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一她在意的只有结果

    辽阔的草原上风声呼啸,以布日古德为首的蒙古孩子们都跨坐上了马,后面跟着的是弘皙弘昱他们,像星德这样跟来的朝臣的儿子就在更后边了。

    “好不容易来趟草原跑马,这不得好好感受下纵马的感觉。”虞燕走到星德边上,见小孩一脸紧张安慰道,“你别太有压力啦,拔头筹的十之八九是蒙古这边的。”

    “那你怎么办?”

    星德抿着嘴看向虞燕,他的声音比较轻,旁边的人都听不大清,唯有站在他面前的虞燕能听见。

    “我?”虞燕一下子就笑了,她凑到星德面前揶揄道,“担心我啊?”

    小姑娘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的,星德看着却难受得慌,他生气地轻轻推了虞燕一把:“你怎么对自己的事情一点都不担心,要是那个布日古德真的在这一轮里面拔了头筹求亲怎么办?你要嫁来蒙古吗?”

    六七岁的孩子在古代这种环境下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就连婚嫁之事也早有耳濡目染,但是星德从未想过他身边的人会这么早会遭遇到婚嫁的困扰。

    尤其这个人,还是额林珠。

    蒙古对京里的女孩子来说绝不是什么好地方,气候与京中大不相同,尤其是冬天又冷又干,风刮在脸上生疼得很。

    星德担心地看着她。

    “你这么不相信我啊?”虞燕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你不相信我能拿第一吗?”

    星德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面容顿时哑住了,结结巴巴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说句实话,他一眼看去那些蒙古王公们身边和额林珠差不多年纪的郡主一个个弓马娴熟的样子,她们从出生开始就基本上在马背上生活,会走路起就骑马了。

    星德心里也没底。

    他又不想将自己心里的担忧表现出来,倒是一旁的李有容此刻非常信任地搭上虞燕的肩,冲着她笑道:“他不信你我信你!”

    星德嘴角扯了扯,愁眉苦脸地跨坐上马,下面虞燕和李有容笑得像花一样还在给他加油鼓励,叫他感觉自己刚刚的生气像一拳打到棉花上一样。

    说是赛马,但是除了刚刚请旨比赛的布日古德外,其余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骑射还真没有他好,他拉着缰绳脚死夹着马腹,重心下沉,人却不像弘皙他们一样前倾,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就甩了别人一大圈。

    “星德怎么跑这么快?!”

    虞燕她们站在围栏外,她正在思考等下赛马的时候该怎么办,只听见旁边的李有容叫道:“他什么时候手上和腿上这么有力气过?”

    星德已经甩开弘皙他们跑到前四的位置了,站在他前面的另外三个都是蒙古各个部落的孩子,他手紧紧地控制缰绳,腿夹着马腹努力加大力气想让马跑得再快点。

    再快点!

    他咬着牙,感觉自己夹着马肚子的腿胀得没力气,星德又看了眼前面飞驰而去的马儿,为首的布日古德还回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个跟在二格格后边的男孩,每天跟着她同进同出的,让他看着不爽很久

    了。

    “他这下肯定没力气了吧。”李有容趴在栏杆边叹了口气。

    虞燕笑了笑:“星德这次已经很厉害了,你看之前我们在射场那边骑马拉弓的时候,他哪次不是倒数?人不能老和别人比。”

    “那还不是因为你?”李有容朝着她眨眨眼睛。

    他们现在这个年纪还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绮思,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自己的小伙伴受到挟制。

    虞燕看向赛马场上的星德,他小脸通红鼓着一口气,脚还努力地拍打着马腹,已经超出了刚刚在他前面的两个蒙古小孩,离布日古德不过一步之遥。

    可就是这一步之遥,布日古德已经越过标出来的地方,成为同龄赛马男孩组中的第一。

    蒙古王公们欢呼雀跃,反观胤禛那边却是一片寂然。

    星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低着脑袋看着掌心里被麻绳搓红那块皮,两只手叠在一起突然很用力地搓出了血丝,血丝刚渗出的那一刻,另一只手稳稳地压住了他。

    “你在干嘛?”虞燕立马摁上他的手背不让他乱动,“本来没破皮被你这么一弄全是血了,手不疼啊?!”

    “可是他拿了第一!”星德抬头,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他赌气地别开脑袋,“我要是再快一点就好了,本来可以再快一点的!”

    虞燕哭笑不得地拍拍他:“你都拿第二了,还不满意啊?弘皙哥哥和弘昱哥哥都比不过你。”

    “那不一样!”

    不是第一,就不一样……

    星德深吸一口气擦擦脸上的泪,虞燕都没反应过来,一个软软的拥抱就环上了她。

    小孩闷声闷气道:“你要加油。”

    虞燕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在李有容有些牙疼的表情中掐了一把他的脸蛋:“事情远没有你想得那么坏,放心好了。”

    她刚刚趁着星德赛马的时候环顾了周围一圈,不管是直郡王家的格格们,还是跟着出来的宗室女孩,年纪和她差不多的个子都没她高,虞燕在这方面有天然的优势。

    至于那些蒙古王公的女儿,里面确实有几个看起来弓马娴熟的已经坐在马上跃跃欲试了,里面还有一个是布日古德的亲妹妹,她哥哥冲着她说了几句话,小姑娘一开始有些畏缩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额林珠。”

    虞燕回头,几步之外胤禛担忧地看着她:“不要逞强。”

    该说不说,她阿玛确实了解她。

    虞燕有些心虚地摸上腰间的金鞭,朝着自家阿玛眨眨眼睛,随后看向李有容和星德道:“放心吧。”

    和她同排并列的还有直郡王家的几个孩子,她们平常在宫里接触骑射的时间并不多,这次也只不过是因康熙的要求上来充个数,直郡王家的四格格还幸灾乐祸地看了虞燕一眼。

    虞燕跨坐在马上,给她们选的都是同一品种且驯好的幼马,和赤骥的高度差不多。

    天穹之下一眼望去只有无垠的草原和飞奔的骏马。

    彩旗在空中一挥,虞燕原本还有些笑嘻嘻的面容在瞬间变得冷凝,她面无表情地扯着缰绳,双腿夹着马肚子,能明显感受到坐着的地方高低起伏。

    虞燕轻拉缰绳,马匹起扬,两条腿紧紧地夹着马肚子,身体呈现出一条漂亮的直线,压浪和起坐相结合,马儿也就跑得越来越快了。

    赛马一共要跑两圈,第一圈的时候会骑马的女孩子们都保存着体力,只有虞燕遥遥领先。

    她年纪小,身高却只比那些同龄的蒙古女孩要矮一点,但是她的力气也不算太大,所以只能靠前期那些蒙古郡主们保存体力的时候,努力先套她们一圈。

    第二轮一开始,原先保存着体力的那些蒙古郡主也就随之跟上了,她们对马儿的熟悉程度要比虞燕高得多,驾驭它们也更容易。

    马背上是很颠簸的,虞燕拉着缰绳觉得虎口有些疼,但她没空去看自己有些红疼的皮肤,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入目之处从原来的空无一人变成两三个红色的身影冲在她的前面。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虞燕正准备加速,她的旁边突然窜出一道身影直接撞上了她身下的马,马儿一被撞速度就立马慢下来了。

    全场都没人料到这件事情的发生,布日古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嘴角微勾,康熙和胤禛的脸色此时都变得有些难看,李有容急得要命脚直跺。

    如果说刚刚她还觉得虞燕努一把力能冲到第一的位置上去的话,现在这个希望简直瞬间变得渺茫。

    星德嘴抿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虞燕。

    撞她的人正是布日古德的妹妹娜木罕,女孩惊慌失措地看着虞燕,她们的身边一匹又一匹的马儿冲了过去,虞燕看都没看她一眼,等马儿稍微能跑起来几步就继续夹着马肚子往前冲去。

    过程如何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结果。

    艳阳低垂,流金般的光如碎屑洒在虞燕的侧脸上,她冰着脸一把抽出腰间的金鞭,手一挥就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随后重重地打在了马儿的臀部上。

    “啪!”

    弘皙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阿玛早年间随身携带的那根鞭子,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康熙,只见他怔怔地看着马匹背上颠簸的虞燕,目光中流出淡淡的怀念。

    马儿在虞燕身上发出嘶鸣,原本还在踱步的马匹顿时加快了速度,瞬间超出在虞燕身前的七八名女孩。

    但这还远远不够。

    虞燕面无表情地握紧手中的缰绳,任凭麻绳在她的手中摩擦出血。她高高挥起手中的金鞭,一下又一下的打在马儿身上。

    鞭子的破空声揪住了胤禛的心。

    “额林珠!咬死她们!”

    “额林珠!还差一点!腿夹得再紧一点!!”

    李有容和星德的声音在破碎的空中传来,虞燕在一瞬间快速地闭上眼又睁开,风在她的耳边只留下呼呼的声音,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此刻在眼中像淬了冰一样。

    但在下一秒,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她身下的马儿在多次鞭挞后瞬间暴起加速,颠簸得看起来马上就要把虞燕摔下去了一般。

    她却笑了。

    风裹挟着她冲出原定的范围,彩旗在她的面前飘扬,能听见的只有李有容和星德的欢呼声。

    第一。

    掠过停在她身后的蒙古郡主们,虞燕的视线和布日古德对上,他的眼中是还没褪去的惊艳和不甘。

    下一秒,他的脸色就变了。

    虞燕笑意盈盈地朝着他做了个口型,一字一顿,甚至还是蒙语:

    垃圾。

    第52章

    自主“恳请皇玛法赐我婚事自主之权。……

    虞燕一个利落地下马,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只见那块皮肉被缰绳磨出了血泡,脚踝也因为马镫的摩擦而红肿不堪。

    李有容拿平日用的碗碟给她捧了一碗水端来,里面浸泡着干净的绢帕——还是星德贡献出来的。她小跑到虞燕面前替她轻柔地擦掉掌心的血迹:“你千万小心别把血泡戳破了,这东西戳破了好起来慢。”

    等李有容用干净柔软的布条将她的伤口裹好后,虞燕大步走到营地中央,细碎的金光洒在她在纵马时沾满飞扬尘土的骑装上,勾勒出她幼小却挺拔的身姿。

    看台上的满洲勋贵和蒙古王公们在虞燕赢下第一后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大部分人的眼中都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钦佩——像虞燕这样大年纪的孩子甩鞭驾马被摔下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紧张,面容平静得全然不像普通孩童。

    这份骨子里的血性他们有多久没见过了。

    自从满清入关后,近年来打仗的次数越

    来越少,赋闲在家的八旗子弟也越来越多。这些人整日遛鸟斗鸡,正经事一件也不干,若是有朝一日真到了战场上,恐怕当年的满洲铁骑只会变成一团散沙。

    跟着康熙前来的裕亲王福全忍不住也赞叹道:“格格英勇,倒是有几分皇玛嬷当年的风范。”

    除却满脸惊艳的大臣王公们外,直郡王家的剩下三个格格眼中却带着几分不甘与嫉妒,尤其是刚刚在赛场上被她远远甩在身后的直郡王家的四格格。

    “真粗鄙。”四格格不屑地小声道。

    妮楚贺皱眉低声呵斥道:“咱们家本就是马背上打的天下,你说额林珠妹妹粗鄙,这种话说出来叫别人听见了会怎么想咱们家里?”

    四格格和弘昱只差了一岁,大福晋去得又早,基本上都是继福晋教养的。继福晋张氏对这些孩子本来就是表面感情,等她自己的孩子降世后对三格格和四格格的教养就更不上心了。

    妮楚贺一边要顾及弟弟弘昱不要遭后宅算计,一边还要教育自家几个妹妹,有时候难免力不从心,四格格她就管得少些,结果越长大性子越差。

    四格格不敢反驳姐姐,但还是不满地撇撇嘴。

    康熙端坐在高台之上朝着虞燕笑道:“从前只知道你胆子大,没想到性子果决到如此程度。”

    “说吧,额林珠想要什么恩赏?”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虞燕仰着脸,眼珠子犹如溪底的碎石子一般清冷明澈,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亮地答道:

    “额林珠斗胆,恳请皇玛法赐我婚事自主之权。”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就算是李有容也没想到自家表妹的胆子这么大,她以为虞燕最多会利用这个机会拒绝满蒙联姻,把自己的婚事范围圈在京城里边,没想到她直接朝万岁爷要了婚事自由的权利。

    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女子逃不开的枷锁。

    虞燕目光炯炯地看着上首的康熙,她不是不紧张,原先一开始的时候她也只是想拿第一后拒绝掉布日古德的求亲,但是虞燕刚刚骑在马上的时候突然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没有布日古德,也还会有别人。

    但是如果要她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共度一生,对虞燕来说和酷刑有什么区别?

