让他握紧刀柄。

    凌司辰眉头紧蹙,手扣着那刀柄,呼吸很重。

    “我问你,若是菩提结丹了,你会如何?也杀了他吗?”

    他的话一出,旁边的玄袍道人便像被惊雷劈中一般,咀嚼的动作顿住,喉咙一滚,竟硬生生把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嘴唇微微颤抖,余光向归尘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

    归尘似笑非笑地偏头,扫了菩提一眼。

    “他会自杀,”他语气淡然,又扯起唇笑了一下,“对吗?”

    菩提顿时面如死灰,额间冷汗直冒,却一个字也不敢答。

    凌司辰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盯着归尘,低声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我不会让你杀了他。”

    道人蓦地抬起头来,一时睁大了眼,看着少年与他爹对峙。

    归尘依旧带着那副平静的笑容,“自他结丹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你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体罢了……你总有一天也会明白,你这点仁慈,其实毫无意义。”

    说罢,他忽然猛地伸手,一把扣住菩提的肩膀。菩提浑身一颤,腰身一滑,险些摔倒。碗筷滚落到地,酒水倾泻,溅湿了一身。

    道人脸色煞白,身体僵直不敢动。

    却听归尘继续道:“当然,爹只是给你做个比方。菩提和岩玦待久了,心魄强韧,倒不至于那么容易结丹。”

    凌司辰看着这幅光景,沉默地弯腰捡起菩提碰翻的酒碗,却始终没有移开盯着归尘的目光。

    归尘放开菩提,低笑一声,声音沉稳如常:“牺牲是有必要的,你以为北渊是如何来的?有时候要迎来曙光,就必须经历至深的黑暗,而在黑暗中,哪怕化身修罗也在所不惜——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世间不再有伤痛,如我失去你娘那般……”

    “不要让虚假的仁义挡住你的脚步,辰儿。唯有这样,才能保护你真正想护佑的人。”

    这句话落下,四周顿时静得只剩风声拂过。

    菩提垂首一动不动,凌司辰则冷冷地盯着裘袍男子。

    归尘见两人面色一青一白,都不说话,却突然语调一转,调侃道:“不过你放心,你不会经历这些黑暗。既然爹知道了你钟情于那个姜姑娘,便会想法子替你争来,让她乖乖待在你身边——”

    “你不许碰她!!!”少年猛然站起,膝盖撞得桌子一晃,碗碟叮当作响。

    岩玦正好回来,见状一怔,“怎么了这是?”

    归尘顿了半晌,扬了扬手,笑意却未减:“好,不碰就不碰。”

    岩玦的目光在三人之间转了几圈,见凌司辰目眦欲裂,拳头攥得死紧;又见菩提跟个石化的雕像一样,动也不动。

    他多半猜到怎么回事了,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凌司辰倒是很听岩玦的话,最终顺着力道坐了回去。他重重把气给憋下,只冷冷道出一句:

    “归尘,你真是个疯子。”

    第176章 必须变强

    凛冬之尾,天幕阴沉,人们纷纷在家筹备除夕,炊烟袅袅,暖意笼罩着每一户窗棂。而涂州远郊之地仍有寒风怒号,荒野间漫天枯枝飞旋,四下本该空无一物,却有两道人影静立于冰封湖面之上。

    “君上,您确定吗?”清冷如霜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隐忧。

    湖面薄薄的冰层轻托两个女子,若天然臣服于她们的步履。

    “嗯。”赤衣少女低头凝视自己的手掌,“离血月盈满还有半年光景,可如今的我,连飓衍的‘飞风走叶’都防不住。”

    她语气轻描淡写,眉目间一抹决然却清晰可见。

    说是要歇,却不过两日,脑子里的“霖光”小人就不住鞭策她,危机感如山般压在眉睫,躺着如芒刺在背,坐着如针扎屁股。到最后,她到底还是没耐住,终于又跑回了这冰湖上。

    对面的青衣女子却依旧未言一语。

    只听姜小满忽而轻笑,带了几分自嘲:“归尘近在咫尺,我却束手无策。那一战,若不是千炀参战,我根本拿不下他……羽霜,霖光何曾这般狼狈?”

    羽霜缓缓抬眸,目光沉静,“君上如今凡躯,与昔日不可同论,莫要太苛待自己了。”

    “凡躯又如何?”姜小满语气陡然一厉,眼神灼灼如火,“四象之躯能做到的,凡躯也当做到!至少,我要恢复到霖光一半的实力!”

    对面鸾鸟眨眨眼:“那君上不放假了?”

    姜小满叹息一声:“我算明白了,解决飓衍和归尘之前,这颗心是没法安宁了。”她道完,却忽又抬眸,“欸不对,羽霜,你刚才是在讽刺我吗?”

    “属下失言,请君上责罚。”青鸾躬身垂首。

    姜小满嘴角微弯,笑意浮上眼底:“别道歉呀,我甚是欣慰呢!朋友之间就该这样嘛。”

    “朋友之间?”青鸾睁大眼睛。

    “比起霖光的旧部,我更把你当朋友。”姜小满点点头,神情却变得郑重而肃然,“所以羽霜,我也直言了——事到如今,我必须变强!”

    风拂起两人的衣角与长发,冰面的反光映在羽霜脸上。

    许久,风止。

    羽霜轻启薄唇:“好。您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

    姜小满道:“用你的祝福技,攻击我。”

    此言一出,羽霜脸色大变:“什么?君上别开玩笑,以您现在的凡躯,属下怎敢放肆!”

    “我没有开玩笑!你若不出手,那最后与我交战的,会是飓衍,会是蓬莱!”姜小满的声音陡然拔高,声声按捺焦急,“在天山的时候,金翎神女曾提到过一句‘那人会醒来’。你应该也知道,若真如此,那等待瀚渊、等待所有人的,会是怎样的劫难……我岂能坐以待毙!”

    羽霜被这话震得一怔,眉心紧蹙。

    “可是……”她欲言又止。

    “羽霜,你的冰技、你的烈气我都极为熟悉。只有在这烈气之下,我才能重拾操控气脉的感觉。我需要你,助我恢复以往的功力。”

    此言既出,青鸾深吸一口气,再无迟疑,眼底最后一抹迟疑转为了坚毅。

    “属下明白了。”她缓缓闭上双眸。

    下一刻,周围空气陡然下降,冰霜自她脚下扩散开来。刺骨的寒意袭卷四方,雾气弥漫,顷刻间天地如覆银装。羽霜的身影渐渐消隐于雪雾之中,唯有漫天冰雪旋舞,随风激荡,夹杂着锋利如刃的冰棱。

    无数冰刺漫天呼啸,寒风刺耳,似千刃万刀齐发,在这一片天地间肆虐、席卷。羽霜的身形已被尖羽覆盖,羽如钢铁,护卫周身,只因这冰暴穿透一切、直将所指之处夷为平地——这便是羽霜的祝福技“棱白冰尘”。

    姜小满被那冰暴吹得额发乱散,却掩不住一双棕瞳中凛凛无惧的光芒。她周身灵气微微涌动,化作一抹静默流淌的淡蓝。

    若是霖光,自能轻易化解此术。

    若是霖光,便能捕捉任何一丝一缕的水脉,哪怕是霜鸾烈气所化的飞雪。

    “来吧。”她轻言,向着风雪里的羽霜抬手招了招。

    一声如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炸开。

    漫天雾气将整个荒凉的城郊笼罩,冷风卷起碎雪,将天地连成一片茫茫白色。雪暴之中,只听见呼啸的狂风与冰棱擦破空气的尖啸。

    许久,雾气渐散,升腾至空中,氤氲化作轻雪,飘向涂州城。

    “娘亲,快看,下雪了!”

