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索求情状
短短一个时辰不到,白婳先后经历了忐忑遛逃,如释重负,再到惴惴不安,重新潜伏,心路历程极其复杂,直至此刻,整个心依旧突突狂跳,杂乱无章。
她暗悄悄观察宁玦的神色,他似乎当真未起疑心,甚至还捧场地将她带回的冰糖葫芦几下吃干净,可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难抑心虚,故而不自觉的话多了些。
上山一路,她搭话不停。
一方面有意试探,另一方面也是强作自然。
白婳:“我买的是野山楂糖葫芦,与寻常山楂相比,野山楂酸味减淡,甜味增多,这是卖糖葫芦的小贩方才告知我的,公子可有尝出不同?”
宁玦淡淡一瞥,将她的无措与惶然看在眼里。
实话讲,他心里是无奈的,这般拙劣的表演痕迹,脆弱的心理素质,哪像是被特意安插的细作,倒像是来与他过家家酒的。
少有的一点耐心,他全部给她了。
宁玦收眸,回复道:“我吃不出区别,都差不多。”
白婳又问:“公子晚上想吃什么,要不要尝尝新菜品?哦对了,我们买了大鲤鱼,还是先做糖醋鱼吧,能吃个肉质新鲜。”
宁玦假装听不出她说话的颠三倒四,只回:“听你的。”
白婳还是不能平复,想了想,启齿又问:“公子方才在茶舍待的时间不短,不知是与臧公子聊什么聊得这么尽兴?”
明知她是试探,但宁玦还是耐着性子,顺着她的话回想一二。
旁的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过脑子,只有臧凡那一句荒唐的问话,久久在他脑中萦绕不散——她怎么诱骗的你,你们睡没睡过?
睡没睡过……
宁玦眼底晦暗几分,向下睥睨,发觉她正也抬头看向自己,目光切切,等待他的回答。
“没有。”他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白婳微怔:“什么没有?”
他前言不搭后语,白婳没听明白。
宁玦蹙眉,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瞬间的意识混乱,竟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很是懊恼。
他偏过眼,很快恢复神色如常,口吻刻意冷淡了些:“聊了些闲话而已,近来镖局生意不错,臧凡要带领镖队出一趟远门,来回要半个月之久,故而与我相约临行前吃顿酒。”
白婳问:“目的地是何处?”
宁玦回:“邺城。”
邺城,南方商业之翘楚,繁华之域。与南闵外商贸易频繁,无论青瓷彩绸,香料新茶,皆内外互通,在那里几乎没有寻不到的稀罕物。
先前在京歧时,白婳同闺中密友闲看游记,便对邺城充满新奇与向往,想亲眼去看看这座南方临海城域的不同风貌,波上舟楫,热络码头,以及迎风便能闻到的大海咸湿的味道……
只是作为京城贵女,在成婚前是不宜抛头露面、肆意走动的,故而再是憧憬,她也不敢轻易付诸于行动,然世事难料,如今再次想到邺城,她已然没了贵女的身份架子,被动逐流于世,心境早不相同。
宁玦察觉她面上一闪而过的伤感,关询问道:“你去过?”
白婳如实回:“未曾,只是听说过邺城繁华不逊于京歧,不免有些好奇罢了。”
宁玦想了想,说道:“邺城与南闵国交易广泛,不少闽商跨海带来的绸缎和香料多是珍品,此番臧凡既去一趟,我让他给你捎带回几匹绫罗作衣衫。”
臧凡向来对她不喜,哪里会愿意多费这个心力。
白婳识相,婉言推拒:“臧公子走镖辛苦,还是不宜叨扰了。”
宁玦看出她顾虑什么,安抚说:“不必忧心,我交代给他这样的小事,连人情都算不上。”
白婳闷闷又说:“可,可我例银不够了,先前还欠着公子许多呢。”
宁玦唇角难压,停下步子,视线凝在她娇俏微赧的面庞上,只觉可爱非常。
他道:“衣裙簪子都是送你的,你非要与我记账,那当如何是好?是给你涨涨例银,还是叫你继续欠着我?不过放心,我不是黑心的雇主,不会给你算多余的利息,更不会逼你签卖身的死契。”
白婳知他故意逗弄自己,头垂得更低。
卖身死契什么……这话从他嘴里轻飘飘说出来,不带威慑迫人,却有几分调戏的意味在。
脸颊微热,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两人继续启程,宁玦打算重新牵起她,却不直接拉上,而是把手向后递过去,让她主动握住自己。
白婳没想那么多,方才已经牵手了一路,就算不好意思,哪里就差最后这段路程了,于是大方握上,与他并肩。
宁玦满意,收紧指节。
快要竹屋时,白婳想到什么,又主动提议一句:“公子与臧公子相约吃酒,可有约好时间地点?若未具体言定,不如邀请臧公子上山来吃吧,到时我好好准备一桌丰盛菜肴,当是为他践行。”
宁玦问:“你不是一贯怕他?”