    既然有这个机会,干脆就将这个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康熙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他对虞燕提出的这个要求也不是不惊讶,但是天子金口玉言没有反悔的道理。而且……他想起方才赛马场上,额林珠策马飞驰时那一抹倔强的身影,和幼年时太子的身影渐渐重合。

    一个宗室格格的婚事……倒也不算太要紧。

    他恍惚地缓缓点头:“朕准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众人心中炸响,就连胤禛脸上也露出惊讶的神色,显然没有想到康熙会答应虞燕的这个在此时听起来有些离经叛道的请求。

    虞燕却只是深深一拜,这是她在这个时代为自己争取的第一份权益。

    婚姻自由。

    “既如此,布日古德,朕允你再换一个赏赐。”康熙转头看向台下一同站着的布日古德。

    布日古德站在原地怔住了,他到底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父亲噶尔臧。

    噶尔臧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趁着众人没注意的时候比了一个四字。

    “尊敬的恩赫阿木古朗汗,”布日古德抬起头,心里哪怕还有些不甘愿,但仍旧还是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道,“奴才斗胆,想求娶直郡王家的四格格为妻。\”

    他阿玛的本意只是让他想搭上一个宗室女来谋求世子之位,若是雍郡王家的二格格不同意,年纪相仿的宗室格格里他们还另有人选。

    直郡王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手中的酒盏重重放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高台上的气氛陡然凝滞,连风声在此刻都仿佛静止了。

    四格格更是没想到婚事会落到自己身上,她一下子就气愤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只是她刚站起来就被妮楚贺摁了下去。

    “姐!”四格格瞪大眼睛,“你拦我干什么?!”

    “你稳着点,皇玛法还没说话呢。”妮楚贺摇摇头,“爱新觉罗家的女孩子哪里能由他们这样挑挑拣拣的?不说阿玛不同意,皇玛法也不会同意的。”

    四格格愤愤不平地哼了两声,到底还是听从姐姐的话按耐下了脾气。

    康熙迟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默地看着布日古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笑了一声:“老大,你可要这个女婿?”

    还不等直郡王回答,端静公主突然站起身,她本就微弱的声音中还带着一丝颤抖,“汗阿玛……女儿、女儿有一事禀报。”

    原本摇晃着酒盏的噶尔臧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刀般望向端静公主,她的身子微微一颤,底下攥着绢帕的手指节都用力得发白。

    “女儿……女儿……”

    端静公主顿时感觉自己如芒在背,她抿着嘴,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汗阿玛恕罪,”她低声道,“女儿身子有些不适。”

    “想必是公主昨晚没睡好,今日起得早困顿了些,头晕眼花也是常有的。”噶尔臧那双如鹰一般的眼紧紧盯着身畔的端静公主,不紧不慢道。

    她没再吭声。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恪靖公主姗姗来迟。

    她的目光在布日古德身上停留片刻,随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福了福身,眉目舒展朗笑道:“汗阿玛恕罪,今日营地马厩那边出了些事情,女儿为了处理来迟了,先自罚一杯。”

    康熙淡淡道:“什么样事情值得你连大宴都没赶上?”

    恪靖公主低笑一声,看一眼旁边若有所思望着远处马厩的虞燕:“马厩那边有几匹吃坏肚子的马,恰好是今日原定要上场赛马的几匹小马驹,负责此事的管事太监有些紧张惶恐,怕耽误了事,临时将女儿叫了过去。”

    今日孩子组的赛马比赛是噶尔臧父子提出来的,一时间众人都将视线转移到他们二人身上。

    噶尔臧倒是没多大反应,眯着眼睛看酒盏中晃荡的水,布日古德倒是有些站立不安,他绞着手下意识地瞟向自家阿布,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布日古德。”

    恪靖公主转身面向他,似笑非笑道:“你可敢当着皇阿玛的面,说说你是如何赢得这场赛马的?”

    布日古德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虽然嚣张跋扈但经不住事,他心头一跳后是个人都能看出他脸上的慌张,但他还是强装镇定道:“恪靖公主此言何意?奴才怎么有些听不懂了?赢了就是赢了啊。”

    “哦?是吗?”恪靖公主抬眼瞟了一眼布日古德,又将视线转移到噶尔臧身上,“刚刚女儿去马厩的时候特地派熟悉马驹习性饮食的小太监去看了今日马儿们的饮食,却发觉里面的马草里面混了少量的小花棘豆。”

    小花棘豆又名醉马草,虞燕一开始养赤骥的时候就正好接触过,听当时豢养马匹的小太监说,这种草会使马儿中毒,饮用过量就会上吐下泻,如果只用一点就会导致马腿无力。

    “满蒙两地的马驹没有养在一处,女儿只在供给蒙古的小马驹平时所用的饮食里发现放了少量的小花棘豆。”

    怪不得今日蒙古男孩女孩们所用的小马驹腿脚都有些无力。

    虞燕恍然大悟,难怪星德一咬牙拼命能跑出第二的成绩,也难怪她能趁着这个机会力压那些蒙古郡主拿下第一。

    该说不说,不管这件事情是谁做的,此举反倒给了虞燕一个机会。

    布日古德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他抬头看向噶尔臧,却见他也是一脸震惊,似乎没想到恪靖公主居然把他做的手脚都查了出来。

    看台上直郡王已经站起身,他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大声道:“汗阿玛!此事必须严查!”

    康熙看向恪靖公主不喜不怒道:“看样子你是查明白了。”

    恪靖公主略过布日古德苍白的脸,她轻轻一笑:“谁受益自然就是谁做的。”

    “无凭无据,公主可不要血口喷人。”噶尔臧挑眉反驳道。

    恪靖公主笑盈盈道:“谁说我没证据?”

    她朝着女眷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刚刚撞了虞燕的女孩娜木罕面无表情地走到营地中间,面对着父兄死死盯在她身上的目光,说出了一口流利的蒙古话:

    “尊敬的恩赫阿木古朗汗,奴才能作证,奴才的阿玛和兄长为了求娶雍郡王家的二格格,在马厩里下了药。”

    “醉马草……是奴才的兄长让奴才下的。”

    娜木罕僵着脸从自己身上的袋子里拿出了剩余的醉马草,双手呈到众人面前。

    第53章

    勾结“这是罗斯文!”

    秋风卷起地上的草屑四处乱窜,娜木罕低着头不敢去看身侧自家

    阿布和阿哈的眼神,她清秀的眉眼中带着些倔强,与平日里的木讷柔顺判若两人。

    小布包被梁九功接过,他弓着身子将其端到康熙面前打开,露出里面羽状的叶子,乍一看和普通的马草确实没什么两样,若不是专门在喂养马匹方面有研究的人,恐怕怎么也分辨不出两者的区别。

    噶尔臧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他将醉马草交给布日古德后特地嘱咐他不假手于人,没想到这小子转头就把自己嘱咐的话忘了个干净。

    布日古德则是没想到最后会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站出来指认自己,脸涨得通红像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你血口喷人!只凭一张嘴和一些马草就把事情赖在我头上,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为了赢做下的好事!”

    他急着反驳却忘了比赛一事本就是他们父子二人提出来的,而女孩子下场比赛更是虞燕为了应对他们临时提出的对策,娜木罕哪里有此等未卜先知的本事,能在前一天对马厩中的马儿动手呢?

    布日古德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看台上的蒙古王公和跟来的宗室大臣们已经就他说的话开始窃窃私语了。

    娜木罕木着脸不说话。

    康熙坐在高台之上静默地看着下方攀扯不止的二人,他的视线缓缓转移到一旁的恪靖公主头上:“只凭一张嘴确实无法作证此事就是他们做的,人证物证缺一不可,你如今找来了人证,物证又在何处?”

    恪靖公主笑了一下,如同草原上掠过的风带着凛冽的寒,却又在下一秒收敛起脸上的表情郑重道:“物证,恐怕就在郡王的营帐中。”

    “女儿匆忙前来,正是为了向您求一道搜查的旨意。”

    木兰围猎尚在进行,哪怕在蒙古日渐掌权,恪靖公主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做主去搜查一位蒙古郡王的营帐。

    原本还气定神闲的噶尔臧闻言一下子将手中的酒盏摔在地上,琼浆玉液破杯而出直接打湿了衣袍。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冷冷地盯着恪靖公主:“公主要搜我的营帐?”

    虞燕都听得出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威胁,然而恪靖公主长眉一挑:“郡王若是心中无愧,又何惧一搜?”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目光却毫不避让。噶尔臧皱眉飞速地看了一眼端静公主,她仍旧安静乖顺地坐在原地,低眉顺眼的,仿佛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木偶,噶尔臧的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烦躁。

    他冷笑一声,抱拳拱手:“既然公主执意如此,那便请吧。”

    他做事向来谨慎小心,东西既然已经给出去了,又岂会没有收拾干净的道理?想到这里,噶尔臧嘴角一扯又重新落座。

    康熙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了一圈,片刻后他缓缓点头朝着恪靖公主道:“朕准了。”

    虞燕还在座位上看戏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一道软糯的奶音从她的身边传来:“额林珠姐姐,额吉说让你等下跟着侍卫悄悄一起过去。”

    她低头一看,只见恪靖公主的长女塔娜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自己身边,正仰着头看她。小姑娘个子还没椅子高,路刚走得稳当就已经被恪靖公主派发了喊人的任务。

    塔娜睁着水葡萄一样的眼睛甜甜道:“额吉说可能等下要用到你。”

    小姑娘说完又眨了眨眼,脸上带着几分懵懂与认真,仿佛自己刚刚完成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情。

    有什么事情要用到自己?虞燕也有些愣,她又不是专门干搜查活的人,难道是让她去认醉马草?可这也不对吧,恪靖公主身边肯定有熟悉马匹的人。

    那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她去呢?

    虞燕穿过人群看向恪靖公主,只见她的目光也看着她们所处的方向,对着她微微颔首。

    “我现在就去。”虞燕摸了摸塔娜肉嘟嘟的脸蛋。

    她坐在胤禛身后,能看到她动作的只有李有容和星德,她们没听见刚刚塔娜和虞燕的对话,见状李有容也站起身小声问她道:“你要去哪?”

    “我去去就回。”

    虞燕也不知道恪靖公主找她有什么事情,但是如果是让她悄悄跟去的话想来也是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两厢考虑之下虞燕也就没有将前因后果讲给李有容听,只是含糊地回答道。

    她趁着众人现在的注意力都围绕着上首的布日古德和恪靖公主,顺着更换杯盏的婢女们一路跑出,草原上鄂伦岱领着一队侍卫正往噶尔臧的蒙古包走去。

    虞燕这样大年纪的小孩混在一群人高马大的侍卫里一下子就变得格外显眼,鄂伦岱一眼就看见她了,他对虞燕的印象还有点,因此上前一把捞起她虎着脸说道:“格格怎么从大宴上跑出来了?草原上可是有狼和老虎的,专门吃你这样大的小孩!”

    “舅公吓唬小孩!”虞燕挣扎着从鄂伦岱身上跳下来,“额林珠是奉了汗阿玛的命来办正经事的,您不要拦着我!”

    鄂伦岱一愣,他怎么不知道自家表弟还给眼前这小孩下过什么旨意。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必她这位舅公也不会因为这点事情特地去和她皇玛法对质的吧。

    虞燕心虚地跑进噶尔臧的帐篷。

    帐子中央平铺着一张巨大的虎皮,虎头狰狞、獠牙毕露,上面放着一张雕花檀木案几,案几上散乱地堆着金银器皿,酒壶酒盏。

    案几旁摆着一张宽大的软榻,榻上铺着繁复花鸟图样的厚锦缎,上面丢着好些轻纱罗裙、绣鞋珠钗,凌乱地堆在一起……都说噶尔臧平日里荒淫无度,极好女色,这话还真是一点也没瞎说。

    恪靖公主让她溜进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虞燕的视线顺着进来的侍卫们看去,他们在营帐里翻东西的速度虽然很快,但是边边角角都照顾到了,没有遗漏任何一个有问题的角落。

    鄂伦岱进来后眉头一皱:“找到东西了吗?”