    涂州城内,街道之上,稚嫩的声音响起。孩童驻足,仰头望着天空。

    殊不知,这座城已近十年未见飘雪。

    妇人低头一笑,将孩子抱起,轻声道:“是啊,晚冬瑞雪,是吉兆呢。”

    街巷间很快便充斥着欢声笑语,无人听闻也无人在意,那遥远城郊僻地的喧嚣。

    ……

    水起冰凝,冰破水涌。

    而那湖面之上,寒气与烈气交错,红衣少女立于冰雪之中,扬手迎击那如刀割般的冰棱。灵力在她掌间回转,她专注地感受每一丝气息波动,尽力捕捉、引导,将其化为己用。

    一点一滴,她循着记忆中的碎片去复刻。

    一招一式,她努力地重复、纠正,修炼得浑身汗湿,红衣染满斑驳伤痕,却未有一丝退却。

    羽霜察觉她体力将尽,停下攻势。

    姜小满跪坐于冰面,喘息微急。她顾不得浑身伤痕,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掌中灵气的流转光芒,那细微却清晰的提升让她双目炯炯,心中欢喜不已。

    “不错!再来!”

    *

    而此时的遥远之处,破旧村落中,术光同样也层层叠叠。

    少年剑光如虹,一剑斩断迎面袭来的藤蔓。

    那道守护的石墙也未能幸免,裂缝如蛛网般蔓延开来,烈气翻涌之间,碎石纷飞,凌司辰手中之剑震颤微鸣,却再未退后一步。

    “再来!”凌司辰高声喝道。

    对面,玄袍道人纵然额头早已满是汗珠,气喘吁吁,却还是应他的要求再唤一道黑藤过去,金发头陀则站在旁侧,暗中助力。

    “你们两个一起上!”凌司辰再喝一声,“岩玦,我知道你还在留手!别藏着掖着,把你的角露出来!”

    魔族以角控制气力,收角于内需耗费大量气力,故是露出了角才是露出全部实力——他也是最近才知晓这点。

    僧人微笑不语,金发随风飘扬,神色却依旧平静。

    倒是菩提忍不住了:“哎呀老岩,少主都发话了,你还让着他作甚?让他见识见识,咱们瀚渊十杰将之首,右山灵压倒的实力!”

    岩玦思忖片刻,目光扫向四周,确认归尘不在。

    归尘白日里大多带着刺鸮在周围巡查,不知做些什么。偶尔他会来盯一眼他们修炼,但每次都会警告岩玦和菩提,不许对少主用太狠的力。

    可如今的凌司辰,哪里还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少年!他的烈气的运用愈发纯熟,体内灵气与烈气的交融几近无缝。

    岩玦这才郑重其事地向少年行了一礼。抬起头时,他的双目澄黄如金,额上渐渐浮现出一对角。漆黑犄角一边完整,一边却断去半截,断痕之上烈气翻滚,带着凛冽的压迫感。

    “少主小心了。”岩玦低声道。

    随即他双手翻转,烈气灌注,汹涌的尘沙卷着藤蔓猛然向少年扑去——

    白衣少年却早已摆好架势。

    一招一式,汗水挥洒,他每日都在成长。

    正如此刻远在另一处的红衣姑娘——湖水与沙尘,同步飞扬,在未见的万里相隔中交相呼应。

    (百花村完)

    *

    (尾声片段)

    北海畔,海水一遍遍洗刷岸边。

    正好把一具黑衣身影推搡着冲上了岸。

    他浑身结着灵盾护体,倒未受重伤,但脸上尽是干涸与新鲜的血污,海水无法洗净半分。那血气浓烈得令人作呕,魔气阴邪,浓稠湿腻,连发髻都被浸透,覆在面上只余一双浮动的瞳仁勉强可见。

    ……

    凌北风狼狈喘息,一手紧握刀柄,一手撑着身旁的湿沙。

    模糊的视野中,竟忽然出现了一张同样扭曲的人脸。

    那人浑身披着赤甲,甲片早已残破不堪,披散的头发如恶鬼般凌乱飞舞,脸上全是血污,层层叠叠,与眼角无数的褶皱交织,唯隐约辨得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

    唯一的不同是,她的血污全然来自自己。

    女子忽然低声笑了,那笑声如刀刃刮过铁板,刺耳难忍:“呵呵呵……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你是那个……替代品——!”

    话未说完,她猛然抱住头,发出凄厉的痛嚎。

    “替代品?”

    凌北风不明所以,仔细凝视对方却心头一震。纵使眼前之人老迈狼狈,他却还是凭着那身衣甲认了出来:“是你!”

    “你知道我?我是谁?我是谁!”

    “你是三战神之一,金翎神女。”

    “三战神……金翎神女……神女……啊啊啊啊我不是!!!”

    女子如疯似癫,脚下却骤然燃起凛冽的灵气,抬腿一招横扫直逼凌北风。

    凌北风没想与她交手,身形一侧,抓住她的腿顺势一推,竟将她掀入了浅水中。

    女*子跌坐水中,溅起的浪花映着她自己的倒影。她愣了一瞬,随即眼瞳骤缩,捧着自己的面庞狂喊起来:“我的脸!我的脸!!!”

    “八百年……八百年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的声音撕裂而痛苦,随即猛然仰天怒吼,“是你们!是你们毁了我的一生!本君要让你们悉数偿命!”

    金翎女神狂叫怒喝,浑身气息都在激荡。

    凌北风大惊失色:“魔气……”

    堂堂战神,浑身缠绕的,不是灵气,竟然是魔气。

    赤甲碎裂,一层比一层更狂烈的气浪直扑向凌北风。

    凌北风体力尚未恢复,被逼得连连后退。他起刀挡下几招,却终究架不住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黑衣男子被逼至岸边,正打算回击,不料眼前的女子却双膝一软,身躯直直倒了下去,溅起水花来。

    一时间,魔气四散。

    第177章 蓬莱仙岛

    蓬莱仙岛今日也是如往常一般,安宁祥和,徜徉云中。

    素为九重天上最为繁华壮丽的主殿,便是那净天宫。两幢巨门巍然耸立,门上雕刻着繁琐的玉金纹饰,流光溢彩,似将天河星光俱纳其中。

    巨门前,银甲天兵一字排开,个个头戴虎头宝冠,腰身挺得笔直。

    这威仪庄严的大门前,却跪了一人。

    不是旁人,正是那九天武神——三战神之一的云海战神。

    他已在此跪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膝盖上的甲胄早已磨损凋陨,此时形容憔悴,棠色面颊泛起紫青,发丝垂落,沾染了天界霜尘,却依旧紧抿双唇。

    “嘭!”