白婳回:“既是公子朋友,我自当与其融洽相处,况且请他远程捎带物品,总该聊表心意才是。”
宁玦点点头:“你思量周全,便听你的。”
路过石溪,复行百步,枝桠层叠之外,一条蜿蜒的青石板路清晰映目,深黄色的竹叶斜铺在湿寒的阶上,有疏有密,好像散落一地的金箔,流动着秋光的斑驳。
两人一阶一阶走过,趁天色彻底暗下前,回到竹屋,掌上昏黄的暖灯。
与之前相比,此番重新回到岘
阳山,于白婳而言,压力更重。
如今她肩头担着的不再只是表哥的仕途前程,更有嫡亲兄长的清白性命。
若为前者,她愿意还抵恩情,尽力出上七八分的力,可若为后者,她不惜奉出十分,哪怕搭上自己,也毫不迟疑。
……
夜暮深深,白婳将做好的糖醋鲤鱼摆盘上桌,香味扑鼻,极勾馋欲。
两人面对面坐着,窗外北风猎猎的呼啸声格外真切,像是蛰伏猛兽的低嘶,估计再过几日,将要迎来冬日的初雪了。
宁玦一边动筷,一边启齿:“明日或后日,绿萝村的赵伯会过来帮忙在院中砌筑墙体,若我外出,你便留意此事。”
白婳问:“为何忽的要在院中动工事?”
宁玦回:“天气欲凛,方才你在棚中制馔,身姿瑟瑟,无处避寒,等厨房墙体筑起来,燃点炭炉,室内升温,你做饭时便不会再受寒风裹身的罪了。”
白婳怔然,院中动工一事,应是宁玦提前联系好的,若她今日一去不回,便再不会知晓他的这份体恤。
他对她的好,没有叫白婳得意分毫,反而引愧深深。
情绪复杂翻涌,最后只低声启齿说:“多谢公子体恤。”
宁玦:“你我相依为命,我体恤你,你体恤我,应当的。”
以前他从不会说这样的话,明确将她划分在他自己的阵营中,他如今对她尝试信任,她却分生二心,着实不是滋味。
白婳感愧低垂下头。
就着软黄黄的黍糕,宁玦吃下半盘鱼肉,动作不急不慢,剥刺挑刺不嫌麻烦,叫白婳看着不禁也增了些食欲。
她压抑住心事,拿筷吃下几口,却不像宁玦那样吃得香。
宁玦又开口:“无论何种品类的鱼,你总能换着花样做得好吃,若不是你细心照顾着我的饮食,我先前伤势恐怕不会恢复得那么迅速,所以,要不要向我寻个奖励,比如涨涨你的例银?”
他又逗自己……
白婳脸颊微热,喃喃回复一句:“不如先把先前欠的债抵消掉吧。”
宁玦笑道:“可不能这样抵,先前的债,你需慢慢还。”
白婳假设问道:“万一到时我直接遛逃,盖不认账怎么办?反正口说无凭。”
“是缺个凭证。”宁玦神色认真,想了想,起身去书房取来执笔,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吩咐说,“你写清楚。”
白婳怔住:“写什么?”