    侍卫们纷纷摇头。

    噶尔臧营帐内的东西摆放得又杂又乱,整理清楚就花了他们好长时间,而刚刚娜木罕手中拿出来的那一包醉马草,在他的屋子里也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鄂伦岱有些烦躁地挠挠头,事情闹得这么大,结果过来搜查一番却一无所获,那皇家的脸面真是不要了。

    虞燕的视线掠过零零散散的物件凝聚到噶尔臧的案几上,恪靖公主特意让她过来绝不单单是为了找出醉马草的踪迹,毕竟术业有专攻,如果只是为了单纯的想找到娜木罕手里醉马草的残留物,派一个专门喂养马的小太监过来应该会更好。

    金器银器……酒壶酒盏……

    她的目光一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案几边上,伸手从湿透了的宣纸中抽出了一张被酒水印湿得一塌糊涂的纸,上面黑色的墨迹都晕开了,和鬼画符没什么区别。

    托了温宪公主这几年一直带着她辨认各国文字的福,虞燕还是能够依稀辨认出来宣纸上写的正是罗斯文。

    蒙古郡王的帐篷里出现罗斯文,光这件事拿到御前去恐怕就会掀起不少波澜。虞燕瞟了一眼旁边找东西找得团团转的侍卫们,小心翼翼将湿透了的纸从里面抽出晾到一旁。

    “啧。”鄂伦岱暴躁地捶了下桌子,“哪怕这帐子被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东西给我找出来!”

    虽然现在天气已经有些秋意了,但好在蒙古这边气候干燥,纸张风干的速度还是很快的,没多久虞燕刚刚从酒水里抢救出来的信纸就干得七七八八了。

    但是上边的字迹已经糊得不能再糊了。

    恐怕是因为噶尔臧也

    害怕被人知道他背地里干的事情,所以才会下意识地将纸泡在酒水里模糊掉上面的字迹。

    虞燕努力分辨也只能依稀看出“火器”两个字,收款人和落款人就更不用说了,花成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格格别在这玩了。”鄂伦岱见她一个人站在案几边上,便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好声好气道,“赶紧回宴上去吧。”

    “我没有玩。”虞燕将干了的宣纸递到鄂伦岱面前,“舅公你看!”

    “嗯嗯,这墨花画得不错,咱们额林珠画艺还真不错!”鄂伦岱肯定地点点头,一把将虞燕抱起来夸赞道。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虞燕简直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了为何恪靖公主特地叫她过来了一趟。

    不管是鄂伦岱还是他手底下带的这些侍卫基本上对外国语言都不精通,而且他们一门心思就盯着娜木罕献上的小花棘豆去查,肯定会错过放在案几上的这纸信。

    赛马作弊还是小事,可是蒙古郡王勾结罗斯一下子就变成了大事,这种私通往来的事情要是被捅到御前去,噶尔臧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舅公!”

    虞燕挣扎着从鄂伦岱的怀里跳下来,板着小脸把纸递到他眼皮子底下:“这是罗斯文!”

    第54章

    伏罪“你与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自从先前罗斯与大清经历雅克萨之战签订过《尼布楚条约》后就一直再无动静,鄂伦岱一时间竟没认出来虞燕举着的纸上的文字。

    他是个不通文墨的大老粗,若是罗斯文就这么干净利落地摆在他面前,他虽说不一定能认得出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是也能大概猜到这是哪一国的文字。

    如今虞燕举到他眼前的这张纸花得一塌糊涂,鄂伦岱和虞燕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他犹豫了好久才接过去说道:“格格认得罗斯文?”

    虞燕脑子转得飞快,她眨巴眨巴自己那双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眼睛朝着鄂伦岱笑嘻嘻道:“认得!先前在宫里的时候师傅们讲西洋学,我是西洋语学得最好的,不管是罗斯语还是英吉利语,就算是高丽语和东瀛语我都说得出来几句!”

    “舅公!皇玛法就是因为知道我西洋语学得好,才叫我过来的!”虞燕越编越顺溜,似乎确有其事一样,“他其实早就疑心喀喇沁部与外有所勾结,否则的话,噶尔臧这人怎么有这么大胆子先是对三姑姑不假辞色,再是对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女孩子们挑挑拣拣呢?”

    虞燕说得自己都快信了。

    抛去叫她跟过来的人是恪靖公主而非康熙外,她的推测其实是很站得住脚的。噶尔臧这个人为人处事都极度嚣张,但是喀喇沁部本身其实没有多少实力,如若他不是和罗斯勾结运输火器,他哪来那么大胆子犯下这些事情。

    正是因为他与罗斯暗中谋划,所以才敢不给康熙面子。

    都准备要反了,还要给面子做什么?

    鄂伦岱一怔,比起尚且还没有真实接触到国与国之间争斗的虞燕来说,他是扎扎实实跟在康熙后面打过好几次仗的人,甚至当年大清与罗斯之间的雅克萨之战他也有所参与,对两国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并非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他将虞燕递给他的纸小心翼翼地拎在手上——不拎也没办法,这纸被水浸泡过后又薄又脆,一个不小心就碎了。

    可这东西还是关键罪证,容不得一点闪失。

    “鄂大人,东西还是没找到。”侍卫从噶尔臧的营帐内出来,“那咱们……”

    鄂伦岱摆手:“先回去吧。”

    醉马草有没有有找到已经不要紧了,最重要的是刚刚虞燕递到他手里的那张纸,若真是噶尔臧与罗斯人的书信往来,他那好表弟那边又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打击蒙古势力了。

    虞燕先鄂伦岱一步回到了大宴之上,因为还在搜查的缘故,所以不管是噶尔臧还是恪靖公主至少都维持住了表面上的风度,宴会上该进行的活动一样不少,觥筹交错、莺歌燕舞。

    “你刚刚去哪儿了?姑父转头问我们的时候,星德说你去更衣了,等下可千万别穿帮。”李有容拉过她的袖子小声叮嘱。

    虞燕刚坐回座位就看见东南方的恪靖公主朝她投来了一个眼神,她轻轻对李有容说道:“没去哪里,等回京了我再告诉你。四姑姑好像在找我,我先过去一趟。”

    恪靖公主抱着塔娜正在喂她吃乳糕,见虞燕悄咪咪过来了就把孩子往额驸怀里一塞,转身搂过她小声道:“在里面翻到什么东西了吗?”

    那张纸的存在她这位姑姑果然知道!

    虞燕不由得佩服她:“案几上放着张已经进了水的纸,上面写着罗斯文。”

    “只有一张吗?”恪靖公主若有所思,“一张也无妨,只要能辨别出上面有的字迹就足够了。”

    “姑姑,你怎么知道噶尔臧的帐子里有那东西?”虞燕好奇道。

    “还记得前两天晚上被噶尔臧殴打致死的那个女奴吗?她从前是噶尔臧的宠姬,也是布日古德和娜木罕的母亲。”恪靖公主晃了晃手里的白水,“噶尔臧和罗斯人互通信的事情别人可能会不知道,但她一直在噶尔臧身边伺候,又与他生育了两个孩子,从前容颜还未褪色的时候也有过浓情蜜意,如此一来她会知道这些事情就不奇怪了。”

    那女奴居然会是布日古德和娜木罕的母亲!

    “您不是说她死了吗?!”虞燕感觉自己的手臂上浮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恪靖公主垂眸挑眉抿了一口水:“明面上确实是死了。”

    “她和我做了一个交易让我救她和她的女儿。”恪靖公主笑笑,“我自认不是个心善的人,但也不是一个背信忘义的人,既然答应了别人救一定会做到。”

    “她告诉我噶尔臧藏书信的地方,也给了我一封完无损的有关噶尔臧和罗斯人来往的信件。”恪靖公主从袖子中摸出一张纸,“今日噶尔臧和布日古德下药的事情是布尔和告诉我的,这件事其实细细论起来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想借着这桩事情找到一个进噶尔臧营帐的机会。”

    “札喇芬和我说过,你对各国语言都有所涉猎,我就赌了一把。”恪靖公主弯着眼,“若你没有在里面找到这封信,大不了就是把这件事情揭过去,私下里我再找个机会把那女奴给我的信件交到汗阿玛御前,结果都是一样的。”

    “只是如果你找到了,这件事情被捅出来,蒙古这边就没有再辩解的机会。”

    恪靖公主话音刚落,鄂伦岱就带着他手底下那群侍卫浩浩荡荡地走进大宴的场地,他拎着信纸大声道:“万岁爷,奴才没找到公主所说的小花棘豆,但是奴才从额驸的帐子里找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的是罗斯文!”

    “噶尔臧死定了。”

    恪靖公主轻飘飘的几个字说出来,下一秒噶尔臧就瞬间暴起赤红着眼大声吼道:“不可能!”

    “噶尔臧,你可是要朕治你一个御前咆哮之罪?”康熙淡漠道。

    这怎么可能呢?!噶尔臧嘴角微微抽搐,压下心中的火气和紧张解释道:“奴才并无此意,只是鄂大人此言太过荒谬,奴才的营帐里怎么会出现罗斯文呢?”

    康熙作为一个对西洋学有所涉猎的君主自然认得出罗斯文,他垂眸扫视过纸张缓缓道:“鄂伦岱,你告诉郡王,这纸是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鄂伦岱此时却卡壳了,他哪里知道这纸是小格格从哪里翻出来的?

    就他停顿了这一秒噶尔臧却好像抓住了机会,他快步走到营地中央跪下满脸悲愤:“奴才只是好意想让大汗看看孩子们的赛马,万万没想到会引出后面这许多事来。”

    “若大汗实在不愿赐下恩赏也就罢了,是布日古德高攀了格格。”噶尔臧长叹一口气,“只是奴才自认对大清忠心耿耿,没想到却因为这点小事被戳上叛国通敌的罪名……”

    “这信纸是从你的案几上找到的,我把它拿下来的时候上面已经沾满了酒水,想来是你昨日和我三姑姑吵了一架回去之后以酒泄愤才把酒盏全部打翻了,导致信湿透后粘在白碗碟上,你就忽略了过去。”

    清亮的女童声从康熙背后传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康熙笑了笑,随后拿出一张信纸轻轻放到康熙身前的案几上:“皇玛法,这是我找到的第二张,你看看。”

    放在桌上前虞燕还把信特地在噶尔臧面前晃了晃,可以明显看到噶尔臧的落款。

    胤禛显然没想到自家女儿还掺和在里面,他握着酒盏的手一松,还好酒盏离桌面比较近,掉下去也没有碎掉,只是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不可能!”噶尔臧再也维持不住他原本的风度了,或者换句话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暴脾气的人,眼见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他立马上前两步去夺康熙桌上的信纸。

    没有人拦他。

    噶尔臧轻而易举就够到了那张纸,上面赫然是他半个月前和罗斯那边的通信,他凶狠地瞪了一眼虞燕,将纸撕了个稀巴烂。

    这算什么?死无对证吗?

    此时此刻就连原本还在观望事态发展的蒙古王公们都交头接耳起来,噶尔臧虽然是情急之下做出的行为,但正好显示出他想要毁尸灭迹的心理,他们这些人只是憨直了点,又不是傻,心里估摸着噶尔臧估计是真的和罗斯那边有些首尾。

    但是证据已经被他毁了。

    虞燕清泠泠的桃花眼静静地看着他:“郡王这算得上是毁尸灭迹吗?”

    “本来就是无稽之谈。”噶尔臧何尝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在别人看起来会有什么想法,但是若是这信纸真的让在场诸人全都浏览一遍,到时候他可就不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了。

    他冷哼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哎呀,那还真是要让您失望了呢。”虞燕眨巴眨巴眼睛,从自己的袖口里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另一张一模一样的纸,“我好像给错了一封。”

    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只是让星德仿着噶尔臧的字迹写了一份一模一样的信出来。

    防得就是他这一招。

    康熙早就知道自家孙女这点把戏,但他乐意配合,所以挑眉接过虞燕手中的信纸后缓缓展开。

    女奴交给恪靖公主的信是噶尔臧写给罗斯人的回信,上面除了像罗斯那边订购火器之外,还写了大清对外的军防布置——主要是蒙古这块地方,包括他自己所处的喀喇沁部。

    康熙看信的同时,旁边自然也有人念信来让下首的蒙古王公和大臣们知道信的内容,一时间那些蒙古王公的脸色精彩纷呈,尤其是喀喇沁部的大小台吉们,一个一个脸色铁青。

    铁证如山。

    噶尔臧实在想不明白早就被他拿出去让人处理掉的信件怎么会出现在虞燕手上,就在这时,只见原本站在他身边的布日古德白着一张脸突然暴起,一边哆嗦着一边从自己的腰间飞快摸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往女眷那边冲。

    除却蒙古王公的阏氏们还算镇定,其余跟来的宗室女孩和大臣女儿几乎都花容失色,钗环首饰在一瞬间叮当作响,只见布日古德一个箭步冲到端静公主面前,下一秒锋利的匕首就轻轻划破了她的皮肤,露出浅浅的血迹。

    通敌叛国是死罪。

    可以说噶尔臧的事情被揭发后不管是布日古德还是娜木罕接下来的命运都是被株连,除了他们名义上的母亲端静公主能活着,噶尔臧和他身边的人都活不了。

    “放我走!”他的匕首紧紧贴着端静公主的皮肤,一时间没人敢靠过去,“不管是醉马草还是和罗斯的通信,都是我阿布做的,和我没有关系!”