    一声闷响,震彻寰宇。

    这是他第两千两百次叩首。

    额头再次破裂,鲜血沿着脸庞滑落,却不过转瞬便被神力快速愈合,新的皮肤覆盖了伤痕。

    云海战神抬起头,声音如雷鸣:

    “尊上!请允臣下界诛魔!”

    可惜,偌大的门扉依旧巍然不动,寂静无声。

    云海低叹一声,闭上眼睛,苍白的眉头深深皱起。

    他调整呼吸,打算照例休息一个时辰,再行叩首请命。

    然就在此时,一道“咔哒”声响起,云海的白眉猛然一动。

    ——净天宫的大门,竟缓缓开启了。

    门中走出一人,身着素雅浅白长袍,面容温润,却是文神柏洺仙君。

    柏洺步履平稳,朝云海微微颔首:“云海神君,尊上们让你进去。”

    云海朝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抬脚便迈入。

    ——

    净天宫内,氤氲瑞气盘旋于顶,绚烂金光流转四方。正中的五把王座浮动在层叠祥云之上,左右各空一把,正中则端坐三人。

    为首正中者,乃是天界神主——仙祖长明。他端坐中央,一身金织龙袍光耀华丽,眉目隽秀而不怒自威,手扶玉笏,视线正认真盯着某处;

    左侧,乃武神之首——仙祖天元。一身蟒袍勾勒魁梧的体魄,黑珠镶嵌的甲胄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他双臂交叠胸前,目光锐利如刃,也盯着某处;

    右侧,乃文神至尊——仙祖雉羽。一身金丝大袖长裙,纤腰间束着鎏金宝带,她眉目婉转,似覆轻云,手中执着一柄银丝宝扇,扇骨细密,款款轻摇,也同另二人一样注视着某处。

    云海战神步入大殿,足声清晰回荡在空旷的宫中。他未多言,直至王座之前便双膝一跪,铿锵有力道:“尊上!如今下界魔乱纷纭,岳山青州皆遭屠戮,我等不可坐视不理!请允臣即刻下界诛魔!”

    殿上三人却不予理睬。

    云海顺着他们的目光回望,只见后方悬浮的浮生镜中映出一片古木殿景。枝繁叶茂的神树主干间,依稀可见一具人形的轮廓,静静地被锁于其中,躯体泛着微弱的光辉,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细屑。

    ——那是北魔君归尘的躯体。

    云海眉头微蹙,忍不住开口:“列位尊上示下此景,是为何意?”

    左侧的雉羽仙子轻摇宝扇道:“你看啊云海,方才柏洺来报,归尘躯体的气脉几近断绝。因而,神木失了滋养,连结出的果实也已枯败不堪了。”

    “这……怎会如此!”云海骇然。

    仙果乃长寿之源,若仙果枯败,则蓬莱根基亦将动摇。

    那昳丽的仙子则低低笑了几声,半冷地睥睨着台中战神,“为什么?还不是因你擅自下界,扰了归尘心魄。那心魄不稳,躯体自然受损不是?”

    云海眉毛抽动了一下。

    这和自己下界有个屁的关系,而且他当初是请示了天元仙尊才下的界。

    但他可没这个胆当面顶撞这位五仙祖之一的雉羽仙子。

    雉羽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殿中正座的神主,声调缓缓,“长明啊,吾等耗尽心血提炼魔君之力,就是因为这是目前最稳定、且最高效的法子。依本殿看不如干脆放弃新战神培育,把资源全挪给本殿……”

    “放弃?”听闻这话,一直默不作声的天元仙尊发话了,“血果乃万年精华,三战神更是蓬莱基石,岂能轻言放弃!”

    雉羽轻哂一声,眉梢微挑:“五百年,人间早已万千变化,而你还却在故步自封。吾等一切皆为蓬莱亘古之福,不舍旧,何来新呀?”

    云海依旧跪着,却在下方拱手道:“雉羽尊上,恕臣谏言……”

    他刚开口,却被雉羽一声打断——“再者,如今魔君纷纷现世,金翎又失了踪影,吾等不思解决之道反而争论孰高孰低,这怕是本末倒置了吧。”

    她话音轻柔,却将云海的话轻飘飘地压了下去,云海撇了撇嘴,无可奈何。

    末了,雉羽银丝宝扇挥了挥,还往天元那边看去一眼。

    天元本就不善言辞,加之与她有一段不可提的往事,便将目光避开,不再开口。

    雉羽颇为得意,便微笑着转向中央神座之人:“长明,眼下局势再明白不过了吧?我宣神殿的‘兵器’因混元之力不足,尚迟迟未醒。魔君若齐齐杀来,咱们没个好底牌,莫说荡平魔巢,连南天门都未必守得住!”

    长明抬眸,“还不够?”

    “是啊。”雉羽乍叹一声,宝扇摇得呼呼作响,“若不是天元的人下去把本殿的菩提乖乖给扣住了,大堆魔丹无以充供,说不定早够了!”

    “我的人?”天元霍然起身,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我让云海抓魔还有错了不成?!”

    云海舔舔干燥嘴皮,说的是他,但他在下面跪着一句不敢吭。

    “你以为本殿当初是怎么驯服菩提的——”雉羽冷冷一笑,忽而眸光一转,“嗯?云海不是在守那神元池么,依本殿看,不如挪些神元给宣神殿,助‘兵器’早日觉醒,好为蓬莱保全战力!”

    天元气得两眼一瞪,话都说不顺了:“雉羽,你你你真是走火入魔了!神元乃蓬莱天兵之气,战甲灵铠的根源,更系战神灵气!你怎能妄议挪用?!”

    雉羽亦不甘示弱,也站起身来:“你的三战神死得只剩一个,新的还没来就给魔睡了,一群废物还要耗费最多资源,还没把你泼醒啊?”

    天元脸都涨红了,“那又如何!你那破‘兵器’,根本就是祸根!你可知蓬莱之基,乃立于人道!舍本逐末,取邪法异术,与魔物何异?!”

    雉羽就差把扇子扔过去,“人道人道,魔军压境,你与魔物讲人道?别忘了当年——”

    “够了!!!”中央的神祖一声怒喝。

    两人这才闭嘴,怏怏落座。

    你一言我一句的,吵得长明耳畔嗡鸣烦躁。

    他揉着额头,疲惫启口:“云海,神元池内现存几何?”

    云海低首回禀:“启尊上,如今神元池余能寥寥,不足七枚。臣惶恐,如今五百载无人飞升,天兵已然捉襟见肘,若再将神元挪用,只怕届时魔界大军压境,蓬莱无以为继!”

    长明却淡声:“将五枚取出,供至宣神殿。”

    雉羽在旁边得意一笑。

    云海面露震惊,急切上前一步,“可是……尊上!!!”