宁玦倾身靠近,伸手推了推纸张,缓声示意:“就写——宁公子待我很好,我欠他的,若不还清人情,不能离开他。”
白婳赧然,窘迫缩身。
耳畔被他灼热的吐息深深刺激着,肌理表层泛起的痒意直通到心尖。
她僵坐原地,呼吸屏住,故作镇定回说:“我欠公子的是银两,可以用例银慢慢抵还。”
宁玦反问:“谁说的?人情更重,当算作情债。”
情债。
白婳于心头默默咬重这两个字眼,耳尖灼热更甚。
宁玦好整以暇,盯着她浮起红晕的脸膛,以及微微抿起的鲜妍樱口,眼眸深深,留恋地不想移开眼。
白婳无措,为难说:“我,我不知人情债该怎么还……”
宁玦唇角扬得轻快,两人面面相对,近在咫尺,他将她的紧张无措全部看在眼里。
还能怎么还?
到底涉世未深,他没用僭越的话语直接挑明,当下起身站立,暂时放过了她。
正要重新坐回座位,衣角忽的被她从后抓住,宁玦回头,与她对视,轻易看清她眼底的紧张与决心。
宁玦问:“怎么了?”
白婳鼓起勇气说:“既然已欠公子人情,阿芃还有一请,不如一并相告,若公子应允,阿芃便全部刻记在心,待来日慢慢抵偿。”
宁玦:“何事?”
白婳直言:“公子先前答应教我习剑,如今我想继续学下去,掌握自卫的本领。”
她的请求有些急切,话题提的也不自然。
宁玦探究地看着她,默默思忖,不过放她与荣临晏短短见上一面,他究竟与她言道了什么,竟让她回来后这样焦灼,魂不守舍。
一定是她在意之事。会是荣临晏的仕途吗?
还有一月时间,大将军王在季陵城开设的比武擂台就要正式开擂,她为他奋不顾身,共谋两人的前程,真是叫人感动。
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
宁玦眸光冷淡下去,先前一直遮掩完美的占有欲,此刻突然有了向外钻冒的强烈势头。
他内心潮涌不断,面上只显平静。
“我可以教你,但学剑不是儿戏,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还有,一切需听我的。”
白婳没有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容易,她没做铺垫,原以为要费些周折的。
于是连忙诚恳感激说:“多谢公子。”
宁玦没应话,见她为荣临晏的事如此上心,心里怎么会痛快。
他垂目盯着她的手,嫩指纤纤,此刻还紧拽着他不放,这种与她纠缠的感觉倒是不错。
白婳讪讪,主动礼貌放开,同时言道:“我愿意立下字据。”
说完坐正,一手扶着纸张边角,另一只手执笔落墨,很快字迹娟秀地书写下一行字。
写完将纸张交予他。
宁玦迟疑了下,接过手,拿在手里端看,见她所写竟是——「公子待我很好,我不离开他。」
我不离开他……
她是照他所言书写,却有意省略了中间的那两句话。
所以她是什么意思?
故作从容不露怯,还是因为算计他而感到愧意,良心上过意不去,给个甜头来哄一哄?
宁玦揣摩不透,心烦意乱。
明明方才是他刻意寻趣逗弄她,然而此刻,心跳率先漏停一拍的却是他自己。
宁玦内心懊恼,却又面不改色将纸张合叠,收好,揣进怀里私藏。
看着白婳红霞铺面的俏靥,他心有所动地想,学剑可以,联合算计他也无所谓,只是既然他满足了她所谋算的,那他贪心想要的,她礼尚往来,合该尽数满足。
「她不离开他。」
他会叫这句话,变成应验的谶言。
……
翌日,交代完李伯如何在院中起工事后,宁玦带着白婳去了石溪附近,他常习练之地。
这一次,他不单要给白婳展示剑招,还会手把手教习她一招二式。
所以他身上背来两把剑,一把剑鞘湛黑,生锈显旧,睚眦吞口,兽形骇人,是他常用的那把;另一把则外鞘精致,顶端镶嵌着数颗蓝色宝石,浮雕蟠螭,又有金银丝线勾勒出卷云纹样,华丽又不失古朴意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剑柄处有几道明显的刻痕。
宁玦上前,递给她那把好看的,言道:“试试看,趁不趁手?”