    端静公主的脖间点点血迹,她白着脸都不敢喘气。

    营地的侍卫全部都包了过来,布贵人哪里会想到自家女儿会遭遇此等祸事,险些都要晕过去。

    噶尔臧倒是很快就被康熙带来的亲军营抓捕起来了,包括他手底下的那些蒙古侍卫和其余子女,而到了布日古德这里,大家一时间都投鼠忌器不知道该怎么办。

    布日古德的精神高度紧张,他紧紧攥着手里的匕首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此时,一道轻柔熟悉的声音从他的背后响起:

    “阿哈。”

    布日古德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下一秒背上就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一吃痛手就不由自主的松了,匕首贴着端静公主的脖子差点滑了下去,还好站在她旁边的恪靖公主反应够快,把她拉开了不说,还将匕首迅速拿走了。

    鞭子甩在身上当然疼了,更别说虞燕这次算是使出吃奶的劲了。

    没办法,御前肯定是没有弓箭枪支这种伤害程度过高的武器的,还好鞭子抽人的杀伤力也不算轻。

    她这一鞭子下去布日古德可是疼得龇牙咧嘴的。

    女眷们瞬间如同林间的鸟儿一般散开,布日古德怔在原地,他呆呆地抬起头看向娜木罕,最后崩溃尖叫:“你背叛我!!”

    娜木罕疑惑地歪着头,垂眸将自己的袖子撩起,露出被殴打过后的青紫淤痕,她轻轻地摇头:“阿哈,是你背叛了我和额吉。”

    “额吉差点被打死的那天晚上,你只想着第二天的赛马该怎么取胜,你的世子之位该如何稳固。”

    “你与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第55章

    似鹰“你一定能做飞出去的鹰。”……

    噶尔臧行事妄乱、通敌叛国,其子布日古德挟持公主、罔顾人伦,康熙直接当场下命革去噶尔臧和硕额驸职衔以及喀喇沁多罗杜楞郡王爵位,与其子一齐即行处斩。

    “天家威严不容侵犯,如今喀喇沁部算是乱成了一团,蒙古各部也是挨个在汗阿玛面前表忠心,这几天的宴席就没有停下来过。”

    恪靖公主摸了摸自己有些显怀的肚子朝虞燕吐槽道:“这几日油水都没停过,有时候在蒙古过久了大口吃肉喝酒的日子,还真怀念宫里只给人吃几口饭菜的日子。”

    “姑姑要是想回去了向皇玛法请旨便是了。”

    恪靖公主轻笑了两声,低头将手边的卷轴摆成一排招虞燕过来看,里面的条例律令似乎都只拟了一半,但清晰可见的是最上方的几个大字,写着《喀尔喀三旗大法规》。

    “回去做什么?宫里的日子哪有外面舒坦?”恪靖公主拍拍虞燕的脑袋,“我在喀尔喀蒙古这边能做的决策、培养的人手,换到在京里早就要被汗阿玛骂死了。他希望孩子厉害一点,却又不希望孩子太厉害,尤其是我们这些日渐长大的孩子。”

    就像太子一样,他小时候别人夸他聪颖肖父,汗阿玛只会与有荣焉。如今若是太子的名声太好,坐立不安日夜难寐的恐怕就变成汗阿玛了。

    “那三姑姑呢?她要回宫吗?”虞燕好奇道。

    噶尔臧被判决通敌罪,身边的姬妾子女流放的流放,处死的处死,只有端静公主安然无恙。

    她还是公主,甚至喀喇沁部那边还有她的公主府,只要大清还在一日,她接下来的日子可以说比之前噶尔臧还在的时候要好得多,毕竟再也没有人敢打骂她了。

    “她就算想回也是回不去的。”恪靖公主摇摇头,“汗阿玛从噶尔臧的弟弟塞棱那过继了个刚满月的孩子给她做嗣子,如今郡王的爵位落在塞棱身上,却封了那孩子做世子,这是铁了心要把布尔和留在喀喇沁部。”

    她们这些出嫁女的意愿在**势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虞燕一直笑嘻嘻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划过一丝哀伤,这个时代的女孩子有时候就像无根的浮萍,漂到哪里算哪里,家境困寒如双卿是这样,金枝玉叶如端静公主也是这样。

    甚至有时候像双卿这样的姑娘递给她一根藤蔓还能往上爬爬,端静公主这样的反而处处受到桎梏。

    命运对人何其不公呢?

    “那对母女呢?”虞燕回过神问道。

    恪靖公主道:“乌兰识字,我就雇她在我手底下管理信件往来,娜木罕是个机敏的姑娘,我想把她放在塔娜身边待着做个亲信。”

    乌兰就是先前差点被打死的那个女奴。

    和噶尔臧其余那些被处死或者流放的姬妾子女们比起来,母女二人大义灭亲后的下场已经算得上很好了。

    木兰围猎的后半程可以算得上风平浪静,虞燕如今每天最多的日程就是和李有容还有星德两个人围着树林的外圈

    练习骑射。

    虽说秋日的阳光不算大,但是日复一日再加上现在还没有防晒霜这种东西的出现,两个人的脸都黑了一个度,李有容除外。

    她的脸没有晒黑而是晒红了,这大概也算得上是一种天赋吧。

    但是这也就导致她没办法再跟着虞燕她们一起出去骑马瞎逛了,毕竟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已经有些疼了。

    虞燕和星德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晃荡,马蹄踏过草地发出沙沙声,草屑乱飘。

    今日应该算一个多云天,阳光总是若有似无的,虞燕骑在马上,秋风拂过她的脸颊已经带着点凉意了。

    她刚准备侧过脑袋和星德说两句话,天穹之上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尖锐地打破了这片宁静。虞燕抬头眯眼望向天空,只见几只海东青正从北往南飞去。

    “好威武的鹰!”虞燕惊叹地看向在天上盘旋的海东青。

    星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海东青此刻已经飞远了,只能看见白白的云。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孩冷不丁冒出一句话:“额林珠,你也是鹰。”

    星德侧着脸虞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小声地说:“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

    “你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鹰,但笼子是关不住你的。”星德踢了踢脚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自顾自的地说道,“只要笼子开了一条缝,你就会想尽办法用尽力气地往外面挤。”

    “你知道外面有多大,你不想待在笼子里做一只被豢养的鹰,你想飞出去做真正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想展现自己的抱负,让世人知晓你的名字。”

    小孩抬起脸看向虞燕一字一句说道:“你一定能做飞出去的鹰。”

    虞燕有些茫然:“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星德抿着嘴,手轻轻地拉了一下缰绳让马儿停下脚步:“只是突然想到了。”

    “不是你教我的吗,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这样别人才能明白你心里的想法。”星德鼓起脸在自己心里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其实那天赛马的时候我不是故意那个样子的。”

    “自己的身体如果自己都不重视,那就更不要想着别人会在乎了。”星德小声道,“我那天只是太懊恼了,当时想着如果自己再用力一点就好了,可惜我的手上没力气。”

    “没关系的,而且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啊。”虞燕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件事情才闷闷不乐,一下子就笑了,“你想努力拿第一给我当个保障是你这个当朋友的一点心意,我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生你的气呢?”

    “况且最后结果是好的不是嘛?”虞燕朝着他眨眨眼,“你不要老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嘛,操心那么多小心变成小老头。”

    星德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嘟囔道:“明明这么煽情,你干嘛突然说这个。”

    虞燕看他脸皱成一团的样子笑得前俯后仰:“诶呀我只是不想让气氛那么沉重嘛,你看这天这云这草原,这么好看的风景你还在想之前的事情,岂不是很浪费!而且我们马上就要回去啦,明年的木兰围猎还不一定能来,不趁着这个机会多看看多玩玩真的很可惜的啦!”

    星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牛羊成群结队,夕阳将云层晕染得金红像是燃烧的火焰,起伏的山峦被霞光镀上了一层金边,一眼望去是漫无边际的朱红。

    风掠过星德和虞燕的耳边发出呼呼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星德突然笑了,他一直绷着的小脸终于松懈了下来,仰头看向那一片天穹,却见本来橘红的天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渐渐暗了下来,云也不见了,一滴一滴的小水珠落到了他们脸上。

    下雨了。

    “快走快走!”虞燕催促道,“等下雨下大了万一着凉了就不好了。”

    雨丝轻轻地飘扬在他们的脸上,有点像在宫里玩的玻璃珠。

    离营地越来越近的时候雨也越来越大了,噼里啪啦地摔在她们的脸上,好在雨大的时候她们离营地也就一步之遥,身上还没湿透就躲进了帐子。

    虞燕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刚进帐子就被越桃山栀抓过去灌了一大口姜汤,原本有些凉的身体一下子就暖和了,还微微出了点汗。

    两个人又伺候着她换过干爽的衣服、绞干头发,等一切都安顿好了之后虞燕才重新躺回软榻上。

    出来一个多月,不知道额娘和弘昐他们怎么样了,还有弘昀,他现在也有快八个月了,应该会坐会爬,说话不知道会不会说这么久不在家,他会不会忘记自己还有个姐姐。

    虞燕朦朦胧胧地半眯着眼,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木兰围猎基本上已经接近尾声,大半个九月基本上就在这里过去了,虞燕别的没学会,骑马的本领倒是经赛马一战后精进了不少。

    只可惜草原上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没过几天康熙就预备启程回京了。

    在草原上撒欢了一个多月后又回到宫里实在是一件让人非常难受的事情,就好像鸟儿被折断了翅膀关进笼子,虽然天天好吃好喝的喂着,但在里边的人都像蔫了一样,犹如没风干的咸菜。

    饶是如此,虞燕也盼着回家。

    家里有母亲有弟弟,有她熟悉的一切。

    她一回宫拜见过福晋后就一路跑向李氏的屋子,弘晖和弘昐随着年龄的长大,他们的住所被胤禛挪到了前院,如今李氏屋子里只剩下一个牙牙学语的弘昀。

    他穿着弘昐小时候穿过的衣裳顺着暖炕爬,看起来像个小球。

    “高了瘦了。”李氏许久没见女儿,忍不住眼角都掉了点眼泪下来,“还黑了。”

    “养养就白了。”虞燕亲昵地坐到她身边,捏了捏正在好奇打量她的弘昀的脸蛋,“您是没见到表姐那张脸,她晒不黑,可红起来的时候可真吓人,后边我都没敢叫她一起出来骑马玩。”

    “她爹以前就这样。”李氏抿嘴笑着把女儿搂进怀里,低声关心道,“你在信里说你在蒙古的时候赛马拿了第一,靠着这个找你皇玛法许了自主婚嫁之权?”

    虞燕虽然出去了但也没忘记给李氏写家信,赛马的事情已经发生在半个月前了,此刻听她提起不免有些疑惑:“怎么了嘛额娘?”