    “限你十日,不得有误。”

    云海低头,拳头在袖中攥紧,片刻后才闷声:“……臣遵命。”

    *

    云海退至大殿外,怒火难抑,一拳重重砸向殿前辕柱。

    “嗙!”

    五百年前天元那柄长枪留下的凹痕尚未修复,竟又被他砸出一道新裂。

    他咬着牙,愤懑不堪。

    下界受苦受难,长明仙尊非但不允他下界诛魔,还让他挪用天兵之本的神元之力!五百年啊,才从枯竭中缓缓蓄得七枚,全为下一次仙魔大战所备,竟要让出五枚!

    就为了那所谓的“兵器”?

    “荒唐!”云海低声怒吼。

    “呵,发这么大火,看来你家老爷子又败给我家老太婆了?”

    一道揶揄之声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慵懒。

    云海猛然回首,见说话的却是柏洺仙君,怕是一直留在殿外没走。

    柏洺身形修长,面容白净绮丽得宛若女子,眸中却闪着一抹狐狸般狡猾的光。他闲闲踱步,风卷衣摆,潇洒从容,“我听说了,以神元供养宣神殿的‘兵器’……看来,尊上们已经准备向魔界开战了。”

    其实云海和他关系还不错,此时也不端着了,愤然怒斥:“若不是雉羽尊上的馊主意,五百年又何至于此?无人飞升,神树能量自然不足,说什么以魔君之躯作养分,我看根本是笑话!如今还要反哺邪物,天界岂非自掘坟墓!”

    柏洺哂笑,“你这脾气,果真还是没改。哪像金翎,分明跟在天元座下,却懂得讨好长明仙祖。她这些年捞到的好处,可比你多得多。”

    云海面色难看,沉默不语。

    “眼下怎么办?”柏洺收了笑,问道。

    “无论如何,邪物绝不可染指神元之力,此乃天界底线!”

    “云海,开战在即,你可别忘了上次……那东魔君单枪匹马便差点打穿天门,还得亏了‘兵器’才堪堪守住。虽说你看不惯,可这‘邪物’的战力,你也不得不服。”

    “便是这样,我也不会妥协!”

    柏洺看着银发战神认真模样,却是悠悠叹了口气,心道不愧是天元仙尊带出来的直系下属。

    片刻后,狐狸般的男子却笑了笑,“我倒有个法子,既能补足混元之能,又可不让‘邪物’染指神元,还能让你如愿下界诛魔……你可愿一试?”

    云海转过头来,双目一亮。

    *

    次日,蓬莱仙岛。

    天色未亮,一阵惊呼划破了宁静。

    朝巡的天兵步履匆匆,自岛边一路奔至天元仙尊的寝殿,喘着气大声禀报:“云海战神,他……他携神元私自下界了!!”

    天元仙尊方才醒来,衣冠尚未整理,披着乱发,睡眼惺忪就匆匆出来。

    “什么?!那还不赶紧派人去追!”

    天兵慌忙递上一封信,“尊上,他留下了一封信!”

    “拿来!”天元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夺过信笺,手指在信封边用力一抹,撕开。

    他摸了把脸勉强让自己清醒几分,方才展开信笺,一字一句地读出声来:

    “尊上:魔动在即,混元之力乏绝,神元断不可染邪。今携神元下界,欲寻破局之法,乞尊上为臣争得三月时限,若此行无成,云海甘伏重责,仰谢天门。——云海敬上。”

    天元眼睛瞪得如铜铃,瞬间清醒了。

    “他妈的,三个月?!”

    第178章 姜小满我还是挺中意的

    岁月匆匆流转,冰晶消融,杨柳抽芽。

    一晃眼,已是阳春三月。

    天劫封印早已自然闭合,那赤云漫天终是渐渐消散,此时的涂州,漫天飞着桃花,若铺开的粉色画卷。

    一朵桃花随风飘落,正巧落在少女的发顶,贴在乌丝间。

    姜小满不以为意,刚要抬手拂去,却被风一吹,花瓣轻巧地滑到了她的鼻尖。少女轻轻一吹,将花瓣送入风中。

    桃花飘走的方向,却迎面走来两人,一人肩扛着琴,一人怀抱着笙,原是刚从妙音阁归来的齐茵和余萝。

    齐茵笑眯眯地扬声招呼,“小满,又要出去啊?”

    “嗯。”姜小满点了点头,唇边带起浅浅的梨涡。

    “嘿我就纳了闷了,那城外到底有什么好?让你天天跑!”余萝却掩嘴笑,“等等……不会是与人幽会吧?”

    姜小满一怔,赶紧摆手,“没有啦,那边风景好,我去散散心。”

    余萝无奈叹了口气,走上前来,伸手替她理了理刚被风吹乱的发丝,“哎,真是可惜,还以为你终于能把你那位二公子给忘了呢。”

    她的动作温柔,话音里也透着轻松调侃,可姜小满的笑容却渐渐敛了下去。

    少女抿着唇,目光低垂,神色一瞬间晦暗了些许。

    此时,正逢腰间别箫的白衣美人走了过来。

    洛雪茗听见了对话,走近三人,温声道:“满丫头,今天别去了。”

    “嗯?”

    “昆仑急召,三日后召开诛魔大会,地点太衡山。你们三个,正巧跟我一同去主殿,师父有要事吩咐。”

    姜小满睁大眼睛。

    “诛魔大会?”余萝和齐茵互看一眼,也俱是惊讶,“这也太突然了吧!”

    “是,魔头又有动作了,”洛雪茗眉目端正,波澜不惊的语调却掩不住暗浪,“玄阳宗铜虎尊者一行人追魔数月,今尽数毙命于北海之滨。”

    “什么!?”余萝一声惊呼。

    更震惊的却是姜小满。

    她闻言僵住,一时面色如土。

    霖光现身的消息一直毫无动静,竟然是因为这个……

    可怎么会呢?铜虎尊者确实是她和东渊下属们一同击败的,可那时……自己分明没杀他们啊!再者,那条江分明应流至太衡山,怎么会漂到北海去了呢?!

    “确定……是魔头做的吗?”姜小满小心翼翼出口。

    余萝看向她,蹙了蹙眉头。

    洛雪茗却点点头,“一定没错,周围皆是魔气。”

    *

    周围皆是魔气。

    ——可会是谁的烈气呢?如果自己能去确认一番就好了,但现场肯定已经被发现的仙门收拾干净了。

    能击穿铜虎尊者心盾的,绝非寻常魔物。魔君还是地级魔?

    如今天罡将归属于各自阵营的行动,定然不会是羽霜他们,也不会是西渊的人,北渊如今执着对内,也不太像是会去动仙门人。

    难道是飓衍的人?

    ——“小满你的决定呢?……小满?”