白婳接过,第一感觉是剑鞘着实漂亮,之后又感觉到剑身好重,执拿费力。
宁玦点拨她:“你体力不行,这柄剑原本就是女子所执的,配你正合适,你慢慢提升体力,之后会驾驭得当。”
白婳点头,双手交环,费力把剑抱在怀里,问他道:“公子怎会有女子的佩剑?”
她抓了个错误的重点。
宁玦回:“我师娘喜欢收藏宝剑,自她故去后,那些藏品便被我收管,我从中挑选了一把与你相搭的,喜欢吗?”
白婳原本担忧自己提及到他的伤心事,惴惴不安,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微笑回道:“喜欢的。这剑鞘珠光宝气,华丽又美观,真好看。”
宁玦:“是,与你相搭。”
他是在间接夸她相貌好吗?
白婳微微有些脸热,垂低眼睫,没有回话。
宁玦不再多言,朝空旷之处走去,随后拔剑出鞘,身形流转,剑随身动。
若是按他平时执剑的正常速度,定是剑影重重,定格不到真身的。然而此刻,他刻意放缓速度,以便白婳可以看清,跟随模仿。
慢一倍速,白婳费力跟不上。
宁玦照顾她初学不适,迁就地慢下两倍速,她还是跟不上……
三倍……依旧不行。
宁玦眉心蹙起,停下动作,朝她走近。
白婳知晓自己毫无练武天赋,试了好久,却连一个连贯动作都做不标准,面对宁玦的审视,她不好意思地避过
目光,心虚得像是一个犯错学生,正战战兢兢等待严厉夫子的惩罚。
宁玦无奈言道:“你跟学艰难,不知我刻意慢下来,也是相当不易。”
白婳垂头丧气,低低回说:“这把剑太重了,我要双手用尽全力才拿得动。”
宁玦介绍说:“你这把是玄铁铸成,剑身轻薄,分量当算剑中最轻的,不如你试试我这把青铜剑,分量实实在在,力重而剑锋。”
方才看他执剑,剑影灵活,体态轻盈,白婳确实怀疑过,自己的剑是不是比公子的更重一些。
于是点头,想要一试。
公子这剑一看就是经历过风雨的,即便被细心养护过,依旧掩盖不住旧损的痕迹,剑身修长,剑柄光滑,剑格处饰有错金嵌绿松石兽面纹,纵有岁月留痕,不减威力外慑。
白婳问:“公子这剑有名字吗?”
宁玦:“青影。”
说完插上剑鞘,伸手递给她。
白婳空出手,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力去握,咬牙切齿浑身绷着力,甚至太阳穴处的青筋都隐隐暴突起来,才艰难执起青铜剑身,缓慢横举起来。
青影剑比她的那把,重上两倍不止,是她有眼不识泰山了~
这么重还能驾驭恣意,剑意如风,她心底实在佩服宁玦的功力与体力。
她吁吁喘息着,没坚持多久,额前很快冒出薄汗来。
见她这吃力的样子,宁玦摇摇头,重新接回手,说道:“这么娇娇弱弱,别说执剑,怕是连蚂蚁都踩不死,以后出去混能不能不要说是我宁玦的徒弟?”
白婳脸红,窘迫回:“我多练练,一定会好很多的。”
宁玦问:“刚刚给你实操演示的几招几式,看得懂吗?”
白婳不好意思道:“开始时勉强可以跟上,但不懂其中奥义,后面就……完全混乱了。”
倒是实话实说了。
宁玦并不是没有耐心的老师,见她微微沮丧,安抚言道:“无妨,下次教你更多。”
白婳问:“今日不继续了吗?”
宁玦回:“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其实她对练剑并不感兴趣,不光是剑,任何打打杀杀的武器她都不喜欢。
但是在宁玦身边,她只有对剑术表现出热忱的态度,才有理由进一步探得归鸿剑法的秘密,不然突兀一提,实在容易引疑。
于是白婳刻意争取一句道:“公子,我还有体力的,我们可以再练一会儿。”
宁玦走近一步,箍住她手腕,牵引着抬起,示意她看自己的掌心:“你力道用的不对,手心都磨红了,疼不疼?”