    李氏垂眸有一会没说话,过了不知道多久她轻声说:“我原先只以为你天生性子爱玩爱闹,所以从未拘着你。只是你后来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早已不是玩闹的范围了,你阿玛也没说什么不好你是个心里有成见的孩子,主见也大,可生在天家有时候太多的主见恐怕会害了你。”

    天家哪里是容得下主见的地方,这里的条条框框像枷锁,恨不得在每个人身上都绑两条,就算皇帝也不例外。

    虞燕轻轻挣脱她的怀抱认真道:“额娘,不管我做什么,那都是我自己决定好的,我从来不会后悔。”

    她睁着眼睛和李氏四目相对。

    “人若是没有主见岂不是他人的提线木偶?女儿不愿意做木偶,而且每个人生下来都不是为了做木偶的。”虞燕轻轻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

    李氏久久不语,她摩挲着虞燕骑马射箭练得有些粗糙的手掌:“额娘只希望你平安开心。”

    她也没有指望自己的儿女有什么大出息,左不过他们的阿玛是皇子,再怎么样也不会缺了他们一口饭吃。只是若他们有出息,她这个做额娘的也没有拘束他们的道

    理。

    她做不了供他们攀爬的藤蔓,但也不会去做折花之人。

    秋弥结束后就逐渐步入深冬,冬日的紫禁城无疑是美的,簌簌白雪压弯枝桠,每天早上虞燕起来去上书房的路上都能听到小太监扫雪的声音。

    上书房的琉璃瓦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在冬日的暖阳下泛着光。

    师傅们在上边念书,下面的孩子们都摇头晃脑的,有的已经打起了瞌睡,有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有两三个宗室子弟趁着师傅没往他们那边看,头低到桌子下面偷偷吃了点糕点。

    糕点屑都落到了地上,白花花的。

    今日不用练骑射,下学也就下得早,孩子们一溜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虞燕带着李有容和星德两个慢悠悠地从上书房里出来,途经御花园突然听见女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声。

    虞燕好奇地往外瞥一眼,一旁的小太监机灵地解释道:“那些是明年要去殿选的秀女,今日刚进宫来学礼仪。”

    红墙边排着一列又一列的女孩子,满蒙汉三旗按顺序排列,都是豆蔻年纪的少女站在一起争奇斗艳,各有各的好看,各有各的风情。

    虞燕看到了年若初。

    她站在汉军旗的前端,眉目低垂,身姿犹如柳枝般纤细轻盈,穿着粉白的旗装,衣裳的对襟上还绣着木芙蓉,一眼望过去轻柔而疏离。

    第56章

    痴心女儿家的痴心不悔,到底是真不悔……

    秀女正式殿选的时间在明年三月,如今只是通过复试的秀女们进宫学习规矩,同时也是方便宫里的嫔妃给阿哥们选侍妾。

    如今正值婚龄还未选福晋的只有九、十两个阿哥,这次木兰围猎后康熙就给十阿哥定下了乌尔锦噶喇普郡王之女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婚事未定的只剩下九阿哥一人。

    因此合宫上下对这次选秀的兴趣都不大,四妃中唯有九阿哥的生母宜妃张罗着想给自家儿子选一个高门贵女,其余三妃最多就是在家世低微的小官之女看看。

    雕花长窗外下着大雪,雪压弯了枝桠发出簌簌声。永和宫内德妃歪在炕上,手里拿着秀女的名册,有些酸痛的腰在碧杏的揉捏下逐渐缓和。

    她早年接连生育三子三女,虽然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二子一女,但到底伤了底子,每逢天气一冷就浑身酸痛难捱。

    “这是在给老四挑格格?”

    康熙进屋先在外间脱了沾了雪的大氅,宫女们替他换过轻便的常服,身上慢慢变得暖洋洋后他才有些疲惫地走进暖阁,见她正低头看着花名册忍不住问道。

    “他屋里一共就四个人,放在平常人家也就算了,到底是个阿哥。”德妃将册子放下,挥手让碧杏退下后坐起身到康熙旁边,抬手轻柔地为他放松着紧绷的太阳穴。

    康熙半眯着眼:“你凑在那里看了半天,可有中意的?”

    德妃垂眸含笑道:“能过复选的姑娘家哪里有不好的,只是胤禛这孩子在男女情事上向来平淡,稍微偏宠些的李氏……长得确实漂亮。”

    “食色性也,倒也正常。”康熙哈哈大笑,揽着德妃沉吟片刻后说道,“朕倒是有意给他指桩好姻缘。”

    “万岁爷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德妃好奇道。

    康熙将手中的秀女名单翻到汉军旗的页面,随后放到德妃面前,上面赫然是年若初的家世和名字。

    湖广总督的女儿,若不是阿哥们的福晋都是满蒙八旗出身,给下面的几个光头阿哥做嫡福晋也不为过,这样的家世给太子做侧福晋还差不多,落到胤禛身上怕是有些高了。

    德妃蹙眉一瞬,随后展颜佯装好奇道:“年若初?可是前几年进献牛痘有功的那位湖广总督年遐龄的女儿?臣妾在宫内也经常听说她的才名,这样出色的女儿家赐给胤禛做侧福晋,是不是未免有些委屈了。”

    康熙拍了拍德妃的手,将秀女名册收拢解释道:“三年前年若初同其父亲献上牛痘之法,功在千秋,他父兄朕都安排了好去处,唯独她是个女孩不好赐予官职。”

    “女儿家成人后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择个好夫婿,因此朕三年前答应她,三年后的大选前若是她有心上人,朕便能为她做主赐下婚事。”

    “今日复选结束后梁九功就带她来了乾清宫,那丫头直接跪在地上,说三年前于御花园见过胤禛一面,至此难忘,只愿嫁与雍郡王哪怕为妾。朕再三询问她也不改,只好循了她一片痴心不悔。”

    年遐龄官至湖广总督也做到头了,但他倒是有两个成器的儿子,长子年希尧博才多闻,次子年羹尧更是胸有谋略,文治武功都有所建树,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就是二人年纪尚小还需历练。

    老四是他选给太子的贤臣,将年若初嫁到他府上也算是把年家这两个儿子绑到太子的船上去了。

    女儿家的痴心不悔,到底是真不悔还是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做的黄粱一梦……

    德妃不想对此做出评价。

    她含笑应道:“年姑娘才貌双全,又痴心一片,这样的女儿家胤禛定然会喜欢的。”

    殿选的日子在明年三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伴随着宫墙角下的积雪消融露出还带着水汽的湿土,草芽也渐渐探出了脑袋,太和殿前的汉白玉长阶上,原本光滑的冰面也化作了一滩水,再没有了让人滑倒的风险。

    清晨的薄雾中隐约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虞燕换好衣裳后摸了一把蹲在床角躺着的百福,被养得油光水滑的皮毛摸起来暖融融的。

    它睁开圆溜溜的狗眼后还疑惑地汪了一声,随后盘着睡觉的四条腿站直起来,一颠一颠地走到椅子旁叼起虞燕平日用的小挎包再走到她的面前。

    回来三个月,百福都已经习惯她上学的作息了,真是起得比狗还早。

    虞燕苦中作乐地再薅了一把毛茸茸的狗头,随后带上自己的小挎包往上书房跑去。

    上书房内,阳光透过雕花长窗斑驳地洒在案桌上,依稀还能透过光柱看见细小的尘埃飘浮其中,笔墨纸砚被整齐地码在一起,砚台中的墨汁尚未研磨。书案摆得和往常一样,可端坐在位置上的人却好像少了几个。

    虞燕有些疑惑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环顾四周后发觉弘皙和他的哈哈珠子们都没来。

    弘皙自从兄长夭折后就一直充当着太子长子的角色,他对自己的要求也高得离谱,寒来暑往就算生病只要不严重都会坚持来上书房,这还是虞燕第一次见到他没来念书。

    李有容见她面带疑惑,本来还在专心致志磨墨的手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看到弘皙哥哥不在觉得有些奇怪,估计是有什么事情吧。”虞燕解释道,随后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拿出昨日夫子布置的功课。

    李有容笑笑:“万岁爷前几日把重修太和殿的事情交给了太子殿下,弘皙被他阿玛带着一起去工部和内务府打转了,说是请了好几天的假,万岁爷也允了。”

    虞燕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太和殿在康熙十八年的时候因为意外失火,但后面那几年又是平定三藩,又是雅克萨之战,再加上三征噶尔丹的事情,国库一直空虚,也拿不出银子来重修太和殿。

    也就是这段日子春意有了几分,恰是动工的好时机,再加上之前追缴的银子都回来的七七八八了,康熙这才将这桩差事拨给太子去做。

    但是她表姐是怎么知道弘皙被带去的?

    “他和我说的。”李有容一边说话一边将研好的墨摆到虞燕的书桌角上,“前天?还是大前天的时候?好像正好下雨吧,下午的骑射课就取消了,咱们回去回得早,我当时去更衣了没和星德一起走,然后出来的时候正好在宫道上碰到他了,他好像也刚从上书房出来没多久。”

    李有容回忆道:“遇到都遇到了,就说了会话。”

    “他不是经常在学业方面指点咱们嘛,那会闲着没事我就拿着书问了他几个问题,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他这几日都不来上学的事情了。”

    “哦对,我当时和他开玩笑说让他教教我练字,毕竟师傅老说我的字写得软绵无力,弘皙阿哥的字不是向

    来刚劲嘛,我就问他怎么做到的,他当时说等他请完假回来再教我。”

    自从弘昱被关在家里后上书房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基本上都是以弘皙为尊,他也很给面子的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样子,不管是宗室子弟还是王公大臣的孩子去问他问题,他都会耐心解释。

    尤其因为胤禛如今算得上实打实的太子党,弘皙对虞燕和她身边的两个哈哈珠子更是格外上心,毓庆宫那边送点什么东西,他都会想着分他们一点。

    虞燕点点头,听她阿玛说修建太和殿一事也是康熙为了缓和自己和太子之间的关系特地拨下去的差事,太子这次的差事带了胤祉、胤禛还有五、七、十三几个弟弟,也算是给下面的弟弟施恩了,让他们多点机会历练历练,也好在汗阿玛面前露露脸。

    毕竟先前木兰围猎时直郡王在蒙古那边可以算得上是大出风头,如今过完年被打压打压也正常。

    “我那日回家的时候看到雍郡王府了。”星德凑过来好奇道,“里头的花木如今都养得差不多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进去。”

    阿哥们的府邸是一座一座建的,搬也是有先后顺序的。前几日三阿哥已经带着他那些莺莺燕燕们搬了出去,南三所一下子都安静了不少,估计接下来就是胤禛他们了。

    虞燕也很向往出宫的日子,闻言弯着眼睛笑道:“吉日选在三月十八,大概还要过两日,等秀女殿选结束我们就能搬出去了。”

    出宫除了住的地方要大很多外,最重要的是虞燕自己行事也方便了许多。她到现在还心心念念着去替温宪公主找一找民间出色的大夫来给她瞧瞧身体的具体情况。

    说实话,不是她信不过太医。而是在她这段时间从太医院借了医书来看后发现宫里的太医下药实在是太轻了。

    可能是因为怕下重药出事情的缘故,他们用药主要以温补为主,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出错,但这也就意味着有些不下重药治不好的病症可能会因为用药温补一直被拖延病情,直到药石无灵。

    明日就是秀女殿选,殿选结束她就能出宫了。

    第57章

    弘晖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东……

    秀女殿选结束后被撂牌子的姑娘家就可以回家自主婚嫁,而留牌子的那些女孩,不管康熙有没有给她们赐婚,她们都要在家待嫁。

    好一点的过几日马上得到赐婚的旨意嫁人,差一点的就像武氏,被留牌子后还在宫里呆了好几年,一直到德妃要给儿子挑侍妾才想起来这么个人。

    在给秀女赐婚的旨意下来前,虞燕她们先出宫了。

    郡王府前面那条街上都是从宫里出来的朱轮车,前面气势恢宏的车辆里坐着胤禛和他的妻妾子女,后边普通的车上则是内务府出身的丫头太监,在后面则是能带出宫的金银珠宝器具,一辆接着一辆叫人一眼望不到头。

    乔迁当日康熙给虞燕放了两天假,李有容和星德也就不用上学了,星德不好随便出门,李有容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她现在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宫里都是男孩子打扮,跟在自家老爹李明修身后就跑出了府,站在郡王府那条街的尽头感慨道:“到底是天家气度,这些东西随便拿一件出去到百姓家里,都是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银子。”

    朱轮车是从郡王府的正门进去的,趁着大门还没关上虞燕悄悄趁着越桃山栀两个不注意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看去,她一眼就看见了做男孩装扮的李有容。表姐妹两个人四目相对,李有容还兴奋地朝她挥了挥手。

    郡王府的围墙比宫里要矮一点,但对于虞燕来说依然高得离谱,她站在墙边约莫连墙的一半都没有。

    王府大致分成前院和后院两个部分,前院是胤禛办公的地方和弘晖他们兄弟两个长大点后要搬去的屋子,后院则都是女眷们的居所。

    就像之前堪舆图上画的那样,虞燕的屋子就在李氏院子里面,胤禛还颇有情趣地在她屋子前面搭了个秋千架,和现代的那种坐着的秋千不同,她屋前的秋千架是可以叫人站上去的。

    人站在上面荡起来,几乎都能看到郡王府围墙外边的模样。

    “额娘的院子里都没有我住的地方了。”

    弘昐因为搬家的缘故也被胤禛放了一天假来后院玩闹,一进李氏的院子他就到处乱窜,最后垮着一张脸出来抱怨道:“之前在阿哥所里的时候明明还有我的屋子,就算弘昀住着里面的摆设也都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你这是吃弘昀的醋啦?”虞燕闻言忍不住笑了,“可是阿玛在前院给你和弘晖不是一人准备了一间屋子吗?你可以把屋子改成任何你想要的样子啊,也不用像在宫里一样要和弘晖挤一张床睡。”

    弘昐闻言终于高兴了起来,虽然他和弘晖玩得好,但是弘晖睡姿实在不怎么样,不仅睡觉的时候会突然莫名其妙地踹他一脚,而且每次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弘晖老是突然开始说梦话。

    他的声音碎碎得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就像小蚂蚁在他耳朵边上爬一样惹得他弘昐痒痒,总想听的更清楚一点,导致他每次半夜睡不着就算了,早上起来念书老打瞌睡。

    胤禛先前和李氏畅想过的院子基本上算是一比一复刻了,现在还是三月中,墙角边种的棣棠还没开,只有碧绿的叶子散着勃勃生机。

    院子里的山茶花倒是开了,一瓣一瓣的丹砂红汇聚成一簇的模样,立在枝丫上如同片片明霞,艳得不可方物。而李氏特意要求的那棵石榴树就伫立在院子的正中央,如今还未到花期,树冠也不算太大,枝叶间依稀能看见一点花苞。

    珍珠玛瑙两个正帮着李氏收拾从宫里搬出来的那些布匹首饰,常青则带着几个小太监搬那些大型器具,陈姑姑拿着账本一样一样的核对——自从虞燕和弘昐长大后,她现在已经被李氏派去照顾弘昀了。

    虞燕搬到了新地方到底有几分好奇,带着弘昐到处乱窜,等跑到王府里缩小版的御花园时才发觉两个人有些迷路了。

    好在这是在自己家里,不用担心有拐子来,她也就放心大胆地带着弟弟在假山里绕来绕去,刚从小道里绕出来就听见小孩低低的抽泣声。

    “是弘晖!”