    直到耳边响起莫廉的声音,才把姜小满从沉思中拽出来。

    她抬头,见殿堂中大师兄正朝她不停挥手,才发觉自己走神许久。

    此时,所有人都在姜家主殿上,姜小满默默站在后方,有些战绩的师兄师姐们全到了,熙熙攘攘的。

    “咦?”她怔了怔,随即点头,“嗯。”

    “问的什么都没听见就‘嗯’。”姜清竹在旁嗔怪,责备中却又透着几分宠溺。

    姜小满自是不好意思挠挠头。

    姜清竹自上个月病愈以来,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继续在妙音阁大显神通。因为最近女儿乖巧懂事,长居家中陪伴左右,倒让他心情颇好,甚至夜办酒会弹名曲,引得弟子们团团喝彩。

    爹爹身子好了,姜小满自然也舒畅不好。

    姜清竹给莫廉使了个眼神,莫廉自是心领神会,给师妹重复道:“师父问,三日后太衡山仙门大会,你想不想去?”

    姜小满怔住,满眼震惊地看向他。

    往日从来不让自己踏出家门的爹爹,竟然……竟然会主动问她想不想去?

    莫廉在一旁微笑着。

    姜小满的眼神亮了起来,脱口而出:“想去!”

    天界此番动作,让她泛起些许不安,无论如何也得去看看。

    殿内其他师兄师姐见小师妹这般活泼,也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一片其乐融融。

    姜小满也终于从先前的思绪中脱离,认真听他们讨论起来。这才知道,这次仙门大会非比寻常,不仅要商议如何讨伐魔族,还会有两位天界的神仙下界参会——蓬莱飞书,来的会是武神云海战神与他的仙侍。

    而说起仙门当前的局势,爹爹和大师兄又面露愁容。

    莫廉摇头叹道:“太衡山眼下正处于吊唁期,银狮尊者却坚持要求昆仑将大会地点选在此地,说是想借此哀痛激发仙门斗志。可如今仙门缺的又岂是斗志那么简单?”

    余萝道:“听闻青州与岳山的局势依然紧张,不知道能否在短期内恢复些元气。”

    姜清竹蹙着眉头,“青州尚有瑶姑娘主持大局,虽多是些旁支与伤残,但还勉强稳住了。现下最头疼的,还是岳山。”

    “岳山……”姜小满低低地重复了一句,眉头微垂。

    莫廉接过师父的话,“是啊,如今的岳山可是乱成一团。大公子不辞而别不说,二公子又至今下落不明……”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洛雪茗抬手拍了一拍。

    莫廉赶紧反应过来,“哎呀小满,抱歉。”

    姜小满没有回应,只是眉头垂得更低了。

    她默默握紧了袖中的手指。

    凌司辰……还是没消息。

    今日,其实是个特别的日子——虽然涂州没人知道,但她知道。

    今日是他的生辰。

    *

    “生辰快乐。”

    裘衣男子微微笑着,就着一条链子样的东西要给少年戴上,却被他一把扯了过去。

    不巧,蓝蓝的天上掠过一只孤零零的乌鸦,啼声凄厉,叫得归尘脸色微僵。

    三个月苦修,如今的凌司辰不仅能熟练使用烈气和灵气,甚至能灵活地将两者分用和混用。

    灵为阳烈为阴,昨日与岩玦对阵竟打得对方召出土蛇也讨不到便宜,最为骄傲的障壁则在寒星剑下撑不过三合。

    按照先前的约定,破了北渊第一将的土蛇,就意味着他能离开了。

    归尘也没赖账,说到做到。此刻,三人便来到村口给少年践行。

    “这是什么?”凌司辰面无表情看着手中那条颈链。

    点翠珠花,镂空蝶饰,银链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这是你娘曾戴在身上、压制血果之力的颈链。”

    没能亲手给儿子戴上,归尘有些遗憾却也不恼,耐心给他解释,“你如今还有两道心障未解,但身体已至极限。磐元之力若全数觉醒,即便是血果之力也未必承受得住。这颈链可以帮你调和气息,稳住瞳色的同时,也能护住心脉。”

    凌司辰本来想还给他,但一听是母亲遗物,又攥回了手里。

    归尘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迟疑之色,便继续:“与这链子相配的,还有一枚金蝶珠钗,可惜已经遗失了,我遍寻黑市其实就是为了能找到它……”他谨慎地观察着少年神色,“今日是你的生辰,就当是爹送你的生辰礼物吧。”

    凌司辰点了点头,语气波澜不惊,“多谢。”

    说着便将那颈链收进了包囊中。

    “还有事吗?”

    归尘摇了摇头。

    凌司辰转身想走,临了却又顿住脚步,似在权衡什么。

    良久,他语气冷淡,字如寒铁:“我不与你们为敌,不代表我会将其他魔物视为同族,变不变成怪物……魔,终究是魔。我会找到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不论它躲在何处。”

    风起云涌,衣袂飒飒。他回头,目光落在裘袍男子身上,“至于你——最好哪儿都别去,窝在这里看好你的疯狗,安享你的老年余生罢。”

    归尘讪笑一声,并未反驳。

    凌司辰说完,却向归尘身后的头陀和道人看去一眼,两人冲他微笑,倒让他心中波澜更甚。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能让人记住很多。

    少年迟疑片刻,向两人缓缓道出一句:“保重。”

    话落,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三人守在村口,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金发头陀向主君弯腰行了一礼,恭敬却带了些严肃:“君上,为何不将岳山之事告知少主?”

    归尘冷哼一声。

    “说了,让他知道我们隐瞒至今,然后遭他记恨吗?”他斜睨过去,像是嗤笑下属的愚钝,“让他自个儿去发现吧。只有亲眼所见,亲身挖掘,愤恨才会深入骨髓。”

    “深入骨髓”四字他咬的狠,让岩玦那无眉之骨动了动。

    可僧人终究未发一言,默默退了回去。

    菩提立在一侧,眼珠子微颤,嘴巴微启又阖上。他分明没有岩玦这般直接质问的勇气,却还是差点开了口——终究忍住了。

    归尘回过身来,目光一转,落在玄袍道人的身上。

    “菩提。”

    “在,君上。”道人立刻抬起头来,压抑住不安。

    “早先我交待的,你可还记得?”归尘缓缓问。

    该来的还是来了——

    菩提浑身一震,目光微乱,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可是,君上,您不是答应过少主……”

    “不错,我是答应了不动姜小满。”归尘微笑着打断他,笑得几分诡谲,“所以,我让你动手的是霖光啊。”

    菩提怔住,一时反应不过来。

    归尘勾起唇角,继续说着:“我需要的,是乖巧听话的儿媳,而不是霖光那个疯婆子。不得不说,姜小满我还是挺中意的,所以,我才更要让那碍事的女人永远沉眠。”

    他走过去,轻轻拍着道人的肩,拍一下,菩提抖一下。

    “以你的能力,配合曲丝虫不是难事,这件事做好了,我会替你想法子延缓结丹之期。明白了吗?”北渊君说得轻缓悠长,却意外有力。

    道人小幅度颤抖地点头,道了一声“明白了”。

    抬起头来时,额角都快被汗水浸湿了。

    第179章 有的人该忘就忘了吧

    凌司辰出了百花村,御剑而行,风声呼啸耳畔,心绪却难以平静。

    他低头看着剑身上微光流转,又不由自主浮现出几日前与归尘的对话——

    【

    “我有一问,”他当时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母亲既有战神之力,到底何等邪魔,能加害于她?”