白婳早不顾这些了。
她心事重重,只在意宁玦与剑法,根本没留意到自己的身体有磨红的擦伤。
眼下被他特意一提,才迟缓感知到细微的疼痛。
她适当示弱点点头回:“有一些。”
宁玦拉起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确认没破皮,才放下心来。
他口吻有些严厉:“逞什么强?回去休息,至于练剑,来日方长。”
白婳只得依从。
两人原路返回,一人背一剑,白衣在前,青衣在后,并肩而行时衣袂飘缠在一起,一个体态如松,一个娇娜绰约,任谁看了都会感慨一句登对。
哦,除了臧凡。
天色渐暗,林间起了浓厚的雾气,视线被阻隔得迷濛不清。
宁玦没有刻意询问,只照往常一般,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在前稳稳引带。
与他相握瞬间,白婳没有排斥,反而心底一片安然。
身边有这样宽硕的肩膀可以依靠,安全感十足,可这份感觉她注定只能暂时体会,将来公子会全心护佑他心仪的女子。
而那人,不会是她。
越是仅此一次,越觉得弥足珍贵。
她开始贪恋眼前短瞬的纾解时刻,即便肩头重压未散,但紧绷久了,她需要一时的忘却与放松,供她畅快呼吸缓一缓。
走着走着,白婳主动找寻话题说:“公子刚刚说不许我对外宣称是你的徒弟,这话可是认真的吗?”
宁玦:“嗯。”
白婳有些不乐意,她就这么被嫌弃嘛?
她本意在心里轻哼一声表示抗议,结果不成想,这一哼竟真的从嗓口溢出了声音。
还挺明显的,哼哼唧唧,有些像……撒娇。
她羞窘低下头去,尴尬极了。
宁玦向她那边看了看,略有迟疑,而后补充道:“不能说是我徒弟,但可以说是我的人。”
她理解的是,他的侍婢也算是他的人。
白婳闷闷回道:“意义不一样。”
宁玦思量了下,再次回复:“你若执意要当我徒弟也可以,那我之后不会再收第二个。”
这话,白婳又不知该如何理解了。
但毫无疑问的是,这话有深意,他的言语触动着她的心,一字击起一涟漪。
涟漪层层漾荡,她说自己无动于衷,可信否?
只是赶路要紧,殊途注定不可同归。
她还是,清醒着。
……
当晚,臧凡受邀来到竹屋,参加他的临别践行宴。
只是宁玦不擅厨艺,白婳手上有伤,他作为被邀请的客人还要大包小包带着熟食上山,自备餐食……
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他甚至怀疑,宁玦根本不是真心想给他践行,就是想找个人跑腿儿,上山给他们俩捎带点儿吃的。
来都来了,臧凡懒得计较那么多。
他备菜,宁玦院里有酒,到竹屋时,白婳正好刚刚帮他们将酒水温好。
开饭后,三人同席,白婳为了不扫兴,也浅浅地饮了半杯。
这是宁玦许可的,他对自己的酒有数,不烈,半杯无妨,还能顺便暖暖身子。
看着两人在自己面前互动自然,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默契与亲近,臧凡觉得有些刺眼。
他心里对白婳依旧忌惮,经过昨日那一遭,戒备更深。
谁知道她与荣临晏会面之后又合计了什么阴谋,去而复返,此必有妖啊!