    一起吃睡了那么久,弘昐对自家哥哥的声音还是很熟悉的,他正想出去就被虞燕拉住了,只见姐姐蹲下身子小声说道:“这地方这么偏僻,他肯定是背着福晋和嬷嬷她们跑出来的,要不是心里太难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一个人哭,你就不要出去戳穿人家了。”

    弘昐这才停下要出去的脚步,只是睁着眼睛学着虞燕的样子压低声音道:“他为什么跑出来哭啊?”

    虞燕哪里知道,她和弘晖这个弟弟的交往不深,只是将心比心,如果是她的话一个人找了地方发泄自己肯定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一幕,更不要说比自己小的弟弟了。

    弘晖蜷缩在假山角下,几乎快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了。

    今日阿玛好不容易给他和弘昐都放了一天假说是松快松快,他想去后院给额娘一个惊喜,没想到见他回来额娘不仅没有露出开心的样子,而且还一直皱着眉头,也不听他解释就问他为什么回来这么早,是不是做了什么淘气事惹阿玛生气了。

    可他明明就没有!

    额娘不听他说话就算了,还不许他去找造化玩,觉得他心思不在念书上,比不过弟弟就算了,现在更是玩物丧志。

    他没有!他没有!他没有!

    弘晖委屈地抽泣,从前额娘不是这样的,她会很温柔很耐心地教自己念书,一遍不会就念两遍,背得慢一点也不要紧,大不了用时久一点,别人念一个时辰他念两个时辰。

    可不知

    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全变了。

    阿玛收了额娘的管家权交给了李额娘身边的谢嬷嬷,弘昐在学习和骑射方面都比他出色额娘抽查他功课的时候再没有了以前的半点耐心,她也不会真的朝他发火,只是冷淡地看着他,最后叹一口气。

    这比骂他还难受

    弘晖终于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虞燕和弘昐两个躲在假山后面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的不出去安慰一下弘晖哥哥吗?”弘昐有些担心地看向哭得小脸涨红的弘晖。

    虞燕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她还在思考结果下一秒就看见弘昐已经跑出去了。

    弘晖原本哭得一抽一抽的,结果看见弘昐从假山后面跑了出来,吓得他立马抬手去擦自己脸上的眼泪大声道:“你不要过来!”

    弘昐听他这么说有些呆愣地顿下了脚步,弘晖拿着袖子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后才抬起他那双哭肿的眼睛迷茫道:“你怎么在这里?”

    弘昐下意识地往假山后面看去,虞燕朝着他使劲挥手示意不要把自己说出来,他才犹豫道:“今天不是搬出来的第一天嘛,我就偷偷溜出来转转,正好转到这里来了。”

    弘晖抹了一把脸确保不湿后才低着声音有些别扭道:“你都看见啦?”

    “哭又不是什么很丢人的事情,看见就看见啦。”弘昐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问道,“不过哥,你为什么哭啊?”

    弘晖总不能说因为你太聪明了,我额娘觉得我笨所以嫌弃我吧。

    他有些嫉妒地低头掩饰道:“阿玛布置的课业我一直都想不出来该写什么,太急了。”

    “这有什么?我也没想到啊!”弘昐安抚地拍拍弘晖,“阿玛说了给我们五日时间才交稿呢,而且今日是刚搬出宫的第一天,特地给咱们都放了一天假,想课业做什么?”

    弘晖低头嗯两句兴致不是很高,弘昐还想再说话,只听见假山外面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听声音似乎是福晋身边的嬷嬷和丫头,嘴巴里面一直在喊弘晖的名字。

    “我先回去了,明日再见。”

    弘晖垂眸挣开弘昐的手,拍了拍身上的灰缓缓从假山后边走了出去。

    “他好像还是很不开心的样子。”弘昐也有些丧气地看向虞燕,“但是他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这么难过。明明以前他有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的,怎么长大了反而生疏了?”

    虞燕没办法回答弘昐这个问题,主要是他和弘晖之间的关系实在有些尴尬,如果历史不变最后还是她那便宜阿玛登基为帝,那么如今健康长大的弘晖和弘昐迟早有一天会走到对立面上去。

    她只能安慰自家弟弟说:“人总是会长大的嘛,又不可能永远像小时候一样,而且弘晖可能只是现在太伤心了,说不定他想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把事情告诉你呢?”

    小时候自然都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但是孩子不可能永远是孩子,他们会长大会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永远保持天真,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东西。

    尤其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是很脆弱的,特别容易一碰就断。

    弘昐听完虞燕的安慰后稍微打起精神了一点,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回到李氏的屋子里后用完晚膳就好的差不多了,他又蹦蹦跳跳地跟着来接他的小太监往前院走去。

    难得是个休息日,虞燕本打算第二天下午去温宪公主府上见见温宪公主,顺便问问双卿这几个月学了些什么,结果第二天刚在院子里陪着李氏和弘昀用完午膳,后院就传来消息说万岁爷把湖广总督的女儿年氏赐给雍郡王做了侧福晋。

    第58章

    孤魂不过是一个被孤魂野鬼占了身子的……

    年若初入府那天是四月十五,虽然因为只是侧福晋的缘故所以内务府那边省略了很多步骤,但康熙念在她先前献策有功的情面上特地嘱咐过胤禛要好生待她,再加上满人未入关前本就是多妻制,侧福晋的地位实在没有比福晋低多少,所以年府实打实地给她陪嫁了八十台嫁妆。

    四月十五那日她虽然是从偏门迎进来的,但是雍郡王府上也早早挂上了红绸,胤禛也算是做足了姿态。

    李氏坐在院子的门口,四月的风吹在脸上又暖又凉。她出神地望着院子中央的那颗石榴树,如今正值石榴花开的季节,灼灼榴花立于枝头恰如红霞碧霄,仿佛下一秒就要燃尽了。

    “额娘?你在想什么呢?”

    虞燕抱起咿咿呀呀的弘昀凑到李氏身边,见她还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忍不住问道:“您不是说不难过吗?”

    “不难过归不难过,只是额娘想起自己当年进阿哥所的时候。”李氏叹了口气,“那时候是小选进来做宫女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指给了你阿玛做格格,全身上下能摸出来的只有当初我娘送我进宫打点的一点金银。”

    “嫁人这种女儿家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竟然也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李氏把虞燕搂进怀中摸了摸她耳边的绒毛,又捏了捏她的耳垂:“还好你是格格,日后出嫁怎么也有个多罗格格的名号,不管嫁到哪里都不会有人轻易欺负你去。”

    嫁人也能算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么?

    虞燕没有立刻反驳李氏的这句话,或许在这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年代,女孩子的后半生都与一个好丈夫息息相关。

    但对现在已经掌握自主婚嫁权的虞燕而言,这件事远远算不上最重要,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前院已经传来了鞭炮的声音,虽然不像正常娶妻那样锣鼓喧天,但是也十足热闹。

    年氏作为侧福晋,家里父兄女眷都算得上是正经亲戚,所以前院和后院都给她开了一桌席面,前院是由胤禛招待的,后面则是福晋帮忙招呼,等下李氏作为侧福晋之一也要带着虞燕和弘昀过去的。

    席面上虞燕见到了年若初这辈子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其中最小的那个应该才是真正历史上的敦肃皇贵妃。

    她坐在母亲身边眸光莹莹,偶尔她姐姐和她说两句话倒也不是细声细气的,而是正常小姑娘温婉端庄的模样,虽然年纪尚小,但也能看出长大后的美人模样。

    不进宫,说不定对她来说还算是一件好事。

    虞燕坐在旁边安静地听年夫人说话,她言语间对年若初这个女儿的感情仿佛并不深:“若初这名还是她自己嚷着要改的,自从她八岁落水过后家里人就基本上不怎么做她的主了,她身子不好,咱们做父母的也不好强扭着女儿做事情,基本上她想做什么都由着她。”

    年若初的二妹听到这时冷哼了一声,被一旁的年小妹拉了拉手,在她手上写写画画了不知道什么东

    西,姐妹两人这才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在那,任凭年夫人和福晋两人说着话。

    “娘,我想和小妹一起去更衣。”年若初的二妹突然打断年夫人的话说道。

    年夫人有些尴尬地看向福晋:“这两孩子从小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倒是让福晋看笑话了。”

    福晋笑笑:“小事罢了,姐妹感情好最重要。”

    说罢她召来白苏让她带着两位年姑娘下去更衣,虞燕今天早上水也喝得不少,再加上她觉得姐妹两人说不定会单独说些有关年若初的话,所以也跟着她们后边一道去了。

    年家两位姑娘对虞燕倒没什么恶意,她们年纪相仿,路上也叽叽喳喳说了些小孩子的玩笑话。

    等到差不多年家两个姑娘话匣子开了一半的时候,虞燕才假装不经意间感叹道:“不过年侧福晋确实很厉害啊,我到了她那个年纪,估计也干不出来发现牛痘这种能青史留名的大事。”

    年若初的二妹果然是个爱接话茬的性子,她撇撇嘴:“你和她有什么好比的,皮子是十几岁的姑娘,指不定里边是个多大年纪的妖怪”

    年若初的三妹立马瞪了她一眼,皱眉使劲扯了一把她的手描补道:“什么妖怪不妖怪的,你和长姐向来拌嘴也就罢了,这种怪力乱神的话哪里能在格格面前瞎说!”

    年若初的二妹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还是悻悻闭上了嘴。

    听年若初家里人这么一说,她应该是原主当初八岁落水后穿越来的,不知道做了什么才让家里的三个女眷这么厌恶她,而且似乎她的身份也有所暴露。

    但是她为什么要暴露自己不是本人呢?她就不怕自己被当成异端烧死吗?

    虞燕垂着眸片刻后立马换上好奇宝宝的模样问道:“我看年侧福晋似乎脾气挺好的,怎么还会和妹妹拌嘴?”

    年若初的二妹没说话,还是三妹解释道:“也不能说是拌嘴吧,只是大家的想法不同理念不同,姐妹之间常有的事情。”

    她说话滴水不漏,确实不愧为历史上饱受宠爱的敦肃皇贵妃。

    眼见二人再也没多吐露些关于年若初的事情,虞燕也就眨眨眼转身进了隔间更衣。

    确保另一边不会听到屋子里的声音后年若初的二妹才缓缓开口:“按照咱们那位长姐的说法,眼前这一位可是日后皇上的女儿,咱们是不是应该赶紧趁着人家如今年纪还小多奉承奉承她。”

    “这种话你也敢拿到家外边说?”三妹瞪了她一眼,“你这么口无遮拦,迟早有一天要出事。”

    二妹撇嘴:“她都敢当着阿玛和哥哥的面说将来万岁爷会二废太子,雍郡王登上皇位了,我还不能说两句了?”