    归尘沉吟半晌,却道出另一事:“我也曾有此问,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蝶衣曾经去潜风谷,找过一只叫风鹰的魔,将她的战神之力尽数封印了。”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我便不知了,”归尘语气平静,“不过知道她失去力量的人也不多……你若想查,或许可以从这点入手。”

    】

    凌司辰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又心思,风鹰早已殒命,线索断在其中。若要追查此事,而今与之最接近的人,无疑是南魔君飓衍。

    可此魔究竟在何处——便是归尘也不得而知。

    当下之急,还是得先回岳山看看。阔别多日,却也不知兄长、舅舅、师父他们如何了。

    可思及此他又觉一阵忐忑不安——他如今这副模样,还能回岳山吗?且不说自己的身份配不配回,那岳山的结界又是否还能允许他过去?

    凌司辰一路惆怅,目光四顾,才发现百花村竟掩在东南荒地深处,毫无人迹,难怪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这处所在。

    他算算地域,离岳山有个千里,但却离涂州很近。他现在反正也拿不定主意,倒不如先去一趟涂州,见一见挂心之人,再作打算。

    心思既定,凌司辰便调转方向,银白剑光划破长空,直奔涂州而去。

    可行了不到半程,忽然感到一阵异样气息自下方传来。

    他微微蹙眉,将御剑之势一收,身形迅速下沉,目光扫向下方。

    荒原之上,两头硕大的魔怪正追赶几个跌跌撞撞逃命的村民,血盆大口在狂奔中夹杂着咆哮。凌司辰双目一寒,旋即俯冲而下。

    落地的一瞬,他横剑在前,身姿挺拔如松,直挡在魔物与村民之间。

    “快走!”他喝了一声。——纯粹是修者本能,他一时也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直到那本该扑来的魔物却骤然停了下来,铜铃般的双目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凌司辰当下一愣。

    莫非是自己体内的烈气?

    按岩玦的说法,他的烈气被灵气尽数掩盖,他自己、其他人族皆闻不出来,但魔物却能敏锐感知到同源气息。

    凌司辰本想一剑结果它,但一瞬,眼前竟闪过那日归尘将尖刀塞到他手中之景。

    手中剑微微颤动,他一时间竟没能下手。

    就在这一刻——

    “啪!”

    一道锐响,魔物的脑袋被斩落,魔血爆裂开来。凌司辰一瞬回过神,迅速侧身避开血污。

    抬眼看去,却见两名青袍修士,一高一矮,相继而至。

    高个子飞身落下查看魔尸,矮个子见到凌司辰时,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神情大变,喜不自胜,拔腿就朝他奔来。

    “二公子!是您!真的是您!”

    凌司辰也认出了他二人,皆是岳山的修士。高个子名唤魏笛,长得五大三粗憨厚老实,乃万蠡真人门下刀修;矮个子唤颜浚,才十三四岁年纪,是个入门不到三年的小剑修,刚入门那年还向凌司辰请教过剑法。

    魏笛与大多数人一样仰慕他兄长,而这小修颜浚却一直打心底里信服他,只是入门时间短常被派去做苦修,凌司辰平日少见到他。

    少年压下心中波澜,微微颔首,向二人低声问候。

    谁料颜浚到他面前,竟双膝一软,当场跪倒,“二公子!这么久您都去哪了呀?岳山……岳山出大事了!您快回去救救宗门吧!”

    凌司辰瞳孔一震。

    *

    这边姜小满收着东西,忽听“当啷”一声轻响,有什么从堆里掉了出来。

    余萝在一旁帮忙,立刻俯身拾起,“哟?这不是前几天我们去神龙庙里求的陨铁白符嘛!”她眼神一顿,手指翻转间,发现那符背面还有花样,“咦,还有字呢……‘凌’?!”

    姜小满凑过来想抢,余萝借身高优势躲了过去,一面伸出手指点她额头,“哎哟小满,这有的人该忘就忘了吧!他三个月不闻不问,便是活着,又如何值得你这样……哎,醒醒吧!”

    姜小满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门“嘎吱”一声轻响。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门前立着一道碧青的身影。

    眉目沉静如水,气质恬然无波——是羽霜。

    姜小满趁余萝分神,一把将东西夺了回来。

    她也不想。可……只有想到凌司辰,才能让她维系住“姜小满”的理智。

    那些与凌司辰相处的点滴,不知为何,总能成为她抵挡“霖光”所带来的、无休无止的不安与躁动的屏障。她想逃脱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人的音容笑貌,哪怕只是回忆,也能让她短暂地忘却一切烦恼、甘之如饴。

    羽霜走入室内,余萝却只是一愣,便忽地笑开:“哟,这不是双儿姑娘嘛?小满,诛魔大会你也打算带她去吗?”

    姜小满看了看羽霜,却是问她:“你想去吗?”

    那是一次在涂州城时,她与羽霜同行不巧被几位师姐撞见。她也就正好编了个谎,说这是自己出门时救下的凡人姑娘,无家无依的,自己便索性收作丫鬟了。

    于是,羽霜便这般跟着她进了姜家。

    她曾经真的想过要个丫鬟,却没料到,竟是这样实现的。

    只是,她一直让羽霜避着冯梨儿,总觉得让两人相见不太好。

    “想。”鸾鸟走了进来,目光静静扫过姜小满,点了点头。

    余萝笑道:“双儿姑娘还没去过太衡山吧?去看看罢,正好小满爱乱跑,你替我们看着些也好。”

    姜小满没接话,只是低头把白符快速装进了包裹里,又带了些剑符、五行印、还有爹爹给她的新笛子——虽然未必能用上,但想着以防万一,便一股脑全揣进了包里。

    收拾妥当,她直起身,朝羽霜一招手:“我收好了,你看看有什么要带的,一并收着吧。”

    “我没什么要收的,跟着小姐便是。”羽霜淡然道。

    “小姐”二字一出口,姜小满听得浑身别扭……羽霜叫了快一个月了,她也还是听不习惯。

    余萝也收好了,背起包裹来。

    “走吧,别磨蹭了,师父他们早在外面等着了。出发!”

    *

    一行人一路御剑疾行,其间还算平安无险,姜小满却一路都在思考。

    如今从涂州到太衡山一路御剑行的是南岭一路,自从迁走了水火蛹物,加上各宗门修士轮巡诛魔,山路已复太平。若不是如今魔君现世已是不争事实,恐怕平民百姓还真以为比往年更加安泰。

    千炀那边她还能勉强稳住,飓衍却终究是个不定之因——待这之后,得想办法找到他。

    耗时一日半,姜家众人总算抵达了太衡山。

    玄阳宗尊者罹难,来此吊唁的诸宗皆着素衣。姜小满也换下了她那一贯鲜艳的红裙,换上一身淡白素裳。

    太衡山她来过一次,虽待的时间不长,也算逛过一遭,反倒轻车熟路走前面。

    到得主殿门前,司徒燕已在门前等候,她也换着一身暗白麻布衣,裹着内里铠甲。见到姜小满等人,她笑意盈盈地迎上前去,行礼道:

    “姜宗主,姜妹妹,师尊命我来接应。各位长途跋涉,辛苦了。”

    “燕姐姐!”姜小满迎上前去。

    姜清竹与莫廉也纷纷上前拱手行礼。

    司徒燕有条不紊回礼,可目光再一扫,落到跟在姜小满身后的那抹青影时,却骤然一凛。

    “这位是?”