奈何宁玦根本不听他劝告,执拗得很,故而他只好另想它法,以保证在他出发邺城后,狐狸的利爪被束缚,做不出挠人的危险事。
酒酣耳热,臧凡耍醉,催促宁玦再去院里抱来一坛酒,他还要再续再饮。
要出远门了,宁玦今日决定与他尽兴。
他起身出屋,走去院外,不知他刚刚离远,臧凡便醉意不再,将锋利匕首抵到白婳颈前,眯眼威厉。
白婳慌乱,酒洒罗裙,一动不敢动:“臧公子,你……”
臧凡无意杀她,一来宁玦不许,二来在他心里,纵使觉得细作可恶,也不至死。
他空余的那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蓝色瓷瓶,取出一粒白色药丸放到桌上,开门见山对她道:“我无意取你性命,别乱动,也别声张。这颗药丸有压制武功之效,你吃下,我便不再对你为难,倘若你真无武功,这药于你便是补药,若有,十日之内手脚酸软,运不起功力。不防备着你,我实在走得不放心,你肯不肯配合?”
白婳其实可以选择与他干耗着,耗到宁玦过来替她撑腰,便不必吃这奇怪的药丸了。
但如此,势必会加深臧凡对她的敌意。
往后日子还长,她要顾量周全。
若真如臧凡所言,身无武艺之人食用并没有功效,只有补身的作用,那她吃下也无妨,既能免他疑心,也能稍微缓解下两人僵持的关系。
思及此,白婳点头应允。
“我对公子真心一片,臧公子疑我,也是为公子着想,既然我们初衷一致,何必处处针锋相对?我愿意主动退避一步,服下药丸,让公子出行心安。”
说完,白婳没有犹豫,吃进嘴里,用茶水送服。
臧凡全程紧盯着她,将她的细微表情都不放过,尽数收入眼中。
见他疑心颇重,白婳主动张嘴叫他瞧看,以证自己当真吞服。
臧凡检查过后,满意收眸,言辞间却还是不客气:“当你识相。”
白婳回应一个微笑。
宁玦取酒回来,臧凡与白婳坐在桌前并无异常,故而宁玦全然不知方才发生过相逼服药
一事。
他与臧凡又同饮一盅,饮毕,臧凡起身要走。
“我后半夜就得数点队伍出发了,现在得回去睡觉醒酒,你们别送我,都别送我……”
白婳担忧看向宁玦,问道:“臧公子醉成这样,确认可以独自下山吗?”
宁玦倒是很放心:“再醉的时候也有,他醒酒醒得极快,睡一觉的事,不耽误他明日行程。”
白婳迟疑收眸,点点头。
宁玦到底敏锐,问她一句:“你们俩单独相处时,臧凡有对你说什么吗?”
白婳将吃药的事隐瞒下来,不想告密,更不想他们兄弟不睦。
“没有,臧公子与我没话说的。”
宁玦安抚她一句:“臧凡秉性鲁莽冲动,但不是坏人,你别与他计较。”
白婳应道:“公子放心,我知晓的。”
她回屋收拾盘碗,宁玦同她一起。
顾及她的手,宁玦主动提出刷洗碗筷,白婳便用未伤的那只手抹擦桌子,两人配合干活,收拾得很快。
突然的,她隐隐感觉自己心跳节奏好像陡然快了起来,明明当下情绪平复,不紧张也并不激动,为何会如此慌跳无章?
好在她原地深呼吸缓了缓后,这股劲慢慢被压抑下去。
白婳伸手抚了抚心口,想着是不是今日太累了,才会不受控地心悸?
……
夜深静谧之际,睡在堂屋的宁玦双耳听到异常的细微声响,很快警惕转醒。
他目光如隼,防备环视。
确认院中一切如常,又辨得那细细碎碎的声音是从卧房内断断续续传出的。
声音是他熟悉的,但语调绵绵软软,不似平常。
他凝了凝神,镇定确认,那不是梦呓时的喃喃低语,更像是……难耐的呻吟。
宁玦警觉,立刻穿衣进屋查看白婳的情况。
他掌灯,凑近床榻,窗幔纱影斑驳于墙面床梁,影影绰绰间,衬得白婳的眉眼愈发朦胧。
她呼吸起伏很重,睡得并不舒服,眉心紧紧凝蹙,又压着被衾在榻上翻来覆去地辗转。
烛光摇曳一掠,映照她额前亮闪,细看已是大汗淋漓,脸颊上更浮着不同寻常的红晕。
她嘴里念念有词,但太模糊,听不真切。
宁玦伸手去探她额头,有汗,不烫,并不像寻常的风寒发烧。
他又低身拉住她手腕,为她搭脉检查,确认不是毒素入体,引发异症。
“到底怎么回事,晚饭时还好好的。”
他又想会不会是酒水的事。
可若是饮醉,当时就该显出来,不会这么久了后起劲。若是酒质有问题,那他喝下更多,不还是什么异样都没有。
宁玦扶起白婳肩膀,将她轻轻揽进怀里,这才发觉她背上全部湿塌,可想而知她已经难受了多久。
他眼神心疼,小心翼翼触碰她的脸颊,唤着她讲话:“阿芃,醒醒,能听到我讲话吗?”