    三妹沉默不语,随后缓缓开口道:“不过十几年间的事情,咱们又不是看不到,何必去和她争这个。”

    “我只是怕她想当皇后想疯魔了,到时候一个搞不好把咱们一家都拉下水。”二妹叹了口气,“若不是她确实能赚钱,又在万岁爷面前挂上了号,娘只怕早就一副药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占了长姐身子的妖怪药死了,哪里还会叫咱们像现在这样天天心惊肉跳,怕她再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阿玛和哥哥又不是傻的,情况不对不过是一个被孤魂野鬼占了身子的假女儿,舍了便是了。”三妹垂眸道。

    等虞燕和年家两位姑娘回到席面上后,她发现李氏喝得似乎有些多了。

    席面上的酒水大多是米酒,醇香浓厚,正常来说都是女眷爱喝的,而且不容易醉。

    但是李氏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她一杯接连一杯的喝,虽然不至于到醉的地步,但是红晕遍布她那张雪白的脸,不管谁和她说话都只会盈盈一笑,要么就是点点头。

    好在时辰也差不多,福晋见情况不对也就让虞燕带着李氏先回去。

    一进东跨院门,李氏的样子看起来就清醒了一点,但她还是垂眸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

    “孤灯不明思欲绝。”

    李氏坐在软榻上,目光追随着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过了不知道多久,蓦地从嘴里吐出来一句:“卷帷望月空长叹。”

    这是李白的《长相思》。

    难为李氏这样一个字都认得不算全的姑娘,旁的句子都记不住,那几句写男女情爱的倒是记得深刻,连吃醉酒后都还能背出来。

    虞燕在心里叹了不知道多少口气,从珍珠的手里接过解酒的蜂蜜水递到李氏手边:“额娘?”

    李氏其实也不大,换到现代也就是大学刚毕业没几年的年纪,在古代却已经当了三个孩子的娘了。若是豆蔻梢头的少女追求情爱旁人还会赞叹痴心一片,轮到她身上在做出这副小女儿的模样却只会叫人笑。

    但虞燕笑不出来。

    她正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家额娘,却听见外边传来脚步声,珍珠玛瑙将门推开后外面正站着胤禛身边的张德胜,他手里端着一个紫檀木盒子,满脸笑容朝着虞燕和李氏道:

    “给李侧福晋请安,这里头是王爷吩咐送来的东西,王爷说他过两日就来看您。”

    李氏的魂好像突然就被这几句话一下子拽回来了,虞燕将盒子接过来后递到她手上,她咬着唇轻轻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枚白玉同心结。

    玉佩边角的打磨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粗糙,肯定不是匠人的手艺,说不准是她阿玛亲手做的。

    虞燕抬头去看李氏的表情,她伸手缓缓往返摸着那块玉佩,茫然地睁着眼睛。

    一滴泪脱离她的眼眶顺着颊边缓缓流下,等落到嘴角处时却见她的唇角微勾,那双漂亮的水眸瞬间笑弯成了月牙:“王爷待我真好。”

    好了,现在不用安慰了。

    虞燕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捏着玉佩一脸满足的李氏,觉得自己刚刚的担心都多余。

    她阿玛似乎能精准拿捏李氏的心情,每次只要她开始难过低落,就会想到各种办法来哄她高兴。

    这算什么呢?

    年侧福晋的院子里则是一片灯火通明,从年府带来的下人们忙忙碌碌地在院中收拾东西,屋子里胤禛已经睡着了。

    年若初躺在他的身边静静看着睡着的男人,她为年家选了一条如今尚在蛰伏的潜龙,只有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日后会在九子夺嫡中胜出,成为青史留名的帝王。

    她要做他的皇后,为他生下皇四子弘历,日后成为太后,最后站在这个时代的顶端。

    所有人都要赞美她、歌颂她,不会有人再敢对她不公。

    第59章

    义诊那里挂了块悬壶济世的牌子

    年若初入府这件事儿对虞燕来说并不能改变她如今因为住在宫外所以要寅时起床的作息,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她就已经迅速地洗漱完毕,带着昨日师傅布置的课业和要学的书籍坐上了前往宫中的朱轮车。

    入府第一日总归是要拜见福晋和其余侍妾的,年若初醒来的时候还觉得自己难得起了一个大早,结果手往旁边一摸,身边的床榻已经凉了。

    她有些茫然地问身旁的抱夏道:“四爷呢?”

    抱夏一边手脚麻利地替她梳妆,一边回答道:“咱们爷如今在户部任职,这一大早就出门了,不过爷还是对您很上心的,特地嘱咐奴才们要小心服侍您呢!”

    年若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作为侧福晋,她是从年府带了两个贴身丫头过来的。其中一个叫迎春,另一个叫抱夏,都是她穿越后重新选过、和她一起长大的丫头,卖身契也握在自己手里,按照网文小说里说的那样,这应该就算是心腹。

    抱夏是那年南方水灾严重流落至湖广的孤儿,全家死绝不说,脾气还犟,当时和牙婆闹了不愉快,差点就要被卖到花船上去了,最后还是年若初不忍心才将她从牙婆手里要下来的。

    当初初遇抱夏时她还是个豆芽菜一样的瘦弱丫头,跟在她身边这几年倒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对年若初更是言听计从、指哪打哪,她因为这一层关系比起迎春来说更喜欢用抱夏一点。

    “今日拜见福晋,姑娘、呸,主子可要打扮得庄重些?”抱夏笑嘻嘻问道。

    年若初摇摇头:“平时在家里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第一日见人总不好太过招摇。”

    她是汉军旗出身,和李氏一样是被允了像在家里一样穿汉装的,因此迎春给她拣了一件湖蓝嵌白边绣着蓝

    花楹的软绸长衣,头发挽在一起形似蚌珠,留出来的一束斜斜地垂在胸前,衬得她更加弱不胜衣。

    年若初所在地院子相当于和李氏相对,她尚在梳头轻轻打着哈欠的时候就看见了从李氏院子里出来的虞燕,小姑娘带着帽子背着挎包就往外面跑。

    “二格格起这么早是要干什么去?”

    迎春心思细腻,早就将府里的情况从上到下探听了一遍,闻言便解释道:“说是去宫里念书。”

    “念书啊”年若初抿了一下嘴。

    她是大学毕业后上了几年班才穿越的,正儿八经念书时候的记忆对她来说已经很模糊了。

    寒窗苦读那么多年,最后也就上个月薪三千的班,每个月还要往家里寄两千……年若初都后悔当年去念那个学了,早点出来打工估计赚得都不止这个数。

    提了那么一嘴儿后迎春抱夏两个就搀着她往外走了,福晋的正院离她们不远,只是年若初这具身子因为早年间落水的缘故一直不算很好,所以走起来气喘吁吁的,大约慢悠悠地走了半盏茶才到。

    福晋和其余妾室已经坐在正屋里等着她了。

    “这位便是湖广总督年遐龄大人的长女年侧福晋了。”

    只见年若初走到福晋面前,微微倾身做福,请安敬茶:“给福晋请安。”

    福晋是正妻,尚能受得起她这一礼,轮到李氏时她早已站起身,年若初给她行一礼,她立马紧跟在后面还上一礼,那张风情尽显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虚长年妹妹几岁,便托大做个姐姐了。”

    年若初知道李氏,她是雍正前期的宠妾,一连生了好几个孩子,不过似乎孩子夭折得也多,恐怕过几年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春风得意了。

    想到这里,年若初抿嘴一笑轻声道:“李姐姐。”

    面对宋氏和武氏两个侍妾,年若初身为侧福晋虽然是初来乍到,可也做足了礼数,迎春跟着就递上两个盒子,里边装着不同款式的金嵌玉蝴蝶簪。

    “这是凤祥楼的东西吧,年姐姐果然财大气粗,听说这地方的首饰贵得很。”武氏惊叹道。

    年若初微微一笑:“其实也不值几个钱。”

    凤祥楼这地方实际上是年家的产业,托了她前世学商科的福,这辈子那点营销手段全部用在自己开的铺子上了,尤其是现代那一套饥饿营销和VIP制度,被她玩得炉火纯青,湖广那边给她前赴后继送钱的高门贵女多了去了,京城这家还是她前年入京之后开的连锁店。

    那可真是赚得盆满钵满。

    可惜她进了雍郡王的府邸,那些铺子倒是没被陪嫁过来,如今都还在年府。

    侧福晋进门要收拾的地方还很多,尤其是分配的人手还没齐全,年若初带来的那点人压根撑不起侧福晋的牌面。进门礼结束后谢嬷嬷就带着一连串的丫头太监到了年氏所在的院子,这是先让她用个把月趁趁手,等今年宫女小选结束后内务府还会送人进来。

    与此同时,虞燕正好下学。

    “先前你不是说要寻一个会治喘疾的大夫吗?”李有容替虞燕收拾好挎包,毛茸茸的脑袋凑到她面前。

    “我爹打听到了,京郊二十里地那边近来有个从南边来的师傅坐诊,有一手悬丝诊脉的绝活,说是能治百病,而且若是治病的药材便宜都不收你钱,就连京里的百姓也有许多去那里看病的。”

    “不过此人性情有些诡谲,从来不出外诊就罢了,达官贵人求到面前也只挑重症来治,到现在还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李有容难免有些忧愁,“到时候不会吃个闭门羹吧?”

    虞燕头也不抬道:“若真有那么厉害的本事,求一求又有何不可,况且宫中御医对姑姑的病都拖那么多年了,我是再不敢信他们。”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星德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听家里的下人也说过那个大夫,说他一天就坐诊一个时辰,未时末就走了,如今已经未时正了,还有半个时辰。”

    “肯定现在就走啊,晚了赶不上怎么办?”

    虞燕向来是个急性子,况且他们现在搬出宫后下午的骑射课都是不用上的,基本上下午的时间都由他们自由支配,胤禛又特地给了她随意进出府邸的令牌,她现在做事情要比之前可自由得多。

    说时迟那时快,没多久虞燕就跑远了。

    京郊距离紫禁城原本就有一段距离,好在赶车的车夫手脚麻利,还是赶在未时之前到了李有容说的医馆。

    说是医馆,实际上只能算是一个勉强搭建起来的地方,旁边很粗糙地摆放着一块“悬壶济世”的牌子。

    前去求医的百姓确实络绎不绝,那大夫坐在屏风后面,只有一根细细的丝线从屏风的另一头穿出,屏风前面是走来走去拿药的药童,后面是记录病患情况的学徒,不管是哪一边都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外间病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格格,咱们要不要往前走走?”越桃皱眉,“这排要排到什么时候去?”

    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按照那位大夫坐诊把脉细细询问的速度,只怕天黑了也轮不到她们。

    虞燕摇摇头:“咱们又不是真来看病的,况且你看前来求医的大多都是京郊外面的百姓,穿着简朴面容凄苦,若不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病也不会来求医开药,等一等也无妨,大不了等下时间到了再拿出雍郡王府的牌子去见一见那位大夫。”

    寻常达官贵人也就算了,爱新觉罗家的面子,不管是什么高人,总是要给几分的。

    越桃说不过她只好侯在一边,虞燕则倚靠在朱轮车的车窗上安静地看着屏风后面。

    里面人头攒动是真的,但是那位大夫身边的学徒倒是一直和他挨得很近,仿佛两个人要叠在一起去了。

    现在都流行这么带徒弟了吗?

    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过起来还是很快的,日头渐渐下去后百姓也零零散散地走开了,虞燕跳下马车,身后越桃山栀两个紧随其后,胤禛拨给她的两个略通拳脚的侍卫压在最后确保她的安全。

    医馆内的屏风依然伫立在那里,药童们一个接一个地将医馆里的东西摆回原位,屏风后边大夫和学徒都还没走,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直到虞燕进来后,医馆内才出来两个药童说今日的义诊已经结束了,叫她们明日再来。

    “我不是来看病的。”虞燕取下腰间的令牌在药童的眼前晃了晃,“我是雍郡王府上的二格格,来请你师父出诊的。”

    医馆里顿时安静下来,那药童有些犹豫地看向屏风后面,里边没有人说话。

    “师傅她不出诊。”那药童说得结结巴巴,无助地看向屏风后面。

    屏风后边的大夫人影晃了晃,不知道过了多久后,一道略矮的身影站起。

    清亮温婉又有几分熟悉的女童音从屏风后面传来:“额林珠的请求我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我才疏学浅,若是什么疑难杂症,那恐怕确实帮不了你。”

    女童从屏风后边走出,只穿了一件丁香色的春衫,璎珞项圈挂在脖间显得她那张清透的面容多了两分花瓣的娇艳,个子比去年南巡的时候更高了些,有几分大孩子的模样了。

    “鸣琳?”

    虞燕诧异地看着眼前抿唇笑得秀气的女孩。

    第60章

    广州知女莫若父

    戴鸣琳身边的药童有些焦急地看了一眼外边的天色,未时末的夕阳将水洗过后的天空染成一片又一片的橘红。

    她扯了扯鸣琳的袖子道:“大姑娘,时辰差不多了。老夫人说最多只能出来一个时辰,若是归家晚了怕是要被说。”

    “偶尔一次祖母不会怪我的。”鸣琳一边安慰药童一边看向虞燕,见她一脸好奇忍不住笑笑解释道:“万岁爷调任祖父回京修撰明史的旨意前段时间刚发下来,咱们举家基本上都来京里了。这地方男女大防也没有南边严重

    ,祖母才允了我和鸣琅轮流每日出来玩一个时辰。”

    “义诊不是天天开着的么?”虞燕突然想到鸣琳和鸣琅是双生姐妹,恍然大悟忍不住调侃道,“难为她居然忍得住一直在府里窝着?”