    姜小满回头一看,意识到司徒燕所指,赶忙道:“是我的丫鬟,双儿。”

    羽霜颔首。

    司徒燕眉目一沉,没理其他人,径直朝羽霜走去。

    更近一步,两人四目相对,气氛瞬间冷凝。

    “你……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须臾,还是羽霜先收敛了眼神。

    只道:“我没见过你。”

    姜小满咯噔一声,难道司徒燕曾在诛魔时遇到过羽霜?

    却见两人剑拔弩张,她正想说点什么缓和,洛雪茗抢先一步,微笑着开口:“阿燕,双儿家乡在丰州,也是被魔族屠尽的遗孤。你我当年曾去丰州诛魔,或许那时见过。”

    “丰州?”司徒燕眯着眼睛,似思量一阵,又勾唇一笑,“罢了,逢人千千万,总有记混的时候。诸位请。”

    姜小满这才松了口气。

    ——

    玄阳宗这次比上回更加肃穆,主殿内外皆悬满了素白缎条,缀着黑色绫边,风过之处,似*发出呜咽声。

    三尊者之一逝世,举山吊唁哀悼,白幡遮天蔽日。姜小满抬眼看去,内心也止不住哀沉。想必三个月前的岳山,当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吧……

    正想到岳山呢,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浑厚的男音:

    “诸位久等了——岳山凌家来迟,给诸位道歉了!”

    姜小满循声看去,便见远方山道上,来了约莫十数人。

    其中簇拥之人锦衣玉带,面色红润春光满面,一路言笑晏晏,竟全无吊唁之意,反似赴宴而来。

    第180章 月鹿真人

    “你说什么!?”凌司辰脸色煞白,剑攥得死紧,“谁做的……”

    脑中一片嗡鸣,眼前两人的话语像隔了一层雾。他用力眨了眨眼,晃了晃脑袋,才勉强分辨出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是魔头……魔君……”颜浚重复道。

    他见二公子精神恍惚,显然是才知道这事。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大家都以为二公子是抛弃岳山了,没想到他竟全然不知道此事!

    凌司辰却抓住他的双肩,高声质问:“哪一只?是哪一只?!”

    魏笛抢答:“西魔君,是西魔君!”

    凌司辰身形一晃,那一瞬间,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巴掌。先前的仁慈和犹疑,在此刻显得是多么的可笑与愚蠢!

    他现在脑袋发热,别的没办法往回细想,只能顺着话的思路往下思考。

    “那兄长呢,北照呢?”

    “大公子开了四象灵刀的剑匣,独自辞离而去,自此杳无音讯!而小公子……”颜浚顿了顿,似乎不敢再说。

    “说!”

    “小公子被月鹿真人囚禁起来了!”魏笛抢着道出真相。

    “月鹿?他不是一向效忠凌家吗?”

    炸裂消息一个接一个,凌司辰有点反应不过来。

    且不说凌北风,先说如今事态。

    就说这个月鹿真人,此人凡名姚崇,还曾是他舅舅凌问天的拜把子亲师兄弟,曾经有“同游山间月”的美谈,其人使一把双月刃,德高望重,位列十二真人之首,却没想到,宗门出事会是第一个挑起纷争之人。

    魏笛气得发颤:“是啊,谁也没想到啊!大公子失踪两月后,这厮便夺了他留给小公子的宗主掌印,还飞书昆仑,请求接任凌家宗主之位!尔后,凡是反对他的人,不是被杀便被囚,宗门上下尽是一片凄凉!”

    颜浚跟着痛哭失声:“如今岳山满目疮痍,趁他们都去诛魔大会了,我俩才好不容易逃出来!本来是想回老家避避,没想到半路遇见了您——二公子,您回来了岳山就有救了!”

    一股脑的话语从凌司辰一边耳朵进去,窜入他脑中,他逐字逐句聆听着,忽而蹙眉,“诛魔大会?”

    “是!蓬莱仙君下凡,乃为诛魔定策的大会,地点就在太衡山!”

    凌司辰点点头,郑重看向两人。

    “走,我们现在就过去!”

    此刻的他,早已顾不得身份纠结,愤怒与急切的心情充斥了大脑,宗门有难,岂能坐视不理!

    调转剑身,三人直往太衡山方向而去。

    *

    而此刻的太衡山局势也颇为微妙。

    姜小满侧过头,看着来人。

    那人约莫四五十年纪,黄髯云鬓,头绾长髻,一领锦玉短褐袍,身板装扮看着倒是仙风道骨,面容却显几分市侩之相,带着些獐头鼠目的狡黠。

    关于月鹿真人,他半生事迹还没近来一月里姜小满听得多。

    都在传他在岳山笼络人心,织结党羽,排除异己,如今还妄想当凌家宗主,真没想到岳山遭此罹难,倒有鼠辈趁火打劫。

    她正打量着,却见月鹿身后随行弟子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晃过。

    “——表哥?”

    姜小满心中一惊,恍惚还以为看错了,再细看,那确是荆一鸣。他眼尖,也瞧见了姜小满,顿时神色一变,低头往后挤,避开了她的视线。

    姜小满蹙眉,表哥竟随了此人?难道是被他胁迫了?

    那月鹿真人步伐悠然,缓缓行至姜家与玄阳宗弟子前,身后一队人随之停步。

    他脸上带着温和笑意,朝姜清竹一揖,“姜宗主,姚某这厢有礼了。不知贵宗可曾收到我岳山大典之信,为何迟迟不予回音呢?”

    那笑容虽温,眉头却微抖,语中不无敲打之意。

    莫廉与其他弟子在后方,个个冷着脸,却碍于礼数没有发作。

    倒是姜清竹神色如常,上前回礼,赔笑道:“真人言重了。宴请之信,我宗确是刚收到。姜某身体抱恙,未及回信,实属抱歉。”

    此话说得滴水不漏,用的词也实为讲究,是“真人”,而非“宗主”;是“宴请”,而非“大典”。

    既不得罪,也不承认。

    姜小满看不惯此人,却也不能妄动。来时羽霜曾跟她说过,如今仙门形势紧张,务必低调行事,只收集消息,切勿多生事端。她便也强自按捺,只冷眼看着。

    趁爹爹上前客套,她便携着“丫鬟双儿”,悄悄退去了人群最末。

    月鹿话音一落,目光便转向玄阳宗,眉头微挑,似因上山无人迎接而心生不满。

    司徒燕冷眼扫他一眼,虽面上带了几分客气,却显然兴趣缺缺:“真人见谅,我们近来也忙得很,未能周全接待,还望海涵。”