白婳眼睛半眯半阖,有些意识不清,迷迷蒙蒙间还是只吐一个字眼。
宁玦附耳凑近,想听清楚:“什么?”
白婳:“一……,一……”
她只重复这个。
宁玦听不懂。
将她小心扶靠上床头,他转身去屋外取来浸过凉水的湿帕子,贴在她额前,缓释她的不适。
这时,又听她再一遍喃语:“一……”
不一样的是,这回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动腰肢,双腿紧紧并合,夹着被衾一角蹭来蹭去,压抑非常。
宁玦看着她这副索求情状,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说的不是“一”,是“痒。”
双腿紧夹,她空虚的痒。
……
卯时,臧门镖局门口,队伍整装集结,准备出发邺城。
作为少东家的臧凡,按时睡眼惺忪赶到,纵使一身酒气,也极有时间观念。
他拿着本簿,负责任地从前至后逐一清点马车载物,有模有样,格外认真。
清点到最后一辆马车时,他趁人不察,上车掀开覆盖的毡布,打开下面的精致小药箱,将袖口里藏着的蓝色瓷瓶原位放回去。
正鬼鬼祟祟关闭箱子,肩头忽的被人一拍,顿时把他吓得魂都快出窍。
一回去,见是罗叔,臧凡收敛怒气。
罗叔是他爹手底下最得力的镖师,也是镖局很有威望的老人,此番臧凡第一次领头带队,身边自然要带上牢靠又懂规矩的帮手,罗叔便是不二人选。
见臧凡动了药箱,罗叔看了眼,语重心长道:“少东家,我们走镖行当最重规矩,若非特殊情况,切记不可随意乱动雇主的东西。”
臧凡不以为意回:“放心吧罗叔,我心里有数,这里面放的不是样品嘛。反正雇主要的是我们按样采买回的东西,样品这些,动了不算坏规矩。”
罗叔虽不认同,却不好一直反驳提意见,不然恐怕有损少爷的威望。
想到什么,罗叔多嘴再问一句:“少爷拿了哪瓶药?”
臧凡如实:“蓝色那瓶,听说有压制武功之效,我近来有个极其看不顺眼的人,便拿了一颗,让她吃下了。”
严谨起见,罗叔确认了下:“少爷您取用的是深蓝那瓶,还是浅蓝那瓶?”
什么深蓝浅蓝,不是都一样吗……
臧凡懒得重新开箱指给他看,随口敷衍了句:“深蓝吧。”
深蓝还好。
罗叔松了口气,扶着少爷下车,又将车厢毡布重新覆盖铺好。
心头暗道,幸好少爷没拿错,箱中一共装着十二款各类功效的药品,少爷不知那么详细,更不懂深蓝去功力,浅蓝成神仙的含义。
那浅蓝瓷瓶里装着的,可是自南闵传过来的极烈春。药,寻常闺阁女子恐怕都受用不住。
无论京歧还是季陵,不少达官贵人,富甲商贾想寻另类刺激,不惜千金寻得南闵烈药,只为在花街柳巷尽一尽兴,荒唐淫乐。
那腌臜玩意不是好东西,更上不得台面,故而正经显贵不敢公开采买,有伤门第清誉,只好暗中交予镖队代为采购,并提前支付高额的佣金。
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复杂得很,尤其与邺城走贸易,五花八门,少不得钻营取巧。
这些事,这些经验,他以后得慢慢讲给少爷听。