    鸣琳摇头:“徽州那里出嫁的年纪小,像我们这么大的女孩早就学着管家理事了,只是先前鸣琅一直跟着时哥儿到处乱跑,不管是算账还女红都学得一塌糊涂。”

    “她是想着赶在娘找教养嬷嬷前把这两块地方赶紧补上来好交差,正好如今时哥儿不在,她就一直闷在家里做女红拨算盘,算是临时抱佛脚吧。”

    “戴山时没跟着你们一起回来吗?”虞燕挑眉问道。

    鸣琅点头又摇头:“他虽说从小一直跟着我们住在徽州,可实际上他爹娘是长期在广州那边的,只是他出生没多久大伯母就跟着大伯赴任了,时哥儿当时也就五个月大,伯母干脆就把他留家里给祖父祖母养着了,这几年他们一直抽不开身,时哥儿长这么大了还没见过亲生爹娘呢。”

    “这次虽然举家搬迁到京城这里了,但从祖父那里听闻广州那边有新的明史资料后,他就自告奋勇跑那去了,估计也是想他爹娘了。”

    虞燕点头后将话题岔开,就着刚刚的义诊赞叹鸣琳道:“刚刚在里边把脉的人是你?从前在戴府待的那几日倒是不曾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悬丝诊脉这种事情就像是话本子里说的一样。”

    “我哪里有那么厉害的本事?”鸣琳一下子就笑了,“悬丝诊脉这样的本领说不定真有,但我肯定不会。”

    面对虞燕微微睁大的双眸她解释道:“我的医术实际上是照着祖父的藏书学的,都是照葫芦画瓢,在家里的时候下人们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我来看的,若是遇到不会的就请外边的大夫来出诊下药,到时候我再照着开出来的方子琢磨。”

    “在徽州那会若是后宅妇人有什么头疼脑热,老夫人也会带着我去瞧瞧,毕竟内宅的毛病请外边的大夫多少会惹人说嘴。”

    “悬丝诊脉实际上是因为祖母不让我在外抛头露面,所以只能坐在屏风后面。”鸣琳笑笑,“但是要是来问诊的人看见屏风后面是一个孩子,大家的信服程度总会下降不少,我就让年纪大些的丫头坐在那,自己装成记录病状的学徒。”

    “我带出来的这些人多少都通晓医理,所以就干脆让她们在外间观察求医者的面容和所患病症,然后再根据她们说得那些来对症下药。”鸣琳叹了口气,“只是这样长久下去也就只能看些简单的病症,若是复杂一点就不行了。”

    “对了,你要找我问诊,该不会是你们府里谁生病了?可是王府里不是有御医么?”

    虞燕思忖片刻:“倒不是王府里的,你对喘疾可有所了解?”

    鸣琳一愣:“女儿痨?”

    女儿痨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肺结核,咳嗽咳血盗汗,基本上算是一种富贵病了,必须静养且避免劳累和风寒,若是一般庄户人家的姑娘得了这个病,只怕家里人养都养不起。

    虞燕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是我一位尊敬的长辈,听说她是娘胎里带来的病,每逢季节交替喘疾就严重一些,但是交替的时候过去后又会好一点。”

    “只是宫里的太医开的药我看过都以温补养生为主,这些年下来充其量只有**的效果,好也没好起来,坏也没坏下去,但是今年她身子骨越来越消瘦,一直拖着我怕出什么事情。”

    鸣琳垂眸沉思片刻后道:“这样的病症我也没接触过,古籍里倒是有许多类似的记载,但是没望闻问切过,我也不好随意下判断。这样我回去后翻翻这方面的医书。”

    她们在一边聊得热火朝天,鸣琳身边由丫头扮成的药童们算是急得团团转了,直到日头越落越低,夕阳为“悬壶济世”的牌子都笼上了一层金辉,戴鸣琳才意识到今日说话说得有些晚了。

    她温婉地朝着虞燕点点头,杏眸微弯:“额林珠,那我先回去了,等哪日你那位长辈空闲下来,你往戴府下帖子来就好,老夫人会允我出来的。”

    等从京郊回到雍郡王府已经酉时了,虞燕自己都饿得饥肠辘辘,一进王府就直奔东跨院。

    李氏早早就备好了晚膳,等虞燕一进屋只见弘昀已经吃过奶了,被陈姑姑扶着在落地罩边上学走路,他的性格要比弘昀安静得多,就连之前最闹觉的前三个月都没怎么在夜里哭过,平常咿咿呀呀的时间也比较少。

    是个安静腼腆的小孩。

    桌上摆着一碟小小的盐津花生,边上摆着一壶散着果香的酒,虞燕坐到位置上还觉得有些奇怪:“额娘今日怎么一个人在家喝酒?”

    “原本你阿玛说是要来咱们这看看弘昀的,只是今日恰好年氏那边出了点岔子,他就说明日再来了。”

    李氏倒也没像之前那样闷闷不乐,而是自己夹了一筷子花生嚼了嚼,见虞燕好奇地去闻酒味,柳眉一竖将手边的酸笋鸡皮汤推到她面前:“小孩子家家可不能想着喝酒,这才是给你做的。”

    虞燕悻悻舀了两勺子汤入肚,觉得肚子没那么瘪了后才问道:“年侧福晋做什么了?怎么刚入府就出岔子了?”

    “也没什么,就是她估计认不清路,她带来的那几个丫头也对王府不熟悉,主仆三个东兜西转跑到前院去了。”李氏解释道。

    “前院那地方你是知道的,都是你阿玛的门客或者是幕僚,外男那么多,到时候就怕说不清楚,所幸先遇到年氏的是弘晖和弘昐两个年纪小的,见她到处乱跑直接把她叫住了,随后派人去通知你阿玛了。”

    “前院和后院不是还有一扇门么?”虞燕挑眉,“那里看守的太监呢?总不能正好不在吧?”

    “说是去更衣了,原本想着就一会不打紧,也没叫人替他。”李氏抱过一小步一小步挪过来的弘昀道,“这一出闹得可叫他狠狠挨了顿板子,听说打得差点只剩出气了。本来这件事到这也就差不多了,结果那年氏估摸着还年纪小的缘故,和你一样见不得血,当时还好,回去后就起烧了。”

    虞燕有些囧,她现在的想法已经扭过来很多了。

    毕竟像这种情况,自己的本职工作都没有做好的人,在这个可以算得上人命不值钱的年代挨顿打实在是该,明明知道这样做会导致什么后果还非要这么做,就算放到现代也会跌个大跟头,只不过放到现在容易丢了小命罢了。

    但年若初,莫非在年府的时候没有接触过此类事情吗?

    “等过两个月你身边的越桃和山栀两个也差不多十九、二十岁了,恰好福晋身边的白苏年纪也差不多了,包括像宋氏和武氏身边的丫头原本也都是内务府那边出来在旗的女孩,你阿玛的意思是趁着内务府送人进来,咱们赏个恩典下去,叫她们提前出府好自行婚嫁。”

    李氏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虞燕搭着话。

    虞燕有些舍不得越桃,她对山栀的感情反倒没那么深,或许是因为越桃更活泼些,胆子也更大点,跟在她后面也不会多嘴问什么,像个成熟可靠但又能理解她的大姐姐一样。

    但是舍不得也没有叫别人给她当一辈子丫头的道理,尤其像越桃山栀她们都是包衣旗的女孩,就算二十多岁出宫也能找到门当户对的伴侣。

    虞燕觉得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就强迫别人留下来,因此只好闷闷地点点头说了声嗯。

    难过归难过,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来,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心情不好就停止运转的——除非你是创世主。

    可虞燕不是,所以她只能在蒙蒙亮的春天里背上自己的小挎包,眼睛都睁不开地喝了碗枣儿粳米粥,又吃了两个鸡油卷儿,最后抱着沉重的即将离别之情迈上了去上书房的路。

    教学的师傅还没来,上书

    房里按道理不管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应该乖乖地坐在原位默背一百二十遍今日要学的内容。

    但是今日格外的不同,虞燕一推门进去,就见九阿哥的桌前围满了人,中间时不时还传出“我也有钱”、“九哥带我一个”的声音。

    里面喊得最大声的就是她的好十四叔胤祯,他是坐的位置恰好就在九阿哥边上,要不是怕外边侯着的太监听清楚,估计他的声音能一声比一声高。

    虞燕看向一旁正准备替她摆放东西的星德:“这什么情况?”

    “九阿哥不是一直沉迷商会上的事情么,最近西洋那边派了使臣过来说想要和大清互通贸易,想让万岁爷增设通商口岸。”

    “万岁爷虽然拒绝了增设口岸的请求,但是趁着这个机会他在南边沿海那块、尤其是广州那边吧,听说还增派了不少官员过去专门管理海上事务,万岁爷就干脆把这事派了一部分到九阿哥头上。”

    星德看向人头攒动的另一边:“他今日一过来就说自己要和海外做生意,问咱们有没有想入股的,到时候若是赚了就给咱们分红。”

    这也没说亏了会怎么样啊?虞燕哭笑不得,风险系数这么高,真不是来这地方骗小孩的么?

    “可惜呀可惜,要不是我手里银子不过三十多两实在不够看,说不准我也会进去掺和一脚,万一真赚了呢?”李有容不禁十分感慨。

    虞燕忍不住吐槽道:“你逢年过节拿的压岁锞子也不止这么点吧?”

    李有容眨眨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压岁锞子这种东西自然在过年的时候都用掉了,好不容易手上有点银子,又是过年,不出去买点炮竹玩岂不是很浪费。娘前几年又拘着不让我乱跑,也就过年那会家里人多,她管不到我,我才有机会溜出去玩玩。”

    “你投我这里吧,正好我也要跟着九叔去广州商会那边,到时候看看有没有机会同西洋人做两笔生意。”弘皙突然开口说道,“若是赚了我给你分红,亏了到时候我替你补上。”

    稳赚不赔的买卖哪里有不做的道理,李有容眼睛都一下子亮了:“果真吗?果真我明日就将攒的那些银子给你拿来?”

    弘皙笑着点点头:“毓庆宫不差这点,总不会亏了你的。”

    “二伯也去吗?”虞燕问弘皙道。

    弘皙摇摇头:“阿玛还是留京,这次出行广州皇玛法原本只点了八叔、九叔,只是八叔又说想跟四叔一起去,所以皇玛法又点了四叔。”

    “阿玛知道后就去问了四叔的意思,让他这次去广州顺便也把我带出去开开眼界,一天到晚闷在毓庆宫里他怕我闷坏了。”

    “我阿玛也去吗?”虞燕这几天为了温宪公主的事情忙得团团转,一时间都没怎么去前院和自家阿玛联络感情,乍闻此事还感到有些惊讶,“什么时候啊?”

    弘皙点点头:“就最近几天吧,估摸着等浴佛节过了就差不多要动身了。”

    虞燕的心思一下子就浮动起来了,广州这个地方可以算得上是清朝前期与外界交流最多的地方了,她也想去。

    弘皙与自己年纪相仿,她现在又是一身男孩子打扮,总没有他能去自己不能去的道理吧?

    想到这里虞燕瞬间兴奋起来,虽然住的地方变宽敞了,但是她实在不是一个能在同一个地方呆很久的人,如果有能跑出去的机会,当然是出去更好啦!

    该说不说知女莫若父,虞燕今日下学刚从上书房回到东跨院,就见李氏带着陈姑姑和越桃山栀两个把夏日的衣裳拿出来晒了。

    “这不是天还没热起来么?”虞燕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氏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扬:“南边天可比京里热多了,你阿玛今日派人来院里说了,四月中下旬要带你去广州,让我们先帮你把衣裳收拾出来,顺便带点防蚊虫的药水。”

    虞燕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阿玛说要带我出去了?!”

    “那还有假的不成?”李氏点点她的额头,“今晚你阿玛过来用膳,你不信就自己问他去。”

    “我信我信!”虞燕笑嘻嘻地搭上李氏的胳膊,心里盘算着在去广州之前得找个机会带鸣琳去见见温宪公主,若是她瞧不出来什么名堂的话,还得在京里找别的大夫。

    只是京里的大夫知道是要给温宪公主诊治,虞燕怕他们为了明哲保身开的药方和先前太医开得大差不差。

    而鸣琳则不同,她身为官家小姐,对温宪公主的病情也不至于太过忌讳,开药方面也不至于束手束脚,虞燕还是希望她能治得好自家姑姑的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