    她碍于师尊教使且给了个面子,怎么说,掌印在对方手里,也是蓬莱承认之对象。

    对方的主场,月鹿也不好发作,只得按捺下去,勉强拱手给了个礼。

    三拨人潦草问候一番,便随司徒燕一同进大殿去了。

    *

    殿内肃穆悲怆,到处挂着白条,随着开门的风吹进轻轻飘着。

    尽头是座高台,台上一展巨大金色屏风,上有狮虎豹的浮雕。殿中宽敞,两拨人各立左右,左侧是长衫大袖的文家人,文梦瑶早早到了,与其夫君陨星道人立于一旁,带着文家收回来的旁支长老。

    文梦瑶穿着一身素白长裙,头发梳得干净整齐,没戴任何头饰,整个人显得清爽而大气。

    “瑶姑娘——不对,现在是,文宗主了。”姜清竹上前一步行礼,略带感慨。

    “姜伯伯。”文梦瑶还了一礼,语气恭敬而温和,“继任大典尚未举行,愧不敢当。梦瑶能撑到今日,全仗姜伯伯施以援手,大恩大德,铭刻于心。”

    姜小满站在后头,跟着师兄师姐们规规矩矩施礼,却忍不住悄悄朝大师兄那边瞥去一眼。果不其然,莫廉正在偷瞄文梦瑶,目光欲瞟还躲。

    文梦瑶却径直朝莫廉那边走了过去。

    “也谢谢廉哥。”长裙姑娘浅浅一笑,柔声开口,“当日护我周全,予以庇护,梦瑶始终不敢忘。”

    姜小满看过去,大师兄好像耳根都红了。

    “阿瑶……”莫廉刚开口,却被跟上来的陨星道人打断。

    “廉哥,真的谢谢你了!”陨星道人对莫廉深深一揖,言辞恳切。

    “没……没事,小事儿,不值一提……”莫廉说话都打结了,面色忽红忽白的。

    姜小满站在后头,看得明白。说真的,这陨星道人根本不像大师兄说的那般没用,文家遭难,他退了玉清门,毅然归入文家,左右帮扶,对文大姑娘一片赤诚,倒真是好人家。

    她默默摇头,大师兄,这人家夫妻恩爱和美,你就别惦记了,快收了这心思吧。

    另一边,则是玉清门一行,几位纹龙玄袍的道人肃然不言,也无寒暄之意,目光平静得叫人心寒。姜小满细看之下,竟一个也不认得。

    听闻魔难之际,玉清门折损两位长老——苍龙之首角宿,以及仙炉掌者亢宿。

    姜小满听闻这消息还悲伤了许久,角宿道长一向和蔼,曾对她多有帮助。至于那个仙炉掌者,她没见过,但听闻常年深居观里不出,这是怎么罹难的?

    仙炉掌者没了,魔丹岂不是也没人销毁了?那是不是可以找机会夺回来,能夺回多少是多少……

    正这般想着,殿门外忽然传来沉重的步声。

    众人闻声,纷纷止住了话语,目光齐齐挪向殿门。

    左右两个威武尊者,手抬一尊赤铜打造人像棺,各抬一角,沉重而入。身后跟着一列修士,个个膀大腰圆,皆身着吊唁白衣,露出粗硕臂膀。

    左侧银发飘然,正是银狮尊者;右侧秃头斑青,正是铁豹尊者。

    姜小满随着姜家众人退到一边,站于玉清门弟子旁侧,而月鹿真人则带着他的岳山修士退至另一边,站在文梦瑶的旁侧。

    那赤铜人像棺被两位尊者轻轻放置在殿中正位,未曾封棺,老尊者的遗体便安卧其中。他面容安详,仿佛只是沉睡,可那萧索的气息却让人无端心生悲凉。

    殿中一片肃然,众人不由自主默然颔首致意。羽霜不明其中深意,微微侧目,却被姜小满轻轻拉住,悄然示意她低头默哀。

    司徒燕带领玄阳宗诸弟子上前,齐齐跪拜,叩首礼敬。

    一黝黑弟子行至棺前,双目通红,声泪俱下:“师尊!您教我等塑骨心诀,待弟子如亲父。今遭魔物陷害,竟死得如此惨烈,弟子无能,未能随您追魔征战……师尊放心,弟子定不负您的教诲!终有一日,定叫那魔贼血债血偿,死无葬身之地!”

    来的时候听师姐们说,铜虎尊者座下百余高传弟子皆一同殒命于外,此人因抱病未能随师北伐追魔,才侥幸留下一命,却也因此成为铜虎座下唯一幸存的高传弟子。

    这一幕让人动容,但姜小满却更在意棺中之人。隐隐约约,她便感受到了一股烈气的残余。然而这烈气似乎并非她熟知之人所有。

    她悄然上前一步,目光一寸寸扫过,却始终看得不够清晰。

    再靠近些,总算勉强瞧清了棺中之人的面貌——胸膛处赫然有两道狰狞的伤痕,自胸口起沿至脖颈,又一直拉到嘴角,那深邃的裂痕像是被生生撕开的,显然是致命伤。只是……为何这伤痕看着如此怪异?

    “霜儿。”姜小满低声唤道。

    羽霜明白她的意思,目光随她抬首示意处一瞥,蹙眉低声:“不像是天罡将的手笔。”

    “你的意思是……”

    羽霜垂眸细细一看,略作停顿,“胸膛处的烈气残余尚在,但手法却极为粗暴。这样的杀法……更像是失智的怪物。”

    “可是……怎么会呢?失智的怪物,怎能奈何得了铜虎尊者呢?”

    姜小满百思不得其解,忽而,一道清脆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姜妹妹,你在说什么呢?”

    少女一个激灵:“啊?”

    抬头看去,却是司徒燕不知何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目光盈盈注视着她。姜小满与羽霜虽刻意退至后排,看来还是没躲开对方的目光。

    她眼神乱闪,羽霜却冷静许多,知趣地轻轻推了她一把,自己退后半步,低下头作势不语。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聚焦在她这里,姜小满也不好再装了。

    “我……我只是觉得,这看起来,倒不像是地级魔弄的伤痕。手法太过残暴,似乎还有些其他疑点……”

    银狮尊者却一声嗔怒,“你这小妮子,瞎胡乱说,不是魔还能是人不成?”

    司徒燕却道:“尊伯,姜妹妹可是对抗过两次地级魔的人,她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也不妨听听。”

    说罢,她转身再看向姜小满,笑意深长,“不知姜妹妹,和这位躲在后面的丫鬟姑娘,又有何高见呢?”

    姜小满闻言一怔,却不知如何作答。姜清竹见女儿被刁难,正欲上前解围,却在此时,忽然又响起一道沉稳而威严的声音。

    “当然不是地级魔。”

    声音从殿门处传来,虽未见人,却如九天落雷般清晰震耳——

    “杀害他的,是天级魔!”

    只见数人踏步而入,为首者金冠高束,银剑别腰,浑身透着一股肃杀与潇洒并存的威武气势,浑身金光流转不似凡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云海战神!

    却听他一字一句,声声锵然:

    “这残余的魔气,只属于一头魔物——即为东魔君,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